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叔与少女

一连数天,阿阮都住在金阁,与馨儿朝夕相伴。叶府虽然繁华,馨儿换来换去只有一袭白衣,别无任何装饰。她从来也不系头绳,满头海藻般的长发,铺得到处都是。

阿阮发现馨儿跟所有女子都不相同,是那样天真,那样不经世事。常常会忽然追逐着蝴蝶跑来跑去,或者蹲在地上细细地看着一朵雏菊,一看一个时辰。

要么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发呆,口中喃喃细语些听不懂的词语,时常被自己逗得咯咯直笑,久久都停不下来。

金阁中的仆从都是女子,大家对于馨儿的举动都见怪不怪了,只有阿阮常常错愕,但是眼见馨儿淳朴娇憨,对自己又是极好,与她渐渐越聊越多。虽然馨儿常常答非所问,说的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但自己仍旧越来越喜欢这个姑娘。

叶空每天都来金阁看望两人,陪两人吃饭看海,但不再过夜。他对阿阮也十分周到体贴,给她的衣食用度几乎是从前生活的一千倍。

阿阮虽然不贪恋富贵,但是能够在独居多年后有旁人陪伴,自然十分欣慰,只是遇到馨儿与叶空亲昵的时候不免发窘。

本朝妓坊虽然繁荣,但是普通男女之间界防甚重。两人却如同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丝毫不以为意,更妙的是周围的仆从也个个视若无睹。

阿阮生长在山野异族中,原是对男女之事看得极开,她之所以尴尬,并非因为礼教大防,或者世俗偏见。而是这两人一个美极甜极,一个俊极清极,每逢相聚,如同一幅画卷一般,常常让阿阮头晕目眩,甚至有自惭形秽之感。

一日清晨,阿阮上到金阁顶层,发现叶空把卧榻搬到了露台上,向海而坐。馨儿好像还没起,穿着白色的睡袍躺在他腿上,满头乌发黑黑地铺了一床。叶空也只着了件薄衫,正举盏饮茶,日出的金光给这两人镶上一道金边。

忽然,叶空的右肩一歪,衣袖给馨儿拉了下来,露出半边肩膀,茶水也洒出了好些。馨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叶空眉头虽皱,嘴角却都是笑意,把茶盏放下便去呵馨儿的痒。

馨儿娇小的身子在睡袍里扭来扭去,笑得更加大声了,忽然一把把叶空头顶的发髻打散了。阿阮知道叶空最是整洁,从来都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此刻却毫不在意,仍旧跟馨儿嬉闹,两人都披散着头发,发丝随着晨风飘扬。

阿阮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两人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等叶空离开了,阿阮才上楼来找馨儿,只见她已经起来了,正侧卧在榻上用刚才叶空留下的空盏喝茶。她见了阿阮便呼道:“阿阮阿阮!”

等阿阮坐在榻上,她又道:“阿阮刚才怎么没来?我和叶叔叔都在这里呢。”

阿阮不好意思提起叶空,只得道:“怎么在这里睡着?”

馨儿笑道:"我说要看日出,又懒得起床,叶叔叔就叫人把床抬出来啦。"

阿阮暗道叶空真是把这个姑娘宠爱到了极处,想起两人刚才的打闹终于忍不住问:“叶叔叔把你带大,他一定对你很好罢?”

馨儿道:“是呀,叶叔叔是最好的人。”

阿阮又道:“那他……”她心中害羞,说话难免吞吞吐吐。

“嗯?”

“那你们……”

“嗯?”

“你是不是……”

“嗯?”

阿阮看见馨儿已经支起身子来,歪着头,两颗水晶似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她的睡袍本来宽松,此刻更是斜挂在肩头,露出半边粉色的胸脯来,自己却浑然不觉。

阿阮忽然想:“馨儿天真无邪,我又何必一定要逼问于她。”

于是伸手帮她把睡袍穿好,说:“没事,我是说你真好看。”

她以为馨儿听了定然高兴,哪知道馨儿歪了头,问:“好看?”

阿阮点点头,帮她把长发顺到脖子一侧,道:“是呀,你真是好看。”

馨儿道:“好看?是好事吗?”

阿阮道:“当然是好事,没有人说过你好看吗?”

她见馨儿摇了摇头,又道:“叶叔叔也没说过?你没有照过镜子吗?”

馨儿道:“他没说过。镜子?镜子是什么?”

阿阮大吃一惊,问道:“你没有照过镜子?”

