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记

文/无相

1.夜半敲门

丹青揉了揉发涩的双眼,拿起桌子上的簪子挑亮了闪烁的烛火,又接着读方才停下的《大学》。

门“嘭嘭”地响了两声,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有人敲门。丹青将书放了下来,只觉得无端多了些寒意,便起身去取了一件长衫。

“嘭嘭。”这次真真切切听到了,外面确实有人敲门。丹青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拈起蜡烛去开门。

开了门,却见门外空空如也,还是破败的院子,沐着玉色的月光。夜风将烛火吹得一阵闪烁,丹青急忙用手护住了烛火,小心关了门,扶着灯火转过身去。

“哎呀!”他大叫,手一哆嗦,烛便掉在了地上,滚了个滚儿,灭了。只剩下窗外的月光映着眼前女子的脸分外地惨白,那女子瞪着明亮的丹凤眼,好奇地打量着他。

“幻觉,都是幻觉。”他颤着声,狠心一闭眼,只当那女子是空气,不避不让,直直地走了过去。

“哎呀!”这次换那女子叫了。丹青只觉得额头一痛,睁开眼,却见那女子捂着额头,眼泪汪汪的,带着几分怒气望着他:“你这书生没长眼睛啊,怎这般呆!”

丹青大窘,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姑娘莫怪,是小生鲁莽,只是这三更半夜,又是在荒宅之中,小生错把姑娘当做鬼狐一流了。”

那女子撇了撇嘴,秀气的远山眉挑起:“若我真是鬼狐之流,定将你吃得渣都不剩!”

丹青着实尴尬,赔着笑,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那女子弯下身子将蜡烛拾起,放回桌子又重新点上,屋里顿时亮堂起来。丹青这才看清,那女子身穿冰蚕丝百褶长裙,脚踩青莲流云鞋,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我家宅子荒了也有些时日了,昨夜偶然经过这里,见里面亮着灯,想着便是有人住进来了。本想着今日你会去打个招呼,哪知到了半夜也不见你人影,我家小姐这才差我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是有人,就请他到新府去。”

“你家小姐?”丹青奇怪地打量着她的装扮,他本还以为她就是千金小姐,哪知只是一个丫环。如此看来,这家主人对这小丫环也是疼爱得紧了。

她告诉他,她家小姐唤作云思,她唤作云且,是云老爷收留的孤儿。云母过世早,云思便跟着老爷生活。去年云老爷也仙逝了,云思和云且住在老宅,睹物思人,难免伤怀,又恰逢云思偶然发现一个好去处,便收拾了些细软,同云且搬了去。

丹青一想也是,若是荒宅也就罢了,这既然有主,不去拜访一下怎说得过去,于是便收拾了东西,随云且去了。

2.桃花源

不承想云且一介弱女子,胆子竟是不小。她挑着莲花灯,在漆黑的夜中一路疾行,丹青只知七拐八拐,也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中途只觉得进了一处树林,有一股香味,乍一闻,很是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味道。

这样约摸行了三刻钟,丹青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满天繁星,满月如玉,照得村子如同白昼一般。

云且告诉他,想必云思也睡了,再说已是夜半,男女见面不合乎礼数,便将丹青安排在了一处客房,吩咐他早些睡,便离去了。

次日,丹青起了个大早,出了门便看见门前正有一湾溪水,甚是清澈,于是便掬了把水洗脸,猛然间抬头,这才发现自己昨夜穿过的竟是一处桃花林。

本是七月酷暑,想那深山老林的桃花也早已开败了吧,可此处的桃花却开得甚是繁茂,团团簇簇,直看得丹青眼花。他正嘀咕着,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软糯的女声。

“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这是桃花源?”丹青怔住,又蓦地想起这声音不似云且,转过头去,却见一鹅黄轻纱的女子面带白纱,眉眼含笑望着他。云且便是站在她身后,一副乖巧的样子。

丹青看着她,一时竟忘了礼数。只觉得这女子眉眼温润,气质清灵,处处……总之看着令他甚是顺眼。

“是云思姑娘吧?小生总觉着以前好似见过姑娘,但又好似只是初见,只是,只是……”丹青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竟脸红如霞,结巴起来。

反倒是云思大方些,说话都带了笑意:“只觉得我生得处处合乎公子的心意吧?”

丹青被说破了心思,一时也不好意思起来,道:“你如何知道?”

