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伤心

花了一月时间,星夜兼程,唐悦终于回到唐家堡。

她这次出去,是为了娘亲去寻找当年流落在外的三件首饰。七宝珠帘、祖母绿耳环,最后一件就是琉璃金钗。整整花了半年时间,她才一一收集到这三样东西。就因为最后一件的收藏者是静安王府,也是最难取到的一件,因此直到如今她才能回到唐家堡。

却不想刚回去,就被唐漠逮到。还没等她说话,唐漠已脸色阴沉地开口,“唐女侠舍得回来了吗,在外面游荡半年,居然还记得唐家堡的门往哪儿开,真是荣幸。”

唐悦一怔,微有惭愧之色,说道:“大哥,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不告而别,我是出门为娘找……”

唐漠冷淡地答道:“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只要记得你那个了不起的娘就好了。”

唐悦脸色白了两分,知道唐家大哥这样说话的时候,一定已经是很生气了,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大哥,你不要这样说话,你这样说,我……我心里会很难过。”

唐漠冷冷看她一眼,“哦,你居然还会难过?你走可以,怎么能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我跟你说过什么,出门一定要先告诉我!你就这么轻飘飘地一走半年,爹问起的时候,你让我如何解释?但凡你把我当成大哥,也不会不说一声就走吧!”

“可……可我留书给你了。”唐悦迟疑道,唐漠从来对娘没有好感,如果知道是娘让她出门,他会轻易答应吗?

“一张轻薄的纸就把我打发了?你真的把我当做你的亲人吗,还是在你心里,就只有你娘?”

“你……当然是我大哥啊!”唐悦并非口齿伶俐的人,在某些方面更是十分的迟钝,居然答道,“大哥,你别生气了,我这次出门,把娘让我找的东西全都找齐了,她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这一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唐漠冷笑,俊美的脸上罩上一层寒霜,“你以为这样做,她就会喜欢你吗?这么多年过去,她不是第一次让你去做根本做不到的事,你傻到没有脑子吗?还是已经瞎了看不见?”

唐悦一愣,眼中浮现出受伤之色,唐漠瞧了,心中一窒,自觉说得过分了,暗中有些后悔。但依照唐家大哥的性格,即便是做错了,也决不会道歉的,况且她本性如此愚笨,就像个傻瓜一样,怎么骂都骂不醒!

“大哥,我知道你待我好,但……她是我娘。”唐悦慢慢说道。

“去吧去吧,我预祝你这次得到你娘的欢心!”唐漠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悦站在原地怔了很久,才再次鼓足勇气走去唐四夫人的绮阴院。这里本住着她的娘亲,她过去那五年,本该在这里度过,可是,此刻,她却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此陌生,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每一个走过她身边的侍女,都会窃窃私语。

唐悦只好装作没有听见,一心向前走,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道:“小姐怎么来了?”

唐悦抬头一看,是那粉面桃腮的银心站在台阶上。

“我……想见娘,她有空吗?”

银心客气地笑笑,“小姐恕罪,夫人正在午睡,只怕现在打扰不得,小姐有什么事可直接对奴婢说。”

唐悦皱眉道:“可是我有东西,想亲手交给娘。”

银心笑得甜蜜,道:“小姐,夫人交代过,若是那三件故品,直接交给我就好。”

唐悦不愿意把东西交出,可她能说什么?只能乖乖将东西全部交给银心,连一句反驳的话也不能说,不敢说。

“娘,你给宝儿串珠子玩儿!来嘛!”

