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命关天

碧波万顷,一日西沉。

粼粼波光中伸出一条女人胳膊来,雪白,滚圆,有气无力地搭在一段浮木之上。女人的脸也倚在木上,被乌发遮去一半,白色的长裙浸泡在水里,蓬松如轻云。

“有人!”晏无忧首先发现了那女子,忙把身子探出船舷指着海面大喊。

他所乘的木船甚大,此刻吃足了风正向冷州港驶去,一时回转不得。老船工见状,上前行了个礼,道:“老爷,这个离得远了,也不见得是……”

晏无忧不等他说完,怒道:“人命关天啊!废话什么?赶紧救上来!”他一面说,一面不住拍打船舷,催赶船工救人。

众船工无奈,只得卸帆转向,又撒下网去捞那女子。

众人忙了一阵,好容易把那女子连人带网放在甲板上,晏无忧连忙上去拉她手,哪知一拉却将她的身子提了起来,原来这女子竟然是只有半截身子的女尸,下半身飘飘荡荡只缠绕着衣裙和海草。

晏无忧一惊之下放开了手,那尸首又摔回甲板,身子翻转过来,原先被覆住的半边脸已然腐烂,只剩了一个窟窿,露出白森森的颧骨来。

晏无忧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手上黏黏湿湿,胃中翻腾欲呕 。那尸体被他一摔,顿时皮破肠流,腐臭难当。晏无忧好容易靠着桅杆站住了,掩鼻道:“这是给鲨鱼吃了还是怎的?怎么,怎么……”

连说了两个“怎么”,一口气没透过来,终于住了嘴。

刚才的老船工拿揽绳子的长钩棍挑起女尸的裙子,皱眉道:“你看这身子上的切口,跟用刀子裁的一样,但是哪里来这么快的刀?这不是鲨鱼吃的,也不能是人干的……”

老船工顿了顿,终于道:“这个啊……恐怕是巨灯岛上造的孽。”

他一说“巨灯岛”三个字,众船工一齐发出叹声,纷纷向海上望去。

此刻夜幕已降,海天相接处隐隐有座岛屿,岛上有一点亮光,咋看还以为是天边星辰,细细看去,一束白光周围还有若干亮点,颜色不一,在渐暗的天空中越发明亮。

老船工叹道:“加上这具尸首,这几年光我就听说了二十多起,都是年轻姑娘,给整齐切开了,有的断手,有的断脚,都说是被巨灯岛上的异人抓了去,也不知那岛上都有些什么,也没人敢上去……”

还没说完,海上忽然起了一阵劲风,把尸首的衣裙头发也刮动起来,夜色下,阴森无比,人人吓得不敢作声。

沉默片刻,一个头发花白的船工忽然跪下,对着巨灯岛叩拜起来,一面念道:“求岛上的邪神放过我家三个丫头,给你磕头,给你磕头……”说完不住磕起头来。

他身旁一人见了,连忙去拉他,一面道:“你磕头有什么用?船帮说了,今年要选一个闺女上岛去,献给岛上那些……那些高人,没准儿就给治住了。”

正磕头的人一怔,刚想叫好,忽然想到自己的女儿难保不被选上岛去,呆了呆,又磕起头来。

刚才说话的老船工一面摇头,一面叹道:“作孽作孽。”

角落里一个壮年船工却“啧”了一声,道:“要是没有巨灯岛,能有冷州?能有船帮?能有咱们跑船的一口饭吃?”

巨灯岛在离冷州几十里外的海上,岛上有盏大灯,主灯终年不熄,下面五盏小灯不但指示潮涨潮落,还能示意天气海浪,冷州港进进出出的大小船只全靠它指点。

本朝海运发达,冷州港更是东海第一大港,船帮也成了第一大行会,朝廷的收入多半都要靠它,巨灯岛也就跟着重要起来,不但被人越传越邪。

而且近十数年来,怪事频发,也无人敢上岛一探,官府更是睁一眼闭一只眼了,唯恐灯灭,自己的财路也就断送了。

那壮年船工拉了拉裹在尸体上的大网,又道:“赶紧把这东西丢了,出来一趟,别的没有,倒捞上个元宝来,晦气晦气。”

沿海跑船的人见了浮尸,为避忌讳,都称为“元宝”,把“元宝”拖上甲板原本是大大的不吉利,要不是看在晏无忧的面子上,船工们早就起哄了。

此刻晏无忧看着众船工的神色,虽然羞愧,却连忙道:“怎么能扔了呢?咱们带回去,好好……好好安葬了吧。”

那壮年船工冷笑一声,道:“老爷是帝京来的贵客,不知道冷州的规矩,这种尸首上了船以后还能载人么?”

晏无忧本是京城官宦之后,家道破落后,乘船南下避债,既不知南方习俗,更不懂海上的规矩,饶是如此,仍旧喃喃道:“人命关天啊,好歹带回去报官,查明真相才是呀……”

另一个忠厚船工好心劝道:“老爷,咱们出海的人忌讳这个,就算到了码头,船帮的人也不接的。”

晏无忧还想说些什么,只听扑通一声,壮年船工已经把尸首投入海中了。晏无忧大叫“哎呀!”,连忙扑倒船边去看,只见那尸首已在水中沉沉浮浮,身上白裙也跟着飘飘荡荡。

晏无忧看了一会儿这具浮尸的惨状便不忍再看,转头向海上望去。

此刻天空已成深蓝,巨灯岛上的亮光闪耀如星,五盏小灯两蓝三绿,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大风天。距离如此之远,还能这般刺目,岛上又不知道是何光景了。

晏无忧望着灯光,怔怔出神,心中暗道:“巨灯岛,当真这么邪门么?”

