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犯罪人

文/公子浮苏

1.惊现女尸

电梯门尚不及完全打开,唐子希已经快步走了出去,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黄色警戒线以及交头接耳的人群。她一步步走向人群,一阵剧烈的呕吐声传入她的耳膜。

“韩经理,你没事吧?”民警站在卫生间门口询问。

“没事,没事。”虚弱的男声从卫生间传来。

唐子希站在门口,抬头朝落地玻璃看去。正对大门的落地玻璃前,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双脚被麻绳绑在窗帘杆上,整个人倒吊在半空。她的头发染成了棕栗色,鲜血顺着发丝一滴又一滴落在月白色的长毛绒地毯上。地毯早已殷红一片,房间内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

女人背对房门,唐子希只能看到女人光洁白皙的背部,但她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女人的颈动脉被利刃由左往右割开的画面。

一瞬间,唐子希只觉得手脚冰冷。她越过警戒线,对着屋内的人说:“你们好,我叫唐子希,是市公安局刑侦队的。”她拿出了证件。

“唐子希?”消瘦苍白的男人走出卫生间,对着唐子希的背影不甚确定地问,“你是唐子希吧?”

“你好。”唐子希回头,对着他礼貌性地笑了笑。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韩建文啊!”话音刚落,他便捂着嘴又冲向洗手间。

当天晚上,谋杀案的卷宗交到了唐子希手中,其中还包括一大摞十年前轰动一时的少女奸杀案的资料。十年前的旧案是唐子希母亲生前最后一个案子。

卷宗显示,被害人遇害的楼层没有监控录像,电梯和大堂没有拍到可疑人物。与十年前的旧案作比对,两桩案子在细节上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十年前绑缚受害人双脚的是藤蔓,这次却是麻绳。

唐子希放下卷宗,转而拿起受害人傅颖的照片。一般涉及性侵的连环谋杀案,凶手对被害人的年龄、外貌有特定的喜好。

十年前的受害人只有十六七岁,但这次的受害人已经二十八岁。之前的三名受害人都是黑直发,现在的受害人却是棕栗色卷发。

唐子希把前后十年的受害人照片依次摆放在桌上。若说这次仅仅是模仿作案,四名被害人的体型又十分相似,她们脖子上的伤口都是从左上方往右下方划下,角度、力度完全一样,他们都在遭遇性侵后才被倒吊在窗帘杆上。

这些细节警方从未向外界披露,到底是连环杀手再现,还是模仿作案?

“唐子希!”韩建文站在唐子希的座位旁歉意地笑了笑。他刚刚录完口供:“先前在酒店,是我失态了。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唐子希礼貌性地笑了笑,轻轻摇头。她已经记起,韩建文与十年前第二名受害人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不记得更好。”韩建文对着唐子希微笑,伸出右手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韩建文。我们是高中校友,我比你大两届,现在是喜来乐酒店的客房经理。”

对他的热情,唐子希并没有太大的回应,与他寒暄了几句,就把他送走了。

一个小时后,刑侦队在会议室分析案情。当唐子希听到上司说,暂时按照普通谋杀案处理时,她忍不住开口:“队长,十年前的案子,最后一名受害人沈芳依还活着,不如先去找她问问情况。”

“沈芳依十年前就疯了,你能问到什么?”刑警队长摇头。

唐子希没有回应这话,转而道:“队长,是您说,我们不能放过任何线索。”

刑警队长没有说话,他低头翻阅十年前的卷宗,又看了看韩建文的口供。

从时间上推断,可以初步排除韩建文的嫌疑,不过有两点很奇怪。一,他坚称自己不知道与死者幽会的男人是谁。二,监控录像显示,他走出电梯后,直奔傅颖的房间。虽然摄像头未能拍到房门口的情形,但他肢体动作流露出的急切,仿佛早就知道傅颖出事了。

他给出的解释是,傅颖逾期未退房,前台打不通电话,他这才上去查看。他确定房内有人,却迟迟没人应门,于是用万能磁卡打开了房门。

在卷宗的“哗哗”声中,民警推开房门汇报:“队长,有人来自首。”

讯问室的单向玻璃后,唐子希一眼认出了来人。他是知名的企业家,天际生物制药公司的总经理苏斌。唐子希认得他,并非因为他是名人,而是十年前的案件,唯一的生还者沈芳依,是他的远房表妹。

十年来,他一直支付着沈芳依的医疗费用。沈芳依的父母过世后,他成了她的监护人。

苏斌带着律师前来自首,进屋第一句话便严词要求警方,他和傅颖的关系,警方必须向媒体及他的妻子保密。紧接着他主动承认,他是傅颖的情人,经常与她在喜来乐酒店幽会。

据他所说,他与傅颖发生关系后,去了韩建文的办公室叙旧。四十多分钟后,他回到客房,发现了傅颖的尸体。慌乱之中,他逃离了酒店,同时通知韩建文报警。为了避免摄像头拍到他,他进出都走后楼梯,从后门离开了酒店。

苏斌说到这,民警告诉唐子希,韩建文折回来了,要求单独见她。

会客室内,韩建文看到唐子希进屋,焦急地说:“子希,我不是故意帮苏斌隐瞒……我这样,算不算作伪证?我知道人不是他杀的,这才帮他隐瞒。”

“你先不要着急。”唐子希笑了笑,公式化地说,“现在案子还在调查中,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韩建文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这次的案子……会不会和十年前……有关?”