突听房内传来儿童稚语,声音可爱。唐悦愣住,怔怔看了那紧闭的房门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有人迎头给了自己一棒,这其中的滋味,说不出的萧索,她呆呆站在台阶下,泫然欲泣。

她自从出了唐家堡,几乎想尽一切办法去寻找这三件宝物的下落。一件是从巨鲨帮的帮主夫人手中取得,她为了交换,不惜替那位夫人潜入南海寻最大最柔和的珍珠。一件是从当年温家的一位仆妇手中换得,为了让她心甘情愿交出,她不惜爬上险山,为那人久病卧床的儿子寻找治病的药引——毒蛇的蛇胆,自己却被那毒蛇咬了一口,差点命丧黄泉。最后一件,她潜入静安王府,被黄泉二老打上一掌,寒毒攻心。却没有想到,竟然连娘的面都见不到,更不要说亲手将东西交给娘,得到她一个笑容,哪怕是一句夸奖。

“娘到底是在午睡,还是根本不想见我?”唐悦慢慢道,只觉得有一把钝刀在自己心上慢慢割着,连喉咙都似有点甜腥味道。

银心似有些尴尬,面上微红,“小姐,东西我会交给夫人的,你请回吧。”

唐悦回头,一路拔足狂奔,她不能再待在这里,再待下去,她整个人只怕都要发疯发狂,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冲进去,会问娘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么多年来她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娘为什么这么讨厌她,为什么连看都不想看到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唐悦一路奔跑,撞到人也没有回头,一直跑到后山断崖上才跪倒在地,眼泪再也控制不了地流淌下来,打湿了脸颊。

她也是娘亲生的女儿啊,为什么娘却将自己视作是多余的,为什么一再的冷言冷语,为什么要对她视而不见?既然这么恨她,当初又为什么要生她这个女儿?唐悦一直哭一直哭,仿佛连血都要哭出来。

“每次见到你,你好像都是在哭。”突然,身后出现了一个柔柔的声音。

唐悦没有回头,眼泪还是停不住,一直低着头,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颊上却滚烫,泪水冰凉。

“明知道结果如何,你还是义无反顾,小悦,你真是太傻了,比我还要傻。”那声音接着说道。

“人生之中,总有许多求而不得。你喜欢的,未必喜欢你;你想要的,未必属于你;你费尽心思去讨他的喜欢,他未必领情。那么那么喜欢,那么那么想要,那么那么努力,最后还是一样得不到。小悦,我说的话,你懂吗?”

“可是……可是我已经尽力了,为什么……”

“小悦,你还是不明白。你就算再努力,不喜欢你的人,还是一样不喜欢。徒劳无功的事情,这几年来,你不断在做,每一次你都跟我说,这次你娘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一定会改变对你的态度,结果如何呢?我一次又一次听见你在哭,你娘始终没有变过,你也没有变,这么多年,竟然都不肯放弃。就算你哭断了肠子,哭坏了眼睛,能改变你娘吗?你所做的一切,她都是看不见的。你知道吗,我是眼睛看不见,可你娘是心看不见,她讨厌你,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你又能如何?”

“我只要再努力一点……我以为……只要再努力一点点……”唐悦的哭声越来越小,喉咙已经变得沙哑。

“很多事情,命中注定,你无能为力。就像是我,天生就是个瞎子,老天也不会因为我不高兴,我不愿意,我不想,就改变这一切。小悦,如果你不想像我一样变得如今这个下场,就不要这么执著,这只会让你更痛苦,更加不能自拔。”

那人顿了顿,又温柔地道:“如今你已经将这种努力变成一种习惯,就算你现在哭得再厉害,你娘一句话,你还是会赴汤蹈火,为她不顾一切,因为你已经将她的关心当成你人生中最大的追求,就算我让你放弃,你也做不到。只有当你真正放弃心中的奢望,这种徒劳无功的举动才能停止,你的痛苦也才会消失。”

“宋姐姐,真的会有不痛的那一天吗?”唐悦突然回头,站在她背后的,赫然是五年前就该香销玉殒的宋婉词。

宋婉词微微笑了,她抚着心口道:“什么时候他无情,你比他更无情,就不会痛了。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无法改变,你是凡人,要让自己不痛,就要放弃这种无谓的追寻,否则,只怕你永远没有不痛的那一天。”

