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歌女与诗人

等叶空再出门,天已经黑了。他换了身崭新的白色长袍,玉冠金带,乘着马车来到极乐坊门前。

极乐坊不是冷州最大的乐坊,却是最有名的。头牌歌妓唤作宁玲玲,一副好歌喉无双无对。

冷州城的公子少爷,达官贵人千方百计求她一曲,但是宁玲玲爱惜嗓子,轻易不肯献唱,能听上一曲就更加稀罕了,价格当然也是不菲。

叶空走进极乐坊,先嗅到一股浓浓的檀香气息,他衣饰虽然华丽,却不喜浓香烈味,他知道宁玲玲自比西方乐神乾达婆,传说乾达婆只以香气为食,宁玲玲自然不能不吃不喝,但是因此爱上熏香,极乐坊内处处青烟袅袅。

叶空却觉得自己像一块腊肉,要不是为了听得一曲是决计不会走进这烟熏火燎的地方,他一边上楼一面想:“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呆会儿也就好了,只是可惜我这身衣服,也不知道这些气味能不能洗掉。”

好容易上了楼,叶空一眼就看到坐榻边上好大两扇窗户,连忙推开了,清新的海风灌了进来,叶空深深呼吸一口,心中说不出的痛快。

正在此时,背后一阵环佩叮咚,走出几个女子,为首的盛装华服,正是宁玲玲,对着叶空微微福了福。

她妆容虽精致,但长相着实平平,额头未免太高,下巴未免太长,两只眼睛未免太小,更糟糕的是她一身香气,也不知佩戴了几十个香囊。

叶空含笑点头还礼,默默庆幸自己站在了上风口,哪知过来两个女子啪啪两声把窗户关了起来,只听宁玲玲道:“天凉风大,怕嗓子受了寒,老爷不见怪罢?”

叶空摇头不语,心中叫苦不迭,暗道:“罢罢罢,我就屏住一口气,听完就走。”

正在叶空哭笑不得之时,宁玲玲背后忽然转出一个青年公子,黄袍儒巾,眉清目秀。叶空憋着的一口气登时散了,失声说道:“晏无忧?”

来人正是晏无忧。此时,他衣冠整齐,表情闲雅,脸上的红肿也好了,虽然身材还是瘦瘦弱弱,但已丝毫没有当日挨打受气的样子。

晏无忧双手一拱,道:“叶老板。晏某人今日是还债来了。”

叶空又惊又喜,还礼道:“此话怎讲?”

晏无忧笑道:“当日叶老板买了在下一阕词,可还记得?”

叶空道:“记得记得,怎么……”

晏无忧道:“晏某人从来都公平买卖,童叟无欺,叶老板既慷慨解囊,晏某人又岂能言而无信?”

叶空一怔,听晏无忧道:“当日一别之后,在下已让乐工精谱一曲,再借玲玲姑娘妙口,连词带曲跟叶老板把这笔交易做完。”

叶空哈哈大笑,他当日重金买词,只是一时冲动。没想到晏无忧收钱之后,还郑重其事地谱上曲,请了歌妓,包了乐坊,要让自己验收,这番售后服务真是到家得很了。

叶空觉得这个书生真是迂到了极处,又有趣到了极处,当即点头道:“好好好,难为晏兄如此周到。”

晏无忧再不多话,高声道:“有请玲玲姑娘。”

宁玲玲此时已经站在房间中央,几个姑娘像屏风一样站在她身后,怀中抱着各样乐器。只听琴弦拨动数声后,宁玲玲朱唇一启,仿佛瞬间变成了另一个女子:

“雨恨云愁

思悠悠,恨悠悠,

一场秋光暮色,

岂知好景难留……”

她莺莺呖呖地唱着,音色清丽,吐字芬芳,歌声时而婉转缠绵,时而清越入云。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身体竟然能够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

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此刻如同出尘仙子,身边好似环绕着一层薄烟。那眼神流转,娥眉轻蹙,生生把词中那相思入骨的人儿演活了。