馨儿又摇了摇头,满脸迷茫之色。阿阮这才想起来,整个金阁的确一面镜子都没有。

阿阮不过才十六七岁,并无多想其中缘由,只是觉得一个大姑娘居然从来没有照过镜子,真是岂有此理,于是卖力地想起办法来。她在金阁里外找了一圈,果然没有,连可以当镜子用的铜盘,铜盆都没有。问仆从们,都说没有。

馨儿儿全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只是跟着觉得好玩,吃吃笑着。忽然阿阮双手一拍,倒把她吓一跳,只听阿阮道:“到水边去!”

两个姑娘奔到湖边亭,阿阮先爬上护栏,接着招呼馨儿:“你上来,往下看。”

哪知道馨儿却退后一步,说:“我不上去。”

阿阮道:“上来呀,往水里看就能看到你自己的样子啦。”说完,她自己往外一探头,平静的湖水上果然印出了她的样子,虽然不如铜镜清楚,但是也能看清轮廓。在叶府呆了一阵,她的气色好了许多,脸颊也丰满了不少。

阿阮扭头招手道:“来呀,来呀。”

没想馨儿仍道:“不行,叶叔叔不让我上去。”

阿阮莫名其妙,也没多想,只觉得怎么让这个大小姐照上镜子真是个难题。于是想到:“也许她怕护栏太高,那就到栈道边上去看也是一样。”

在金阁呆了些日子,阿阮早就发现,这片湖其实只是一片浅池,最多能没到膝盖,因此栈道也没有围栏。她拉着馨儿往栈道上走,馨儿一边挣扎一面喊:“我不去我不去。”但是阿阮正在兴头上,哪管这许多。

她学过武艺,馨儿哪里挣扎得过。说着两人就拉拉扯扯来到栈道边,阿阮指着旁边的水面道:“看一眼就好啦。”两个人踏在木栈道上,激起些震动,泛起少许涟漪,水面上的睡莲也跟着轻轻浮动,但湖水依旧清澈。

哪知道馨儿好容易挣脱了阿阮,边摇手边往后退,道:“我不看,我不看。”

阿阮哭笑不得,也只得随她,刚说道:“那好吧,你……”

哪知道,馨儿退得太多,竟然从栈道另一边踏到水里,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阿阮吓了一跳,但她知道水浅,并不担心,还笑出声来。

跟着要伸手去拉馨儿上来。刚走了一步,忽然发现馨儿全身发抖,竟然倒在水里,全身都浸在湖里,四肢不断挣扎,湖面倒影登时破碎,掀起阵阵水花。

阿阮大吃一惊,急忙跳下去相助。还没碰到馨儿,馨儿就已经被人抱了起来。

只见叶空踏在水里,全身也都湿了,馨儿把头埋在他怀里不住发抖,长长的头发仍旧拖在水里。

叶空铁青着脸,对阿阮道:“她怕水,也没见过外人。下次别带她来这里了。”说完便翩然上岸,留下错愕的阿阮一个人湿淋淋地站在水里。

当年在江边崖上,馨儿目睹父母自尽后沉入江中,受了惊吓,从此极其怕水,精神也时常恍惚。叶空遍求名医也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带她回到冷州,并且安置在金阁之中。

为了减少对她的干扰,金阁除了叶空之外从没一个男子进来过,阁中也没有镜子,脂粉或者任何女子用品。

这个少女无邪之极,一半是因为自己的天真懵懂,一半也是因为长年生活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阿阮听了叶空解释,长出一口气,心中愧疚不已。叶空把馨儿安顿好,抬头看阿阮站在床边欲言又止,身上的湿衣服仍旧穿着,不住向下滴水,心中也颇过意不去,于是温言道:“快去换了吧。”

阿阮穿着湿衣,颇为尴尬,却仍然道:“我学过医术,回头给姐姐看看。”

阿阮年纪虽然不大,但已有“小神医”的美名。她之前见馨儿种种举动,虽然怪异,但只当她是天真浪漫,现在一听说她的病况,立刻注意到馨儿虽然举动如常,但偶尔眼神涣散,也许惊吓之余头脑受了什么损伤也不一定。

阿阮急于将功补过,又道:“这些病症,寨子里的老人也跟我说过一些,有几味药可以试试。”

哪知道叶空只是淡淡说:“不用了。你帮她看看体弱风寒的病就是。”

阿阮没听出来叶空的语气不善,仍旧伸出手去要给馨儿把脉,一面道:“体弱风寒是小病,将养些时候就好。头脑精神的病就难治了。”

她知道脑子的损伤越早治疗越有可能治愈,馨儿已经受伤十余年,病根深种,若不赶紧开始恐怕极难。

叶空手臂一长,把帐子放了下来,阿阮伸出去的手只得僵在半空。

叶空道:“只要馨儿不出去,就没有事。”

阿阮又是尴尬又是惊讶,问道:“馨儿从来没有出去过?”

