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娘

叶空长出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向大厅走去。来到厅口,叶空停下脚步,单手抚了抚鬓边,刚定下心来,只见厅中密密站了两排仆从,却都不是叶府中人。

中间有个华服男子,年逾半百,腰背微驼,正来来回回地踱步,显是等得心焦了。

叶空换了副笑脸,快步走了进去,同时高声道:“不知鹤老板大驾光临,久等久等。”

鹤老板猛地转过身来,脸上都是笑容,道:“叨扰叨扰。”他手下的十数名随从也齐齐转身连连敬礼。

鹤老板是冷州鼎鼎有名的富商之一,靠着沿海四十八家渔行在船帮坐了第五把交椅,是当地有权有势的人物。叶空不在船帮,但因为经营银号镖局,多少与他有些交集,但是深交绝谈不上。

况且最近数年,船帮越来越盛气凌人,叶空已经是一退再退,多少有些不满。于是,一拱手,道:“鹤老板光临敝处,不知所谓何事?”

鹤老板不答,只是连连搓手。叶空知道他是纵横商界数十年的风云人物,从没见过他这般为难,又是好笑又是好奇,道:“难不成是来敝处喝茶?”

鹤老板顺势答道:“早听闻叶府上藏有好茶,今天的确要讨几杯喝喝。”

叶空最近总与船帮冲突,觉得这鹤老板来意多半不善。但是对方不开口,自己且不动声色看他玩什么花样,于是高声道:“上茶。”

厅后一阵环佩叮咚,走出四五个侍女,或举壶,或端杯,或持扇,清一色藕色长衫,一会儿就在两人中间布上了茶席。

细苇织就的茶帘上摆着茶壶,茶杯,茶海等器具,样式并无特别之处,却处处透着朴拙之感。席上有只陶瓶,斜插着一只细竹,竹枝青幽,竹叶带露,真不知道这些侍女怎么在片刻采到。

再一会儿,小泥灶已经生上了火,铜壶中的水已经咕咕冒泡,一时间茶席上白烟淼淼,竹叶清香,茶还没喝到,宁静淡雅的气息已经飘散开来。

第一泡茶刚好,叶空一振衣摆坐了下来,道:“请!”说罢自己先捏了只茶盏放到鼻端,只见茶汤明亮深红,香气悠远。

叶空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似乎全忘了对面还坐着客人。大关在旁边看了,大是不以为然,道:“麻烦麻烦,喝个茶也这么多规矩,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决不敢说出来而已。

鹤老板虽然有钱,却也不懂茶道,硬着头皮喝了几杯,除了觉得香气格外浓烈,喉头微微发甜之外,也品不出什么好的来。

不一会儿,听叶空轻道:“这批茶刚从福建过来。怎么样?可中鹤老板的意么?”

鹤老板哪懂什么“岩骨花香”,连忙点头,道:“好茶好茶。”

叶空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不愿再和他绕圈子,问道:“鹤老板来见在下,可有要事?”

鹤老板干咳一声,往两边一望,两侧的仆从知趣地退下去了,叶空见状也挥手让侍女们退下,厅上除了主客两人,只留了大关。

鹤老板放下茶杯,忽然苦着脸,道:“求叶老板帮忙。”

叶空意出望外,忙问:“怎么?”

鹤老板道:“鹤某老来得子,目前家中有一小女,将满十八。”

叶空微笑道:“那好得很啊,恭喜恭喜。”

大关暗道:“鹤老板家里有个小闺女,听说美貌得不得了,冷州城里早就人尽皆知。也不知怎么个美法。她老子长得鼻斜口歪,这闺女定然不是他亲生的。”

鹤老板又道:“这女儿啊,怕是保不住了。”

叶空道:“怎么?”

鹤老板哭丧着脸道:“今年船帮选神女,怕是要选中我家芊芊。”

因为冷州接连的命案,船帮今年将选处女在十八岁当天献给巨灯岛,凡选中的闺女都被称为神女,不过这“神女”被放到小船上被巨灯岛接走后命运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叶空心中冷笑,道:“不能选个贫家女儿吗?怎么会劳烦尊府的千金。”

鹤老板一拍大腿,道:

“是啊!可是今年偏偏找不到满十八岁的闺女,眼看这一年快要到头,再找不到的话,难保不会发生什么祸事。我家芊芊名声又大,人人都知道她今年要满十八。

“那些穷贱骨头个个幸灾乐祸,巴不得看我家姑娘去送死,连我渔航里的伙计也闹起事来,说若不把芊芊送去,就没法出海,唉。”说完,颇有恨恨之意。

叶空知道平时他压榨渔民,故而失道寡助,也颇幸灾乐祸,不过表面仍旧冷冷道:“令千金能当上神女,命运如何尚在未定之天,怎么能说是送死?”