“聚散难期,

前言轻负,

孤馆度日凭栏顾……”

词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天上下的雨,一滴一滴打入叶空心里。

“一番相思向谁诉

翻成雨恨云愁……”

宁玲玲的歌声中仿佛有千百只手,在拨动,在抚慰,在挽留有情人的心。

“不要走,不要走……”叶空心中喃喃道。他希望这歌声永远不要停,仿佛它能召回绝情人的魂,治疗自己心头的伤。

千般无奈,万般不舍,宁玲玲还是吐出了那串尾音,仪态万方地站在两个听众面前。她身边的那层薄烟虽然随着歌声散去,平淡的相貌上却永远地多了一种耀眼的光晕。

晏无忧道:“叶老板,钱花得可还值么?”

叶空听见他问话,却不想回答,仿佛还希望在这歌声中再沉浸一小会儿。

直到晏无忧又问了一遍,才叹了一口气道:“四十两金子太少,四百两金子也不嫌多。”

他转头又向宁玲玲道:“能听到姑娘一展歌喉,叶某人荣幸之至。本朝第一,当之无愧。随后叶某就差人把礼金送到府上。”

宁玲玲嫣然一笑,道:“这回是看在晏公子的面上,礼金就不用了,叶老板听得高兴就好。”

叶空有些吃惊,要知道宁玲玲架子极大,寻常客人即便捧上百金千金也难得听到一曲,就连自己也没有听过几回。实在没有看出来,为什么晏无忧这个穷书生有这么大的面子。

又听宁玲玲道:“晏公子妙笔传神,所作之词传遍本朝南北。小女子崭露头角,全凭晏公子一曲鹊桥仙。此情此恩到今日才报答,已经晚了。”

晏无忧听后拱了拱手,虽没讲话,但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宁玲玲更不多话,对着两人福了福,嫣然一笑,径自离开了。她缓缓转身出门,比来时走得更慢,更稳,更自信。

宁玲玲貌不惊人,叶晏两人初遇她时的漫不经心,和听曲后的欣赏佩服,她自然瞧在眼中。

这样的转变她见过不知多少,需知她的歌喉虽然万中选一,但是这样强烈的对比,却是一个绝世美女无法做到的。

物以稀为贵。宁玲玲深知此道,因此惜嗓如金。不美貌的女人,若是也发达了,必然需要她这般的才华和智慧。

宁玲玲走后,窗户终于打开了。屋里换了几个别的姑娘,咿咿呀呀地唱着,虽非绝色,也婉转动听。

叶空向晏无忧道:“玲玲姑娘的歌声虽美,但是所唱之词更是千金难得。如此妙词,兄台哪里得来?”

晏无忧抬手饮了一盏酒,笑道:“小弟自幼贪恋红尘,离愁别绪,郎情妾意,见得多了,也就写出来了。”

叶空低头不语,缓缓饮着盏中之酒,心中默念适才听到之词。

过了良久,才喃喃道:“若不是伤心之人,怎能写出如此伤心之词。”

晏无忧一怔,抬头看了看叶空。见他神情黯然,忍不住问道:“兄台功成名就,难道还有什么伤心之事?”

叶空不语。晏无忧轻叹一声,道:“若没有伤心之事,又怎能听出伤心之词。”

叶空苦笑。晏无忧道:“小弟曾有一至爱,青梅竹马,后我父去世,家道中落,再相见已经物是人非,早知如此,不如不见。男女情爱,本是难说得很。”

虽寥寥数语,其中悲欢离合可见一斑。晏无忧说罢长叹一声,刚才的志得意满全然不见。

叶空虽然还没说话,但是心中大有知己之感。

晏无忧又饮了一杯,仰头躺在榻上,喃喃道:“你有心,她无意。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叶空也饮了数杯,接口道:“归去亦相思,酒醒梦断,长夜风残。”