唐子希侧目。

韩建文低头喃喃:“其实死了也是一种解脱,总好过沈芳依,在医院关了十年。其实苏斌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抓住凶手。”

“你放心,真相到底如何,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

韩建文看着唐子希的客套与疏离,眼中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他没再多言,只是问她,他可不可以与苏斌单独谈谈。

唐子希请示过上级,同意了韩建文的请求。

少顷,韩建文谢过带路的民警,又客气地请求苏斌的律师离开。待屋内只剩他和苏斌,他迫不及待地锁上房门,拉上窗帘,又关上摄像头,对着苏斌低吼:“你为什么自首?我不是告诉你,我会帮你隐瞒你和傅颖的关系吗?”

“你以为我想自首吗?”苏斌的语气颇为焦躁不安,“房间里有我的指纹,还有用过的套子,警察迟早会找上我。”

韩建文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许久,他喃喃自语:“我帮你说了假话,你现在来自首,说不定警察会怀疑我,甚至……”

“甚至什么?”苏斌急问。

“甚至他们会怀疑,是我们串通欺骗警方。”韩建文说得颓然。

“不可能的。”苏斌连连摇头,用力揪扯自己的头发,懊恼地说,“我好不容易爬到今天的位置,现在全完了!一旦事情宣扬出去,不止总经理的位置保不住,宁宁一定会和我离婚的。”

韩建文默然坐着,脸色发白:“你说,会不会有人想害我们?十年前的案子,我们都算受害人的家属……”

苏斌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说:“若是有人能够证明,我们一直在你的办公室就好了。我为什么不坐电梯,偏偏走楼梯呢!”

唐子希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韩建文虽然关了摄像头,但他并没发现角落的麦克风。

“这次的事一定与十年前的案子有关。”唐子希喃喃自语。母亲的最后一个案子,她很想抓住凶手,但破案讲的是证据。

“队长,沈芳依是唯一的幸存者,她一定见过凶手。”唐子希站在上司面前旧事重提,“先前几次,苏斌不让我见她,如今他一心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绝好的机会……”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自己说,你被苏斌投诉过几次?”

“队长,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更知道,爸爸妈妈的死,很可能与十年前的案子有关。”

按照警方记录,唐子希的父母死于交通意外,看起来并没有疑点。

沉默片刻,刑警队长沉声说:“你可以去见沈芳依,但你要答应我,如果她不能提供任何线索,你不能再去找她,明白吗?”他知道唐子希有多固执。

唐子希点头道:“我想带钟昱一起去。”

钟昱是著名的神经生物学教授,名义上是唐子希的养父。他二十出头时就在神经生物学领域崭露头角,在国际上享有盛名。

可惜他罹患家族遗传性精神分裂症,两次进出精神病院。如今他的病情控制得很好,一直在海江大学做学术研究及客座教授。

一个小时后,唐子希和苏斌站在医院的病房外,透过单向玻璃看着病房内的沈芳依。

沈芳依脸色苍白,眼神涣散,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长发遮住了大半的脸颊。她的身体被固定在轮椅上,双手也被绷带绑在扶手上。

钟昱慢慢走向沈芳依,在她面前蹲下,放缓语调轻声说:“沈芳依,你好,我叫钟昱。”

沈芳依没有任何反应,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钟昱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握住沈芳依的手腕,用更轻柔的声音说:“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沈芳依旧没有反应,她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就连呼吸也微不可闻。

病房外,苏斌压着声音说:“唐警官,你都看到了。芳依自获救之后一直这样,没说过半个字。这些年,我不希望别人打扰她,就是不想她再受刺激。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更想抓住真凶。”

唐子希紧张地看着屋内的沈芳依和钟昱,肯定地说:“钟昱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钟教授,早几年我也曾找过他。”苏斌婉转地陈述,“听说他的身体不太好?”

唐子希轻抿嘴唇,没有说话。

不多一会儿,钟昱走出病房,对着唐子希摇摇头。看到她眼中的失望,他暗暗叹一口气,客气地问苏斌:“苏先生,不知道我能不能看一看沈小姐的病例及用药记录?”

苏斌答应了钟昱的请求,钟昱在医院的会议室快速游览每一份记录。因为长期服用精神科药物,他的右手微微颤抖。他急忙用左手抓住右手,他能感觉到,唐子希正看着自己。

“子希,这些日子你很忙?”钟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如常。很多事他心知肚明,比如说,为什么唐子希从来都不承认他是她的养父。他不愿深究,也不想面对。他很清楚,他的病一辈子都治不好,不知道何时就会复发。

唐子希站在一旁替钟昱整理文件。大学时代,她是钟昱的学生,从她年满十八岁离开孤儿院,直至她大学毕业,她一直住在他家。

“子希?”钟昱没有听到唐子希的回答,抬头朝她看去。

“我知道你请了一个助理,准备写新书了。”唐子希平淡地陈述,“我也知道,你去给爸爸妈妈扫过墓。”

“除了这是师母的最后一个案子,这案子还有其他特别之处吗?”钟昱跳过了先前的话题。说话间,他诧异地拿起原始病历,又从一大堆文件中找出当时的用药记录,沉吟道:“我想,沈芳依得立刻停止用药。”

2.胶着

钟昱颇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才说服苏斌停止沈芳依的药物治疗。可看着病房内四位男护士都无法制住沈芳依,他也糊涂了。

