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顽心(下)

夜幕悄临,星光寂寥,月影阑珊。

两名风采迥异的男子一前一后,走在洛阳城的三街六市中,七拐八弯,九绕十转,走在前面的白衣男子似乎有些倦意,跟在后面的公子脚步轻盈,精神大好:

“宋渺,你有多厉害?这么多舞剑弄枪的,你是最厉害的那一个吗?”

“不是。”

没有哪个剑客会轻易承认自己不是最厉害的剑客。

不过宋渺的确承认了。

“好吧。”赵小弦对“谁是最厉害的剑客”这种事情上没有兴趣,“我可是洛阳最厉害的琴师呢。”

宋渺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挺好。”

这个洛阳最厉害的琴师最爱热闹,最喜欢的场合就是欢宴场合,可是到了徐翰林,徐敬摆宴的府上,赵小弦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徐府门前已有一片轿阵,看来赴宴人数之多,这些马车竟然排到了对街上去,从马车的造式、帘布的花纹来看,无一不是名望大家,贵胄之户。

赵小弦推了宋渺一把:“哇,宋渺,你大发了,大侠的魅力就是非同凡响啊!”

赵小弦虽然自诩洛阳第一,但到底还是太平巷出身,难登大雅,像徐敬这种食古不化到出了名的腐儒的宅子,他可是一次都没有去过。

两人一被门童请入府中,便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诡谲气息。

院子里虽然站满了人,却毫不热闹,府中虽在举办宴会,却一点也没有欢宴的气氛。

这些人,要么是文采奕奕的风流才子,要么是德高望重的礼乐大家,全是在四艺上颇有造诣的逸群之才。赵小弦还看到了几位熟脸。

他们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的独自院中来回踱步,但脸上的表情,都不可说是高兴,

一位峨冠博带老者是这些人的中心,此时正在抓着几个后生侃侃而谈,唾沫四溅,说得满脸通红,似要呕心沥血出来。

赵小弦嗤笑一声,对他话中所引的典故不屑一顾。

“老身离开一下,有贵客来了!”

老者看到宋渺,眼中迸发出光芒。

赵小弦注意到老者腰间悬挂着象征身份的银鱼袋,看来此人就是本朝最高学士,太后倚重的名儒,徐敬徐翰林本人。

徐敬晾下一干学士,踱步至宋渺面前,呼吸微微有些不顺,“宋大侠,你来了,今日的宴会有您加持,必会一帆风顺!”

宋渺薄唇微启,将启却未启,已被身后之人抢先一步道:“只是场酒宴罢了,又不是做法事,加持什么?”

徐敬皱眉道:“是谁?”

赵小弦慢腾腾地从宋渺身后走出来。此夜秋风如瑟,可是他一出现,立马就拂去了院子里七分秋意,徐敬从未见过他,一见到他,脑中便浮出了“风姿恣意”四个字。

他带给徐敬的震动之意一时胜过了他对徐敬的无礼,徐敬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松软起来:“不知这位公子是?”

赵小弦微微回礼正要报上名字,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那人熟络地搂过赵小弦的肩膀,亲亲切切道:“小弦啊!许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徐敬拱手道:“原来这位公子是程公子的朋友。”

这位程公子平日游手好闲,爱逛花街,盛名在外,没想到德高望重的徐翰林竟然对自己如此客气,一时受宠若惊,将赵小弦搂得更紧:“没错,徐老先生,我跟你说,我朋友的琴曲在洛阳可是万人空巷,年纪轻轻就在太平巷开了乐楼,真是前途无量啊!”

“太平”这个著名的烟花巷陌的名字刺痛了这位正义凛然的学士:“太平?公子出身太平?”

赵小弦满不在乎,下巴微扬:“正是。”

程公子还搞不清楚状况道:“小弦,你来都来了,为何不为此宴助兴一曲?”

徐敬唇须僵竖,白眉横蹙道:“不用!”