他一念完,两人都是放声一笑。晏无忧更是翻身坐起,再饮一杯,又给叶空满上。

叶空已有三分酒意,笑道:“男儿大丈夫,整日价为情所困岂不是自讨没趣,惹人耻笑。”

晏无忧忽然正色道:“恰恰相反,有情才是真男儿,倘若一生不知爱恨何滋味,那才真是白活了。”

叶空放声大笑,却又忍不住想起过去种种,笑过之后竟然双眼发红,只得道:“兄弟我不胜酒力,言行无状,晏兄见笑了。”

晏无忧知道叶空必定也有伤心之事,他不说,自己也不问,心中满是感叹,只在叶空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他又饮了数杯,脸颊发红,拿起筷子一边敲击酒盏一边念道:“归去亦相思,酒醒梦断,长夜风残。”

叶空也跟着喝了不少,他酒量本就平平,今天有词曲助兴,更是喝到了十二分,跟着晏无忧击盏高歌。

夜深风大,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天边巨灯岛上的灯光隐隐约约,如同黑暗中的一点香火。叶空忽然道:“晏兄,你我一见如故,如不嫌弃,你我结成金兰兄弟如何?”

晏无忧一呆,立刻击掌叫好。两人就在榻上对着窗外拜了八拜。叶空比晏无忧年长七岁,两人一个口称“大哥”,一个称“兄弟”,相对大笑。

他两人都喝得大醉,伸手要互相拥抱,却都摇摇晃晃倒在榻上。叶空先挣扎起来,把手撑在窗台之上。

海风习习,吹得他发烫的脸颊微微发凉。他刚结识了一个好兄弟,心中畅快之极,此刻微风拂面,但觉人生美好无限。

耳旁小曲缠绵,叶空看着远方巨灯岛轮廓已经没入黑暗,只有岛上明灯亮起。黑暗中的一点星光,最是让人静静注目,偏生那灯光闪烁,看久了竟然觉得仿佛随着自己的呼吸一明一灭,有慑人心魄之感。

看着看着,叶空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泪水又涌了上来,暗道:“星瑶,你从小总说喜欢看海。我来了海边,你却又在哪……”

晏无忧唱了会歌,见叶空不语,眼睛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只见巨灯岛的灯光比先前更亮了一些,一盏黄色主灯如同天边星辰,几盏小灯,三盏做蓝色,两盏做红色,都如宝石般闪闪发光。

晏无忧出海甚少,自然不知道这是预示着明日有风雨的意思,只道:“这巨灯真是冷州一大奇观。听说还能预测风雨潮汐,不知岛上住着何样人物。”

他想起了那日在海中发现的浮尸,又道:“不过船帮竟然要一个闺女做祭,想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冷州的老百姓也是奇了,竟然任由船帮和这岛上的人横行霸道,丝毫不加以反抗。”说到此处,晏无忧不由得摇了摇头。

“如果是岛上的人太过凶残,冷州的百姓千千万万,但凡联合起来,十座巨灯岛也踏得平了,又怕他何来?偏偏这些百姓都不听劝,我说我要上岛去劝服那些恶人,他们也是不让,又恐吓我说上岛之人从来有死无生。

“哼,我在码头日夜打听,明明听说曾经有个相公上岛后又生还的。这些人总是不敢,说怕我触怒了灯神。大哥,你可听说此事?

“既然有人能进出巨灯岛,想来岛上之人也不是丝毫不讲道理。要么就是此人武艺高强,岛上之人奈何他不得。

“大哥,你可知这人是谁?我们要是能找到他便知道岛上是何情况,你说是不是?大哥?大哥?”

晏无忧连问了好几句,也不见答复,斜眼一看,只见叶空已经斜依着窗台睡过去了。晏无忧又唤了好几声,也是不应。

晏无忧心中好笑,暗道:“大哥是学武之人,不想酒量却差成这样,才几杯,就昏睡过去了。”

他想过去拍醒叶空,却不想自己的酒量也好不到哪里去,刚一起身就一阵天旋地转,也跟着昏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