“钟教授,这就是你要的结果?”苏斌的脸上既有愤怒,亦有担心。

钟昱无言地看着沈芳依,只见她对着护士大叫:“你是谁?这是哪里,放开我!”她不断重复这几句话,表情狂乱,对着玻璃后面的他们张牙舞爪。

“你们还不想办法!”苏斌对着医生大叫。

“不应该这样的。”钟昱喃喃自语。衣袖下,他的右手止不住颤抖。

唐子希悄悄伸手握住他的手掌,钟昱慌忙抽回右手。

“钟教授,需要注射镇定剂吗?”医生询问。

“你才是芳依的医生,难道你眼睁睁看着她伤害自己?”苏斌怒不可遏。

钟昱不敢看唐子希,目光紧紧盯着沈芳依:“先注射镇静剂吧。其他的,我想带她去做核磁共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还做什么核磁共振,我才是芳依的监护人!”苏斌大叫,直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勉强缓和了语气,对着钟昱说:“钟教授,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只是不想芳依受苦。希望你能明白家属的心情。”

一旁,医生急忙解释:“苏先生,其实钟教授说得没错,十年前,医生给沈小姐注射了两毫克抗精神病药物,这几乎是安全剂量的十倍。可能就是这两毫克药物,令沈小姐产生了精神错乱的症状……”

“大家好,咖啡。”钟昱的助理为众人送上咖啡。

唐子希诧异地看着钟昱接过杯子。她一直没说话,因为她相信他的判断,也相信他可以处理。

“你一向不吃任何可能上瘾的食物。”她清楚地知道,他连糖都不吃,更别说咖啡了。

钟昱怔怔地看着依旧冒着热气的咖啡。深褐色的水波中,他隐隐约约看到自己的倒影:“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了。”他把杯子塞给唐子希,大步走入病房。他在单向玻璃上清楚地看到了自己。

原来,他们在病房外看到的是沈芳依,可沈芳依身处病房内,单向玻璃对她而言就是一面镜子。她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确切地说,心智处于十六七岁的她,突然看到老了十岁的自己。不要说她才刚刚停用精神科药物,就算是正常人,恐怕也很难接受这事。

随着镇静剂推入沈芳依体内,她慢慢恢复了平静。苏斌虽不情愿,但勉强接受了钟昱的建议,同意让沈芳依接受核磁共振扫描。

在钟昱替沈芳依检查时,唐子希从电话中得知,民警在酒店的调查有新发现。原来有摄像头无意中拍到苏斌去找韩建文及他离开的时间,而客房走廊上的清洁大嫂证实,苏斌并没有踏入房间。

虽然这两桩事佐证了苏斌和韩建文的证词,进一步证明他们都没有作案时间,但唐子希一直觉得,苏斌与沈芳依所谓的“远房表兄妹”关系十分奇怪。

十年前,沈芳依出事后没多久,苏斌娶了富家女徐宁。他靠着徐家,事业飞黄腾达后,又与傅颖保持着情人关系。这样的男人,很难想象,他会无偿照顾沈芳依十年。

唐子希若有所思地看着正与钟昱说话的苏斌。突然间,她的电话再次响起。她走到一旁接起电话,话筒中是韩建文略带激动的声音:“子希,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虽然很模糊,但摄像头拍到我和苏斌了。我一直以为会议室的摄像机是关着的,没想到先前有人开会,他们离开的时候忘了关。”

唐子希含糊其辞地回答:“我先前就说过,事实总会弄清楚的。你给我打电话有事吗?”

“是这样的。”韩建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想问一问,公安局会不会起诉我做伪证?”不待唐子希回答,他急切地说,“那时候我只是急糊涂了,才会坚称不知道傅颖的情人是谁。我在电视里看过,像这样的案子,公安局一定会怀疑苏斌……”

“你不用担心,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找到凶手。”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不过——”韩建文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唐子希问。

韩建文在电话中迟疑片刻,小声说:“有些事,在电话里说总归不方便。既然我没有嫌疑了,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请你吃饭……”

“钟教授,芳依真的没事了吗?明天就可以问话?”苏斌急切地询问钟昱,两人并排走向唐子希。

唐子希低声婉拒了韩建文的邀约,挂断电话后询问钟昱:“结果如何?”

钟昱担忧地说:“十年前,沈小姐的头部受过外伤,现在无法肯定她清醒之后记得多少事情。”

半个小时后,刑事技术研究组打电话通知唐子希,他们已经完成了证物和指纹的初步分析。酒店的房间内除了苏斌和傅颖的指纹,还有韩建文及酒店的两名员工。韩建文的指纹只在门口与卫生间,两名员工也排除了嫌疑。

另外,对傅颖的背景调查也有了初步结果,她是苏斌公司的实验员,负责新药的动物实验,并无仇人,她的家人都在外地,已经通知他们前来认尸。”

这两个结果把案子进一步推向了连环谋杀案。凶手时隔十年再次作案,且改变了被害人的类型,这其中一定有深层原因。

排除苏斌和韩建文的嫌疑后,警方连疑犯都没有了。案子彻底陷入胶着。

“如果可以,我想去沈小姐家里看一看。另外,沈小姐的父母已经过世。警方会如何安排她的去处?”钟昱突然开口。在连环凶杀暗中,被害人研究是案情的重要突破口。

“我是芳依的监护人,我会妥善安排她的生活。”苏斌的语气不容置疑,继而又对钟昱说,“若钟教授想去芳依家里,我可以送您过去。关于芳依的病情,只要有一丁点希望,我都愿意尝试。”

半个小时后,钟昱和唐子希在苏斌的陪同下去了沈家。待到唐子希从沈家回到公安局,所有人正齐聚会议室做案情分析。

随着傅颖的背景调查结束,更多的人倾向于“连环谋杀”的推测。因唐子希对十年前的案子较为熟悉,刑警队长命她向众人介绍案情。

唐子希不想错过任何细节,完整细致地汇报了一切。

当她做完简报,回到自己的座位,就见钟昱给她打了十几个电话,最后是一条短信:苏斌被杀了。

3.无条件顺从

唐子希匆忙从市局赶到滨海支局,就见钟昱被扣押在讯问室。唐子希想也没想推开大门,焦急地握住钟昱的手,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钟昱试图抽回手指,却被唐子希更用力地抓住。

