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乖”

掌柜一见是个陌生姑娘,连忙道:“这里不让随便进,姑娘赶紧下去罢。”

海木青撇撇嘴,道:“什么姑娘,我叫海木青。”

大关看见她,立刻想起那一针之厄,当时就要拍案而起,给叶空按了下来。还好两人坐在角落,中间又隔着一根柱子,一时不易被发现。

掌柜怕惹恼了其他客人,急忙从柜台里挤出来,倒了一碗酒送到海木青手里,陪笑道:“姑娘楼下宽坐,小菜一会儿就来。”

海木青嗔道:“谁要吃菜了,我问你人呢?”她的声音又美又娇,再矜持的吃客也忍不住望向她。

只见她长发高高挽起,插着一根竹簪。一身青布衣服包裹着浑圆的臀部和胸膛,裤腿和衣袖刺绣着五彩图案,都分外地短,圆滚的腕子上套了十几个细细的银镯子。

虽然穿了双绣花小鞋,却没有穿袜子,雪白的右脚腕上刺了条小蛇的图样。店内的男客人们看得眼都直了。

海木青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口,便把残酒泼在地上,说道:“你们汉人才喝这种没味道的淡酒,难喝死了。”

说罢就拎过掌柜的耳朵,问道:“我问你的话听到了么?你见过那人么?”

掌柜的还没反应过来就给扭住了,耳朵痛得要命,连忙道:“姑奶奶,我只管卖酒做生意,哪管谁穿戴什么啊。”

海木青还要发作,忽然隔了两桌的一个男子站了起来,笑道:“姑娘要找的可是在下?”

海木青一怔,只见说话的人三十来岁,一身白袍,剑眉鹰目,四方下巴,长长的鬓角和颌下短须连成一线,甚是英武。

海木青咯咯一笑,捏着掌柜的手也放开了,笑道:“我要找的男人带着金冠,年纪也要大些。”

掌柜连滚带爬地溜回柜台,其他人虽见海木青美貌,却也不敢造次。哪知白袍人越开众人,走到海木青跟着一揖,说道:“在下并无金冠,也不年长,但未必不如姑娘要找的人。”

说罢一振衣衫,伸手在空中虚抓一把,面前的木椅竟然飞起数寸,向后重重落在地上。

这一手“隔空取物”自然是显露了上层的武功,更难得的是他白袍飘飘,出手如电,再配上这样一张阳刚十足的脸,当真是风流潇洒。周围人无不暗喝一声彩,连叶空也暗道:“原来冷州城外还有如此好手。”

此人姓高名凯,胶东美男子,齐鲁好男儿,一股阳刚气概,迷倒多少女人。寻常的风流招数无非是甜言蜜语,温柔呵护,娘娘腔的玩意儿,高凯都不屑使用。

女人喜阳不喜阴,喜强不喜弱,只有最强的男人才能征服最美的女人,高凯十来岁的时候就参破了这个道理。

除了一身星云八卦手的本事,他还有宽阔的胸膛,坚毅的下巴和眼神。哪个女人不想被这一双有力的臂膀揽在怀中呢?

海木青目光流转,不住向这位自告奋勇的男人身上打量。高凯见她面带笑意,大着胆子在刚才搬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叶空见了,暗道:“你不知这女人厉害,肯定要吃亏的。”

哪知想刚想到此处,只见海木青嘤咛一声竟然投在高凯怀里。店内群雄无不哗然,一半是惊讶,一半也是可惜:“早知这女人这般放荡,自己刚才怎么不大着胆子去勾搭一番?”

高凯呵呵一笑,回手揽住海木青的肩头,另一只手顺势在她脚腕上一捏。海木青就像一只小兔子一样,完完全全地蜷缩在他怀中,脸上带着甜甜的笑。

高凯环顾四周,见众人的口水也要流下来了,心中越发得意,暗道:“这趟来冷州诸多不顺,今日得了这个美人儿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于是又把海木青抱了抱,右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酒瓶,笑道:“姑娘嫌店里酒淡,我这里有从家乡带来的佳酿,姑娘要不要尝尝?”

