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女扮男装

直到坐到了马车上,看着自己身上所着的暗青色的襕袍,晏清还是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太久没休息,脑子糊涂了。

江惟仁命小黄门捧来着身衣服时,她居然真去换上了。

起初也是有一丝踌躇的,可江惟仁却看着她含笑道:“娘娘放心,这身是臣备在文渊阁的,是未曾穿过的新衣,时间紧迫,只能委屈娘娘了。”

可这不是重点啊,她看着他眼中的笑,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他想的这是什么馊主意,竟然让她扮成男子,随他一同出宫去城门看守备的情况。

“虽说底下的将士都不曾见过娘娘玉容,可臣若带着一个女子四处巡视,这消息明日便会传遍朝野了。”他同她解释道。

她是很想亲自去城楼上看看不错,毕竟这一仗关乎满城的百姓将士们的性命,更关乎整个大虞的国祚(zuò)安危,甚至若是败了,不止输的是一家之天下,到时候天下人便要受蛮族肆意凌掠,万劫不复。

可这样的法子,总觉得不成。

就那样犹豫了好一会儿,江惟仁也静静等着,最后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的,她还是去到偏殿的内室里换好了衣裳,也坐上了这辆马车驶出了右掖门。

可等车夫催动马匹,行了一会儿,她又有些动摇了,摸了摸自己所戴的折上巾,总觉得这事儿有些荒唐,便开口道:“停车!”

“不成……”她皱着眉喃喃道,“这不合礼法,太不成体统了。”

车内宽大,他坐在旁侧,此时正转头看着她,轻声道:“北契大军不日便到,若城破了,礼法和体统能救娘娘,能救天下么?”

他的话让她无话可答,他吩咐车夫继续赶车,说完又对她道:“待会儿娘娘得注意了,下了这马车,您便是我的随从,可别叫人识破了,冒犯之处,还请娘娘宽宥。”

“知道了。”晏清冷冷地答,待他转过头去后,趁他没注意便狠狠剜了他一眼。

京师的外城一共有城门九座,晏清未曾出阁时,常跟着哥哥在京中各处游玩,便熟悉得很。走了一会儿,她掀起车帘子往外瞅了瞅,就发现这是往南边去了。

果然,最后发现他带她去的是南薰门。

听闻首辅大人突然驾临,城上的守将自然忙不迭地赶来相迎,虽知这些武将并没有见过自己,可晏清还是避在江惟仁的身后,将头低垂着,尽量不将脸露出来。

这些时日,江惟仁不仅要在文德殿与兵部、枢密院商谈具体的对策,更会亲自巡视各城门,这些守将们起初还诚惶诚恐,如今倒也习惯了。

打发走那几位守将,江惟仁转过身,瞧见晏清做贼心虚的模样,心里倒是想笑,却又怕自己笑了会惹她生恼。

“本来无人注意你的,”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可你要是这样,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说完他转身朝前走,却又被她叫住。

“哎!”晏清压低声音,见他回身后,先四下瞧了瞧,然后摊开双手,对着他道,“你瞧瞧,有没有什么破绽?”

自然是有破绽的,纵使她身量纤细可以解释为瘦弱,可眉眼却是太过清丽了,容貌仔细看来还是更近乎女子,可他若说出来,她又要打退堂鼓了。

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毫不心虚地摇了摇头。

他如往常一样,先去查看了武备库,又去看了守城士兵的换防情况,晏清一路跟着,好在他走得慢,像是故意缓下步子等着她。

最后他带她登上了瓮城,从城上便能看到外头的士兵正在加紧加固城墙,城上五步一防,远处的弩台上又架满重弩,一切井然有序。

“江大人,”她忽然出声问道,“此门守兵多少?”