“对不起,我没有接到你的电话,我先送你回家。”精神分裂症患者不能承受太大的压力。他们不喜欢狭小的空间,也不喜欢陌生人。她知道,此刻的钟昱一定很难受。

“子希,我真的没事。”钟昱对唐子希笑了笑,“我给你打电话,因为我想问徐宁几个问题。”

在过来的路上,唐子希已经知道,在苏斌被杀现场,警察当场抓获手持凶器的徐宁。徐宁直言不讳地承认,是她杀害了苏斌。同时她又承认,傅颖也是她杀的。

根据滨海支局的民警说,徐宁把案件的细节描绘得清清楚楚,无一错漏,所以她毫无疑问就是真凶。可是就唐子希看到的资料,傅颖身高173cm,而徐宁只有158cm。徐宁是如何把傅颖倒吊在窗帘杆上的?另外,徐宁如何做到一刀割断傅颖的颈动脉,丝毫没有犹豫的痕迹?

刑侦队觉得这桩案子很蹊跷,派唐子希把徐宁带回市局。此刻听钟昱说得急切,她奇怪地问:“徐宁有什么不对吗?”

“你看到她就明白了。”钟昱轻蹙眉头。

审讯室外,唐子希看到徐宁,她的第一感觉只有一个字:瘦。她的体重大概不足八十斤。以她的身体条件,根本没办法替傅颖洗澡,更不要说把她倒吊在窗栏杆上。

“你不是已经回到家了吗?怎么会去苏斌的家?”唐子希压着声音询问,眼睛紧盯徐宁,只见她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牙齿不自觉地啮咬指甲,眼睛左顾右盼,目光游离。徐宁很不对劲。

“她并不是毒瘾发作。”钟昱回答了唐子希心中的疑问,紧接着告诉她,他原本已经回到家,突然接到陌生电话。当他接起电话,电话却挂断了。他回拨,电话没人接听。他再次回拨电话。

这次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徐宁说了一句“他们很好”便挂了电话。他觉得不妥,连忙赶去苏家,才走到屋子门口,警察就来了。

“是你报警的?”唐子希询问。

“不是。”钟昱摇头,“是徐宁报的警,承认自己谋杀亲夫。”

不多一会儿,当钟昱走进审讯室,徐宁还在喃喃自语:“是我杀了他,他罪有应得。”

钟昱在她对面坐下,温和地笑了笑,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钟昱,我并不是警察。刚刚在你家,你见过我的,还记得吗?”

“记得。”徐宁点头。

“关于你先生,你是怎么杀他的?”看着徐宁疑惑的神色,钟昱愈加肯定心中的猜测,他道,“你很生气,所以趁他不备,拿起桌上的菜刀,捅了他两刀。是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我很生气,所以我用菜刀捅了他。是两刀,我记得的,就是两刀!”徐宁言之凿凿。

一旁的观察室内,民警脱口而出:“她在装疯卖傻,还是准备翻供?”根据现场的环境,徐宁在苏斌身后用花瓶砸了他的头,致他颅骨破裂。

唐子希恍然明白了钟昱的意图,他在告诉所有人,徐宁是替罪羊。

单向玻璃的另一侧,钟昱心知,他必须向所有人证明,徐宁病了,真凶利用了这一点。

“你杀害苏斌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们的儿子?”钟昱一脸惋惜,“难道你不想见他吗?”

“儿子?我当然想过。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儿子。”徐宁激动地道,“求求你们,让我见见我儿子吧!求求你们!”

徐宁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闻声赶来的民警糊涂了,下意识回答:“你压根没有儿子。”

“我有儿子,我杀了苏斌,就是为了我的儿子。”徐宁信誓旦旦。

民警朝钟昱看去。钟昱走出讯审讯,站在走廊解释:“徐宁承认她谋杀了苏斌,因为她患有科尔萨科夫氏综合症。无论旁人告诉她什么,她都会认为那是事实。她的大脑会随之虚构出整个故事情节。”

“世上哪有这么离奇的病!”民警一脸不可思议,连连摇头。

钟昱并不恼怒,只是平静地叙述:“刚才我只是暗示她,她有一个儿子,她便已经虚构出,她很爱自己的儿子,她杀了苏斌,完全是为了儿子……”

“这么说来,是谁暗示徐宁,让她杀了苏斌,那人就是真凶?”唐子希迫不及待地询问。

钟昱不忍唐子希失望,但只能如实摇头:“科尔萨科夫氏综合症是大脑缺乏硫胺引起的,最显著的病征便是近事遗忘。她根本不记得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不明白。”民警摇头。

钟昱看了一眼骨瘦如柴的徐宁,对着众人解释:“简单地说,科尔萨科夫氏综合症患者的大脑因为缺乏硫胺,会出现时间和空间的定向障碍。此类患者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只能根据当下听到的,看到的事,虚构出自己的经历。其实从神经生物学角度,无论是做梦,幻想,亦或是幻觉,这个时候产生的神经脉冲,与亲身经历时产生的神经脉冲毫无区别。”

钟昱说到这,见他们似乎不明白,他又补充道:“这么说吧,徐宁的大脑虚构出‘她有儿子’的完整故事剧情。她认定这是事实。就算是测谎仪也无法证明她在说谎,谋杀苏斌也是同样的道理。”

钟昱的解释让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4.记忆障碍

回到市公安局,唐子希第一时间把钟昱安排在宽敞的会议室,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这才去向上级汇报情况。

钟昱远远看着唐子希的背影,从口袋中掏出一本数独。他的病要求他注意饮食,生活有规律。平日里他必须集中精神,尽量不让大脑空闲,但又不能沉迷某件事。

半个小时后,刑警队长和唐子希一前一后走入会议室。

“钟教授。”队长上前与钟昱握手,“子希已经把徐宁的情况告诉我了。关于你说的科尔萨科夫氏综合症,说实话,我第一次听说。

钟昱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答道:“科尔萨科夫氏综合症的确不常见。”

“以你的专业与以往的经验,徐宁为什么会患上这种病?会不会是人为的?”

