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阁少女

叶空制服了海木青,心中却不见得有多快活,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只有酒店的小厮跟在后边说个不停:“这回可有那娘们儿受的,还是老爷智计百出,所以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那娘们儿不知好歹,不要脸的人多了,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小厮正说得唾沫横飞,忽听大关一口浓痰吐在地上,骂道:“你懂个屁。给老子闭嘴。”

叶空本来最烦大关吐痰骂人,此刻却觉得一阵痛快,暗道:“这小子倒是懂些道理。”

忽见叶空身子一飘,奔出去三丈有余,把一个姑娘堵在墙边。大关先听嘤咛一声,定睛看去,原来是小神医阿阮。

她见海木青久久不从楼上下来,正在街上探头探脑,刚看见叶空一行,正要躲避,哪知道叶空眼快,身法更快,瞬间自己便无处可逃了。

阿阮背靠墙壁,只见叶空嘴角带笑地看着自己,又是忐忑又是害羞,恨不能钻到墙壁里面去。

叶空伸手,阿阮吓了一跳,忍不住又缩了缩,哪知叶空只是伸出两个手指捏住她衣袖,把她往外边拉了拉,道:“石头墙壁冷,姑娘家别着了凉。”

阿阮更是害羞,小小的圆脸也涨红了,头上一朵淡绿的绸花也在微微颤抖着。叶空看着她有趣,笑道:“海姑娘中的是青竹针上的毒,自有解药,你不用担心。

阿阮见叶空盯着自己,更加不好意思,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嗯,嗯……”

叶空微笑道:“我有个家人,身体不好,你可愿意跟我去看看么?”

阿阮“啊”了一声,原来她藏在附近,正是海木青交代,让她跟着叶空一行。现在叶空忽然相邀,她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红着脸低下头去。

叶空哈哈一笑,往后退了两步,笑道:“你去看看就回,我绝不为难你。”

阿阮好容易把头微微一点,脸上红潮还未褪去,阳光下粉扑扑甚是可爱。

骏马疾行,十六只铁蹄翻起草泥无数。

阿阮坐在车中,只觉道旁景色飞速向后退去。她忍不住向叶空看去。只见叶空坐在她对面的软座上,一手扶着身边锦枕,一手支在车窗上,正望着远方出神,鬓边每一根头发都细细梳在髻里,衣服也早已换了身白色裹金边的长袍。

车内四壁都用素色锦缎包了,比寻常人家的卧房还要大些。时值初秋,天气微凉,车内燃了一小火炉碳,烤得阿阮周身温暖。

她生长在山地贫家,从未乘过马车,更少有跟叶空这般富贵闲适的人见面。

此刻,阿阮坐在车上,身下的坐垫柔软如云堆。可她总是无法放松。

怎么能放松呢?对面的叶空已经把脚抬高,斜斜靠在榻上,一颗一颗地吃着葡萄。日已西沉,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车厢来,叶空的全身都是金灿灿的。

“叶大爷……”

“喔?”

“那个……”

“叫我叶叔叔就好。”

阿阮点了点头。只见叶空向外张了张,道:“就快到啦。”

马车通过冷州城门之后,放慢了一些,街道两旁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华宅美服处处可见。

冷州原本富庶,近数十年来因为巨灯岛的关系,海运发达,渔业兴隆,已经成为本朝最大都市,其繁华固非其他地区能比,更不是来自山林的阿阮所见识过的了。

阿阮趴在车窗,又是好奇又是忐忑。只见马车走过集市,渐渐走到人少处。此刻地面已经为青石铺就,平整异常。

终于来到一扇朱红大门前,长宽数丈,顶头一张黑底金字大匾,上书“叶府”两字。门旁两对石狮胸宽额阔,雄壮非凡。阿阮早知道叶空富贵不小,但也没想到这般气派。

谁想进了大门,马车又向前走了至少有一盏茶时分,越走越高,道旁密密都是松树,如在登山一般。还好拉车的四匹马儿神骏非凡,丝毫不显费力。大关骑马前前后后地跟着,也挺威风。

终于马车一顿,停在了一座大宅之前。阿阮刚伸脚,立刻被四只手端着的下马凳接住了,手也被两个女子轻轻扶起。她出了车厢,只觉耳旁一阵劲风吹过。

抬头一望,原来这座大宅竟然修在临海的悬崖之上,近处船帜招展,密密分布着大小岛屿,远方波光粼粼一望无际。阿阮第一次见到大海,竟然有些惶恐,再一看叶空,他已经被四五个人拥着走在了前面。

一个替他更换身上的白袍,一个正拍打他靴子上的灰尘,其实靴子刚换,一路乘车,哪里有什么灰尘了,但是这中年仆从仍旧拿着拂掸拍之不休。还有一个人手捧茶盘,盘中数杯茶汤红透明亮,跟着他走路的起伏的溜溜打转。

另有两个葛衫男子,均持毛笔书册,弯腰侍奉在叶空两侧,神情极是谦卑。

叶空端起茶一口喝了,脚不停留,大步朝屋内走去,一边更衣一边跟两个男子说道:“怎么样了?”