“五万。”各处的驻防他了然于胸,不用想便脱口答道。

晏清却大吃一惊,此前三大营一半留守,约有五万余人,再加各衙的禁军,以及江惟仁一早下令临近的几州迅速入京勤王,这几日陆续赶至的兵将,加起来一共也不过十多万人。

可偌大的帝京,外城的城门光正门便有九座,这样一分散,每个城门的守军便不过万余。

宣城在京师的北边,北契的军队若赶来,最近的是北边那三门,大家便总是下意识地,觉得北契会将兵力集中在北边。晏清这几日听城防布置,也总觉得应当是在北边驻军最多。

可显然,只有江大人不是这般以为。

“大人是觉得北契会主要从这里攻城?”她问。

江惟仁点头,看着她质疑的目光,他缓缓道:“北边地势开阔,利于展开攻势,且从宣城而来,最近的便是那里,是以朝中大臣均以为,要在北边驻重防。

“可他们忘了,南薰门历来是外使进京时用的,正对着内城的朱雀门,朱雀门连着宽阔的御街直通宫城,这里虽然地势狭窄,可一旦攻破城门,能以最快的速度进逼皇宫。”

这样的话没能让晏清彻底信服,只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可万一北契不按你所料的进攻,别处兵力薄弱,很容易便能破城,江大人此举,是铤而走险!”

“是铤而走险,”他淡淡答,“可这一次,只能险中求胜。”

“这是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

他抬起手,指向城门内,远处屋檐重重,街市纵横,车马不息,帝京的繁华在眼前如画卷一般铺开,一眼望去,似乎没有尽头。

江惟仁低声道:“外城城门一共九座,若将兵力分散,每一处只得万余人,要让这万余人去抵抗数万敌军的攻势,必败无疑。这九座城门之间,隔着偌大的京师,且城中街道曲折,想要增援耗时太久,无济于事。”

所以,不是他太大胆,而是已经没了退路,必须赌。

若其瞻前顾后,因顾及大局而将每一处的兵力平均,最后总有一处城门会被突破。

“可如你所说,增援太难,便是北契会让主力进攻此处,可若敌军发现这里根本攻不下来,而转去了别处,到时候又待如何?”她仰头去问。

江惟仁看着她,忽而低喃道:“清清,你还是同过去一样……”

一样的机敏,一样的聪慧。

晏清一怔,那一声呼唤,险些就要揭开那些被她久久尘封起来的回忆,可那些旧疤好不容易痊愈,一旦掀开,势必又要鲜血淋漓。

江惟仁大约也明白自己有些失态,不待她反应过来,便接着道:“这就是我在此布兵五万的原因。”

“我要用这五万人,将敌军牵制在此处,一举歼灭。”晏清惊愕地抬头,见他缓缓道,“若是旁人在这里,听了这样的话必然会笑出来,这听起来简直异想天开。”

“你的意思是……”晏清怔怔看着他,喃喃问道。

江惟仁却笑了笑,仿佛是胸有成竹,“别处驻兵少,那是因为其他城门所肩负的重任是守城,而这里,”他对着她,指了指他们所站的脚下,“却是进攻。”

晏清想,若是兵部和枢密院那几位大人在这里,听着他的话,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一定会说他疯了。

可她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若说江惟仁是疯子,那这个疯子,是如今整个京师唯一的希望。

此时黄昏已至,漫天的云霞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远处的山峦的轮廓都在这样的光景中变得朦胧起来。

远处的天边有一道道如羽毛般的片状云,被霞光一染,像是凤凰的羽翼一般,风从狂野中吹来,呼呼掠过耳侧,她与他并肩立在这城墙上,衣衫飞扬。

天地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安静,好似天底下就剩了他们两个人而已。

“江惟仁,”她低声唤他,“按你的计划,到时候在这里指挥进攻的那个人是谁?”

他转身,此刻万丈霞光皆在他身后,仿佛是盛大的佛光,他的眉眼静谧的样子好似经历了万古的沧桑,而他的眼中,涌动着水波一般的柔软神情,那是他不曾给与过任何人的目光。

而她的身影,就静静倒影在他的眼里,那是此刻他眼中唯一的东西。

他轻轻答:“是我。”

