第9章 绣娘

叶空向来整洁,锦衣玉食,除了在金阁家中,头发从来一丝不乱。今天在这陌生的绣房里,他竟然微微有些醉态,一缕碎发散在额角,眼睛有些红,衣领也不如平时坚挺熨帖。

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昨天又去了哪里,一整晚没睡罢。不能喝酒就不要喝了。”

在叶府中固然无人敢如此跟叶空讲话,在冷州城里也是不多。更奇怪的是,这个女子的话音中并无担心叶空的意思,更不是真心想问他去了哪里,只是略带责备。

这个女子又道:“站起来吧。”

叶空真的乖乖站了起来。女子又道:“手抬一下。”叶空也抬起了胳膊,他双臂甚长,如此傻傻站着跟一只大呆鸟般,若是被海木青看见了一定会笑出声来。

两只手从叶空背后合围起来,这双手不甚白,也不甚小,却很灵活,两对食指和拇指顺着他的腰一卡一卡地丈量起来。刚量完,叶空忽然一声不吭地捉住那两只手,道:“绣娘,又来麻烦你了。”

那两只手却自然而然地挣脱开了。只见一个女子从叶空身后转出来,把刚才丈量的数字记在桌上的小笺上。这女子鬓带微霜,一身枣红棉布衣服,五官虽然平平,眼中却有一股宠辱不惊的淡泊神态。

她年纪虽然比叶空还大些,却也不到该有白发的年纪,想来不是天生,就是思虑过多,以至于有沧桑之感。

叶空道:“下次让个小姑娘招待我就是啦,不用每次都你亲自帮我量。”

绣娘仍旧用心写着尺寸,头也不抬地说:“你来这不就是为了找我吗?”

叶空哑然失笑,倒也无言以对。绣娘跟着道:“把上衣宽了吧。”

叶空抬手解开上衣。不一会儿,锦袍已经脱下,露出他结实匀称的后背来。这个身体,若是阿阮看了定然害羞闭眼,若是海木青看了,一定娇笑着扑进他怀里,若是鹤芊芊看了,一定恨不得咬上一口。

绣娘却皱眉道:“怎么瘦成这样?”说罢又拿手在叶空背上丈量起来。

对付女人,叶空向来信心十足,这会儿听了绣娘的话,却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悻悻道:“最近睡得不好。”

绣娘“嗯”了一声,手指飞快地丈量着,口中一五一十地记着数。叶空干咳一声,下意识又拿手去抚鬓边。绣娘道:“别动。”

叶空只好赶紧放下手来,直到绣娘量完了,才赶紧把衣服穿上。

整理好衣领,又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好了,叶空才松了一口气,道:“最近忙不忙?”

绣娘正低头记着数字,随口道:“忙啊,越到年底越忙。”

叶空往四周看了看,只见屋里满满堆着布样,线轴,绣花绷子。他把一大堆东西搬到桌上才好容易在榻上找到个坐处,说道:“那我的衣服,你不用急,年后也是一样。”

绣娘记完数字,又在布样堆里翻来翻去,一边答道:“你能等那么久么?每次还是不跟催命一样。”

叶空嘿嘿两声干笑,又听绣娘说道:“不过这次的衣服比较费事,没准儿确实得到年后了。”她边说边手中不停,一眼也不看叶空,丝毫没把他当成客人。

叶空也不以为意,笑道:“我的能等,馨儿的就不能等了。这姑娘要过生日了,天天嚷着要礼物,你找天上家里去给她把尺寸量了吧。”

绣娘刚才还忙不胜忙,一听馨儿的事情,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叶空,笑道:“好啊,我过两天就去。馨儿还好吧。”

叶空看见绣娘笑了,心中总算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怎么能不好呢?就是越来越调皮。”

绣娘笑道:“还不是你惯的,下回我过去给她带点山楂去。”

叶空道:“是啊,可不是,你上次带了一罐子蜜酿山楂,她吃完了,天天嚷着要。”

绣娘听了这话,笑得更开了,眼中满是温柔神色。叶空看她高兴,也说得高兴起来,道:“我跟她说,你自己去找绣娘要啊,她说,‘我不要,绣娘又要说我贪吃了,你去要。’你说,可不可气。”

