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而复生?

按阿阮的吩咐,大关中毒后须得平躺。待得所有人都穿戴整齐,海木青指挥众女伐下几根粗大的竹子,并排捆起,把大关横放在上,一端在地下拖着,一端被众女抬起。叶空赶着马匹,跟在后面。

在谷中行走了不久,丛林掩映下露出一间小小的吊脚楼来。里外格成三间,布置简单,一尘不染。楼下溪水潺潺,水边生满兰草。

众女把大关放在外间,嬉笑着离开了,屋内只剩叶海阮三人。

叶空环顾四周,只见璧桌上朝南供着两个牌位,还不待看清上面写着什么,就听海木青说道:“看着真不舒服,都是汉人臭毛病多,放两个死人牌子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罢,伸手啪啪两声,把两个牌位放倒。

叶空和阿阮同时“哎哟”一声,阿阮抢上前去把两个牌位抱起来吹吹擦擦,甚是爱惜,顿足道:“姐姐若是不习惯,就告诉一声,我放里屋好生收着,又何必如此。”说罢抱着牌位急匆匆进屋了。

海木青对着叶空伸了伸舌头,道:“她爹娘死得早。汉人都说死后有阴曹地府,我可不信这套。我就知道人活着的时候就要快活地过日子,想干什么干什么,想要什么人,就要对他好。”说完又似笑非笑地看着叶空。

叶空道:“阿阮是汉人?那是她爹娘的牌位?”

海木青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浓浓的红茶,送到叶空嘴边,道:“可不是,我和姐妹们看她才十来岁,就让她跟了我们。”

叶空把茶水一饮而尽,道:“小小姑娘,难为她了。”叶空家中豪富,但父母去世甚早,死前将他托付给师父,让他在继承家业前学习武艺。此刻听见阿阮的身世与自己颇为相似,心中不免大有怜惜之情。

海木青俏脸一板,嗔道:“你心疼她了?怎么不心疼我?我自小一个人长大,连我妈的样子都不大记得了呢。”

叶空笑道:“她定是跟你一样美貌,那还用说。”

海木青听见叶空夸赞她美貌,又立刻笑了起来,说道:“我妈妈可是我们寨子里第一号美人,人好看,手段又高,她看上的男人没有一个能不被她迷倒的。”

说到这里,海木青又给叶空倒了一杯茶,叹口气说:“可是她后来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男人啦,非要他真心喜欢上她不可。这下子,可吃大苦头啦。”

叶空道:“她喜欢上的,就是你父亲么?”

海木青白了叶空一眼,道:“我可不知道我父亲是谁,寨子里的人十有八九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这些男人来来去去,谁又知道了。我们可不在乎。我妈爱上的,就是个过路的书生。也真是奇怪,我妈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却偏偏对这个书生害羞起来,成天轻言细语地跟他讲话,又是唱歌儿给他听,又是做饭给他吃,就是说不出口让他留在自己身边。”

叶空忽然心里对海木青的妈妈产生了一丝同情,问道:“那男子还是不喜欢她?”

海木青倚在叶空怀里,悠悠道:“妈妈告诉我,那男子虽然不嫌弃她,感激她,但是终究不是真心爱她。”

叶空黯然不语,心道:“感情终是需要两厢情愿,你对他再好,也是无用。”

又听海木青说道:“终于,那男人要走了,妈妈舍不得,只能用毒把他留下……”

叶空惊道:“用毒?”

海木青眨眨眼睛,道:“是啊,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千方百计把他留在身边,用什么方法又有什么区别?”

叶空苦笑道:“这男人中了什么毒?”

海木青缓缓把叶空杯中的茶水填满,说道:“妈妈让生生世世蛇咬了自己,挤出带毒液的血来,混在饭汤里给那男人喝。”

叶空奇道:“生生世世蛇?”