叶空道:“没有,她的一切我自然会照料好。”

阿阮此刻莫名感到一股寒意。她素无城府,心中所想立刻在脸上显现出来。

叶空瞧出她不安,握住她手轻轻放下,微笑道:“馨儿身体不好,只有在金阁中还能好好养病。你跟她不同,当然想去哪儿就去哪。”

阿阮年幼单纯,心中虽然仍有疑惑,但是被叶空温言一劝,登时放心了。

“还不去换衣服?”叶空说完,捏住她衣角,水噼噼啪啪地滴下来。

阿阮脸一红,急忙下楼去了。叶空回头看看帐中的馨儿。她服了安神药物,此刻睡得正熟。两片小小的嘴唇微微张着,时不时一开一合,好像梦中也在说话一般。

叶空盯着她的小脸,痴痴地看了半响才从床上站起来。叹了口气,道:“你出来吧。”

馨儿仍旧沉沉睡着。叶空又说了一句,才听到金阁屋顶上悉悉索索一阵响。一个小巧的女儿身子轻轻落到地上,青衣赤足,正是海木青。

叶空道:“你怎么来的?”

海木青满脸笑容,小猫一样走在厚厚的地毯上,道:“你把我们的小神医拐到这里来了,我能不找来吗?”

望天阁一别,阿阮自然留下了线索让海木青一路追来。

“那你怎么上来的?”叶空问完,向露台外看了一眼。要知道金阁不通道路,外边又是悬崖。十余年来从无外人知道此地,就算知道也无从上崖。

海木青得意得眼睛也放出光来,道:“我有小红小白,这些悬崖算什么?”

叶空不知道小红小白是谁,只得“哼”了一声,不去理她。

海木青悄悄走到床边,向帐内一张,问道:“这是谁?”

叶空答道:“是我师姐的女儿。”

海木青笑道:“我就知道她不是你情人。”

叶空不语,瞪了她一眼。

海木青接着道:“这姑娘才十几岁,比你可小太多。”

叶空本来对她爱理不理,听了这话,却皱起眉来,沉默了一阵才喃喃道:“是么?我有这么老了么?”

海木青没瞧出叶空是真的担心,笑道:“放心,我可不嫌弃你。”

说完往地毯上一坐,把头靠在叶空膝上,道:“我可找到你啦,这下子,你赶也赶不走我。”

叶空叹了口气,道:“我不会喜欢你的,你还是走吧。”

海木青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没关系,我想清楚啦,我不会再逼你的。我天天都来,天天都对你好,你总有一天会喜欢我的。”

叶空苦笑,却看见海木青正仰头看着自己,满脸诚恳倾慕。他心中一动,正色道:“你真的以为你对我好,我就会爱上你吗?你真的以为时间一长,不喜欢你的人也会喜欢你吗?”

海木青看他忽然严肃起来,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听床头有只金铃叮叮咚咚地响起来了。

接着一个中年仆妇走上来恭恭敬敬道:“鹤老爷上门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商。”她见屋里多了个美丽的陌生女子,大为惊讶,但是主人在场也不好说什么,默默退下去了。

海木青跳了起来,甩甩脑后油光水亮的大辫,笑道:“我要去啦,反正我知道你家在这,你跑也跑不掉的。”

还不等叶空反应过来,海木青摸出一个竹哨滴滴吹响。露台上一红一白两道影子应声跃了上来。

叶空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柱后鬼魅样转出两头巨獒,四足着地时也将近一人高,毛发膨胀,犹如雄狮。一只双眼金黄,全身赤红,有如火炭,另一只两眼碧蓝,浑身雪白,毛细如丝。

两只巨獒牙尖爪利,不住舔舐獠牙,四只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红犬虽然凶恶,走到海木青身边时却挨挨擦擦,十分亲热。白犬却只冷冷看了叶空一眼,就在主人身边蹲下了。海木青给红犬舔得咯咯笑了起来,忽然翻身坐上犬背。

她身子娇小,跟骑在骏马上一般,全身都给淹没在蓬松的红毛之中。

海木青回头对叶空笑道:“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喜欢你就是啦。”说罢忽然随两犬从露台跳了下去。

饶是见多识广,叶空也吓了一跳,急忙奔到台边向下看去。只见红犬四只钢爪深深嵌入几乎垂直的峭壁,一步步跳将下去,数十丈下惊涛拍岸,白沫飞溅。

一人两犬却稳稳奔下,海木青还在百忙之中朝一脸错愕的叶空挥了挥手,很快就随着两犬消失在悬崖旁边的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