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判官笔

“用那把银剑,杀了我。”

“不,不要。”茉莉哭着向后退,却不小心碰到了冯淳樱逐渐冷却的尸体,更是一声惊叫,“你们都逼我,你们为什么要逼我!”

“茉莉,杀了我,让我解脱好不好?”齐轩大概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声音比往常还要响亮,“我不想再吸鸦片了啊!茉莉,你让我死好不好?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先生曾经说,我们今后就是一家人了。

可是他到头来只和冯淳樱成了一家人,生要一起生,死要一起死。

茉莉的白色绸缎衫裙上遍是血迹,她捂着伤口,嘤嘤哭泣。

是,我爱的他,只爱别人,我的爱有什么用呢?既然他要死,那我就陪着一起死,我要你们永远不能在一起,就算是在黄泉路上,我也要你们永世不能超生。

带着痛苦和罪恶死去,孟婆也不屑给你们汤药,要你们带着这生生世世的恩怨,永永远远地接受恶魔的鞭挞,地狱的折磨。

“哈哈哈哈哈哈……”茉莉悉心上好的妆面花得一团糟,一半白粉一半麻子,竟比那妖物还可怖,“那就一起死,那就一起死!”

她猛得掀翻桌子上的烛台,蜡油一滴一滴地滴落,犹如泪珠般滚烫。

火熊熊地烧着,那么多年不可说的秘密,难以启齿的爱情,统统在一把盛丽、犹如绝境狂欢一般的火里,化成灰烬。

“茉莉,对不起……”齐轩咽气之前,眼神从冯淳樱身上移开,定定地望着茉莉,其中的情绪复杂得茉莉读不懂也看不透。

她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地狱再见吧,阿轩。

在阴曹地府的日子比茉莉想象中的痛苦万倍,因为冯淳樱的灵魂早就被狐妖拆吞入腹,妖灵受到的惩戒和人魂不同,无常来阳间召唤他们的时候,她第一次牵起齐轩的手,告诉齐轩,要跟她走。

地狱判官在生死簿里查找他们的名字,在一片模糊黑暗中,那声音像魑魅般喑哑却撼天动地,他说茉莉自尽,齐轩杀人,乃是地府大罪,永世不得轮回。

八热地狱的抽筋拔骨,挂铁树拔舌蒸笼,茉莉和齐轩在轮回的折磨中百般煎熬,然而茉莉却一直紧紧握着齐轩的手。爱而不得的情愫在地狱常驻,发芽生根,变得愈发纠结痴狂。

茉莉以为自己会一直在地狱受着这暗无天日的罪孽审判,直到有一天,她牵着已经不会说话的齐轩,在血池接受惩戒之时,有一游荡在十八层地狱之间的破碎的魄念钻进她的耳朵。

人有三魂七魄,生前功德圆满的完整魂魄是可以过奈何桥去六道轮回投胎的。

而在阳间做了有损功德之事的灵魂会被判官贬下地狱,经受酷刑,灵魂自然也被鞭挞得七零八落,魂魄分离,所以经历刑法的鬼,通常并不拥有完整的三魂与七魄。

那魄念声音凄厉,声泪俱下地哭诉着自己的过往,茉莉感同身受,竟被那魄念说服。魄念告诉茉莉,七月初一鬼门关开,只要逃出地狱越过黄泉,就能重塑人身,真真正正地回归人间。

茉莉想,只要齐轩能和她在一起,只要齐轩身边只有她,再难的路她也会走下去的。她的爱那么清楚那么沉重,齐轩只要重见人世,他一定会感激自己的。

她任由那魄念入侵自己已经七零八碎的灵魂,像缝补衣物一样连接碎片,尽管只是一魄,但魄念灵力强大,又对地府之路相当熟悉,作为完整的灵魂,很容易就能躲过鬼差的巡视。

柳绅舅舅的店开在三宁市中部阳气最重的恒远商场,由于位置坐落在最里端,常年不见阳光,阴气湿气重,再加上他贩卖的恐怖道具,有些是真的阴邪之物。阴阳相合,成为了鬼魂出入最简便的场所。

镜子是通灵的最佳宝物,那魄念所选的场地,不可为不深思熟虑。

魄念先在七月十五日连通阴阳,放出茉莉幽魂,茉莉趁机附在柳绅舅舅身上,又央求镜中魄念将齐轩的灵魂也一并释放出来。

附在茉莉鬼魂上的魄念不同意,除非茉莉帮它寻两具充满生命力的灵魂,老弱病残是不符合它的要求的,必须是那些充满阳光活力,如初升太阳一般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才能最好地供魄念恢复灵力。

