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顽心(中)

“你现在是不是很烦我跟着你?”赵小弦露出一抹存心不良的微笑,叼住了那封邀帖。

宋渺回头看了一眼赵小弦,又继续往前走。

“哈哈哈!”赵小弦一脸得逞,“你终于能够体会到我的痛苦了吧!自从你进城以来,我耳濡目染皆是你的名字,烦都快要被你烦死了,现在终于唤我来烦你了!”

“不过,你这是要去?”

一路万木峥嵘,树影碎动。

据有心人士统计,在树林发生命案的概率是最高的。

走在这处凄风飒飒的深山密林里,有一种随时随刻都会发生危险的错觉。

赵小弦第一次踏入这里,就暗暗吐槽过:“把寺庙盖在这种地方,会有香火才怪。”

镜月寺的寺顶于层层葱茏古木之上隐隐可见。

不平今天很难得地没有宅在禅房里。

不管什么时候,真正的住持师父永远不在镜月寺,赵小弦几乎要怀疑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位老主持了。

管理寺院的,永远是喜怒不形于颜色的不平。

他生气时嘴巴便会上下开合,念念有词,对外号称吟念经书,可以静心静神。但实际上,他口中到底念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不平的脸在见到赵小弦之后微微变色:“赵公子,又来出家?”

他的口气稀松平常得就像是在问候赵小弦吃没吃饭一样。

赵小弦像是回应他“吃了吃了”一样很自然地答道:“顺便顺便。”

“顺便?”不平注意到宋渺,比起刚才的脸色微变,现在的他几乎可以说是脸色大变,“赵公子你该不会是跟着宋施主来的吧?”

自面馆出来,宋渺便蔫蔫不乐,郁郁不欢,声音听起来也充满了消沉之意:“法师,在下,来此,参佛。”

如果不平之前只能说是脸色变动的话,那么不平此刻的神情,对于一位得道高僧来说,已可以算是大惊失色了,宋渺到底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啊?

不平瞄到赵小弦,登时明白了,不管宋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赵小弦做的好事!

不平捻起佛珠,口中呢喃语语。

赵小弦把耳朵凑到他面前:“师父你说什么?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深静玄密的寺中,忽然传来了拨弦的声音。

拨弦之人似乎无心奏一曲琴音,弦音断断续续,飘缥缈渺,如入碎镜。

听音色似乎便是宋渺上次奏曲的那把古琴。

琴音虽然破碎难全,时常间断,却使人魂牵梦萦,念念在心。

要是普通人这么弹,只会很难听。

赵小弦好奇道:“这是谁?很不简单啊,听这声音,我猜,弹琴的,一定是只大美人。我要去看看。”

不平跨起左腿,轻移一步,挡住了赵小弦的路。

赵小弦问:“你拦我?”

不平道:“没有啊,贫僧只是刚好要往这边走。”

赵小弦狐疑地看了不平一眼,抬腿便要绕路而行。

不平又跨起右脚,这一步,又正正好挡在赵小弦身前。

“不平师父,怎么不让我进去?”

“哪有啊,施主能过就去啊。”

赵小弦歪起头打量了一下不平,不平神色未有异常,只是手指间,正在不断地掂捻垂在胸前的佛珠。

赵小弦的嘴边忽然浮起一丝愉快的笑容:“不平师父,你不让我进去,莫非是不想让人见到寺里正在弹琴的那位客人吧?此人与师父你颇有渊源?”

不平无懈可击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崩裂。

“被我猜中了……”

赵小弦话音一顿,转头四顾,眉头微蹙。

“宋渺呢?”

相持不下的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宋渺白衣翩跹地上阶入寺去了。

堂外小院,古柏苍木,摇摇欲簌。

落叶万千铺了一地,独落不到那个人的肩上。

那是一位腿上枕琴的素钗素衣的美人,走近一看,才看明白此人根本不是在弹琴,而是在随心拨弦,至于拨出来的会是仙音还是魔曲,他一点也没有想到。

听到有人走近,便突兀收弦,似是不习惯被打扰。他拍拍两只袖子,拍了拍那把黑木古琴,温言地说了一句“走吧”,可是四下除了宋渺便没有其他人,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老琴听。

宋渺上前一步:“等等。”

那人被素不相识的剑客叫住,似乎有些惊讶,抬起头来望向宋渺,露出一对摄心的美目,“你叫我吗?”

宋渺点了点头:“把琴,留下。”

江湖上的侠客高手数以万计。

他们都很清楚为什么要踏入江湖,或为名扬天下,或为地位声名。

这些都不是宋渺最在乎的东西。

宋渺身上也不带多余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一多,宋渺的“剑”就会变重。

但是这把经年老旧,来历不明的黑木古琴的琴弦,是赵小弦亲手续上的。

因此宋渺有些在意。

抱琴的那人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琴,忽然露出莞尔一笑,若是笑能具象的话,此刻山寺只怕已是春风大盛,花团锦簇了:“原来是为了这把琴呀。”

他往下看了一眼站在山寺拱门之前的一人一僧,两人还在玩“对不起你给我让开”的游戏,“寺外站的可是太平巷的琴师赵公子?”