程公子被这声怒喝吓得放开了手。

说完,徐敬向宋渺鞠了鞠身,一挥袍袖,避入内厅,仿佛院子里生了什么瘟疫似的。

其他人见到徐老入厅,以为大宴将启,也纷纷跟了进去。

厅里已列好席,按部就位,井然有序。入座的人虽多,却丝毫不觉得拥挤窒涩,每个座席之间摆着几样淡菜,一壶清茶。

赵小弦忽然感到一丝不妙,自己只是跟着宋渺过来,却完全不知道来这里干吗。他跟着众人坐下,拉了拉宋渺的袖子,低声道:“宋渺,你知不知道徐敬办这场宴会的名目是什么?”

这一问,没有得到答案,却提醒了赵小弦,自新皇登基以来,本朝一直风调雨顺,平平稳稳,谁知道,今夏圣上就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一直烧到了今秋,朝廷禁乐成风。徐敬身为耿耿大臣,竟然大开盛宴,虽然这宴会办得跟丧会一样,不过也十分稀奇的了。

徐敬缓步上台,执起身后案上的玉瓷茶器,向满堂宾客敬道:

“多谢各位赏脸前来老身的府上。各位,今日邀大家前来,便是为吾皇陛下龙体抱恙一事。”

龙体抱恙就该去找太医啊。赵小弦不知道聚集一群名家士子起来开会会对圣上的病体有什么帮助。这场晚宴甫一开场气氛便如斯古怪。难道真的是要做法事吗?可是也没有看到和尚和道士啊。

徐敬虽然年逾花甲,声音却听不出半点龙钟之态,字字掷地:“各位都是声望有加的才子才俊,吾皇的龙体,吾朝的平安,就看各位的了!”

徐敬说完,持杯朝前行礼。

配合徐敬的大礼,座下纷纷响起一片“不敢”“言重”之声。

“噗。”

堂下响起唯一一个不合之音。

徐敬目光如剑向台下扫去。

“啊哈,啊哈,啊哈哈哈……”

赵小弦捧着肚子东倒西歪,一会靠在程公子肩上,一会锤了锤宋渺的坐席。

一等席上一名鸦青锦衣的青年缩回翘起来的脚,咬了一口苹果,嘴里发出“咔咔”的声音。

因为他身份隆重,虽然没有官衔,权力却不下于在场的每一个人。

可就算威高权重如此人,在徐敬住持的严肃场合下,一边跷腿一边吃苹果也到极限了。

赵小弦却对徐敬出言不逊了两次。

程公子悄悄拉了拉赵小弦的衣袖,压低声音,煞有介事道:“小弦你为人豁达,性情直爽,但是这位徐老真的是不能得罪啊!”

赵小弦褪下程公子攀在他身上的那只手,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程老兄啊,你是名门之后,常要见那老头。可是本公子就不一样了,本公子靠手艺吃饭,与他没有利害相关。他纵有再大权势,也掀不了太平巷的天。”

赵小弦说得理直气壮,这位当红乐师在太平巷的时候,就有“得罪人不留情”的风评。

程公子见赵小弦没有领悟到他话中意思,动了动嘴唇,正要再劝,台上的徐敬又开始说话了:

“今日,老夫请到了宋大侠来此见证。”

就像有人在程公子的嘴巴上钉了一下,程公子立马闭嘴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宋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位侠名满天下的剑客是否救人无数他们并不在乎,他们只希望,宋渺能先救一下被眼下无比尴尬的宴堂。

在万众瞩目的期待下,宋渺拱手略回一礼,正言肃色道:“在下,无话,可说。”

这不是在跟赵小弦抢谁更不给主人面子吗!

那名鸦衣青年又默默地把苹果放回去了,现在的他正襟危坐,与旁人无异。

因为谁也不知道若是徐老发怒,还有谁能招架得住。

所以还是乖一点比较好。

赵小弦支起了下巴,欣赏徐敬越憋越红的脸。

徐敬走下两个台阶,眼中神采焕发,只望向宋渺一个人:

“好啊!”

赵小弦皱了皱眉。

徐敬继续说道:

“不愧是宋大侠,就是爽快率真,侠骨豪情啊!宋大侠这一句话,道出了我朝风骨,道出了老夫的心声。老夫想对在座各位说的话,那就是:各位不用想也知道!”

赵小弦手一抽摔了个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