她接着道:“小悦,我知道,你是一个特别执著的人。当年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去寻找,在山间发现了那条通到半崖的小路,我说不定早就死在那里了。”

唐悦擦掉眼泪,摇头道:“不,宋姐姐,是老天爷也不想你就这样含冤而死,才让你掉在半空的断台而非直接坠下崖底。若非你求生意志顽强,我就算找到你,也是没有用的。况且,真正救治你的人,是陶大哥才是。”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落到远处那片树林中,宋婉词会在的地方,不出一百步,必然会找到陶云,自从五年前发生那件事后,陶云一直不肯离开宋婉词太远,生怕他照顾得不好,再有什么意外。

唐悦接着说道:“当年我把你带上来的时候,已经是精疲力竭,再加上我不懂医术,也不太会照顾人,你身体那么虚弱,如果不是陶大哥及时赶来,只怕我也无力回天。”

宋婉词笑笑,“我知道,可陶云是我爷爷的关门弟子,是我从小就认识的朋友,他为我奔走,还可说是有原因,你跟我素不相识,却愿意为我这样辛劳,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唐悦动容道:“我并未能替姐姐做什么,可你和陶大哥这几年来一直在暗中指点我的武艺,我才能进境如此之快,否则以我的资质,只怕五年也一无所成。这一次出去,情急之下用了陶大哥教导的步法,只怕会被人认出来,如果因我而连累姐姐被那人发现,我心中会更加难安。”唐悦提到的那个人,便是苏梦枕。

而另一边的宋婉词,脸上温柔的神情突变,她多年的愤怒,久蕴心中,听唐悦说到此处,冷冷一笑道:“这世道真是变了,做恶事的不怕人知道,反倒是受害者处处躲藏。”

唐悦见自己无意中说到对方痛处,不由得心中一阵忐忑,她多年来一直避忌在宋婉词的面前提到苏梦枕,不知为何今日却说漏了嘴,脸上也不禁白了几分。

宋婉词虽见不到她神色的变化,却自觉口气严厉,便刻意放缓了几分,“当初陶大哥送我来到这唐家堡,本当自行离开,可他若不是因心中莫名不安而半路折返,只怕我也活不到今天。小悦,你说的意思我都明白,可很多事情不是你躲着就能避免。你不找他,他总会找上你,到时候,只怕又是旧事重提,不胜伤心。”

冷风吹来,宋婉词的衣襟飞起,整个人流露出一种弱不胜衣的美态。

唐悦叹了口气,她不懂得,为什么宋姐姐这样美,却还有人能够狠下心肠那样对待她,仅仅是为了一本什么《离恨经》,难道活生生的情人,比不上一本书重要吗?

宋婉词耳朵极灵,听她叹气,勉强笑了笑道:“你不用为我难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如果你实在无法放弃,就继续努力,我希望,你娘终有接纳你的一天。”

唐悦刚要说话,宋婉词却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她。

果然不一会儿,就见面色沉静的陶云走了上来,“这里风大。”他对着唐悦点点头,便扶起宋婉词慢慢走了。唐悦望着他们的背影,一时之间有些难受。陶云为了宋婉词,五年来困在这后山上,陪着她,照顾她。可宋姐姐虽然恨着苏梦枕,却也没有一日忘怀过那个人,这样一来,陶云大哥的一片真情就付诸东流。

直到那一对相濡以沫的男女在视野中消失,唐悦才站起来,遥望远处的云雾,眼露迷茫之色,她不懂,真的不懂,这世上的事情,为何都是这样的难办,这世上的人,为何都如此难解。宋姐姐要她放弃,她也想放弃,她比任何人都想,但她无法放弃!她想要娘的关心,娘的爱护,想要像天底下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可以依偎在娘的身边,亲热地叫一声,说一句话,哪怕是得到她的一个微笑。她羡慕欧阳明珠,羡慕到心里都在滴血,她更嫉妒唐小宝,嫉妒到几乎无法面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不由自主地,她抚上自己的心口,真的有一天,这里会不痛吗?