寺门外,山脚下。

“阿弥陀佛,公子你变了。”不平合起双掌,微微颔首。

赵小弦左跨一步:“我变了?我变什么了?”

不平双目半垂,右跨一步,“从前你听到宋施主的名字躲都来不及,现在,你竟然缠着人家,恨不得时时刻刻出现在他面前。”

赵小弦摸了摸鬓发,虽然他现在的确是在缠着宋渺,也的确是想借此烦死他,不过不平这么描述似乎恶心了点。

赵小弦不由问道:“师父,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宋渺眸色一凛,他认得赵小弦,他是刚好就认识,还是……

他又将目光转回宋渺身上,明明是一双温柔的剪水明眸,却让人感到隐隐不安。“那么阁下,一定不是宋渺吧。”

背上的清吟剑动了一下,宋渺问道:“何以,见得?”

那人道:“因为我听说赵公子心中属意的女子不当乐姬了,转投到了别人府上,而那个人的名字,就叫宋渺。”

他刚说完,宋渺便看见离自己最近的那片落叶落在眼前,自断成上下两半。

一个人从树下跳下来,冷喝一声:

“宋渺!”

那人一身黑色锦衣,裁剪成适合行动的武装,一柄银光发亮的长刀。却没有见到刀鞘。

如果把“长刀”和“没有刀鞘”联系在一起,就很容易让人产生出一个恐怖的联想。

黑衣男子上前半步,将抱琴男子护至身后,一舔上唇,弓身如一只待发的老虎,冷冷道:“宋渺,我早就想会一会你。”

如果真的是那家的人。宋渺想。那就麻烦了。

抱琴男子觉得无聊,掩口打了个呵欠,倒在树下,昏昏欲眠。

“宋渺,宋渺——”

抱琴的男子从树下醒过来,敲了敲琴身:“阿却,走咯。”

盘旋飞绕在黑衣男子身上道道黑风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名风华无双的抱琴男子把琴放下,向宋渺略略鞠了一躬:“在下并不善琴,带在身上也无用,不如就留给宋大侠的朋友吧。”

黑衣刀客乖乖地走回那名男子身边,并肩往另外一个方向下山了。

赵小弦走上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远去。薄薄的山雾,就像是女子轻遮蔓掩的面纱。

只是纱后面的人,却怎么也看不见了。

赵小弦叹息了一声。

“宋渺,刚刚是不是有一个人在这里?”

宋渺摇摇头。

从后面追上来的不平看了看院子,渐渐浮出一种恍然若失的神情,张口数次,却又无话。片刻,方才问道:“他们,已下山去了?”

“他们?”赵小弦锤手道,“原来是两个人。”

“不平法师,”赵小弦笑得不怀好意,“您与他们是什么关系?”

不平在得知两人离去后几分苍白的脸色被赵小弦笑得恢复了正常:“这你不必知道。”

赵小弦抽出一只手搭上不平,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平法师,我真好奇你在出家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胡商的儿子?还是从胡邦来的学僧?”

不平拿掉赵小弦的手,慎色道:“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师父不用忌讳。”赵小弦不以为然道,“太平巷中我见过很多胡人,当今太后还是一位鲜卑公主,胡僧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不平叹了一口气,奈之若何道:“公子口无遮拦,不懂眼色,难道就不怕祸从口出,酿成大错?”

赵小弦闭上双眼,似乎又沉醉在了那可叹可怜的悲情之中:“反正羽姬也离开我了。我就算降祸在身又有什么关系?”

不平怔了一怔。似乎还真有几分出家人脱俗于世外的样子。

不对,一定是幻觉。不平在心里摇了摇头。一个艺子,怎么可能出家为僧呢。

不过。

“阿弥陀佛,若是公子能戒骄戒躁,清心淡欲。或许还是有机会,聆听佛诲的。”

赵小弦眼中精光四闪,仿佛看到了出家的希望。

不平转向宋渺,顿了顿首:“宋施主,请入室吧。”

宋渺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院中树下的黑木古琴上。

琴身黑得可怖,远远看去,就像是什么不祥之物。

这把琴的主人是谁?刚刚奏琴的人又是什么来历?

赵小弦也注意到了那把琴,也想到了刚才奏琴的那个人:“宋渺,你有没有看见刚刚弹琴的人长什么样子?长得好看吗?”

宋渺垂下眼皮:“还好。”

赵小弦呵笑一声:“也对,洛阳最美的女子在你的府上,你怎么还会觉得别人好看?”

不平问道:“羽姬姑娘?”

赵小弦撕心裂肺道:“没错。阿羽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不平在赵小弦越来越陶醉之前及时打断了他:“看来这位羽姬姑娘,真的是很好的姑娘啊。”

宋渺道:“还好。”

不平错愕地看向宋渺。

赵小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蹿了出去,立在宋渺跟前,露出一张青筋暴突的样子:“你说什么!”

不平揉了揉眉心。

“不对。”赵小弦又退了回来。“我如今已经是个将要出家之人了,当不为流言蜚语所扰。”

赵小弦弦朝不平咧开一口白牙:“师父,我是否已经做到了清心寡欲?”

不平瞪着头上的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