云思的声音很软:“云思年幼时,爹爹曾请了算命先生给云思算命。那先生说,待我及笄之年,会有一名书生进京赶考,偶宿我家老宅,那书生将会是我的夫君,护我,宠我,待我如珍宝。是吧,青郎。”

云思咬着薄唇,一字一顿,带些羞怯,却每一字都带了满满的期冀。云且睁大了眼睛,忽闪忽闪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丹青也不知自己是怎样的欢喜,只是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家先生算得真好。”

青郎。他学着云思的口气,低声念了一遍,笑意便爬上了嘴角。

丹青想着赴试的日子还长,便在这里住下了。

桃花源不大,也就方圆不到五里的小村子,有常年不败的桃树林将整个村子团团围住。村子里的人都十分友善,对丹青这个客人,更是分外客气,倒是隔壁家的小放牛郎,时常缠着他,要他教自己读书。

云思每日都会唱戏给他听,软软的音线,哼的是江南一带秀气的曲子,最是让人沉醉。每次唱罢,云思总会立在他左侧,看他读书。

“青郎呀。”她唤他,他抬起头凝视着她,她却总是抿嘴一笑,不说些什么。待他低下头去,她又轻声唤道:“青郎呀。”

他不动。

她说:“青郎呀,不走了好不好?”在一旁磨墨的云且也会弯了眉,带着促狭的笑,学了云思的口吻:“青郎呀,不走了好不好?”

云思便会红了脸。

丹青也笑,道:“是怕我考取功名之后负了你吗?”

他又说:“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就如你的名字,你可懂我?待我他日高中,定教你做那状元夫人。”

云思的脸又红了几分,轻声念道:“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云且好奇地将头探过来:“什么意思呀,丹青公子?”

丹青笑:“就是说,虽然城外美女如云,但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有桃花源里的一个。”

云且问:“丹青公子为何非要去赶考?”

丹青难得正色道:“大丈夫当为国效力。当今天下,乱党当政,民不聊生,我身为读书人,若此时不站出来与那贼党周旋,要我又有何用?”或许是太过激动,他竟猛咳起来,云思忙上前给他捶背。

云且望着丹青,发现他眉眼间竟是少有的认真与坚定,执著到可爱,也执著到可悲。

那日过后,云思便没有再提过要他留下的事,丹青心中苦涩,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来使她宽心。

他读书愈发刻苦,只想着今年高中,好风光迎娶云思。

3.变化

直到有一日,云思有事出门,云且慌慌张张地扣开了他的门,说:“丹青,你快走,不要留在这里了。”

他蹙眉:“我过几日才启程,你今日怎么这般奇怪,非要赶我走?”

云且直跺脚,急得快要哭出来:“丹青啊,姐姐她不是人,她要我将你骗来好加害于你,这桃花源便是她迷惑你的手段!”她长袖在丹青眼前一挥,丹青便觉得眼睛一阵刺痛,再睁开眼时,呆住了。

哪有什么常年不败的桃花,有的只是张牙舞爪的槐柳;哪有座座炊烟袅袅的房舍,有的只是孤鸦盘旋的坟茔。就连他身边的云且,也变成了一团不停翻滚的雾气。

“她平日在时,我也不敢多言,只得配合她骗你。”

丹青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云且在他耳边道:“你莫动,我送你出去。”接着耳边便是呼啸的风声,一路相随。

她说:“若不是我动了情,你必死无疑。”

再次睁开眼时,丹青已是在一处官道上,云且也没了踪迹,回首望去,是一湾清溪,像极了他门前的那条,只不过一真一幻。

那荒宅他不敢再去,又身无分文,偌大的柳州城竟无他的容身之处,细想来,更是悲怆至极。前一刻还呆在桃源之中,青山绿水,才子佳人,这一刻已站在烈烈骄阳之下,要为生计劳心。前后之落差,着实讽刺。

丹青漫无目的地在官道上晃悠,直至进了城内。

正是上午,街道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比起桃源的清灵淡雅,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他低声吟道,忍不住鼻头一酸。云思对我这般好,却只是为了害我。

丹青抬起袖头抹了抹眼角,抬头,正看见眼前一家字画铺子,上书“藏灵阁”三个大字。鬼使神差,身无分文的他竟慢步踏了进去。

铺子里空无一人,丹青一踏入,便觉得外面的喧闹一下子被隔了去,大堂正中央是一幅水墨画。

画的是一处芦苇荡,水天一色,皆是盐白,漫天的芦苇絮在风中招摇。一只乌篷小船停在水中央,恍惚间,那乌篷小船动了一下,接着便赶着水纹一下子到了丹青面前。

一只白皙的手从船里伸出来,挽起了淡青色的竹帘,丹青瞪大了眼,却见从那船中款款走出的倩影,不正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云思!

“这位客官在看什么呢?”丹青的思绪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再看,却见那画又恢复了原状,静静地挂在墙上了。丹青暗叹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

那身形像极了云思的女子却移步到他身前,笑道:“公子可是要买画?”丹青沉吟了片刻,看了看那画,又看看那女子,道:“姑娘像极了我一个故人。”

“哦?”那女子挑眉轻笑,“我怎么不记得之前见过公子,公子你莫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丹青摆手,道:“不是,前些日子我在桃花源中……”

她皱了眉,面色凝重:“听公子说起桃花源,我倒是想起家父曾告诉我的一件事。说是在这柳州城郊,有一个专吸人精血的妖怪,会读心,善幻术,不知害了多少过路人。之前有人侥幸逃出,嘴里便一直念叨着什么桃花源……”

会读心,怪不得处处合我心意,怪不得执意留我,丹青默然。本想遇上了值得自己努力,去宠爱的女子,哪知,哪知只是欺他。

丹青心一动,蓦地想起,云且擅自将我放出来,云思岂不是会为难于她?于是他问道:“姑娘既然知道这些事,那可否告知在下如何再回到那桃花源?”