海木青咯咯笑道:“我不喝。”

高凯道:“怎么?姑娘怕酒太烈了吗?”

海木青笑得又媚又娇,道:“我要你喂我喝。”众人皆是长大了嘴巴。掌柜和伙计们都藏了起来。叶空心中也是暗暗摇头。

高凯心里热痒难搔,忙把酒瓶递到海木青面前。海木青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春葱样的食指,在高凯嘴上一点,娇笑道:“我要你用嘴喂我喝。”

这一下连高凯都是一愣,随即心花怒放,暗道:“没想到这里的小婊子,比老家的还骚上一万倍,妙极!妙极!”

想罢,大笑一声,先低头往海木青樱唇上重重一吻,跟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就要去喂在她口中。海木青嘤咛一声,不避不躲,喝罢了拭去唇边的残酒,又软绵绵地躺在高凯怀中。

众人个个瞧得面红耳赤,脚都软了。高凯心中大乐,又仰头喝了两口,低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这般……”话还没说完,高凯忽然哇地一声吐在桌上。

再一看,他脸色已经变得灰白,胡须上挂着吐出来的沫子,双唇直抖,颤声道:“有毒,有毒。”

众人往桌上一看,果然见秽物之中有一条小小的蛇鳝样的物事正蠕蠕而动,不禁觉得恶心,几个胆小的已经忍不住要吐出来了。只听海木青还是在高凯怀中,懒洋洋地说道:“我刚才要找的人,是什么样子?”

高凯心中又惊又怒,恨不得一掌把海木青拍死,偏生四肢僵硬,丹田内一丝真气也提不上来,又是害怕,只得答道:“姑娘要找的人,头戴金冠。”

海木青又咯咯笑了起来,道:“那你带着金冠没有呢?”

高凯浑身发抖,颤声答道:“没有。”刚才的美人儿,此刻如同一条蛇般盘在自己怀里,想要站起来把她抖落,却没有半点力气。

海木青悠悠说道:“没关系,我有个法子。”说罢缓缓把头上的竹簪拔下来,把尖尖的那头点在高凯眉心。高凯两眼盯着脑门上的这根竹签子,浑身忽然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看见刚才还英气逼人的美男子如此狼狈,叶空心中也是暗暗叹气。只听海木青轻轻说道:“别怕,别怕,一会儿就完啦。”她的声音还是这么动听,此刻在众人耳中却如同鬼哭。

她手上加劲,血珠从高凯的额头冒了出来。众人都知道这姑娘武功不弱,用毒的本事更是可敬可怖,只要她再一用力,高凯难免有竹签穿脑之祸。

海木青在高凯怀中坐了起来,一手环着他的脖子,一手握着竹簪,满头的秀发已经散落下来,直披到腰,随着她的笑声微微颤抖着。那长发这么黑,这么亮,比她的脚腕和手臂还要迷人,此刻却没有人敢看了。

忽然,叶空掠到堂前,站在海木青桌边,身后留下错愕不已的大关。

海木青蓦地看见叶空,脸一红,连忙从高凯怀里跳了出来,身法虽然轻盈,但居然有些狼狈。

叶空叹了口气,道:“不乖。”

海木青竟然低了头,咬着嘴唇“嗯”了一声。众人此时才看见这个“头戴金冠的男人”,心中都是“喔”了一声,但是又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来。

叶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人家要请你喝酒,你干么要下毒?”

海木青单足一跺,说道:“还不是为了找你。”

叶空微微一笑,道:“你这么凶,我都不敢请你喝酒了。”

海木青忽然抬头,双目闪闪如星,全身都要笑出来了,道:“你要请我喝酒?”

