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来嘞——”

“咚”的一声，两只大碗重重挌下。

这桌客人实在太过引人注目，端面的伙计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宋渺是这家店的常客，伙计的目光，更多集中在宋渺对面，长襟长袍的秀气公子身上。

而赵小弦的目光，却集中的眼底的面碗上。大行巷这家门可罗雀的面馆里，连一碗面都煮得十分凄惨寡淡，赵小弦胃口挑剔，此时举箸片刻，却挑不出什么来，因为碗里根本没东西可挑。

不过这家面煮得越清越淡，就越像是宋渺会吃的东西。

赵小弦抬起注视着宋渺，眼神复杂：“你的结巴是装出来的？”

宋渺从竹筒中抽出一对竹筷，夹起碗里一束面条：“并非如此，在下从小就是结巴。只是十八岁那年遇到一场奇缘，悟出剑意，四脉灵通。公子认为在下御剑之人，难道还不会控制自己的五脏六腑吗？”

赵小弦愕然：“那你为什么还要故意结巴？”

宋渺问道：“公子难道不觉得，在下这样说话更有气势，更气派吗？”

江湖中人的脑回路，赵小弦真的是无法理解。

“有病。”

宋渺冷静地夹了一根蛀洞遍布的菜叶子：“你好像不太喜欢我？”

赵小弦嗤之以鼻：“我家乐姬跑到你家去了，你说我喜不喜欢你？”

宋渺捋了捋面汤，用筷子挑出一只模模糊糊的苍蝇尸体：“那名乐姬，在你眼里，不是普通乐姬吧。你对她有情？”

赵小弦把头扭到一边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渺又夹了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你既然对她有情，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为你留下来？她在乐楼无名无分，总有一天会另寻出路的。在我看来，羽姬姑娘不是我抢走的，却是你放跑的。所以，你怪我不得。”

世人皆知。

清吟剑只杀不仁不义之徒。

每个死在清吟剑下的恶徒，在死不瞑目之前，往往会对自己做过的恶行做出一番合理的注解，顺便给予打败自己的对手一句无情的嘲笑：“你以为我生来便是恶人？你以为没有我天下就会太平了吗？你杀掉我是没有任何改变的，哈哈哈！”

面对这番嘲笑，如果是一个正常人，也许是从此弃剑，来回反复看着自己的双掌，双目迷茫，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该杀他吗？恶人变成恶人又何尝不是被逼无奈呢？他真的该死吗？

可宋渺显然不是正常人。“不，你错了。我杀你不是为谁，而是天意如此。人总有一死，看来你的死法就是被我杀死。你作恶多端，难道还指望长命百岁？”

千错万错，错不到他宋渺的身上去。

赵小弦气得浑身发抖：“我是喜欢羽姬，可是我根本无法给羽姬承诺啊。”

宋渺问道：“这个世上还有你不能做的事？”

赵小弦把面碗往前一推，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我怕说出来吓着你。”

“也许吧，但你不妨告诉我。”

“算了，还是不说比较好。”

宋渺看了一眼赵小弦，碗里还有面，宋渺却没有动，握筷的两指不断画圆，筷子不断搅动碗里的汤面。

“好吧。”赵小弦跷起了脚，“看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嗯。”宋渺认真地听着。

“小时候我父母还健在，家里来了个和尚，一点礼貌也没有，看到本公子就说本公子什么，命不好，会害死亲近的人啊什么的，嘱咐我父母赶紧把我送走。吓得本公子赶紧拿扫把把他轰了出去。”

赵小弦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那和尚走后没半年，我的双亲去外地行商，就，遇上了……谋财害命。所以，族里的人都以为我是天降灾星，别人的看法本公子并不在乎。可，若真的确有其事，我不能连累羽姬。”

赵小弦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他感觉到，四周的空气明显地凝冻不通了。

“咔”，宋渺手里的筷子微微弯折。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小弦，就在自己面前的那张脸越来越模糊，记忆里那个人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最终重叠在一起。