海木青幽幽道:“生生世世蛇的毒液和人血混合又成为另一般剧毒,中毒者每七天需饮之前混合的人血,不然就会周身剧痛如万箭穿心。也就是说,他一辈子不能离开我妈,否则没有她的血,他也活不长。”

海木青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哪知道我妈端着饭汤出去,回来时哭得满脸是泪,打翻了碗,饭汤洒了一地,她终究是不忍心给那个男人下毒。我当时还小,只是奇怪妈妈怎么忽然扭扭捏捏起来。”

叶空叹道:“强求来的终是没有趣味,就算你妈妈把那男人留下,后半辈子两人也不见得会快活。”

海木青道:“那又怎样,总比一辈子憋在心里强。那男人走后,我妈没多久就病死了,我一点儿也不可怜我妈,只恨她没出息,没出息把喜欢的人留在自己身边。我从小便跟阿阮讲,咱们女人可不能这般难为自己。”

这个故事,听得叶空唏嘘不已,一抬眼看见海木青又端了杯茶递到眼前。红亮的茶水在竹杯中直打转,更衬得端茶的手细嫩洁白。

叶空连杯带手一把握住,一手揽住海木青的肩膀把她抱在怀中,轻轻问道:“你把阿阮带大,她也有十六七岁了,那你……”

海木青脸色一变,手里的茶水也泼出来少些,急道:“你是说,是说我……”她急了半晌,这个“老”字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叶空笑道:“你怎么样?”

海木青虽然慌乱了一会儿,又立刻换了副笑脸,娇声道:“你看我多大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地扭动着身体,口里低低呼着气,仿佛一条蛇在舒展身体,又像是一条蛇要紧紧缠住什么。叶空感觉自己怀中温软微香,如若无骨。

他把脸埋在海木青的头发里,咬着她的耳朵轻轻说道:“我不知道你多大了,但是我知道你手里的这杯茶不能喝。”

海木青的身子一颤,只觉得全身已经被叶空紧紧抱住,丝毫动弹不得,颤声道:“你说什么?”

叶空早就在刚才趁海木青担心自己的年纪的时候罩住了她周身几处大穴,笑道:“先前你边讲故事边喂我喝茶,那几杯能喝,这一杯却不能喝。里面有什么呢?莫非就是生生世世蛇的毒液和……你的血?”

海木青的眼帘忽然低垂了下来,睫毛如同小蛾子一般扑扑扇动着。说道:“不错,里面是生生世世蛇的毒液和我的血。我喜欢你,但是又不想像我妈那样傻,白白花功夫去讨好你。我只想你留在我身边。你怪我么?” 她抬头,泪水一串串淌了下来。

她此时虽然穿了衣衫,双足还是赤着,十个小小的脚趾甲如同十片小小的花瓣。

她的头发还湿润着,嘴唇仍旧微微翘着,眼里都是泪水,胸膛因为爱情而起伏着。叶空叹了口气,瞬间点了她周身四处大穴,站起身来。

海木青被他抖落在地,终于忍不住嘶声道:“你!你不是男人!”

叶空苦笑。一边把大关负在肩上,从窗口一跃而出,正好落在先前自己栓好的马匹背上。

只听背后阿阮从里屋抢出,喊道:“公子,他需要静卧三日,不能沾酒水。”

叶空早已拍马走远,心道:“这小姑娘心肠倒好。”

叶空知道海木青武功不弱,怕她冲破了穴道追来,便带着大关找了处荒村废屋养伤。这青竹针之毒好生厉害,大关纵然皮粗肉厚,也足足躺了好几日才清醒过来。两人不愿再生事端,一路飞驰,奔回冷州。

哪知还没走出竹溪多远,迎面被一队人马拦住。为首的是个短须老者,正是叶空的管家老柴。

叶空勒住马缰,奇道:“你怎么过来了?”

老柴带着一众仆从翻身下马,往叶空身前一拜,众人衣上都溅满泥尘,显是赶得急了。叶空忙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老柴躬身道:“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小周刚从外地办货回来,遇到件大事,想要赶紧禀告老爷,又怕老爷在竹溪漫游不归,小的斗胆,就带人来找老爷来了。”

说罢,往后一招手,一个小厮越众走出。那小厮见叶空和老柴两人都神色严肃,怯怯地叫了声:“老爷。”便不敢言语了。

老柴道:“你前几日去松溪办事,看见了什么,你都说罢。”

小周低了头,恭恭谨谨道:“小人去松溪采货,途中听说当地出了命案,有年轻姑娘分尸惨死。小人怕生是非,就想连夜回城,哪知道回来的路上撞见一人,小人一瞧那人长得像是……像是……”

小周吞吐着不时瞟着叶空的神色,终于道:“瞧着像是夫人……”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叶空全身一震,胯下的白马感觉到主人的变化先惊嘶起来,不住打转,大关连忙上前约束。

还不等叶空说话,老柴先喝道:“你可看清了?”