说完跟绣娘一起笑了起来。绣娘不但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还走到叶空身边给他倒了杯茶。叶空接过来,只见白瓷杯子里,绿茶淡淡地泛着青色,茶叶细长,根根分明。

叶空上门到现在总算是有口水喝了,赶紧一饮而尽,跟着长长地出了口气。

绣娘又给他续了一杯,跟着在他对面坐下了,道:“那孩子不容易,谁看着都心疼。不过,我就怕你太惯她。”

叶空道:“她从小身体不好,我是真怕她再出事……”

绣娘赶忙道:“怎么会出事。现在不是又来了个小女孩儿么,两个女孩儿作伴,馨儿的身体也好的快些。”

叶空道:“是啊,阿阮来以后,馨儿比以前高兴多了。我已劝她住下,她以后就算是叶府的人了。”

绣娘叹了口气,道:“你一个人要管叶府这么大个摊子,也难为你了。”

她见叶空不说话,跟着问道:“你还在打听你师姐他们的事情?”

她刚才还漫不经心,此刻两眼看着叶空,问话也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惹动了叶空的伤心事。

叶空脸上已无笑容,轻轻“嗯”了一声。

绣娘叹了口气,道:“你师兄回来找……来找你们的时候,馨儿还小呢,现在馨儿都这么大了,过去的事情她也不记得了……”

叶空道:“我也知道,但是府上又有人说见到了星瑶……”

绣娘道:“他准是看错了。人都走了,你别找啦。就算找到了又如何?”

叶空不看绣娘,抬头望向窗外。日已西沉,远方海面晦暗,帆影零星。

叶空沉默了许久,缓缓道:

“如果师兄不走,星瑶会活得好好的,如果师兄不回来,星瑶也不会离开我。他为什么离开,去了哪里,为什么受伤,星瑶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这么多年,这就像是一根刺,我不能不把它拔出来。我这些年总是在山川中漫游,便是想要想明白这些事情。”

叶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道: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又感谢师兄,如果不是他走,我一辈子也不会和星瑶在一起,哪怕只有几年。但是,我宁可从来没跟她在一起过,我宁可他们一直好好的,也不愿意看着星瑶死。

“他们刚成亲的时候,我虽然也难受,但只是特别寂寞,现在我不但寂寞,还痛苦……”

说到此处,叶空的声音已经哽咽,忽然,他右手一暖,绣娘握住了他。叶空回头看了看她,只见绣娘满脸关切,于是勉强笑笑,把手翻过来,也握了一握。

绣娘道:“别想太多啦,你是好人,会有好姑娘真心待你的。”

叶空道:“我了解星瑶,她虽然关心我,照顾我,但是从来没有爱过我。跟她成亲的时候,我假装不知道这些,我以为只要我对她好,她就会喜欢上我。”

绣娘道:“人已经走了,就随她去吧。”

叶空道:“但是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就算是她无依无靠,也不用非要来找我,就算要投奔我也不用嫁给我。她决不是随随便便的人。但是到底是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

绣娘忽然站起身来,半蹲在叶空面前,双手扶住他的脸,道:“叶空!他们已经不在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现在需要做的是照顾好馨儿,照顾好你自己。”

叶空一怔,终于从刚才的自言自语中醒悟过来,苦笑道:“又让你看笑话了。”

绣娘叹了口气,捧着叶空脸的手,忽然在他脸颊上打了一下,道:“一把年纪了,怎么总跟个孩子一样。”说罢便起身转到布样堆中又忙碌起来。

叶空摸着脸,故意疼得龇牙咧嘴地说:“知道一把年纪了还打我,还打脸。”

绣娘哼了一声,埋头在小山般的布样中。叶空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话题来,忽然想起什么,笑道:“我前两天遇到个怪人,倒是挺有意思的。”

绣娘头也不抬,更不答话,手中只是上下翻动着整理,缝补。

叶空接着道:“是个书生模样的,叫晏无忧。穷酸得紧,不过文笔还不错。”

绣娘道:“嗯,他来冷州不久,你已经认识他了呀。”

叶空奇道:“你也认识他?”

