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谋反城破

自新帝登基起,晏清从皇后变成了太后,便由凤仪宫迁至了仁寿宫。

前来传信的小黄门被拦在宫外,通传到扶缨那儿,她出来后皱着眉问:“什么事儿?这会儿子娘娘在看书,你且告诉我,我到时候禀给娘娘。”

那小黄门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才道:“姑娘恕罪,这消息必须得亲自面禀太后,若是迟了,那就是杀头的罪,请姑娘饶奴才一命。”

扶缨见他慌成这样,寻思着定然是大事,便道:“行吧,你随我来。”

晏清的确是在看书,殿内的宫人都被她屏退了,天还未暗下来,便也没有命人来掌灯。扶缨进去的时候,便见她坐在窗边的暖炕上,听到推门声正转了头来。

“娘娘,司礼监遣人来了,说有急事要面禀。”扶缨道。

晏清点点头,便见她身后那个小黄门踏进殿内,然后径直跪在地上,颤声道:“禀太后,北契入关了。”

“啪”的一声,她手里捏着的那册子便掉落在炕桌上。

愣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问:“已经入了关?”

嘉定关是横云山唯一的缺口,又有“虎口关”之称,就是因为其易守难攻,横云山是大虞北边的屏障,嘉定若破了,关内一片沃野,北契的骑兵直下,便再无遮挡。

嘉定一破,则天下危矣。

“入了,”那小黄门低着头答,“嘉定关的守将郭绪叛了敌。”

因嘉定关的重要,历来陈兵最重,辎(zī)重最多,北契若要攻城,没有月余实在难以攻下,可若是守将叛敌,那固若金汤的嘉定关,便成了摆设。

晏清猛地站起身来,看着那小黄门问道:“江大……内阁诸位大人如今在哪儿?”

那小黄门自然没留心,她几乎脱口而出问想问的是江大人,只答道:“阁老们都在文德殿,正等着两位太后前去。”

——

晏清到达文德殿时,殿内几位阁老,司礼监掌印张芳,还有曹太后悉数都在,还有枢密院的几位,也正候着,殿中挂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像是一面画壁。

而舆图前,一人卓然而立,正是江惟仁。

殿内的大臣正打算行礼,晏清已先一步摆手道:“不必拘礼了,直接说吧。”

晏清以为,前方的战报,自然是枢密院的人先来说,谁料竟是江惟仁,转身指着舆图上的几处地方,对着众人道:“急报是从嘉定送出的,在三天之前,嘉定之后就是郢城,行军不过半日便到。

“郢城守将是王肃,此人虽勇武过人,可运筹帷幄不及郭绪,臣料他至多守到第二日,再来便是涿州,涿州守将刚刚调换,将兵不合,到今日,臣猜想涿州怕是已经破了。”

急报刚传至京师,谁都未曾料到,他却能这般分条缕析,对几城的守将及守备知道得这样详尽,想来是平日就了如指掌,国事如此繁重,他却要事事都了然于心,看来这首辅之位,还真不是其他人能坐得了的。

“这郭绪为何要反?”晏清突然抬首问。

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如此问,都有些发怔,还是江惟仁,看着她答:“因为他当初是沈注一手提拔上来的。”

不仅是郭绪,当初沈注掌权,在军中提拔了众多自己的人,兵部尚书直接成了傀儡,这郭绪被放到嘉定关那样重要的地方去,自然是深得沈注的信任。

可沈注倒台,被发配琼州,朝廷里他的人逐渐被清理,唯独军中,尤其是边关,因忌惮北契而没有大动。

这郭绪是个能将,虽是沈注一手提拔,可先帝却很是欣赏他。先帝在时,江惟仁自然不敢动他,如今先帝崩殂,新帝年幼,他既然是沈注的人,那江惟仁又如何会放过他。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

“不仅如此,”江惟仁又缓缓开口,“当初沈注在军中随意安插亲信,北边几城大量的将领是世家子弟,多是纸上谈兵,少则十余日,多则半月,北契必直抵京师。”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噤声,过了一会儿兵部尚书才弱弱开口:“宣城自古拱卫京师,有三万驻军,城墙上设有数十架去年新制的三弓床弩,想来还是能坚守个十余日的。”

江惟仁却冷冷一笑,“那好啊,宣城若是失守,第一个便拿崔尚书是问。”