左侧男子双手捧上书册,道:“这一季茶叶海盐的收益都不错,已经收齐了六万两,加上陈家记下的帐,一共有九万两。”

右侧的男子低头报道:“商铺和银号托老爷的福一切顺利,有七万两。”

叶空脚步微一停顿,伸手抚了抚鬓边,问道:“上一次有多少?”

右侧男子的头埋得更低了,答道:“八万两。”

叶空哼了一声,又疾步向前,道:“老柴呢?”

阿阮见柱后绕出一个紫衫男子,颌下一丛短须已经花白,比众仆从都年长。

老柴见了叶空微一弯腰,虽然恭敬,但远不如其他人这般诚惶诚恐,道:“船帮的生意越做越大,去年就开始盘咱们的店,上个月又盘去了几家,磁器口的望海楼和凌云阁他们也在谈。”

叶空嗯了声,并不答话。老柴左手一伸,身边的葛衫男子急忙把账册翻到某一页。

老柴单手拿着账册,试探着问道:“老爷,船帮的生意,我们也能做……”

叶空右手一挥,道:“不行!”

老柴看了看账册,面有为难之色,道:“那南边的茶园只好卖了。”

叶空此刻已经坐在了大堂正中的坐榻上,两个姑娘如同白鸽一般落在他肩头,一个给他轻轻捶打着后背,一个用小玉梳子把两鬓的碎发梳到耳后。

大堂金柱林立,巨烛雪亮,面海的一侧修成巨大的露台,台边装着活动的木板有风雨时就可以合上。

阿阮只敢找了个角落,远远离叶空坐了。叶空听说要卖茶园,似乎相当为难,单手撑住太阳穴,闭了眼久久不语,长发披落在颊边,随着海风微微飘动。

老柴趁机又说:“船帮说了……”

叶空忽然坐正,睁眼道:“不用。”

接着又道:“卖了吧。”

老柴舒了口气,把账册递给旁边的葛衫男子,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走近两步,问道:“老爷去了好久。可还顺利?”

叶空想到此行全无收获,不愿再谈,只嗯了一声。此刻他的头发已经梳好,叶空双手抚了抚鬓边,忽然想起来什么,站起来四处张望,终于发现了角落里的阿阮。

还不等阿阮反应过来,叶空已经走道她跟前,微笑道:“你累不累?”

阿阮本就害羞,现在见了叶空这么大的阵仗更是局促,连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只能点点头。

叶空也笑着点点头,道:“好,我带你去家里看看。”

众仆从簇拥着两人向后庭走去,只见屋廊曲曲折折,路过无数的庭院和房间,无一不是精心打点,时而粉墙黛瓦,修作江南园林状,时而金碧辉煌,有帝京宫廷之感。

一座大宅之中竟然有五湖四海的景色和风物,看得阿阮眼花缭乱,暗道:“难道这就是叶叔叔的家吗?怎么这般大?”

走了良久,一行人才来到一扇黄铜大门前,门虽然厚重,上面刻满山水景象,高峰深谷,激流瀑布,倒像是西南的景色。阿阮心道:“这儿恐怕就是叶叔叔休息的地方了。”

哪知道门一打开,一股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门里竟然是一道阶梯,道旁烛光晃动,层层下降,深不见底。阿阮惊疑不定,忽然右手一暖,已经被叶空牵着走了进去。

阶梯越下越深,仿佛要通到地底一般,阿阮给叶空牵着,又是害羞又是害怕,还好走了一阵,脚下平坦起来,又走了一会儿,复往上行。

终于,阿阮眼前一亮,面前居然出现一片湖水。天色已晚,湖水上淡淡笼着一层薄雾,一条木栈道直通湖心。湖对岸的亭上四面水帘高卷,花压朱栏。

行在木栈道上,阿阮只觉得自己如同走在云雾中,梦境里,谁能想到一座宅院里竟然通到这人间仙境来呢?

阿阮往后看去,背后是一座小山,原来这悬崖被一座山峰隔成两半,前一半尚有道路可以通行,这一半却悬在海边,若不通过地道穿山而来,根本无从进出。

难得的是这悬崖上竟然有座小湖,湖边又是座高楼,楼顶的金阁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阿阮惊叹了一阵,又随叶空向湖边亭中走去,这时才发现,刚才跟在后面的众人统统不见了,花园之中只有她和叶空两人。

正在奇怪之际,忽然一个白影扑到叶空怀中,娇呼道:“叶叔叔!”