她好奇地看着丹青:“家父曾学过几分道术,也曾告诉我一个法子破那桃花源,只是公子既然已经从那里逃离,为何又要回去?”

“因为我要回去救一个人。”

“哦?是公子的心上人吗?”

丹青顿住,也不知如何回答。

“她叫云且,正是她救了我。”

“真巧,与我同姓呢,我唤作云梦。”

云梦见他也十分劳累,便将他安排住下,定好明日再去桃花源。

4.幻灭

次日清晨,云梦带丹青去了昨日他回来的官道上,她环顾了四周,暗念咒语,一条路便突兀地出现在丹青面前,依旧是桃花掩映,落英缤纷。云思白纱蒙面,静立林前。

她说:“不错,桃花源是幻觉,但我绝无害你之心。我本是你书中之魂,十年寒窗与你同度,所以才这般了解你。我留你在桃花源之中,也是为了你好。这桃花源,一草一木,皆因你而生。”

她说:“云且是与我同生的书魂,我不知云且为何要骗你,昨日她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说得字字有理,神色凄婉,丹青心神一晃,无端地多了几分心疼,便朝她走了过去。云梦猛喝了一声,丹青一顿,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便狠了心不再去看她,问云梦:“如何破这幻境?”

在他想来,云思所说,要么是真,要么,便是这女子可怕之极,处处拿捏住了自己的心思。云且,想必也是凶多吉少。他选择了后一种可能。毕竟,她不是人。

以往朝夕,仅当一梦。

“不信,则破。”云梦正色道,冷眼望她。云思也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惨笑一声,定定地看着他:“青郎呀,你怎能不信我?”

丹青问:“你为何骗我进桃花源?”

云思的心凉了几分:“青郎呀,你说‘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可你是妖怪。”

云思的心又凉了几分:“青郎,我费尽心思布这幻境将你留住,只为护你一世平安,你不要走,好吗?”

无端地,丹青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说,我不信。

云思的双眸一下子没了焦点,牵了牵嘴角,却还是没笑出来,那白纱也终于从她的脸颊上滑落。面纱下的脸,竟生得与云梦一模一样。

往事都成空,还如一梦中。桃花源在他面前一寸一寸崩溃,那呆在原地的女子,也终于化为飞灰。

丹青的心一下子便空了。明明是要害自己的妖怪,怎么偏偏似乎比那世间之人还多了些人情味。明明动了情,怎么偏偏自己不信她?

云梦喃喃,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说给丹青听:“奇怪,这妖物怎生得与我一样?”

过几日就要赶考去了,云梦父亲怜他无依无靠,便给了他些盘缠,派人将他送进了京。放榜那日,云梦陪他一起,立在骄阳之下。

榜眼,丹青。红纸黑字,耀得丹青眼疼。一袭红衣的云梦惊喜地叫了起来,竟蹦起来搂住了丹青的脖子。那是酷似云思的脸,丹青一阵恍惚,仿佛那个声线温润的女子真实存在过。

云老爷大喜,将云梦许配给了他。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之喜,莫过于此。

入朝数年之后,右丞相赏识丹青,提拔做了自己的亲信,他也借此大施抱负,普天之下,国泰民安,倒也圆了他救济天下之愿。只是这一切,完美得有些不真实。

那日他退朝回来,听到云梦在屋中自言自语。好奇之下,他便捅破了窗户纸。云梦坐在妆台前,看着那幅水墨画,低语:“姐姐,怪我动了情,将他从你身边抢了过来,但我也遂了你的愿,将他留下了。”

不得不说,她才是最厉害的那个人,一个幻境,竟然将自己的姐姐都骗过。她说着,变成了原本的模样——云且!

丹青惊住,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不小心撞倒了门外的花瓶。云且受惊,一把收起了画,转过头一脸错愕地望着他。

自己逃离了一个桃花源,又进了另一个桃花源。丹青自嘲地笑了笑,想起那日她说的,“不信,则破。”眼前的一切慢慢隐去,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丹青读得懂。

“不要走。”她说。

5.尾声

丹青醒来,还是在那荒宅之中,天已经大亮,桌上的蜡烛也已燃尽。

桃源数年,不过一夜惊梦。

丹青动了动发麻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书箧。两本陪了他十年的书,无声无息地碎了一地。

数月之后,丹青高中。数年之后,右丞相赏识他,提拔他做了礼部侍郎。一切都好似与梦中一样。

只是丹青本意两袖清风,奈何朝中风气不正,日熏月染,他终究还是抵不住诱惑,违了本心。不久之后,朝中权党之争,右丞相落败。丹青也惨遭牵连,受尽了牢狱之苦。

想当时,云思云且费尽心思想将他留下,想必也是早有预料。

可他偏偏不信。他多想此时醒来,还是在那荒宅之中,月明风清,有书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