他们踏着黄昏的霞光走下城楼,他扶她上了马车,两人坐在车内,沿着来时的路,赶回宫中。

车夫挥鞭,车便又摇晃起来。

“慢一点。”江惟仁吩咐道。

他转身去看她,却见她故意回避目光,看向别处。

她或许并不懂得他方才吩咐车夫慢一点的真正用义,不仅是怕车马颠簸,也是希望这样能和她静静相对的时光,能慢一些,长一些。

车马行过街市,此时熙攘的行人早已散了,耳边是车轮碾过青石街面的声音,就这样慢慢走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终于再去看她时,却见她已阖着眼,脑袋耷拉着睡着了,连头上的折上巾也偏了,此时随着马车的摇动一晃一晃的,险些要掉落下来。

她太累了,熬了这么久,撑不住了。

“停车,”他轻声吩咐车夫,掀了车帘发觉已快行至龙津桥了,看了看外头,便对车夫道,“停到桥边那棵树下去。”

车夫很快照他吩咐,将车停在石桥旁。

江惟仁等到车马停稳后,便坐到了晏清那一侧,又向她挪了挪,然后伸出手去,先将她头上的折上巾取下,然后将她的头轻轻地放到自己的肩头。

终于有了倚靠,晏清头蹭了蹭,找个了最舒服的角度,又安心睡了过去,只是她不知道,此刻被她靠着的首辅大人的唇角,正微微扬起。

晏清醒来的时候,能听到马车外那此起彼伏的喧哗声,她抬手揉了揉眼,这才发觉自己正枕在谁的肩头,她抬起头一望,外头的灯火透过车帘仍有薄薄的光,让她依稀能看清那人的五官。

却见他的目光正毫不回避地看向自己,让人感觉他一直就这样,没有移开过目光。

“冒犯娘娘了。”他低低开口。

晏清低咳一声,来掩饰此刻的尴尬,掀开车帘一看,街上灯火璀璨,行人摩肩接踵,不远处的叫卖声不断传来,原来夜市都已经开始了。

江惟仁已吩咐车夫继续赶车,车轮一动,带着他们缓缓地从外头嘈杂的人声里行过。

“听闻大人连夜不歇,布置防务,大人不累么?”晏清打破车内的尴尬,轻声问。

怎么不累,他这五六日里,统共睡了三四个时辰,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可方才,她靠在他的肩头,他们坐在石桥边的马车里,他挺直着背脊,一动也不敢动,就怕惊了她的好梦。

那样静静坐了又大半个时辰,他竟然一点睡意都没有。

不想阖眼,也不敢阖眼。

没有人知道,他等着这一刻,等着她能这样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身边,已经等了多少年。

他偏过眼,轻轻地答:“不累……”

守护天下,守护她,他又岂敢言累。

晏清一早就知道这一晚不会太平。

斥候的消息是寅时到的,可其实早在丑时,司礼监那边已经派了人过来。

晏清根本就没歇下,她在等消息,等前方斥候传来的军情,也等江惟仁那边下达的命令,可没想到,她等来的是张芳。

情况紧急,张芳匆匆向她行了礼,便让官人将漆盘端上来,晏清不解何意,等那两个捧着漆盘的宫人跪在眼前,她才看到那两个漆盘里,一个放着一套粗布衣衫,另一个放着一双千层底布鞋。

“请娘娘恕罪,”张芳也跟着跪下,“奴才们自作主张,御马监已备好车马,请娘娘换上便装移驾凝玄寺。”

晏清费力地想了想,想着凝玄寺是何处,无怪她这般茫然,自前朝佛教盛行,至今帝京仍保留寺庙百余座,凝玄寺在一众寺庙里,无论是庙宇之雄伟,亦或是香火之鼎盛,都不算出众,实在只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寺庙。

晏清只模糊地记得,它应当是位于城西,毗邻着西边的万胜门。

她盯着张芳,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似乎又不明白,过了一会儿,才道:“这是谁的意思?”

“是江大人的意思。”

晏清听了只慢慢地点了点头,却有些失神的样子,忽然又看着张芳问:“陛下和慈懿太后呢?”