阿阮探头一看,顿时呆住:“世间怎会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湖边亭中,一个白衣少女欢笑着和叶空抱在一起。她把头深深埋在叶空胸前,吃吃地笑着,背心随着笑声微微起伏,满头乌发散落着直披到脚踝,也跟着轻轻颤动。

叶空一手揽着这少女,一头轻轻抚摸她长发。少女还是咯咯笑个不停,叶空低头把鼻尖放在少女发间,也微笑起来,眼角泛出细细的皱纹。

阿阮知道叶空总是待人亲厚,但从没见过他如此温柔,那眼神,如同暖风拂花朵,细雨润青苔。两人均穿着白衣,抱在一起如同身边有飞花环绕,阿阮看着看着居然不由得脸红起来。

这少女正是何星瑶与徐远的女儿,何徐两人死后便由叶空抚养。

只听叶空轻轻说道:“馨儿,来见见阿阮妹妹。阿阮,这是馨儿,她自幼一人长大,你帮我照顾照顾她,多陪陪她。”

馨儿听了这话,好奇地抬起头。她的身子仍旧让叶空抱着,却把下巴靠在叶空肩膀上,睁大了两只黑漆漆的眼睛向下打量着阿阮。

阿阮此刻才有机会细细看她的脸,只觉得这女孩儿小小的脸颊,圆圆的眼睛确实与自己年岁相差不远,但是自己绝无她那般雪白透明肤,小巧端正口,淡如娟烟眉,乌云似也发。

尤其是她那一派天真纯洁的神情,仿佛从未沾染过世间尘烟,从未尝过忧愁滋味。馨儿原比阿阮大上好几岁,但是从面相上却比阿阮小了许多,仿佛一个婴儿的灵魂错装到了一个绝世美女的身体里面。

馨儿瞧了一会儿,又咯咯笑了起来。她从叶空怀里滑下来,拉起阿阮的手甜甜道:“阿阮妹妹!”阿阮被她的手一握,亲切地一叫,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只听馨儿握着自己的手,转向叶空问道:“叶叔叔,我的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妹妹是我的礼物吗?”

此言一出,阿阮真是目瞪口呆。叶空摸了摸馨儿的头,笑道:“不是礼物,阿阮是咱们的客人。”

馨儿着急道:“那我的生日还有礼物么?”

叶空笑着点了点头,道:“一定有礼物。”

馨儿仿佛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保证吧?”

叶空哈哈一笑,温言答道:“我保证。”

馨儿登时放心了,一手拉着叶空,一手拉着阿阮,朝岸上走去。阿阮迷迷糊糊地给拉着走,隐约听见馨儿道:“叶叔叔,你走了这般久,今晚住在这里罢。”

叶空还未回答,馨儿又道:“求求你啦。”过一会儿,馨儿又欢笑起来,想来是叶空点了点头。

晚饭之后,天已黑尽。阿阮独自一人登上金阁。

金阁望海,海风湿润粘稠。天上轻云数抹,随风流动在眼前。不多时,近海的渔火逐渐熄灭,海上又是一片漆黑,只有天边一点亮光闪烁。

阿阮开始还以为是星光,却总也不见它沉没或者升起,细细凝神看去,这亮光其实分外刺眼。她此刻还不知道这是巨灯岛上的信号,一点黄光之外,周围有数点彩光,有黄色,蓝色,绿色……

阿阮正静静数着,忽然听金阁下一个轻快的声音说道:“叶叔叔,你再变戏法给我看。”

阿阮知道是馨儿,还不等她向下看去,一个温和的男子嗓音响起:“淘气。每天晚上都要看吗?”阿阮明明知道是叶空,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

在竹溪温泉,阿阮才第一次听说了叶空的故事,她未经男女之事,不知道情路竟然可以如此坎坷。她天生悲天悯人,对叶空也暗暗关怀了起来。

她矮了身子,透过金阁栏杆望去,只见叶空被馨儿拉着手走到庭院之中。庭院里没有旁人,也没点灯,阿阮只能隐隐看见两人的白衣飘动。叶空道:“天凉了,早点回去吧。”

馨儿不依,绕着叶空,又求了两句。微弱的星光撒在她那张小小的脸上,满脸都是求恳的神气。叶空终于道:“好罢,不过看了就要睡觉去了。”馨儿一声欢叫,钻入叶空怀中。

叶空叹了口气,抱起馨儿坐在一块大石上。他拉开衣襟把馨儿裹好,左手把她环在胸前,右手摘下斩月刀来,横在她眼前,缓缓拔出刀鞘。

忽然馨儿一声欢呼,楼上的阿阮也险些叫出声来,连忙双手按住嘴唇。

原来斩月刀上绽放出蓝色的荧光来。那蓝光如同雾般在刀身上流动。馨儿把手平放在刀身上,像抚摸绸缎一样用手指追着光波。

这“斩月刀”是叶空的师传之物,刀身为数百年前西域异铁所炼,刀锋中更是混合了天外陨岩中的坚硬材质。也不知这陨岩中有何物质,每逢被精纯内力催动,刀锋便生出蓝光。

叶空内力到处,蓝焰流动,光斑轻舞。一片光屑飘到馨儿鼻尖,把小脸照亮一块,光点儿映在双眼里,如月影在湖。

馨儿伸出两只小小手掌,捧住了光斑,轻轻说道:“真美啊,以前妈妈带我去捉萤火虫也是这般美。”正说到此处,光斑忽地灭了。

馨儿轻叹一声,叶空心中也是一痛,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右脸贴住了她的左脸颊轻轻摩擦。

阿阮也看得痴了,蓝光环绕的两人如胶似漆,似乎是父女,却又像情人。阿阮看着看着不由得脸红起来,心中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