唐漠与唐悦分手,回到自己院落,约莫半炷香时候,一人行色匆匆跑过来。唐漠皱起眉头,“管家,出了什么事?”

唐管家神色凝重,悄声对唐漠道:“大少爷,刚才别院有人来回报,刚少爷他……遇袭身亡。”

唐漠面色大变,唐刚是他三叔的长子,武功智计在唐家堡都算得上是佼佼者,近年来已经能独当一面,况且身在唐家堡中,又怎么会遇袭身亡?

他急问道:“在什么地方遇袭的?”

唐管家答道:“就在距唐家堡外三十里处长坡。”

唐漠不再犹豫,“备马。”

唐管家迟疑道:“大少爷,老爷那里已得到消息……”

唐漠冷冷道:“我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不要张扬,最好先别让三叔知道。”

“是。”

唐漠策马刚出马厩,就看见唐悦低着头走回来,他一勒马缰停在唐悦面前,“上马。”

“啊?”唐悦呆呆望着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唐家大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唐漠手一拎,唐悦人已落在马上。“坐好!”他沉声道,一扬马鞭,马儿撒开四蹄,飞快出了唐家堡,一路直奔落日长坡。

“大哥,出了什么事,我们要去哪儿?”唐悦抓紧唐漠的腰间,诧异地问。

唐漠眉眼沉沉,声音发紧,“唐刚死了。”

唐悦愕然,一时不能做声。唐刚,小时候欺负过她,把她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个……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她从习武以来,已经很少见过那个人,逢年过节的时候碰见,也不过一低头就过去了。印象里,他已经是个武艺高强的青年人,是唐家堡年轻一代中的高手,怎么会……

很快便到了长坡。

那里已有唐家堡的人在查看,看见唐漠两人过来,慌忙行礼,“大少爷……”顿了顿,又纷纷将目光落在一身红衣的唐悦身上,“小姐……”

唐悦有点僵硬,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不习惯唐家堡的人管她叫小姐,他们别扭,她心里更别扭。所以平日里,大多数人对她视而不见,她反而轻松自在一点。毕竟她不是唐家堡正统的小姐,这个称呼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唐漠哪里想到唐悦心中这许多弯弯绕绕,他略一点头,直接走过去查看唐刚的尸体。

“大少爷,刚少爷是被人从正面一剑穿心,您看,伤口在这里。”

唐漠注视着那胸口的血洞,面色森然,“一剑穿心?”

不,唐刚决不会让人在正面一剑穿心,即便是武功再好的敌手,也不至于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若是无法正面对敌,唐刚更不至于蠢到待在原地等着对方一剑杀过来。他略略看了看,竟在唐刚耳后发现一处可疑的红色血点。唐漠沉思片刻,站起身来,四处查看有何异常。

唐悦慢慢走过去,蹲下了身子,将手放在死不瞑目的青年脸上,轻轻一抹,那年轻人已合上了双目。直到如今,她还记得当初对方是如何踩着她的背,警告她唐家堡不是她这种人待的地方,最好滚得远远的之类的话。但是成年后,他就很少再找她的麻烦,看见她的时候,总是脸一红就让开了道。想不到,神采飞扬的唐家年轻一代高手,居然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了落日长坡。

落日长坡。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夕阳的余晖在众人心头笼上一层阴影。

“大哥,你觉得会是何人所为?”唐悦迟疑半晌,才问道。

唐漠冷冷道:“魔教。”

唐悦愕然,魔教虽然久与唐家堡不睦,但近几年并无大的动静,为何要袭击一个唐家的小辈?况且还在距离唐家堡如此之近的地方,这等于是在向唐家堡公然挑衅。

“试剑大会在即,唐刚是代替唐家堡出战的高手之一。魔教此举,不过是在战前的震慑,你若慌了,就正中他们下怀。”他本还有话要说,看见唐悦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唐刚的尸体,突然察觉,她这半年来,瘦了许多,似是大江南北到处奔波的缘故,整个人更是显得面色苍白,满脸疲惫,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还些微带出些光彩。不知怎的,他便住口不言了。沉默半晌,唐漠道,“回去吧。”