叶空拉开身旁一张凳子,坐下了,唤道:“店家,上酒。”

掌柜的虽然害怕,但是没有上门生意不做的道理,于是不知道从哪里滚了出来,把一坛子酒放在桌上又滚开了。叶空见他连坛封都不起开,不由得又叹了口气,亲手打开来,又亲手倒了一碗,递向站在一旁的海木青。

海木青吃过叶空的亏,想去接碗,又不敢靠近。就像一只想要撒娇的小猫,却怕给主人不小心踩到了尾巴,只能欲迎还拒地在脚边转来转去。叶空又叹了口气,把碗凑在自己嘴边就要喝下去。

海木青忽然叫道:“别别别!”说罢,夹手取过叶空手中的碗,自己喝了一口,又坐在叶空身旁,道:“罢了,就算被你毒死也甘愿,省得我……”

叶空微笑到:“省得你什么?”

海木青美目圆睁,直愣愣地看着叶空,忽然大声道:“省得我天天念着你,想着你,担心着你。我跟多少男人相好过,没一个像你这样的,让人成天的失魂落魄。我要是不跟你好,就活不了。”

海木青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又从来不避讳男女之嫌。她虽然风流,自从听说了叶空的故事,又在澡塘会邂逅了他,便如遇见了前世的冤孽,从此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个又俊秀、又狡猾的公子爷。

她知道望天阁之名,于是来碰碰运气,没想真给她找到了。海木青这番话压抑在心中已久,虽然听得周围的汉人个个目瞪口呆,她自己却是长出一口气,心中痛快多了。

店中的客人有不少是老江湖,杀人放火,男盗女娼的事情不但见得多,做得也多,却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大胆的表白,还是出自这样一个天仙般的人物,心中都是大喊“岂有此理”,但究竟有什么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一个个长大了嘴看着。

海木青傲视群雄,把嘴一撇,坐到叶空怀里,两眼从此痴痴地看着情郎,再也不瞧旁人一眼。

叶空哭笑不得,抬头往刚才坐的桌上看了一眼,只见大关脸也憋红了,正朝自己挤眉弄眼,又是伸舌头,又是抹脖子。

叶空装作没看见,低头问道:“你当真跟定了我?”

海木青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笑道:“跟定了,跟定了。你就是跑到天上,我也要去捉你下来。”

叶空脸色一沉,问道:“那为什么刚才又和别的男人又亲又抱?”

海木青脸一红,道:“我那是要下毒害他,谁让他来纠缠我呢。”

叶空肚里暗暗好笑,脸上却如同覆上一层寒霜,道:“你到处招惹男人,我怎能留得住你。”

海木青一愣,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两只眼睛弯弯地如月牙,道:“你吃醋了?”

叶空“哼”了一声。海木青笑得更开心了,往叶空脸上一吻,说道:“你放心,只要你跟我好,我再也不看别的男人。”

叶空冷冷道:“我不信。”

海木青咬了咬嘴唇,把花鞋摇掉了,赤足蜷缩在叶空怀里,柔声说道:“那要怎么你才相信?”她的声音如同绸缎,又软又滑,包裹着听见这话的人。

有不少汉子简直要站起来说:“我相信!”

可是叶空偏偏不买账,冷冷道:“你把右手斩下来,我就信你。”

众人一片哗然,海木青桃红的脸色也变了变。叶空道:“你把右手斩下来,我立马跟你成亲,从此不离开你半步,在座各位都是见证。”

海木青看了看叶空铁青色的脸,一言不发,然后缓缓拔出他腰间佩刀。这柄利刃比寻常单刀厚了一倍,却窄了两指,入手格外沉重。刀柄古旧厚实,护手处用篆文刻着“斩月”两字。

叶空似乎丝毫不在意佩刀被海木青拿在手里,道:“你斩下右手,我就喝你的血和生生世世蛇的毒液,一辈子都不离开你。”

大关虽然藏在角落里,却看得真切,暗道:“老爷这招挺狠,等那女人砍了右手,咱们再拍拍屁股走人,她又怎么阻拦得住?”

