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齐轩与茉莉

齐轩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他刚来戏班子的时候茉莉就知道,听戏班子的班长坐在大榕树下吃烧饼的时候说的。齐家送他出国留学好回来继承家业,没想到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买下一整个戏班子,学起了唱戏。

茉莉听说,他喜欢别人喊他齐先生,而不是齐老板。

茉莉听说,戏班子的青衣冯淳樱和齐先生关系甚好,颇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味道。

茉莉还听说,先生出国前便认识冯淳樱,只为了冯淳樱一句话,就买下这座戏班子,与家里决裂。

只有冯淳樱才有资格叫齐先生为“阿轩”。

阿轩,茉莉只在私底下偷偷叫过,在给齐先生做青梅蝴蝶暇卷的时候,在给齐先生炖暖寒花酿驴蒸的时候。她低声细语地重复着,像要把这两个字都卷进白花花的面粉里,炖出来的全是满当当的爱意才好。

厨娘和丫鬟不同,她们是不能进厢房侍奉先生的。

茉莉从未奢求过太多,只是先给齐先生做完吃食,再开始炒给戏台班子做的大锅饭。

招呼下人们吃完,丫鬟春意便会将先生吃剩的残羹碗碟送来,若是先生吃得一点儿都不剩,茉莉余下这一天面上都会带着笑,旁人见了总是闹她说“麻子茉莉满面春风,怕是有心上人喽!”她也不反驳,只是痴痴地笑着。

众人见她不恼不闹也觉无趣,不一会儿便三三两两走开了,留茉莉一个人在大榕树下,低着头,坚持着自己一往无前的欣喜与爱恋。

其实茉莉只在齐先生刚买下戏台班子的时候见过他一面。翩翩才子,丰神俊朗,眉眼如画鬓若刀裁,一袭青衫挂美玉,烟斗配楸子,他说:“叫我齐先生吧,今后就是一家人了。”

和冯淳樱面妆姣好、如烟般雾蒙蒙的金丝边牡丹粉裙不同,彼时茉莉刚蒸完馒头,面色通红,发髻乱成一团,素色围裙上满是油渍、面粉渍,急匆匆地闯进堂屋,被众人好一顿嗤笑。

茉莉瞧见文质彬彬的齐先生,又想起脸上这令人羞耻的麻子,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才好。

“你叫什么名字?”齐先生问道。

茉莉抬头,齐先生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把玩着手中的楸子,似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我……”

“唉,齐老板……哦不不不,齐先生。她是我们这里的厨娘,上不了台面的,不重要不重要。来来,我给您介绍介绍,这是咱们当家花旦,冯淳樱……”戏班班长打断了茉莉的话,谄媚地躬着腰,向齐先生介绍戏班的演员。

“茉莉,我叫茉莉。”齐先生转身离去,茉莉看着先生的背影,默默补全了一整句话。

从来没有人主动问过她的名字呢,大家伙只乐意叫她“厨娘”、“麻子厨娘”。她明明是有名字的啊,她叫茉莉,翠叶光如耀,冰葩淡不妆的茉莉,这样好听的名字,怎么从来没人叫过呢。

这一日,春意端去的吃食,竟被原原本本地给退了回来。

银耳莲子汤,砂锅煨鹿筋,金丝烧卖,全是先生最爱吃的,今日怎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呢?她追问春意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好吃,春意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她急上火,竟直接跑到先生住的西厢房去了!

“先生!可是茉莉今日做的饭菜不合您的口味?”她跪在紧闭的大门面前,着急地快要哭出来。里头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像茉莉做蜜饯银杏果时的拔丝声似的绵绵连连,不绝于耳。

“谁在外面?”半晌,曲声停下。里头似有声响,是先生的声音!