鹤老板哼了一声,道:“巨灯岛杀人不眨眼,害了多少人命。那些贫贱姑娘也就罢了,不过是多拿点银子贴补家里。多少穷人父母还巴不得把闺女送去呢。可是……可是我家芊芊……我家芊芊怎么能去呢?”

叶空暗道:“贫家的女儿就不是人了吗?你的女儿是宝贝,其他人的女儿就能去送死吗?巨灯岛逍遥法外数十年,还不就是你们船帮的人处处维护,为虎作伥!”

他心中怒极,忍不住出言讽刺。于是缓缓道:“船帮兴旺发达,全靠巨灯岛的高人庇佑,鹤老板这几年也发了不少财吧。知恩图报,也是理所应当。”

鹤老板似乎没听出他的讽刺之意,只道:“我舍不得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说罢还举袖擦了擦眼角,他虽然奸恶,这般父女之情却是不假。

叶空道:“那这个,确实为难得很了。”

鹤老板放下衣袖,忽然道:“所以才来找叶老板帮忙。”

叶空奇道:“怎么个帮法?”

鹤老板整整衣领,又干咳一声,才道:“我这次来,正是要……正是要替小女求婚,将小女嫁与叶老板。”

这一来,叶空和大关都没料到,大关还险些叫出声来,暗道:“好家伙,美貌闺女就要拱手送人啦。人家才十八岁,啧啧,老爷真是好运气。”

又听鹤老板道:“听闻叶老板一直未娶,小女才貌也都过得去,所以……所以还望叶老板……”

鹤老板一边说,大关一面在心中“啧啧”不已,又是羡慕又是好奇。

岂知叶空淡淡道:“这可高攀不上。”

鹤老板脸色一暗,但随即说道:

“叶老板是明白人,我就直说了。我家芊芊若能嫁与叶老板,只要赶在年前成亲,就不用送去巨灯岛了。至于神女人选,我们只要慢慢寻找定然有人愿意。

“说实话,我家芊芊还不满十八岁,人又是知书达理,相貌也端正,若不是因为这祸事,我是真舍不得。叶老板一表人才,我是钦慕已久的,我家芊芊若能嫁到叶府,也是她的福气。”

大关心中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嫁给谁都好过去送死,况且我家老爷也是数一数二的人才。能和叶家结亲,他不但保了女儿,还捞到好大一笔好处,鹤老板果然是个生意人。”

鹤老板见叶空不语,又道:

“叶老板宅心仁厚,肯定不忍心见死不救的。芊芊若是匆忙嫁了别人,我渔行的百姓定然不依,但是叶老板积善布施,对待贫贱……那个……

“对待老百姓,一向宽厚,在冷州城里那是有口皆碑,芊芊嫁入叶府,一定没人敢说句闲话。求叶老板发发善心,哪怕收了芊芊做小,我鹤家也是感恩戴德,嫁妆陪嫁一定风风光光。”

说罢鹤老板已是声泪俱下,更深深拜了下去,连大关看了也是不由得心酸。

叶空忽然道:“我不入船帮。”

大关心中奇怪,暗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了?”

鹤老板伏在地上的身子却是一颤,叶空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女儿要被选为神女一事不假,但是以他财力之盛,心肠之毒,要找个姑娘来顶包,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却受了船帮的指使,来向叶空求亲。

叶空富甲一方,船帮三番五次想拉他入伙,叶空不愿同流合污,软硬不吃。倘若叶空娶了芊芊,鹤老板便是他的老丈人,他就算不听他的话,也要看在妻子面上对船帮谦让几分。

更何况叶府中安插了自己的人,又怎怕扳他不倒,天长日久总要叫叶空倾家荡产。

鹤老板当然知道求亲后,一旦不成,自己的女儿便更有当上神女的危险,但是他人在船帮,倘若不从,自己第五把交椅的位子难免不保。

何况万一成功,自己跟叶府成为姻亲,更是大大地发财。他唯利是图,有天大的风险也要冒了。

此刻他听叶空戳破阴谋,心中一紧,却并不慌乱。

等他抬起头来,脸上的泪已经收了,道:“叶老板何处此言啊。鹤某人并无此意。此举只为救芊芊性命,绝不为别的。叶老板不愿入船帮,鹤某人决无异议,叶老板的生意,鹤某人也决不敢染指。”