“这个我无法肯定。”钟昱摇头,“根据现有的资料,科尔萨科夫氏综合症的病因是大脑缺乏硫胺,多数由酗酒或者滥用药物引起。我猜测,徐小姐虽然没有这些陋习,但是以她的体型,她很可能患有厌食症,影响了硫胺的摄入。厌食症引起的呕吐更加重了这种情况。当然,暂时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钟教授,先前你帮过我们不少,这次,不知道能不能……”

“我也希望案子能够尽快水落石出。”

“有您这句话就行了。”队长站起身,转头吩咐唐子希,“你好好配合钟教授……”

“队长,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明天还要回学校上课。”

“没关系的。”钟昱对唐子希笑了笑,“我与你一起回来,就是想看一看十年前的卷宗。”

钟昱戴上眼镜,把十年前的案子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摆放,又把被害人的照片根据遇害先后,并列在白板上。

从照片判断,十年前的案子,所有的受害人气质、打扮,乃至神态都十分相似,但傅颖与她们截然不同。就算剔除时间的因素,十年前的傅颖与她们也不是同一类人。

“其实我和妈妈都怀疑,凶手有医学背景。一般人很难准确无误地一刀切开颈动脉。”唐子希说着,拿出傅颖伤口的放大照片,“法医说,切口平滑整齐,下刀的位置十分精准。”

钟昱点点头,问道:“关于沈芳依获救的经过,有什么是资料上没写的吗?”

“沈芳依是在一幢废弃大楼的火灾事故现场被消防员救起的。她获救之后,压根没有清醒过,现场也被大火烧毁了。妈妈推测,她被凶手关押在大楼内,因为火灾偶然获救。据消防员回忆,他破门而入的时候,她的手脚都被绑着,已经陷入昏迷。”

唐子希的话音刚落,民警推门而入,急促地告诉他们,沈芳依病情有变,医院请钟昱马上过去。

沈芳依的病房内,她睁大眼睛看着钟昱。钟昱慢慢靠近她:“沈小姐,你受伤了,我是你的主治大夫之一。你记得今天是几月几号吗?”

“原来我受伤了。”沈芳依点头,对着钟昱说,“今天应该是8月13号吧?”2003年的8月13日是沈芳依遇袭的日子。

“那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钟昱追问。

“最后一件事?”沈芳依侧头想了想,“我刚刚和阿斌通完电话,妈妈让我赶快睡觉。”

唐子希诧异地看了看钟昱。钟昱微微摇头,示意她去外面再说。

“她怎么会……”唐子希在病房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芳依,说不清是惊诧大于失望,还是失望多于错愕。她怀疑沈芳依患上了顺行性记忆障碍,不记得2003年8月13日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

钟昱点头肯定了唐子希的猜测,说道:“十年前,沈小姐的精神和肉体都承受了极大的伤害。之后她被注射了过量的抗精神病药物。

“因为那些药物,她出现了精神错乱的症状,被诊断为创伤性分裂情感型精神紊乱症,治疗时注射了大剂量的氯丙嗪,使她近乎陷入昏迷。再加上她的脑部曾受外伤,至今仍有血块淤积。种种这些导致她患上了顺时性遗忘症,大脑无法形成新的记忆。”

说话间,钟昱注意到唐子希双拳紧握,目光紧盯沈芳依。他安慰道:“子希,沈小姐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辈子,她的每一天都是十七岁。她只记得十七岁以前的无忧生活……”

“我一定会抓住真凶的。”唐子希低声承诺。

钟昱凝视她的侧脸:“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希望。”钟昱的声音很轻,“对普通人来说,不可能记得十年前发生的每一件事,但是对沈小姐而言,那些事情仿佛发生在昨日。”

“你的意思,她在遇害前见过凶手?”唐子希猛然转身看着钟昱。她这才发现他们站得那么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特有的味道。

钟昱尴尬地后退一小步,指着沈芳依说:“她与另外两名受害人都不是高危人群,她们的家人也证实,她们的生活很有规律……”

“你怀疑凶手曾跟踪过她们?”

钟昱点头,补充道:“也有可能是熟人作案。”

“案子太残忍了,她们只是十六七的女孩……”唐子希缓缓摇头,“再说,妈妈仔细查过她们的生活圈,她们之间并没有交集。”

“子希,三年前我反对你投考警察,因为你做事太过投入,很容易代入别人的感情……”

“钟昱,你在关心我吗?”唐子希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子希,我们只是在谈案子。你必须把自己的感情从案子中抽离,才能客观地看清楚案情。”

“我很冷静。”唐子希反驳。

5.歇斯底里

临近天亮的时候,钟昱接到保安公司的通知,他家遭遇入室盗窃。

两个小时后,警方的搜证工作初步结束。除了二楼钟昱的书房和唐子希的卧室,其他地方并没有被搜掠过的痕迹。

从现场的环境判断,小偷试图开启书房保险箱的时候,触动了防盗系统。他匆忙从客厅离开,撞落了花瓶。显然,唐子希的房间才是对方的首要目标。

“你不觉得奇怪吗?”唐子希看着自己房间的一团混乱。

“的确很奇怪。”钟昱点头,“不如去你的住处看一看?”唐子希大学毕业后搬出了钟家的别墅,在公安局附近租了一套房子。

钟昱一直知道地址,但这是他第一次踏足她的世界。屋子很小,没有太多的家具摆设,只有简单的生活必需品。

她的床头摆放着她与父母的合照,还有她大学毕业那天,他们的合影。看着她笑靥如花的脸庞,他急忙移开视线,问道:“怎么样?”