茉莉怕魄念不遵守信用,只得先用黄符贴满整个镜面,暂时压制一部分被锁在镜子中的魄念封印的灵力,她花了点时间适应现代世界,在司荷一行人来买道具时恰巧看中了这几人。

柳绅的折返给了茉莉机会,不是将他献给魄念,而是先让自己的灵魂重新进入柳绅体内,再将齐轩破碎的灵魂注入柳绅舅舅的身体。

由于齐轩的灵魂在八热地狱中被折磨得七零八落,经受不住人间的阳气,茉莉只得去坟场,捡一些集鬼气阳气于一身的祭品给齐轩增阳补阴。

只是她没想到司荷和陆北明来得这样快,一会儿就发现了不对头,更没想到司荷体内的阳气与煞气那么重,能将她辛辛苦苦注入柳绅舅舅体内的灵魂硬生生逼了出来。

而原本只是寄居在茉莉体内的魄念,因为被司荷体质逼迫而不得不和茉莉一起从柳绅体内抽离,灵力消散,竟然和茉莉剩余的魂魄融合在了一起,无法抽离也无法逃脱。

齐轩的灵魂蜷缩在货架旁苟延残喘,面上红绿相间的油彩,没了可怖的怨念缠绕,看上去可笑至极。

茉莉搂着齐轩,满是麻子的脸紧贴着他的面,泪水涟涟,带着哭腔向满脸不可思议的司荷与陆北明哭诉:“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可我只是想和阿轩在一起。”

原本是一次惊险刺激的打鬼经历,这会儿却变成了缠绵悱恻的痴缠爱恋,司荷看着茉莉和齐轩,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这儿阳气太盛,我和阿轩离了人体,要不了多久就会灰飞烟灭……”茉莉低声抽泣。

“茉莉……够了茉莉……”一直不言语的齐轩虚弱转醒,眼中全是无奈和绝望,“终是我负了你茉莉……”

“可是你们害了柳绅和他的舅舅。”司荷看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柳绅,还有额头受创血流不止的柳绅舅舅,并没有对茉莉表露出丝毫同情,“你们强行上了他们的身体,那他们的灵魂到哪儿去了?”

“我……”茉莉委屈地望着司荷,眼泪还挂在眼睑,摇摇欲坠,结巴道,“茉莉也不是很清楚……”

“你怎么可能不清楚?”司荷显然没有被茉莉的故事打动,知道两个鬼魂毫无攻击力,反而有点生气,“你不明不白地霸占别人的身体,为了你口中所谓的爱情,可是你做的这些齐轩同意了没有?他连话都没办法说,在阴间被折磨这么多年,你难道真的清醒不了吗?这根本就不是你博取同情的理由。”

“她要是真的能清醒,也不至于在地狱被折磨这么多年了。”一言不发的陆北明捂着伤口,咳嗽两声,淡漠地说道。

爱上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一腔深情的蛮横与偏执不仅未得善果,还因为私欲祸害了无辜的身体与灵魂,这样的茉莉,很可怜,但不值得人怜惜。

“任氏茉莉,擅闯鬼门关,罚地狱十八层历练三千六百五十万年,永世不得超生。”司荷上方的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人未到声先来的甄甯终于拿着判官笔后知后觉地出现。

甄甯漂浮在半空中,在面色惨白,毫无希望可言的茉莉眼前,拿无墨的判官笔写下一个罚字。

黑色的字迹对茉莉幽魂似乎有独特的吸力,轮廓旁白光闪现,刺得司荷快要睁不开眼。

不知哪里来的阴风一吹,原本那个穿着白底茉莉绸缎衫裙的女鬼,顷刻间消失了。可这并不是结束,黑色字迹并未就此消散,反而重新散发出黑灰色的光芒,一股绿幽幽的光束悄然从字迹边缘游离,像是有生命一般,正在找空隙逃跑。

“陆……”甄甯还没说完,陆北明便捂着伤口,从书包夹层中抽出一支钢笔。

这支钢笔和普通的钢笔不同,全身漆黑,周身雕刻着复杂的纹路,仔细看像是道人胡乱画出的咒语,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整支笔。

陆北明拔开笔盖,笔尖对准了想要逃之夭夭的绿光,就像是磁极相吸,原本在黑字边缘游走的绿光不受控制地被钢笔吸引,而钢笔外的符咒散发出闪亮的金光,只一瞬,绿光便被尽数吸入钢笔内。过了几秒,原本凹下去的字符,竟然像被金色墨水填满,显露出一个繁体的“爱”字。