绣娘点点头,道:“都说他是本朝慢词巨手,确实有些才华。”

叶空道:“是啊,我出二十两金子买他一阕词,他居然说不够,又问我要了二十两金子。四十两金子啊,他居然还说我占了便宜。”

绣娘道:“四十两金子买到晏无忧的词,的确不算贵。听说在帝京,有人出一百两金子也不一定求得到呢。”

叶空道:“那他怎么如此潦倒?我见他的时候,他正被人追债,给打得鼻青脸肿的,架子倒是拿得挺大。”

绣娘道:“他屡试不中,家道又中落,只能在烟花柳巷给歌妓乐工填词为生,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潦倒也怪了。”

叶空道:“他文笔不错,怎么会屡试不中?”

绣娘道:

“谁知道呢?大概是考官看不上他的俚俗艳语,他又恃才放旷,每每写文章嘲讽科举,打趣官员,他名气又大,谁都知道他是个放浪形骸的主儿。

“有一年本已及第,黄榜都送到了金殿前,愣是让皇上红笔一勾,把他的名字从榜上删了去,道:‘晏无忧自负天才,为官岂不是糟蹋了他,且填词去。’

“这下子,他在帝京是呆不下去了,才到咱们这儿来,结果还是屡试不第,好在冷州繁华,养活他一个词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喏,把那卷红线给我。”

叶空一怔,把堆在身边的红线递给绣娘,道:“既然不中,又何必自讨没趣,干脆别考了。”

绣娘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道:“怎么能不考呢?他生于帝京,父兄都曾为官,从小耳濡目染都是学而优则仕。父兄去世后,他是晏家唯一的男丁,身负重任,虽在坊间名气甚大,但是在他心中自然是比不上金榜题名,位列三公来得光宗耀祖了。”

叶空哼了一声道:“天下之大,如何不能安身立命,干么非要考这鬼试,做劳什子官。”叶空自幼习武,人虽风雅,读书确实不多,加上对官府从来敬而远之,因此对于晏无忧的做法颇不以为然。

绣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再有钱,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个土财主。读书人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讲得是忠君报国,解民倒悬。千百年来,读书人就这么一条出路,你让他不往上走也难。”

叶空又哼了一声,道:“饭也吃不饱,操的心倒是不少。”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中对于这个穷酸书生却颇有些好感。

绣娘又道:“读书人大多一样,脸皮薄,明明想做官,偏偏一副清高样子,指手画脚,难怪被朝廷看不惯。天天花前月下地吟诗作对,那是没有法子。不过也好,真要让进了官场,凭他们心高气傲的性子,不头破血流才怪。”

叶空听了,跟着绣娘一块儿笑了起来,忽然道:“你知道得很多啊,是不是看上这个慢词巨手了?”

绣娘抬头瞪了他一眼,道:“胡说,我都是听别人讲的。”

说完,好像还怕叶空不信,又接着道:‘他又穷又酸自然没有旁人搭理,只有歌妓乐工求着他填词,才跟他来往。这些姑娘们又常来我这里做衣服,三言两语,自然越说越多。”

叶空道:“看把你急得,我又没说什么。”他边说边站起来走到绣娘身边,柔声道:“不过你是该找个男人啦,天天这么操劳,我看着也心疼。”

绣娘背过身去,脸上竟然也有忸怩的神色,嘴上却说:“赶紧回去,再胡说以后就别来了。”

叶空正哈哈大笑,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青衣小鬟,道:“叶老爷,有您的书信,从您府上送来的。”

说罢呈上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白纸小笺,微微还带着香气。叶空接过一看,向绣娘道:“原来是玲玲姑娘差人到我家找我,今晚可有耳福了。”说罢,又向那小鬟道:“吩咐备马,我这就回去。”

等小鬟应了退出门去,绣娘道:“怎么还回叶府?去极乐坊从我这儿走不是近得多?”

叶空在绣楼上拘谨了半天,这会儿终于又露出了平时那般风流懒散的微笑,道:“这身衣服从昨晚穿到现在,就这么又脏又臭地去见她,岂不是唐突佳人?”

绣娘道:“那怎么又脏又臭,还浑身酒气地到我这儿来了?”

叶空伸手抱了抱绣娘,笑道:“你不是外人,自然跟她们都不一样。”说罢,飘然出门。

绣娘满脸无奈,真是拿这个公子爷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摇摇头继续埋头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