那边的侍卫,已经用白布掩了唐刚的尸体,一只手探下去,要将他背起来。

唐漠的手已放在马鞍上。

突然眼前青影一闪,一道甜如蜂糖的声音唤道:“唐大少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唐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

一件深青的劲装,裹着一个年轻的美貌女子,犹如一阵疾风般,卷到他们眼前。那女子一道黛眉犹如弯月,笑得兀自甜蜜,眼睛却定在唐悦身上。一群人对峙,女人第一眼看到的往往不是男人,而是对方阵营中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先要眼神较量一番,才进入正题。

柳月眉美目打量了唐悦一番,见她肤色如雪一般细腻,眼眸又如明星一般的亮,眼神先不由冷了几分,然后才将黑色眼珠骨碌碌转到旁边的唐漠身上,淡笑道:“唐大少爷怎么也不问问我同意不同意,就要把他带走吗?”

唐漠冷笑,“唐刚是唐家堡的人,我带走他,有何不对?”

柳月眉眉梢一扬,手上黑亮的鞭子在指尖绕来绕去,“谁打的猎物,自然属于谁,唐大少爷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言下之意,唐刚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只被她捕猎而死的牲畜。唐漠的眼神如冰霜般寒冷,唐悦担忧地望着眼前的局势,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柳月眉话音刚落,已笑吟吟地走向唐刚的尸体。不待唐漠开口,剩下四个侍卫已经掠上前去。“姑娘留步!”

柳月眉笑靥如花,俏皮道:“我偏不留步!”

四个侍卫对看一眼,刚要出言震慑,忽然眼前青影一闪。事情突变!只听到一声惨叫,四个侍卫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唐悦睁大了眼睛,那边唐漠已经急掠而上。

“大哥,小心!”

唐漠未弄清对方来意,本不想立刻动手,却不想这一时的谨慎,却使得那四名侍卫当场毙命,那女子动作极快,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是如何动手,那四名侍卫已经没了呼吸,这女子实在心狠手辣!

一眨眼间,二人已对了一掌,各自退开。

柳月眉倒退十步开外才勉强停下,讪讪笑道:“唐大少爷名不虚传,果然内力深厚,月眉佩服!”

唐漠冷哼一声,“你杀了唐刚,又要阻我,难道就是为了表达敬佩之情?”

柳月眉笑意转冷,鞭子一扬,“当然不是,我今日正要向唐少爷讨教一二。”

唐漠目光如炬,“我不与无名之辈争斗,你到底是何人?”

柳月眉美目轻轻一横,复又娇笑道:“拜月教青木使者柳月眉,请唐大少爷指教!”

拜月教?唐悦心中一凛,不就是正道中人鄙夷的魔教,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不但杀了唐刚,甚至还想向唐漠挑战?

说话间,唐漠的剑已出鞘,剑光冷厉。流霜剑骄傲地、冰凉地对着柳月眉。

“想不到魔教使者居然会出现在这里,看来你此行,是想带唐某的人头回去复命?”唐漠笑道,嘴角微弯,现出一道讽刺的弧度。

柳月眉很有信心地道:“早听江湖中传闻唐家九式的厉害,却想不到连人都长得这么俊,月眉倒是很想将你带回去,做个相公耍耍呢。”

唐悦听得胆战心惊,唐家大哥这样冷酷的人,居然……居然被调戏了一把。

果然,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唐漠耳后青筋跳动,显然动了真怒。不由自主地,唐悦退后一步,站在是非圈之外。她竟觉得,自从那柳月眉一句话说出口,唐家大哥周围的空气就似突然旋转,隐成风暴,一触即发。

柳月眉嘴上占了便宜,手上却不敢怠慢,鞭子噗地飞上长空,身形迅速急转,手中鞭子甩得越发狠辣,瞬息之间,仿佛有一道道暗芒似流星般挥向唐漠。

唐漠早已暗中戒备,兼之在言语上被这个女人调戏了一把,心头一时火气腾腾,立时展开流霜,势如万军地迎鞭而上。

只听啪的一声,那黑色长鞭卷在银色长剑之上,死死扣住!