他奸猾惯了,一番谎话说得振振有词,声音越来越大,忽然捡起茶席上一只茶杯,道:“我鹤苍生发誓,倘若居心不良,贪图叶老板财物,犹如此杯!”说罢,啪地一声把茶杯摔碎在地上。

叶空脸色突变。刚才听鹤苍生胡说八道时,他尚忍耐,此刻却脸色铁青,盯着地上的碎茶杯道:“你可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茶杯。”

鹤老板呆了呆,道:“哎呀,这可抱歉。一定赔偿一定赔偿。”

叶空哼了一声,道:“你可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茶杯?”

鹤老板心中连呼“糟糕”,问道:“倒要请教。”暗道:“瞧不出来有什么贵重的,结果倒是那里来的宝物了。这下非给敲上一笔。”

他虽然困惑,但也不惧怕,道:“我鹤某人虽然不才,家中小有积蓄,想来不管是什么宝物总是赔偿得起。”

叶空道:“这是磁器口的张老陶匠做给我的。”

鹤老板哈哈大笑,道:“原来是那个老头儿做的,我还当是什么稀罕物了。我明天就去叫他再给你做上十个八个。”

他财力与叶空相去不远,莫说是十个八个茶杯,就算是把老陶匠整个铺子买下来也是轻轻松松。他哪里知道张老陶匠家中虽然没有金山银山,却有一口好井,井水清冽甘甜,叶空最爱用他的井水泡茶。

叶空早年有恩于陶匠一家,张老陶匠在招待叶空泡茶之余,特意做了一套茶具作为感谢。后来有一年洪水,井水从此浑了。须知道好茶难寻,好水更难寻。

往昔好茶再不可得。叶空每逢再用此杯饮茶便想起当年张家井水之甜,引以为乐,是以十分珍惜。

鹤苍生见叶空阴沉了脸不答话,又期期艾艾想要说上两句,哪知,叶空站起身来,道:“送客。”

鹤老板见好事马上要搅黄了,急道:“小女就在门外,求叶老板好歹见上一见。”

见叶空不语。鹤老板又道:“小女对叶老板仰慕已久,只是为了亲眼见见叶老板金面,绝不敢勉强叶老板任何事。”

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另有毒计。他知道自己女儿花容月貌,只盼叶空一见钟情,就正中自己下怀。

叶空虽然厌恶鹤苍生,但是听说能见美女一面,心中的确是一动,暗道:“船帮是铁定不入的,但是美人嘛,还是可以见见。”

他斜眼看看大关,只见大关望着自己,满脸期待,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于是叹了口气,道:“好罢,看在鹤家小姐面上,在下却之不恭了。”

鹤老板一听大喜,生怕叶空反悔,连忙拍手高声道:“请小姐!”

只听厅外仆从也跟着高声道:“请小姐!”声音一人传递一人,从近至远。

不多时,又一个声音从远传近,大关和叶空凝神一听,竟然是唢呐吹打,鼓乐齐鸣,丝竹声中伴着阵阵彩声,仿佛做寿办喜事一般。两人正惊讶处,一个姑娘跨过门槛,娉娉婷婷地朝厅中走来。

大关眼珠子也快要掉下来了。这姑娘着了一身大红喜服,裙摆拖了两丈有余,金冠金镯,明珠美玉,全身叮铃作响,面前挂了一幅珠帘,只露出一张端正小口,红红地擦了胭脂。

大关暗道:“好家伙!敢情是连新娘子都准备好了,只要老爷点头立刻就拜堂成亲啊。哪有这么心急火燎嫁女儿的,鹤老板定是不安好心。”

想到此处,大关朝叶空看去,却见叶空竟然定定盯着那姑娘,仿佛掉了魂一般。于是又想:“鹤老板真是有两下子,老爷果然是给这新娘子迷住了。”

鹤苍生受船帮之托,志在必得,为了让叶空娶女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不惜将自己的女儿隆重打扮起来,但凡叶空松口,就立刻拜堂成亲,自己这个老丈人立马身价倍增。

现在看叶空果然发痴,鹤老板心中得意不已,刚才摔破茶杯的窘事立刻飘到九霄云外。

的确,比美女更让男人无法拒绝的就是穿上嫁衣的美女。身材窈窕,衣饰华丽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这女子却说不出的仪态万方,雍容端庄。