“房门没有被撬的痕迹,但我可以肯定,有人进来过。”唐子希万分确信,她和钟昱的合照被人碰过,但屋内并没有贵重物品遗失。

“你能确定时间吗?这事在傅颖死之前,还是死之后?”

唐子希缓缓摇头:“最近我一直在值班,已经有四五天没回来过了。而且无论是楼下的管理处,还是外面的走廊都没有摄像头。”她拿起照片,哈了一口气,上面并没指纹。

“和你家一样,凶手戴了手套。”说到这,唐子希拨通了房东的电话。经她一再追问,房东终于想起,半个多月前,他以为自己把钥匙弄丢了,但一个小时后又找到了。如果凶手在那时取得了钥匙,就说明整件事发生在傅颖被杀之前。

唐子希坐在床沿,失神地问:“那人到底在找什么?”她盯着自己和钟昱的合照。她怀疑就是因为这张照片,才令钟昱的别墅遭窃。

钟昱走到唐子希身边,拉了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看着她问:“子希,你为什么觉得老师和师母的死,与当年的案子有关?”

在唐子希第一次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曾调查过那起交通意外,他并不觉得他们的死有什么可疑之处。唐子希伸手擦去眼角的泪水,紧咬下唇,不断摇头。

“子希,那人一定在找什么东西。”

“我知道爸爸妈妈的死只是意外,但我需要一个理由,查清楚十年前的案子。我不希望妈妈在地下有什么遗憾。”

钟昱愣了一下,唐子希一直坚称,她父母的死不是意外。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钟昱提高了音量,“凶手很可能以为师母留下了案子的线索!”

唐子希撇过头,努力不让自己露出软弱的一面。

“你到底为什么抓着那件案子不放?”钟昱十分生气,三年来,唐子希哪怕多次遭人投诉,哪怕被上司斥责,她都没有放弃过。

唐子希一把推开钟昱,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需要活下去的目标!”

钟昱愈加气愤:“你亲口说过,你的目标是像老师那样,教出很多我这样的学生……”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爸爸妈妈都在……”

“正因为老师不在了,你才更应该好好……”

“请你不要用长辈的语气教训我。”唐子希再次擦去眼泪,“在法律上,我从来不是你的女儿。”

“子希!”

“案子的来龙去脉,我会查清楚的。”唐子希背过身,“待会儿我会告诉队长,你家遇窃与这次的案子有关,他会派人保护你。”

“事到如今我不可能置身事外。我们现在回公安局,把案情再梳理一遍。既然凶手不惜入室盗窃,就说明他一定露出过破绽。”

三年多前,当钟昱执意安排唐子希出国留学的时候,唐子希曾经想过,把他从自己的人生中彻底剜除,最后她只是搬出了钟家。此刻,她不愿钟昱涉险,但还是与他一起回到公安局。

“徐小姐的情况如何?”钟昱询问民警。回公安局的路上,他一直在想,科尔萨科夫氏综合症不是感冒发烧,普通人并不能分辨病症。

民警如实回答,徐宁已经忘记了“儿子”,早上还主动请他们买了一碗白粥,两根油条。

钟昱一听这话,停下脚步问:“她把粥和油条吃完了?中途没有呕吐?”

见民警点头,钟昱和唐子希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头。

“可以替徐小姐安排验血吗?”钟昱询问唐子希,马上又摇头道,“或许验血根本不会有结果……”

唐子希接口:“我现在就去傅颖的公司。”钟昱对她点点头,转身走入会议室。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徐宁不是疑犯,而是受害人。

会议室中,钟昱闭着眼睛回忆案件的每一个细节。

先前,没人考虑过团伙作案的可能性,因为现场并没有协同作案的痕迹。“如果凶手以其他模式合作呢?”他喃喃自语。

钟昱暗自思量,突然间想到唐子希对着他大叫:“因为我需要活下去的目标!”他猛然睁开眼睛。

他一直坚信,唐子希对他只是少女的迷恋,这才急着把她送走。他希望时间与空间能冲淡一切。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她不止放弃了就读普林斯顿的机会,还与他大吵一架,搬出了钟家,一意孤行报考警察。

唐子希是如此,那么沈芳依呢?

钟昱从一堆资料中找出苏斌的履历。苏斌在沈芳依遇害后迎娶徐宁,之后进入现在的制药公司。凭借徐家的背景,他只用十年时间就坐上了总经理的位置。

他是不能离婚的。

看到这,钟昱把所有资料摆放整齐,径直去了医院。

一个多小时后,当钟昱看到沈芳依对着苏斌和徐宁的结婚照歇斯底里大叫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太残忍了。可苏斌死了,很多事只有沈芳依一人知道。他不得不这么做。

“钟教授?”韩建文走到钟昱身旁,“沈小姐怎么了?不是说,她得了顺时性记忆障碍吗?”

“过一会儿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钟昱淡然陈述。

“她的病,真的不可能治好?一点希望都没有?”