“唐相公,就算你想跟我回家,也不必如此急切啊!”柳月眉笑道,眉头却隐隐皱起。

唐悦在一旁听了,不由擦了把冷汗。从来没见过如此大胆泼辣的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把唐家大哥调戏了个十成十。

突地听那女子惊叫一声,花容大变。刷刷刷刷,柳月眉的长鞭不多不少,被唐漠削成九段。

“你……你……”柳月眉愣愣地望着地上的断鞭,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她的鞭子为牛筋所铸,搏斗时她还赋内力于其上,本应坚不可摧,力可碎石,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人削成几截?

“唐家九式——”柳月眉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气得头上冒烟。她未曾想到,对方一出手就是唐家的成名绝技,而她竟然丝毫不能抵挡,不由哑声道,“果然厉害,不愧是唐家的绝学!”

唐漠冷冷望着她,“还敢带我回家吗?”

唐悦差点跌倒,几乎不敢相信唐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

冷哼一声,柳月眉狠狠跺脚,娇声道:“还不出来,要等我被人家打死了吗?”

唐悦只觉得眼前一闪,又出现了三道人影。

“一次动用四个人,看来是对唐某的性命志在必得?”唐漠微微一笑,审视着眼前刚出现的三个人。

“知道就好!”柳月眉恨恨地道。

一灰衣中年道:“男的宰了,不留活口。”

一白衣少年道:“女的我要,长得真美。”

另一蓝衣男子拊掌大笑,“各得其所,如此甚好。”须臾,蓝衣男子眼睛在唐悦脸上转了一圈,突然转头对白衣少年道,“哪,昨晚的花魁娘子给你,这个美人给我罢!”

白衣少年嘟嘟囔囔,“不要不要,我就要这个!”

柳月眉这回真的柳眉倒竖,要不是鞭子已断,她的长鞭早就挥向白衣少年的头顶,“你被这小妖精迷住了?敢不遵令而行!”

白衣少年瞪了她一眼,“上头就让我们杀了唐漠,又没说杀这个姑娘!”他说着,娃娃脸上露出一种天真的神情,竟对着愕然的唐悦道,“美人,给我做娘子吧——”他说着,又指指蓝衣男子,道,“他花心,他有好多娘子了,我还一个都没有呢,给我做娘子吧!”不意头上挨了一巴掌,蓝衣男子冷冷道:“你没看旁边还有个大活人吗,先解决了他再说!”

唐悦瞪大了眼睛,魔教中人,都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吗?怎么一见面就相公娘子叫个不停,眼见身边唐漠脸上一副风雨欲来之势,她隐隐有几分担忧,低声道:“大哥,他们似是有备而来,我们……”

“你没听到人家说要解决我吗?”唐漠睨她一眼,轻飘飘地道,“他们既然来了,就不会这么轻易走。”

唐悦闻言,手也不知不觉搭在刀柄上。

“这么漂亮的姑娘居然也会武功!”娃娃脸的白衣少年啧啧两声,瞪大眼睛。

唐漠目中冷芒一闪,挡在唐悦身前。

蓝衣男子冷冷一笑,已经动手。他一扬手,至少有十种不同的暗器,同时射向唐漠。动作快、狠、准,毫不留情!