她一步一顿,丝毫未震动面前珠帘,袖中露出两只白玉般的小手,交叠在胸前,指甲朱红,十指纤纤。叶空默默看着她踏着海风,迎面而来,眼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

师兄与师姐订婚之后,叶空便即离开师门。他自幼苦恋师姐,情场失意后,他继承了家产,整日无所事事,直到十多年前师姐来冷州找到了他。

金阁中,大雨夜,叶空守在力竭入睡的师姐床头,身边茶炉沸腾,屋外雨声滂沱,他心中却从未如此平和喜乐。从此他再不是一个人,他的生命中有了何星瑶与一个未出生的婴儿。

叶空武功极高,虽无纵横武林之雄心,但是人极聪明。自何星瑶来后,他整顿茶园,买进卖出,待到何星瑶生产,叶空的生意已经超越父辈。

他起早贪黑,只为照顾何星瑶母女,只要她在他身边便已满足。若不是那个夏夜,何星瑶一边轻推摇篮,一边脸红头低地说的那番话,他决不敢想有一天能成为她的丈夫。

灯下,红颜如玉,小摇篮吱嘎作响,茶香幽幽,叶空听完那番话,手中一支笔掉落在账册上。

从此,他起得更早,睡得更晚。成婚当天,何星瑶也是一身喜服,虽然不如鹤芊芊身上的华丽昂贵,但那种红色,却是叶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婚礼上,何星瑶也是这般缓缓向他走来。她在叶空眼中的除了是一个新娘,还是一个青梅竹马的姐姐,一个同门学艺的伙伴,一个挚友,一个母亲,一个老来携手的妻子,是他对于幸福生活的所有幻想。

如今,这个幻想似乎复活了,又一步一顿地向他走来。

“星瑶,星瑶,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嫁给我?”

鹤芊芊已经走到他面前,叶空几乎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情不自禁地伸手撩开她面前的珠帘。

珠帘已打开,厅中仿佛忽然更亮了。那样一张小巧端正的口上,果然有那样的鼻,那样的一双眼,那样的眉毛,那样的额头与秀发。

大关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唾沫,差点呛到自己,他忽然发现这个美人正隐隐地笑着,在这样一张标准的脸上,只有这个诡异的笑容是不合理的。

鹤老板笑道:“叶老板,这就是小女鹤芊芊。”

他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叶空道:“令爱决不会去巨灯岛。”

鹤老板心花怒放,几乎要拜倒在地,道:“多谢叶老板!叶老板肯垂青小女,鹤某人感激不尽。”

哪知叶空又道:“在下也绝不会娶令爱。”他脸上的苍白表情已经消失,也透露着一股诡异微笑。

鹤老板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大关也暗暗奇怪:“这两人都笑什么?”

叶空刚才已经站起身来,现在又坐回了茶席,道:“送去巨灯岛的神女必是十八岁的处女。”

鹤老板奇道:“是啊,怎么?”

叶空泼掉了杯中的残茶,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才缓缓道:“我与令爱,已经睡了三次了。”

鹤老板大吃一惊,道:“你……你……胡说!”

叶空叹了口气,道:“我不但认得她,还知道她背心上有块黑记。”

鹤老板又惊又怒,问鹤芊芊道:“他怎么知道?你……你们!”

鹤芊芊头戴金冠,脸庞给大红喜服映得红彤彤地。她不看叶空,也不看自己老爸,只是低着头,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浓,显是不打自招了。

鹤老板简直要昏过去了,冲着叶空喊道:“你这小贼,竟敢玷污我家芊芊的清白!你!你!你!”

叶空哈哈大笑,道:“你女儿的清白可不是我玷污的,我可不是头一个,也决不是最后一个。”他刚说完,忽然噗嗤一声,鹤芊芊也一块儿吃吃笑了起来。

鹤老板热血上涌,回身一个耳光匡在女儿脸上,鹤芊芊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但是嘴角的笑意竟然不减。

鹤老板满脸血红,抡起衣袖似要再打叶空,却又不敢,狠狠道:“混账东西,别以为你家大业大我就收拾不了你!你!你!你!你给我等着……”

大关下巴也要掉下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睁睁看着鹤老板拖着女儿和一干仆从跌跌撞撞走去了,只听叶空悠悠说道:“做女儿的熬不住寂寞出来找几个情人,又有什么大不了了,这当父亲的,也太不解风情了。定是平时管教太严,怪不得女儿不喜欢他。”

说罢,把杯中茶一饮而尽,飘然而去。大关望着他背影,目瞪口呆,心中只有四个字:

“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