距船不远处便是冷州,冷州往西便是松溪。叶空带了大关,在该地打听何星瑶的消息,一呆就是两月有余,却毫无头绪。

当地的确出了几桩命案,死的都是年轻姑娘,死状极惨,跟晏无忧在海上遇到的浮尸颇为相似。但是关于何星瑶的消息却是半点没有,好像除了小周,再没有别人见过,连这般形貌的人都没有听说过。

叶空又找寻了一阵,不由得心灰意冷。死而复生一说,究竟渺茫。

回冷州前,叶空找了间酒楼小坐,他斜依住栏杆,面前一张紫檀木圆桌摆了几碟小菜。一个粉红衫子的姑娘娉娉婷婷地走过来,为他斟了一杯甜酒。

米白色的甜酒在玛瑙杯中如同牛乳,姑娘的手却比酒还白。这么白的手,又倒着微微醉人的甜酒,谁不想拿过来亲一亲,闻一闻呢?可是,偏偏叶空就是一动不动。

姑娘终于忍不住了,抬头看了看叶空,只见他满头黑发用只金镶玉冠紧紧箍住,一双眼睛正望着自己。姑娘脸一红,放下酒壶,退了出去。

门外几个姑娘吃吃地低笑。一个姑娘道:“春苗好有福气,老爷定是看上你了。”

又听一个声音啐道:“你是偷喝了甜酒吗?说这些醉话。”

姑娘笑了起来,道:“我可没喝,定是你喝了,不然怎么知道甜酒醉人?”

另一个姑娘也道:“也不知是自己喝的,还是公子喂的。”

又一个姑娘接口道:“也不知是光喂了酒,还是喂了别的什么……”

姑娘们一起笑了起来,声音虽小,却有如银铃。

这些姑娘青春年少,哪里知道风月无情惹人伤心的道理,叶空叹了一口气,端起杯子来抿了口酒,倚在栏杆上向楼下望去。

适逢每月十五的大集,街上人头攒动。大关正在楼下安顿马匹,他身边卖肉的,卖菜的,卖鸡鸭的无一不吆喝得声嘶力竭,灰尘,人汗,畜粪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变成一种叫做“人间”的味道升腾在黑压压的人头之上。

刚坐了不久,便听隔壁桌一人道:“船帮选的妞儿不知道姿色如何?”

这望天阁是方圆五十里最豪华的酒家,尤其是这最高的一层,一共就十张桌子,单是一顿饭的价钱也够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能来这儿吃饭的人,非富则贵,更不乏各界的俊雅人物。

叶空听见有人居然这么粗声粗气地问了话,忍不住抬头向那桌看了一眼。只见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富商,全身酱紫,衣服装饰无一不是最好的料子,但是面相猥琐。

叶空看了一眼就不愿再看,暗暗摇头道:“现在这望天阁上,谁有钱就能上来了。”

与富商同桌的是一个金袍瘦子,上了些年纪,皮肤黝黑,留着一部大胡子,答道:“姿色再好也是供给巨灯岛上的各路大仙,老弟你就别想啦。”

富商点头道:“妈的,选一个美貌雏儿去送死,太也浪费。听说还得是在满十八岁当天给送去,啧啧……”

同桌的最后一人是个黄衫男子,看打扮也是个生意人。他满脸堆笑,给富商和金袍人各倒一杯酒,问道:“岛上都是什么人?有谁见过没有?他们害死这些闺女来做什么?”

富商道:“哪里见过了,那岛邪门得紧。曾经有人带了绳索火把要上岛去,结果给杀得干干净净,尸首过了好久才漂回来,有的还给大卸八块。”

那黄衫人好像还不甘心,问道:“官府也不管管?”

金袍人终于忍不住了,哼了一声道:“官府?官府知道什么?咱们往来多少船只,多少货物,多少生意,入港的海水险恶,要不是靠巨灯岛上面的高人加持,哪能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咱们船帮既然定了要送个姑娘上去,就必定有它的道理。”

听到此处,叶空不由得冷笑,暗道:“还不都是这帮跑船的得了巨灯岛的好处,个个都把这岛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冷州港的生意是朝廷的聚宝盆,官府又怎么会管?一个姑娘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只会嫌一个不够,还要送两个三个。”

黄衫人又道:“那这姑娘是怎么个选法?总不能抓阄吧。干么不把窑里的姐儿,要么是犯了法的妇人送上去?”

紫衣富商赶紧说:“不行啊,万一惹恼了岛上的高人,保不准大祸临头。”

金袍人咳了声,道:“巨灯岛是冷州的命根子,谁给选中了,那是造福一方。再说,上岛的人穿金戴银,家里也能捞到不少好处,哪个贫穷渔家的女儿给选中了,那是她的福气……”

楼上用饭的客人多跟冷州港的生意大有关系,这一番话说得人人点头连连,只有叶空面带冷笑。

不多时,大关也已落座,叶空便不再理会他人谈话,自斟自饮起来。

忽听一个清脆的女声说道:“店家店家,跟你打听个人。”

叶空向楼梯口一张,立刻矮身趴在桌上,暗暗叫苦。只听那女声又道:“你看见一个头戴金冠的男人没有?”这下子,连大关也吃了一惊。

说话的女子赫然便是澡塘会上遇到的海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