小周一慌,忙道:“看清了……当时为赶夜路,火把通明,小人也是吓了一跳。”

老柴又道:“那怎么不拦住问个究竟?”

小周道:“夫人她……啊,那个女子,一句话也没说,身形一晃,便离开了,旁边好像好像还跟着另一个女人,小人当时没反应过来,她就……”

老柴又道:“你真的看清了?真的是夫人?”

小周忙道:“小的自幼在叶府,小人的内室还曾经服侍过夫人,都知道夫人的容貌长相。”

老柴厉声道:“夫人多年前就去世,你确定看见的是她?”

小周吓得又吞吐起来,道:“这个……这个……她走得快,小的也不敢肯定就是夫人,如果是容貌相近的人,也是……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跟夫人一般人品,天下哪里找得到这样相似的?万一是夫人英灵不昧,出来走走,也是……也是……”

老柴听小周越说越不像话,挥手让他退下了。

叶空心脏狂跳,额上汗水沁出,心中只是大喊:“不可能!怎么可能!星瑶,星瑶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想起何星瑶,叶空胸中一痛,当年生死离别的场景就浮现眼前。

那日,师兄徐远从天而降,带了何星瑶出走。待叶空带着孩子追到长江边上,天色将晚,江旁的峭壁如刀,黑幢幢地直压到几人头上。岩上古藤盘结,杂树丛生,也不知是山魈还是渡鸦,阵阵啼鸣,让这隆隆江水更是惊心动魄。

何星瑶靠着徐远,脸色憔悴,缓缓道:“师弟,你还是回去吧。”

两岸高峡深云笼罩,天空密密地飘着小雨,不一会儿何星瑶乌云似也的发上挂满细细的水珠,远望之下如同白了一片。

叶空怒道:“你!你连孩子都不要了么?哪有这么狠心的娘!”

他背上的孩子原本昏昏沉沉,此刻醒来见到亲生爹娘,两片薄薄的嘴唇一阵乱动,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喊道:“妈妈!”

何徐两人见女儿全身打得透湿,头发贴在额头上,小脸儿白得透明一般。当下肝肠寸断,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抱那女孩,但只迈出半步,却又携手站定了,两人都是泪流满面。

叶空见他们相依相偎,心下一片冰凉。他对何星瑶一往情深,没想到多年来种种温柔亲切终于化为泡影,一时间万念俱灰,抬头长叹道:“你俩人滚得远远的吧,把孩子带了去,我就当你们死了就是。”他说的虽然是狠话,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

哪知何徐两人凄然对望,忽然手背一翻,各自亮出一把匕首直向心窝插进去,登时倒下崖去。

这一下孩子固然惊呆了,叶空更是五雷轰顶一般,扑到崖边大喊:“星瑶!星瑶!”只见崖底河水滔天,怪石吞吐,两人都已没了踪影。

滔滔江声中,叶空头晕目眩,在崖边几乎站立不稳,要不是孩子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他只怕也要栽下崖去。

此刻,叶空又是感觉头晕目眩,心道:“星瑶和师兄落崖后,我不止一次找寻他俩的尸身,师兄我已让人安葬,星瑶却始终没有找到,难道,过了这么多年,她……她……”

老柴追随他多年,从未见过叶空的脸色如此苍白,连忙扶他下马,在路边安顿。

过了良久,叶空才向老柴道:“小周是在松溪见到……见到她的?”

老柴看了小周一眼,小周连忙道:“是,是,老爷。”

老柴道:“事情过去这许多年了。小周说不定是看走了眼。”

叶空不答,众仆从也不敢说话,陪着叶空从傍晚呆到天都黑尽。众人生火煮食要给叶空送去,他却始终坐在暗处。

如此坐了一夜,待到云开日出,叶空才道:“我去趟松溪打听看看,这会儿就走。”

老柴劝道:“老爷刚出了门,先回家休息两天吧。这多年前的事情,况且小周也不一定看清楚了。”

叶空摇头不语。老柴见他一夜之间,容颜憔悴,满身都被露水打湿,想要再劝几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站起身来,让人备马备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