“麻子厨娘,先生。”小厮在里头回应。

须臾,里头那个声音说道:“也罢,开门吧。”

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先生还是一身素色墨竹连襟衫,正值初秋,先生却披上了厚实的团鹤羊绒坎肩,眉眼间均是病恹恹的倦色,疲态非常。

“在门口叫嚷,所谓何事?”小厮扶着先生,厉声呵斥道。

“先生……先生今日滴米未进,可是……可是茉莉做的不合胃口?”茉莉方才的气势在见到先生之后忽然间消失了,只见先生不似刚来戏班时那般健康,嘴角下垂,眼圈青灰。

“你做的,很好。”齐先生一愣,没想到茉莉竟是因为这般小事打扰他。

“那先生为何?”

“先生如何关你什么事?区区厨娘竟敢擅闯厢房,也不怕身上的晦气染了这净地。”冯淳樱身姿袅袅款款而出,嘴上却刻薄至极,毫不留情。

“阿樱。”齐轩显得异常困倦,虚虚地叫了一声,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阿轩,咱们继续,这麻子厨娘真是怪扫兴的,不吃便不吃,还非得问个究竟……”冯淳樱牵着齐轩的手,将他拉进里屋。茉莉和冯淳樱对视了一眼,发现原来淳樱清澈如水的双眼,竟满满全是魅惑的情欲。

茉莉跪在厢房门前,久久不能平静。

“唉,淳樱小姐叫你去炖那个一品燕窝,一个时辰以后就要。你干什么呢你,发什么呆呢?快去啊!”小厮对她可不如对齐轩恭敬,一把将她拽起,推搡着出了堂屋。

茉莉听洗碗的小丫鬟说,冯淳樱给齐先生平日抽的烟草里加了味怪药,说是因为先生学戏不得精窍,抽了此物便像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顾,连戏班子最难的曲目都能唱出来了呢。

先生吃的食物越来越少了。茉莉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新菜品,统统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先生平日里只吃些清粥小食,要是有点菜,还是冯淳樱要的最奢华的菜品。

茉莉后来才知道,淳樱给先生加的东西,叫做鸦片,吃了会让人精神涣散,消靡待世。

戏台班子好久没有开唱了,有的只是西厢房内的夜夜笙歌。

那日,先生忽然造访厨房。

深秋了,先生的衣裳裹得越发厚实。

“先生。”茉莉低着头,停下了正在捣鼓玉米面的手。

“我……我替淳樱来催催她要的翠玉栗子糕。”先生也未嫌厨房肮脏,烟火味重,随意却又吃力地坐到了厨房脏兮兮的小凳子上。

“是的先生,茉莉正在做。”先生面色蜡黄,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说话却依旧那般轻和温柔。

“你叫茉莉?”

“是的先生。”

“翠叶光如耀,冰葩淡不妆,是个好名字。”先生头倚在厨房劣质的木板门上,轻声说。

“谢谢先生。”茉莉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的名字,这也是先生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那感觉,简直诗一般的美妙。

“我来替先生拿过去。”茉莉将栗子糕码放整齐,想要扶起齐轩。

“不用了茉莉。”先生修长的手指轻触到茉莉粗糙的手面,单是这样不小心的触碰,便让茉莉羞红了脸。

“茉莉,大家都走了,你什么时候走呢?”

戏班子停业很久了,下人们都走光了,只剩下茉莉一人了。

“茉莉,茉莉不走。”茉莉面含泪光,哭着跪下,以为齐轩是要赶她走。

“真的?”

茉莉重重地点点头。

如果可以,茉莉是愿意为先生做一辈子饭的。

先生笑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先生笑,先生无精打采的脸上第一次焕发出了熠熠生机,与当年丰神俊朗年轻俊逸的他如出一辙。

“先生。”先生准备走时茉莉叫住了他,“先生能不能不抽烟了呢?”