听了这话,那崔尚书哪里还敢有话说。

晏清见了却是摇头,堂堂兵部尚书,到了如此关键时刻,也这般不堪为用,她忽然觉得江惟仁所说,或许并非危言耸听。

如今要如何应对,还得等着后头陆续送抵京师的战报,内阁几位与枢密院的人自然别想休息了,晏清与曹定真也坚持守在文德殿。

终于,在破晓时分,第二封战报传来,印证了江惟仁的第一个猜测。

郢城失守。

京中三大营,早在昨日就已收到江惟仁的命令,集结待命,按枢密院拟定出来的计划,那便是大军即刻开拔,支援涿州,将敌军击退到嘉定关外。

这听起来是目前最有效的战略,却遭到了一个人的反对,那便是首辅大人。

而接下来江惟仁提出的计划,震惊了所有人。

“三大营留守京师,寸步不离。”

这在众人听来几乎匪夷所思,三大营是朝廷最精锐的兵力,若现在立即北上,或许就能遏制北契的攻势,将危机化解在京师之外。

他这样布置,几乎是放弃了北边几城,直接以京师为战场。

看着众人惊愕的目光,江惟仁只能解释道:“北契历来秋后来犯,为何?因为他们不似我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北契行军没有军粮,要靠攻城后四处掠夺,秋后北边各仓粮满,百姓又户户丰收,他们掠够了粮食牲畜,好回草原过冬。

“可此次初春犯境,又是为何?因为我朝新帝登基,人心不定,又遇上郭绪里通外合,此时南下,不为抢粮,只为彻底倾覆大虞。”

殿内鸦雀无声,顿了一下,江惟仁才再度开口:“所以,这一次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不惜一切代价,直取帝京。

“三大营北上,或许刚走到宣城,北契大军便已赶来。宣城虽然历来都是拱卫京师之用,可向来驻兵不驻民,那宣城才多大,已有三万大军,三大营数万人再一去,挤在城中调度不开。

“我若是北契主将,只需分兵一半围城,一半绕开直往京师而来,到时候京师无兵可调,便只能坐以待毙。”

枢密院的众人皆是最善战术谋略的,这会儿听了他的话,也无人再敢反驳。

打仗之事,无论是晏清还是曹定真,都没主意,自然要由内阁和枢密院来商定。江惟仁虽然是首辅,刚才一番话也无可反驳,可让三大营留守帝京,等于是放弃了北边的抵御,若京师再失守,那整个大虞便危如累卵。

谁也不敢冒这个险,是以枢密院几位大人据理力争,江惟仁又岂会让步,最后相持不下,是曹太后出来直接盖棺定论。

既然枢密院坚持让三大营北上,首辅又坚持留守,那便让三大营的士兵一半开拔北上,一半留守京师。

北上的那一半士兵在第二日便出了京师,当日的夜里,前方战报传至文德殿。

报的是涿州失守,而这战报,是一日前从涿州发出,是以到达帝京时,北契大军应当已经直指宣城,算下来,不出一日,便能抵达宣城城下。

三日之后,江惟仁的预言再度应验,宣城被围。

——

第二日早朝时,两位太后破例出现在了御座之后,大臣们还在疑惑,接着内监便宣布了北契兵围宣城的消息。

北契破关的消息朝廷内外皆知,可究竟敌军如今攻到了哪里,京师里各种消息乱飞。这几日朝廷发的邸报,又都是报喜不报忧,直到此刻,大臣们才知道宣城都已经被围。

朝堂上自然一下乱了,顿时整个大殿上如沸水一般议论声不断,礼官高声呵斥了几次才安静下来。

宣城离京师不过六十里之远,北契军很快就能直抵京师。

便是年少的赵元,也知道如今的情况危急,他坐在御座之上,看着殿内的大臣们为了如何应对而争作一团,只能转头去看两位太后的脸色。

就在此时,礼部侍郎傅镜方手持朝笏(hù)走了出来,“陛下,去岁播州土司杨氏叛乱,朝廷出兵十万前往播州,如今便是星夜兼程也无法赶回,前日三大营又调一半兵力前往宣城,如今就剩了五万,这五万兵力要如何抗敌?”

他这样一说,身后立马有不少朝臣附和,傅镜方便又道:“臣以为,为今之计,最紧要的是要保障陛下与两位太后的安危,趁敌军还未至,离京暂避。”

所谓的“离京暂避”,不过就是御驾南逃,前朝时也是外敌入侵,皇室宗族弃城而逃,南渡后成立南朝,从此偏安一隅,终其一朝,也没能将北边的山河收复回来。

他的话音落,立时又激起议声如沸,不少朝臣站出来对他破口大骂,可更多的,却是附请他的上奏,支持御驾离京。

正当相持不下时,江惟仁走了出来,他是内阁首辅,大家见了便纷纷噤声。

“傅大人,我来问你,”他走到傅镜方身前,“御驾出京之后,朝中各位大人,以及那些世家高门,是不是也要携家眷离京出逃,若大人是京师的守军,见到此情形,还愿拼死守城么?”