“是的。”钟昱点头,借故离开了病房。

韩建文在沈芳依的病房外站了许久。直至她渐渐平静,他征得护士的同意,这才进屋探望沈芳依,自称是苏斌的朋友。

沈芳依起初并不认得韩建文,之后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钟昱离开病房之后,从医院打听到,韩建文有意接替苏斌,无偿照顾沈芳依。他枯坐许久,桌上的电话响起:“子希?”

电话的另一端,唐子希懊恼地说:“我们来晚了一步。傅颖负责的动物实验,死亡的小白鼠已经全部被焚毁了,实验记录也不见了。我已经申请了搜查令。”她迟迟未听到钟昱的回应,问道,“你在听吗?”

“我在。”钟昱烦躁地站起身,他看到自己的右手又在颤抖。

“先前我不是故意冲你发脾气。”唐子希轻咬下唇,“我投考警察,因为这是妈妈未完的事业。”

钟昱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进了精神病院。于他而言,唐子希的父母不仅仅是他的恩师,更是亲人。

两人握着电话,谁也没有开口。

6.真相

接下去的几天,包括钟昱在内,所有人都很忙。钟昱大多数时间都在沈芳依的病房,帮助她回忆案发前的每一个细节。唐子希与公安局的人按照沈芳依的供词,一一调查十年前与她有过接触的男人。与此同时,钟昱找来心理医生,试图用催眠的方法,帮助徐宁记起苏斌被杀当晚发生的事。

在徐宁接受催眠的第二天,心理医生不小心向媒体透露,徐宁患有科尔萨科夫氏综合症。一时间,许多专家跳出来指责钟昱,作为神经生物学的知名教授,不可能不知道科尔萨科夫氏综合症患者的口供不可靠。

与此同时,一些不良媒体把钟昱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事当成攻击他和警方的利刃。甚至有报纸在电子版打出了《精神病患竟为警方顾问》的新闻标题。

屋漏偏逢连夜雨,徐宁的事尚未淡去,医院有人泄露沈芳依是顺时性记忆障碍患者。

很快,有人在网络披露钟昱为了破案不择手段,用苏斌的死刺激沈芳依,令沈芳依经受二次伤害,几乎精神崩溃。

公安局与钟昱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公安局不得不出面澄清,他们从未聘请钟昱作为案件的顾问。

几个小时后,唐子希在大学期间曾与导师钟昱同居的事成了论坛头条。唐子希被停职。

唐子希从公安局驱车来到钟昱的家,却见他正在收拾行李。“你要走?”她诧异万分。

“大学迫于舆论压力,大概会将我解聘。”钟昱的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讽笑容。

唐子希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旅行袋,愤愤地说:“我住在你家的事,你一早向学校汇报过。孤儿院也有你申请领养我的记录。”

“但是我的申请被驳回了。法律上,我们并没有亲属关系。”

“案子的事,难道你不管了?”

“我想,你肯定被停职了吧?”钟昱失望地坐回沙发上,轻揉额头。短暂的沉默过后,他闭着眼睛说:“我大概会去普林斯顿教书。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走……”

“我不是你,只会一味逃避。”

“子希,现在不是逃避与否的问题。”

“这是妈妈的最后一个案子,是她临终都念念不忘的事。我一定会找到真凶……”

“怎么找?”钟昱紧皱眉头,“与沈芳依接触过的人,你们全都问过了,没人有嫌疑。先前你们怀疑苏斌和韩建文,但苏斌死了,韩建文有不在场证明。对徐宁的催眠,一点效果都没有。”

“妈妈一定找到了线索,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钟昱激动地站起身:“他们的后事是我处理的,所有的遗物你都看过,根本没有……”

“一定有线索!”唐子希大叫,“是妈妈亲口对我说的,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的!”唐子希负气而去。

钟昱追了两步,眼睁睁看着她的车子绝尘而去。他回到客厅,拿起茶几上的木匣子,喃喃自语:“本来还想把老师的论文手稿交给你……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他打开匣子,翻阅手稿,厚厚的纸张中突然掉出一把钥匙。“我怎么把那里忘了!”他低呼一声。

暮色中,钟昱坐着出租车来到郊外的村屋。他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腐霉味迎面扑来。他打开电灯,环顾四周,屋子里除了书架,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他径直走向书架,拿下一个大纸箱,低头翻找。不多会儿,他从纸箱中拿出一个小本子,翻看了两页,随即掏出手机,却见手机压根没有信号。

“钟教授,把记事本给我。”韩建文站在钟昱面前,顺手栓上了房门。

“你跟踪我?”钟昱把笔记本藏在身后,目光紧盯手机屏幕。手机依旧没有信号。

韩建文拿出一个小匣子摆在桌上。“这是电子信号干扰器,淘宝才卖一百多一个。”他得意地轻笑,“当然,不是用我的账户买的,无论是IP地址,还是送货地址,都不可能查到我。就像那些帖子,警方至今都不知道,是谁令你和唐子希名誉扫地。”

“你想怎么样?杀了我?你准备不在场证明了吗?”钟昱后退一小步。

“我不需要不在场证明,因为你是自杀的。你患有精神分裂症,被学校解聘,刚刚与唐子希起了争执,自杀是很正常的。就连唐子希都说,你遇事只会逃避。”

“现在的法医技术已经不比十年前,自杀与伪装成自杀截然不同……”

“不需要伪装,因为你会自杀。”韩建文说得胸有成竹。

钟昱轻笑:“我既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为什么要顺了你的意?”

“唐子希,这个理由够不够?”