正窃喜,忽然又想:“那娘儿武功不弱,人又古灵精怪,真会乖乖砍了自己的手?只怕是另有毒计。现在兵刃在她手中……只怕只怕,斩的不是自己的手腕,而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发汗。

海木青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叶空,她此刻收起笑容,却更有一番凝重之姿,周围的汉子们都看得痴了。

“好,我信你。”说罢,海木青左手持刀,朝右腕斩去。大关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忍不住叫出声来。

还不等众人的惊呼停止,只见叶空的手牢牢握住海木青持剑的左手,刀锋离她的右腕还不到一寸。海木青欢叫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叶空眼光温润似水,嘴角带笑,忽然手上加力,握着海木青的手向下斩去。

海木青应变奇速,手腕一扭,挣脱了叶空的手,刀锋挨着皮肤斜斜擦过,留下一道血痕。

经此大变,屋内众人都是惊得一言不发。海木青冷笑道:“我就知道,天下从没有一个肯守诺言的男人。”

叶空也冷冷道:“你若不是虚斩一刀,我又怎能握住你。天下又几时有了信守诺言的女人?”

海木青娇笑起来,右手食指在叶空颊上一点,道:“我才不会那么傻,为男人斩下一条腕子来。女人啊,为男人付出越多,男人越是瞧她不起。这道理我早就学会啦。不过,我要是不假装斩自己一刀,又怎么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叶空道:“那你看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海木青哼了一声,道:“你自然是假意。不过,只要我把你留在身旁,真心还是假意又有什么分别?”说罢,海木青又笑了起来,眼波流转,举着刀不住在叶空眼前晃动。

大关眼看叶空落入这女人手中,不知道要被怎么折磨,想要帮忙,自己本事不够。想要溜之大吉,又是不敢。

海木青挨着叶空,亲亲热热地说:“我要是斩断你的手腕,你还是能够逃走,我还是斩你的脚好。不过我海木青的男人,成了瘸子,岂不是被人笑话。不成,还是生生世世蛇的毒液好用。”

叶空冷冷道:“你要斩就斩,我就算是喝了毒药,一样会逃走。就算没了双腿,爬也要爬走。”

海木青俏眉一竖,道:“你就这么讨厌我?我哪里不好了?”

叶空哼了一声,两眼直视前方。

海木青咬着牙道:“你当我不敢?”

叶空索性把眼睛闭上了。

海木青又气又恨,直起身子,把刀锋一振,就要向叶空斩去,哪知“啷锵”一声,斩月刀却跌落在地。她红扑扑的脸蛋儿瞬间变为惨白,颤声道:“青竹针?”

叶空睁开眼,缓缓道:“你如此提防,我若不引你用刀,又怎能让你沾到剑上的青竹针之毒?”

叶空自知海木青武功不弱,况且自她见到自己便在全力提防,她全身都是毒物,又坐在自己怀里,要想脱身当真不易。

当时澡塘会相遇时,他曾用斩月刀削断青竹针,于是,他让海木青自断一腕,让她拔出沾到针毒的刀来。否则凭借她的武功和机智,自己若不狠下杀手,如何能偷袭成功。

只要刀被拔出,再找机会让她撞上刀刃就简单多了。虽然只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但想那青竹针如何厉害,海木青此刻想要狠狠抱住叶空,又想重重给他一巴掌,却连小指头儿也动不了。

叶空道:“今天你可带着解药了吧?要不然我去让那小姑娘来救你?”

海木青又羞又急,只得道:“在我耳环上。”

叶空凝神一看,只见海木青耳环上的小珠子原来是一颗小泥丸,便伸指摘下一颗给她服下了。海木青含着解药,一时还不得自由,两只大眼中泪水转来转去。

叶空叹了口气,把软绵绵的海木青抱起来放在旁边,又把地上的两只花鞋拾起来,给海木青穿上,说道:“我不想害你,青竹针的毒性你自己自然会解,过会儿也就好了。”说罢,从地上捡起长刀,站起身来。

海木青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另一桌,带着大关从店门离开,两只如清泉的眼眸,终于淌下泪来。

大关虽然恼恨海木青的一针之仇,见她如此痴心,也不禁感叹。

两人走出良远,还能听见海木青呜呜的哭声。天下的女子,有些柔弱,有些坚强,但只要哭起来,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