先生苦笑着张了张嘴,想要回答时却被赶来的淳樱给打断了。

“阿轩,阿樱等你好久了。”相较先生的虚弱与病恹恹,冯淳樱粉嫩的脸庞宛若新月初升,透亮得光彩照人。

戏班班主回来过一次,看见茉莉,忍不住多嘴道:“都说这冯淳樱是被狐狸精上了身呐,夜夜吸食齐轩的阳气呢,你要是不想被祸害,趁早走吧!”

茉莉摇了摇头,说道:“我走了,谁给先生做饭吃呢?”

班主恨铁不成钢:“齐轩天天吸鸦片呢!哪有胃口吃你做的饭菜?他想学戏,偏偏没那个天分。受冯淳樱蛊惑,和家人决裂,又被灌了鸦片,现在人不人鬼不鬼,你觉得你再去劝他会有用?你喜欢齐轩,你以为齐轩看不出来吗?所有人都知道,就你以为他不知道!他就是在吊着你!”

见茉莉还是不语,班主长叹一口气:“也罢也罢,痴情人不愿醒,世事均如此。我这里有一道得道高僧那里求来的黄符。你要不信,将它烧了灌在冯淳樱喝的汤里,保准要她现原形。”

茉莉将黄符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如果将这狐狸精逐出淳樱体外,先生会不会好呢?

会的吧,这样先生就又有胃口吃她做的金丝烧卖,翡翠鸡丝汤了。

那天,她穿着她唯一一件白色茉莉绸缎衫裙,脚踩花盆底鞋,涂了粉和胭脂,盖住脸上的麻子,清秀得像十八岁还出阁的小姑娘。

如她所料,冯淳樱喝下那碗翡翠鸡丝汤之后,开始浑身发痒,眼里全是暴戾的红血丝。她猛地扑到茉莉身上,尖锐的指甲划破了茉莉的脸,火红的尾巴须臾间竟从尾椎骨处冒了出来。

“死麻子,我要你死!”冯淳樱发出凄厉的怪叫,黄符在她体内不断地刺激着她的感官,浑身像被放入滚烫的油锅一般灼热炸裂。冯淳樱亮出尖牙,狠狠地咬破了茉莉的经脉。

茉莉要死了么。她手脚发凉,任由冯淳樱的尖牙咬断她细嫩的脖颈,温热的血液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她是那么绝望,仿佛能感受到生命每分每秒的流逝。

“啊——”冯淳樱一声惨叫,背上竟插着一把银剑!茉莉偏过头,看到齐轩颤抖着双手,摇摇欲坠,忽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竟是他举剑杀了冯淳樱么。

茉莉趁冯淳樱吃痛的间隙,用力撑起身体,一把将她推到门上,原本在冯淳樱背后的剑,深深刺穿了她整个胸膛。

冯淳樱死了。

狐妖的妖灵因上身太久而难以分离,和冯淳樱一起死在了这花容月貌的躯体内。

先生气喘吁吁,寸步难行。

茉莉不管身上脸上的伤势,爬过去想要扶起先生。

“阿轩,阿轩……”她抚摸着先生早已失去光泽的,干枯的长辫和蜡黄的脸,她的先生,明明只有二十四呀。

“茉莉,咳咳……”先生咳得喘不上气,却还是坚持要说话,“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她是什么。可我没办法呀,茉莉,可我没办法。我爱她,我留学是为了她,买下戏班子是为了她,学戏更是想与她在同一个台上,她唱花旦,我是小生。可是现在,她死了,茉莉,她死了……”

先生奄奄一息,精神涣散,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茉莉的手:“茉莉,我要死了茉莉,我求求你,帮我画一个,项羽的妆如何?”

冯淳樱生前最爱演的,便是虞姬。

茉莉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她一个厨娘,怎会画油妆呢?

她看着先生那般模样,终是在他爬满皱纹的脸上,一笔一笔勾脸,抹彩,边哭边画。

“谢……谢谢你,茉莉。”先生似是心满意足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勾了勾嘴角,“现在,杀了我吧,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