他们，真的很像……

宋渺望着赵小弦微微落寞的笑。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去修习剑道，而是回去寻找恩人的遗子……

他流浪在外时，一定受了很多苦。宋渺情不自禁想道。

赵小弦感受到宋渺越来越深的目光，身体不由自主泛起一股战栗。

宋渺背后的清吟剑鞘微微震动，剑身泛起淡淡白光，跃跃欲出。就连流经宋渺身边的风气，也凝成了森寒的霜气。

这是赵小弦自己的故事，可是宋渺的反应却比赵小弦还要大。

赵小弦呆愣片刻，而后捶桌大笑道：“哈哈哈，我还以为走江湖的胆子会大一点，没想到还是和普通人一样嘛，怕沾晦气怕得要死，你一介大侠也被吓得魂不附体啊？”

“啪嗒”一声，宋渺手中的筷子一断两折，掉入碗中。

“你真没意思。”赵小弦托着脸道，“吓成这样？”

宋渺口唇嗫喏。

赵小弦竖耳倾听，却有一阵劲风吹过。

“你在说什么？”赵小弦问。

这阵疾风是被一个人带过来的，他跑进面馆，在赵小弦这桌前停下来，口中气喘吁吁。

赵小弦闻到他一身浓烈的汗味，看他一身仆装，手持帖子，猜测应该是某家大户跑腿的下仆。

果然，他站到宋渺的侧边，恭恭敬敬奉上帖子：“宋大侠，可让我找到你了，我们家老爷请您到府赴宴呢！”

宋大侠根本没有反应。

赵小弦举起没有动过的筷子，戳了戳宋渺：“喂，有人叫你呢。”

宋渺微微抬起眼睛，眼中凛光四射，寒心彻骨，那名下仆后退几步，持贴的手又缩了回去，额汗直流赔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人打扰到宋大侠吃面，小人这就走，这就走。”

赵小弦看了一眼这名神色战战兢兢的人，心下一动，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赵小弦不知道的是，这个心血来潮的玩笑，会变成第二个改变他人生的转折点。

就发生在这家其貌不扬的面馆里。

赵小弦揪住那名下仆的后领：“慢着。”

仆人僵硬地转头：“公子有何吩咐？”

“这位兄弟。”赵小弦拿筷子指了指自己，“你有没有看到我坐在这里？”

仆人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回答他你猜？

但瞥见赵小弦的脸色有几分不悦，仆人不禁咽了口口水：“小的看到了。”

赵小弦指了指宋渺：“那你为什么只请他，不请我？”

呃，仆人看了看赵小弦越来越逼近的笑脸，把喉咙里那句“公子你哪位”给吞了下去，眼神无辜地瞥向一旁，向宋渺求助：“宋大侠，这……”

宋渺面色如霜。

仆人两眼眼珠在两人之间来回徘徊，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我没有邀请宋大侠的朋友，宋大侠生气了！对不起宋大侠，是我的疏忽，这位公子，您和宋大侠一起来吧！”

宋渺慢慢回神，清吟剑不再乱动，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那么吓人了，他扫了一眼这个手持帖子的陌生人，问道：“发生，何事？”

赵小弦略有不满道：“你说话怎么又变回这个德行了？你能不装了吗？”

仆人站在一旁听得心惊，宋大侠性格如傲雪凌霜，难以亲近，这位公子却大挑毛病直言不讳，看来两人果然是很好的朋友啊！

赵小弦抽走仆人手里的帖子，打开来扫了一眼，道：“原来是徐敬徐老先生要请你吃饭。我听说此人就任翰林，眼高于顶，往来相交者，皆得是要通书达礼，能说会道之人，宋渺你哪条都没有，竟然也能得到他的邀请。”

宋渺薄唇如锋，轻轻扯动，道：“抱歉，请容，在下，拒绝。”

“嘿嘿。”

赵小弦一脸坏笑。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你不想去？晚了，我已经替你答应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