“奴才方才便是打甘露殿那边来的,”张芳答,“陛下和慈懿太后已经知道了江大人的意思,这会儿估摸着已经上了马车了。”

晏清看了看外头浓重的夜色,若是如那日江惟仁所料,北契军队围住了宣城,下一步就是分兵绕道直奔京师而来,大约这一两天北契就要兵临城下了。

可她没想到,江惟仁还有这样的打算。

那日他在朝堂上,请旨廷杖礼部侍郎傅镜方,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擅自离京者斩的话,绝了朝中那些人想弃城而逃的念头,军中的士兵,因为得知陛下和两位太后在危难之际仍留在京中而士气大涨。

那日江惟仁在堂上高声质问傅镜方的话,想必朝中官员都还记得,可他们一定不知道,其实最早就打算让帝驾南逃的人,就是江惟仁他自己。

“江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若是帝京城破,陛下与慈懿太后与我,就混在平民中,趁乱从万胜门逃出去?”晏清开口问张芳。

张芳低着头,答道:“是,江大人一早已密令北衙禁军换上便服,守在凝玄寺内,若京师有失,便由他们护送陛下与两位娘娘出城。”

晏清起了身,走到那漆盘前,伸手抚上里头那套暗色粗布衣裙,淡淡道:“江大人还真是算无遗策,这样既不会动摇军心,也保全了陛下,是个好法子。”

晏清并不知道,前一晚江惟仁将她送回宫,便径直调头回了南薰门。

如他所料,夜里寅时斥候传来了军情,北契主将徒单术都亲自率着十万兵力绕过宣城朝着京师进发,余下的北契军则继续围攻宣城。

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他曾料定的一切,终于还是一一成为了现实,可他却比任何人,都希望是自己错了。

天还未亮,可依照斥候送信的时间来算,北契的大军已经快要到了。

一切已准备就绪,其余几个城门的守将也都是他亲自挑选,堪当大任。

将领们看着江惟仁镇定的模样,想着料事如神的首辅大人如此有信心,想来此仗的胜算极大。

只是他们并不了解这位首辅大人,他的镇定不是来自于信心,而在他眼中,对一件无可回避的事,冲动与慌乱都是愚蠢。

他的镇定,是因为他比谁都提早预见了这一仗避无可避。

他如今唯一担忧的是宫里的情况,可司礼监那边,一直没有遣人来报信。

外头是淡墨一般不曾消退的夜色,身后的帝京安静得如同还在沉睡中,疾驰的马蹄声打破黑夜的寂静,前来报信的士兵跃下马后即刻朝着城楼上跑去。

“启禀大人!”传信的士兵单膝跪地,“敌军已至,开始集中兵力进攻北边的广通门。”

在场的将领有的立刻变了脸色,因为依照大家最初所猜测,最利于敌军展开攻势的就是北边的广通门,可首辅大人却一意孤行,将重兵都驻于此处。

若这一赌赌输了,那便是一败涂地。

江惟仁却依旧不见惊慌,只让将领们传令下去,让士兵们准备迎敌。

可将领们心里想的却是,此刻不该是立即增援北边吗,可首辅大人的决定谁又敢违抗。

南薰门守城的将士就是在这样的不安中继续坚守,直到半个时辰后,当天边破晓,夜色淡去,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渐渐清晰,地面都能感到那种细微的震颤,再过了一会儿便可看见那不远处由连片的战马所掀起的烟尘。

城墙上眺望的将领迅速估量着来犯敌军的数量,终于明白了首辅大人不下令增援北边的原因,广通门外的敌军不过是佯攻,真的的主力,原来的确是朝着这里而来。

将士们已经做好准备,弩台上的劲弩蓄势待发,这时首辅大人已经无暇担心这一会儿的战况了,因为宫里的消息还没有传来。

张芳不会不知道待陛下与两位太后移驾后传信过来,可为何耽误了这么久。

恰在此时,士兵来报,说是有司礼监的内官赶来了。

那内监一见到首辅大人,立即道:“大人,张公公命奴才转告大人,一切已安排妥当。”

江惟仁只点点头,心里却如一块大石落地。

“只是,”那内监说完又迟疑道,“圣懿太后遣了人随奴才一道前来,要面见大人。”

江惟仁没料到晏清竟会让人来见他,也想不到所为何事。

“人呢?”这会儿他终于有些急了。

却见门外转进来一个身影,缓缓走到他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