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齐轩此时抬起头来,他的灵魂已经摇摇欲坠快要分裂,回天乏术。

“齐氏,生前被狐妖缠身,鸦片上瘾,虽失手杀了冯淳樱,但也为救人,算不得是坏事,只是被任茉莉拖累,白白受了几十年地狱煎熬……”

甄甯拿着判官笔,似乎是有些犹豫,是该送他去往生门投胎么?可他魂魄已经碎成这个样子,即便是投胎转世,也只可能是个痴呆儿啊。

齐轩紧闭的双眼倏忽睁开,浓墨重彩的脸上显出一些难过的神情:“是我对不起茉莉,叫她苦等那么多年,判官大人,此事皆因我而起,留茉莉一人在黄泉下受苦,小生于心不忍。”

他干涩的眼眶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泪光,鼻翼煽动,气喘吁吁:“我陪她一起,几千年几万年,我都陪她。”

甄甯蹙眉:“痴情人说痴心话,也罢也罢。”

再次提笔写下一个罚字,与之前如出一辙,齐轩的灵魂消失之后,甄甯才落到地上。

他还没站稳,就被司荷拿地上捡的罐子扔了个正着。

司荷气急败坏道:“你说烧了纸你就会来的,我烧完了你还没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瞧不起我?”

“哎呀呀……”甄甯没了方才判官大人的气势,叫着躲避司荷的攻击,“我有事儿,有事儿耽搁了不行吗?”

“什么事儿啊?我和陆北明差点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司荷抱胸,怒气冲冲。

“你等等……”甄甯打断司荷,从唐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我去抓他们的灵魂了,不然真可能被当作孤魂野鬼被牛头马面捉回地府。”

小瓶子里是两团一白一灰的光,甄甯小心翼翼地打开瓶塞,将白光笼着放到柳绅的额部,灰光放入柳绅舅舅的眉间,两团光便像拥有生命力一样自动钻进了两具身体。

“这你打的?”甄甯指着柳绅舅舅额头上的伤口,转头问司荷。

司荷看两人相安无事,松了一口气。面对甄甯的指责有点心虚,随即挺了挺胸脯,威风道:“不行吗?当时情况多危急啊,搞不好我就要被吃掉了哎……”

甄甯不在乎司荷的解释,大手一挥,柳绅舅舅的伤口就自动愈合了。

“他们的灵魂会对今天发生的事有印象吗?”陆北明开口问。

“不会,原本魂魄离了身体就虚弱非常,也没什么灵力。我给他们编造了一段记忆,这样他们便不会对今天的记忆空缺有所疑虑。”甄甯蹲在地上看着还在沉睡的柳绅和柳绅舅舅,解释道。

“这几天鬼门关大开,你们两个体质特殊,很受孤魂野鬼的吸引。平日里要加倍小心,最好不要出门。”甄甯严肃地叮嘱。

等到正事全部做完,司荷才有时间倾吐自己满肚子的疑虑,气鼓鼓地指着陆北明手中的钢笔说:“凭什么陆北明都有武器,我没有。”

“而且看着样子你的武器应该很早就有了,不然甄甯也不会直接叫你吸那个阴森森的魄念。”司荷转过头,对陆北明怒目而视。

“……”

“万一我们又碰到这样类似的事,万一你又没来,万一我们没这么好的运气,鬼魂碰到我没死,那我该怎么办?”见陆北明习惯性沉默,司荷便知从他口中套不到什么话,只得双手一摊,尽量告诉自己要保持平静,对甄甯做无可奈何状。

“你想怎么样?”甄甯反问道。

“你那个笔那么厉害,能不能给我一支?”司荷眯起眼,笑得像奸商。

“判官笔岂是你们凡人能用的?”

“我不管,那要么我要他手上的钢笔,再或者你给我五十张三角符,免得我总是找不到你。”司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随即伸出五个手指在甄甯面前晃荡。

甄甯考虑了一会儿,不知道这丫头脑子里有些什么鬼主意。最近鬼界很忙,要是再被这丫头召唤来召唤去,自己的判官饭碗还要不要了?又不是鬼怪火一吹灭就能出现。

这丫头体质奇特,怕是和地府十六年前的事变有关,可自己真的要把真相告诉她吗?毕竟陆北明也是一知半解,而且他也不像司荷那般好糊弄。

他想了又想,最终下了决心,看了阴晴不定的陆北明一眼,长袖一挥,本就漆黑的房间中空气再次扭曲,接着司荷和陆北明面前便出现了一本巨大腾空的本子,封面是暗红色的,上面正正经经地用鎏金体写着三个大字,“阴德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