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修缘(下)

这位侠行天下的剑客在此之前从未来过洛阳,洛阳城中却传遍了关于宋渺的轶事传闻。

比如川蜀震灾时,他一人一剑穿入层层官兵把守的县官宅邸,劫走县官,直到官府把克扣下来的灾银散发灾民。

当然更为人称道的还是他初出茅庐那一年,便提剑大败须若谷的传奇事迹。

武林上一代的毒瘤须若谷外号须太岁,也许是这个外号起得好吧,须太岁为祸武林二十载,各门各派心怀怨愤只是心怀怨愤,却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在他头上动土。

当时有人预言,也许只有萧氏霸行天下的刀法可以强压须太岁的阴狠掌力。

正当天下人都把目光投向萧家的时候,一名从未有人听过大名的白衣剑客取走了须若谷的命。

从此终结了一代毒瘤的传说。

没有人知道,在大名盛传之前,宋渺只是一个只会拿剑的少年罢了。

他的父亲只留下一把家传之剑,以及一本残破的剑谱,就飘然离世了。

他的母亲,在不久前,被须若谷的门人羞凌至死。

父母双亲的死都与须太岁脱不了干系。

宋渺提着父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把剑,四处寻师拜艺,只为有朝一日手刃仇人。

但最终搭理他的,只有铁匠铺的老板:“孩子,我看你这把剑成色不错啊,你看你多少钱卖给我?”

宋渺怒血上涌,眼中凶光闭现,铁匠以为他要放什么狠话,没想到从宋渺咬紧了的牙齿里挤出来的竟是一句:“你,你给,给给我滚,滚!”

铁匠见他连一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完整,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你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你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你的剑了。你要剑干吗用?一个结巴还想使剑?”

说完,便要动手去夺他的剑。

一只手拍了拍铁匠的肩膀。

铁匠扭过头,在看到那人的时候,仿佛也成了一个结巴:“老,老爷。”

“老爷”道:“君子强人所难,这位小友既然不愿舍剑,你就算了吧。”

铁匠低下了头:“是。”

待铁匠讪讪走远后,这位老爷走上前,与宋渺搭话道:“这位小友,你几天没睡觉啦?”

宋渺答道:“我,我要报报报仇,没,没空睡觉!”

说到报仇的时候,眼眶竟又一次红了起来。这一次,不只是单纯的愤怒,更糅杂了怨恨、悲伤、仇痛。

“你打算如何报仇?”

宋渺恨恨道:“我我,要学最,厉害的,的,剑法!我我要杀杀了须须若谷!”

但是要杀掉须若谷这句话,一个普通少年口里说出来已经足够让人笑掉大牙了,更何况是从一个普通的结巴少年口里说出来。

但是这位老爷却没有笑, 他看出宋渺身负血仇,恨意难消,便轻轻叹了一声。

“唉,又是耍枪弄棒,打打杀杀。”这位老爷摇了摇头,双手负在背后,感叹道,“还是我儿子好啊,他对这些事从来不感兴趣。”

宋渺听他闲话家常,神色渐渐放松。

这位老爷拍了拍宋渺的头:“不过你既然要学剑,以后必会当上一位剑侠。那时候你说话可不能像现在这样结巴了小兄弟,我教你。以后你跟人说话,若是要犯结巴,就顿一下。最好是两字一顿,听起来又气派,又气势,听者也不会听出你是结巴。”

宋渺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几日以来,他寻访名师,却都无一例外被拒之门外,无人愿意收他为徒,没有利益,没有人愿意教他剑法。

可是这个陌生人竟然愿意相信他会当上剑侠,还为他想好了当上剑侠以后要怎么说话。

宋渺用力抹了一把乱淌一脸的眼泪鼻涕。

老爷笑笑,拍了拍宋渺的肩,便与他道别。

清风徐徐,薇草起伏。宋渺抱着剑走在郊野之间,遇到一棵树,便靠着树干躺了下来。

他的头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梳,他的脸也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洗了。

他忽然想起那位陌生老爷的话:你几天没睡觉啦?

宋渺闭目欲眠,小路上却走来几名大汉,身上都穿着印有太岁宫标志的衣服,打头的牵着一匹枣红色骏马。

宋渺见到太岁宫门人就如同猎物见到猎人。他躲在树后,看那几人,一边扛着刚刚劫掠到手的财宝,一边大笑不止:“哈哈哈,刚刚遇到的那家真是太容易得手了,全都没一个能打的嘛!”

“对啊,还是读书人啊,那男的一上来就给我扯什么孔孟,老子又不是君子。”

“你说在时局,只会文不会武有什么用嘛!”

宋渺听到他们的对话,心脏停跳一秒之后,不管太岁宫门人还未走远,便已抱剑飞蹿出去。

宋渺不知道跑了多远,在枝叶繁密相叠,透不进光的僻静树林里,看到了一辆翻仰的马车。

车里的财物被洗劫一空,车轮两旁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那位早上还在与他说话的老爷就在其中,但是这个时候,老爷不再是一个人,他的左手握着另外一只已经凉透的女人的手。

宋渺冲到他面前跪下。

老爷见到宋渺,忽然笑了,但嘴唇一扯,便引出血流成渠:“小兄弟……”

宋渺双手紧握成拳砸在地上,骨骼似要破皮而出:“老爷,我我,我一定……”我一定连带你的份一起报了!

可老爷好像根本不在乎宋渺说的话,摇了摇头。

这位老爷人之将死,还是被人谋财害死,眼中却无怨无悔,淡如清风:

“小兄弟,请你一定告诉我儿……”

宋渺点点头。

“请你告诉他‘不是他的错’。”

宋渺怔住了。

他们明明就是须若谷害死的,怎么会与他们远在家中的儿子有关系?

“为什么?”宋渺问道。

“就这么跟他说吧……咳,我和他娘的死,跟他,没关系……天命如此,寿命有终啊……”

这句临终嘱言,没能送到他儿子的口中,却无意中使宋渺的命途产生了翻天覆地的转折。

“记住啊……真的不是他的错……”

白剑如光没入了须太岁描金画银的藏蓝色锦衣。

须太岁低头看了一眼插在自己身上的剑,道:“噢,原来如此,你父母皆因我而死,又间接杀了与你有恩的人,你找我报仇来了。”

宋渺摇摇头,道:“不对,我不是来找你报仇的,我是来杀你的。他们说得对,一个人的死并不能怪谁,而是天命如此,寿命有终。我只是刚好是那个,命中注定会杀掉你的人。如果我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也无法杀死你。反而会像其他死在你手下的人一样,心怀仇恨,而不能领略剑意。”

一剑成名。

宋渺根据那位老爷身上留下的蛛丝线索,寻至广陵。找到那人生前旧宅。

可是那位赵家的儿子,却早已被族人扫地出门,流落外地,无踪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