闻言,钟昱的笑容僵住了。

韩建文见状,脸上的得意之色更甚。“据说,十六七岁的少女,特别是失去父亲的女孩,很容易……”

“我答应你。”钟昱打断了韩建文,“但是你得答应我,这辈子都不能出现在子希面前。”

“怎么,怕我伤害她?你果然对她……”他暧昧轻笑。

“为什么时隔十年再次犯案?”钟昱再次打断了他。

“钟教授,你听说过‘天生犯罪人’吗?我从小就喜欢放火,再后来,我喜欢一刀割断动物的脖子,什么鸡啊,鸭啊,猫啊,就连我的家人都觉得我很可怕。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过是供我吃住,替我付学费的人。”韩建文注意到钟昱再次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彻底放下了戒心,笑道,“钟教授,没用的,我做事一向谨慎小心。”

“也不见得。”钟昱扬了扬手中的小册子,“你若是足够小心,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韩建文表情一窒。十年前,他首次犯案被苏斌发现后,他诱他参与其中,发现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不对,他们不一样。苏斌只喜欢强奸女人,而他喜欢一刀割开她们的喉咙。

十年前,苏斌要他帮忙杀了沈芳依,好让他迎娶富家女徐宁。最后一刻,苏斌居然反悔了,还差一点烧死他。十年后,苏斌又要他杀了傅颖,他断然拒绝,结果苏斌威胁说,唐子希的母亲已经找到线索。

看着钟昱手中的笔记本,韩建文拿出麻绳扔在桌上。

钟昱颓然后退一步,把笔记本藏在身后,绝望地说:“我有两个问题,你就当满足我的好奇心……”

“你想知道傅颖怎么死的?”韩建文愈加得意,“其实我不用告诉你的……好吧,让你做个明白鬼也好。”他停顿片刻,一字一句说,“我报警的时候,傅颖还活着。”

一听这话,钟昱恍然大悟。在苏斌去找韩建文之前,他强奸傅颖,替她洗澡,再把她绑缚在窗帘杆上,而韩建文要做的只是一刀割开她的喉咙。

“不对!”钟昱突然摇头,“你割开傅颖的颈总动脉,不可能一滴血都没沾到……”话音未落,他已经想到了答案。

他听唐子希说过,她抵达现场的时候,韩建文一直在卫生间呕吐。他呕吐是假,处理沾着鲜血的纸巾等物才是真。

韩建文见钟昱已经明白过来,笑问:“你的第二个问题,我为什么杀了苏斌?”

“不是。”钟昱摇头,“我猜想,你故意把绑缚傅颖的工具从藤蔓换成麻绳,其实是有计划的陷害苏斌。一旦警方觉得这次是模仿作案,很快就会发现苏斌研究十年前旧案的证据。可惜,你没料到徐宁醒了,那时你不知道她已经患上科尔萨科夫氏综合症,你不得不仓促杀了苏斌。十年前,沈芳依被绑架后,见到你和苏斌了,是吗?”

“不愧是钟教授。”韩建文有一下没一下地鼓掌,“那你知不知道,你家遭贼是假,我真正的目的是在你家安装针孔摄像头。”

钟昱微微一怔,苦笑道:“怪不得你能找来这里。”他叹息,紧接着又道,“我想知道的第二件事,你如何发现徐宁患有科尔萨科夫综合症,可以替你顶罪?这种病,若非专攻神经科学,普通医生都不一定知道。”

“这个更简单,你不会没想到吧?”韩建文看了钟昱一眼,“苏斌要我帮他杀了傅颖,我必须弄清楚原因,亲自调查一番,所以我在答应苏斌之前就已经知道,傅颖想要除去徐宁,偷偷用自己试验的新药给她下毒。”

韩建文的话音刚落,只听钟昱的身后传来轻微的“咔哒”一声。钟昱下意识后退一步,身体撞在了书架上。

韩建文脸色微变,疾步冲过去,就见书架后是一个老式的卡带式录音机。钟昱奋力推开韩建文,把录音机挡在身后。

“不可能的!”韩建文满脸狰狞,拔出匕首刺向钟昱,嘴里叫嚷,“你和唐子希吵架只是演戏?不可能的,你们不可能发现摄像头。”他奋力冲向钟昱,匕首径直朝他的胸口刺去。

钟昱闪身躲避他的攻击,伸出右手推倒了装着录音机的纸盒子,录音机摔在了书架后面,而他一直拿在手中的小册子掉在了他的脚边。

韩建文慌忙拿起小册子,上面根本不是唐子希母亲的笔迹。他像疯了似的一刀刺入钟昱的小腹。

钟昱措手不及,只觉得腹部掠过一阵凉意。他用身体挡着书架,喘着粗气说:“师母没有留下线索,苏斌是骗你的。”钟昱用手掌捂着伤口,说得断断续续,身体却依旧挡在录音机前面,“我们选择这里,因为这里有唐老师留下的录音机,我们知道,你一定会屏蔽电子信号。”

“嘭!”门口传来撞击声。

韩建文一把抓住钟昱的衣领:“闪开!”他大叫。他必须把磁带毁了。

钟昱一手抓着书架,一手推搡他,死死挡在韩建文身前。他衬衫上的殷红迅速蔓延,几乎沾湿了韩建文的衣裳。

“你不顾性命,为了什么?唐子希?”韩建文转而掐住钟昱的脖子,“我一直很同情你,你是神经科学领域的专家,却治不好自己的病……法庭上我会让律师质问你的动机,还有你和唐子希同居的事——”他的声音噎住了。他低头看去,就见钟昱沾满鲜血的手已经将匕首捅入他的身体。

“嘭!”院门撞开了。唐子希疾步跑向他们。

钟昱捂着伤口,任由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答应过唐老师,一定会好好照顾子希,像照顾女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