“江惟仁的意思很明白,若御驾此时离京,自然立刻军心动摇,那京师必不可保。”

傅镜方也丝毫不让,“社稷为重,陛下为重,若陛下留在京中,京师依旧不保,则我朝百年国祚(zuò)危在旦夕,首辅大人担得起这个责吗?”

江惟仁却笑了笑,“那陛下离京之后又待如何,如前朝一样南渡?可今时非往日,前朝十万官兵护着御驾南渡,这才平安抵达江南。

“且前朝高宗正值壮年,苦心孤诣数年,方才稳定朝局,如今陛下年幼,在帝京尚有几万精兵殊死守卫,若是弃城而逃,谁来保证帝驾安危?”

虽有他这一番话,可底下还是有不少朝臣,支持傅镜方所言。江惟仁虽是首辅,可生死存亡的时刻,大家也顾及不得了。

赵元见两方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更不知如何是好。

曹太后在后头一言不发,两方的意思她都听了,江惟仁说得没错,帝驾离京会动摇军心,可她是皇帝的生母,在一个母亲眼里,儿子的性命安危永远最重。

就在此时,谁也没有料到晏清会突然站起身来。

她缓缓走上前,直视着底下乌泱泱的大臣们,沉声道:“哀家想请问各位大人,当初前朝偏安一隅,靠着向北边称臣和输岁币来苟且安身。

“哀家看翰林院编纂的书册,常常能看到诸位大人痛骂前朝的文章,怎么到了现在,却又纷纷效仿起前朝来了?”

她的一席话,问得满朝文武哑口无声。

江惟仁此时上前道:“如此关头,不思御敌之计,却散布此等动摇军心的言论,臣以为绝不能姑息。”

晏清看着他问:“首辅大人,我朝律例,两军对战时阵前思退,当如何处置?”

“禀太后,”江惟仁答道,“若是我军将士,那便是即刻问斩。”

晏清冷冷一笑,“军中将士食朝廷俸禄,文官也食朝廷俸禄,将士不能言退,各位大人却能言退,这是什么道理?”

“太后,”江惟仁扬声道,“礼部侍郎傅镜方战前思退动摇军心,臣奏请传廷杖,以儆效尤。满朝文武若再有附议者,便与傅镜方同罪论处。”

他说完,朝堂上的大臣们吓得再不敢出声,晏清明白,傅镜方的一番言论已经使得人心动摇。如今内逢幼帝登基,外有国难当头,此时必须上下一心,不杀傅镜方,便不足以立威。

“张芳,”她转头看向一侧的张芳道,“传哀家懿旨,传廷杖,就在殿外行杖。”

傅镜方闻声立即跪地求饶,可殿外的侍卫已经进来,司礼监主持廷杖,寻常都是午门外行刑,如今晏清特意吩咐在殿外,就是要让朝上的大臣们都亲眼看着。

侍卫们很快将人拖出殿外,江惟仁站在众人身前,冷冷道:“帝驾不离京,谁也别想离京,即日起,五城兵马司会守在各城门,凡有出城者,一律问斩。”

——

傅镜方的惨叫声,留在了当日殿上每一位朝臣的脑海中。

曹太后捂住了皇帝的耳朵,可赵元还是看到了远处那一抹殷红,那抹血色也成了他心中抹不去的记忆。

退朝之后,曹太后带着皇帝回寝殿,晏清则前往文德殿继续听内阁商议守城之策。

从江惟仁预测到今日的战局时,他已经着手京中布防,这本是兵部尚书的事,可那兵部尚书对京中的守备却还不如他清楚,于是一切事务就都直接由首辅来定夺。

这几日晏清基本难以成眠,这会儿听着听着眼皮就开始打架,在场其余几位大臣哪敢吭声,只是正在禀报守军情况的首辅大人,声音越来越轻。

等晏清意识到自己差点睡过去时,殿内一片安静,她有些赧然,江惟仁轻声开口道:“娘娘累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逆光而立,她又睡眼惺忪,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听着他此刻的声音,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温柔。

“各位大人也都回去休息吧,”她移开目光,仿佛害怕与他视线相对,“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

等殿内的人都退下了,过了好一会儿,晏清才缓缓起身,的确是有些累,可真要休息,又觉得心里乱得停不下来。

等她走出殿外,此刻清风吹来,殿角悬着的檐铃叮当作响。她侧首去看,便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就站在殿外,根本没有离开。

“江大人,”她率先开口,“听闻江大人已经一连几日未曾休息过了,大人不累么?”

他缓缓走到她的身侧,“臣不敢休息,一会儿还得去各处城墙上看城防布置。”

他这样一说,晏清也皱起眉来,担忧地低语,“也不知道京中的守备安排得怎么样了……”

江惟仁接下来的神情,让晏清觉得他仿佛已经猜到自己会说方才那句话,她竟然看到他笑了起来,“去看看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