同一瞬间,白衣少年倏地弹了起来。看他本来的样子,实在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但他这一弹而起,却是蓄谋已久。他手中亮出双刀,笔直朝唐漠而来。唐漠若要闪避暗器,必然要向上跃起,那唯一的死角,就被白衣少年牢牢封住。

唐悦站在唐漠身后,看得分明,其中至少有半数暗器的尖端,都闪着淡蓝,显然含有剧毒!他们这般配合默契,分明是在刚才谈笑间就早已部署好要取人性命!

唐漠却不闪不避,手中剑芒大耀。

唐悦知道,唐漠用的是唐家九式的第三式:日照九州!同一瞬间,她也突然明白,唐漠不闪开,只是怕暗器伤害到她!这一式使出,石破天惊,风云变色!

只在片刻之间,漫天暗器全都隐没不见。

唐漠已迎上半空的白衣少年。兵器再三碰撞,空中两道人影倏然分开,又再次缠斗在一起。

唐悦想也不想,已然拔出了刀!

“老大,你看,倾城!”柳月眉惊得一张俏脸煞白,大呼出声。

一直屹立不动的灰衣中年人突然动了,飞快欺近唐悦。

唐悦当的一声,以手中刀挡住对方的匕首。

中年人目中闪现贪婪之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度来袭。兵器碰撞的瞬间,中年人突然冷笑一声,刀柄一旋,匕首突然开花。

唐悦惊诧万分,匕首真的是开花,裂成数片的刀锋,犹如一朵锋利的鲜花,躲过倾城,直向她袭来。唐悦只好用倾城奋力抵住这朵世上最锋利的花,谁知刀心突然转动,从花心中射出一片细小的红芒!

唐悦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什么,就已被一人猛力推开!

“大哥!”她惊呼,眼见那抹红色星芒钻入唐漠左肩!

白衣少年已从空中落下,此刻笑吟吟地与另外三人并肩而立。

“唐大少爷,你竟能察觉我这刀锋中的机关,果然不简单!”灰衣中年男子笑道,目中却无半点笑意。

“刚才在唐刚的耳后,我就发现了极其细小的伤口,你们不过是想用他胸口那处伤口掩盖他身上真正的致命伤。”唐漠捂住左肩,淡淡地道。

原来这刀锋之中藏有暗器,普通人不注意根本不能发现那刀锋的机关,也就无从防备。灰衣人利用这个匕首从背后偷袭,唐刚必是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已中计,而原本与他对敌的另一人就趁机一刀刺进他的心口,所以唐刚才会无法置信,死不瞑目。

唐漠虽隐约猜到,但他一直不知道这暗器到底在谁的手中,刚才蓝衣人向他射出暗器,他一时大意,误以为蓝衣人才是那个放暗器的杀手,谁知道这暗器竟然不在他的手中,反而是藏在隐秘的匕首之中,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柳月眉笑得灿烂,“唐大公子,你知道也晚了,你可知道我家老大的独门暗器啦,我家老大非杀你不可!不如你求求我,再自废武功,我还可以大发慈悲带你回家做我相公,反正洞房花烛又不需要唐家九式!”

蓝衣男子冷笑,“青木使者,你这话要是叫人听见,岂不是以为拜月教中无英俊少年?非要这冷面的小子回家不可?”

柳月眉笑笑,“蓝天星,你说哪里话,十二堂主哪个不是俊俏儿郎,只可惜我胆子小,敢看不敢动啊!”

白衣少年和那灰衣老大的眼睛还像钉子一般定在唐悦身上。

那老大突然道:“白少秦,我等了那把刀几十年,决不让人,你主意可定?”

被称作白少秦的白衣少年笑道:“灰老大,我哪敢跟你争,我还是要漂亮姑娘!”

灰老大冷哼一声,“看那两人情深义重,白小弟,你别空忙一场。”

白少秦的娃娃脸沉下来,“我看中的就是我的!灰老大,我帮你忙,宰了那家伙先!”

唐悦听他们公然在瓜分战利品,简直已难以忍受,唐漠却突然颤了一下,似是站不稳。唐悦欲要扶他,想起唐漠那种决不示弱的性格,站在原地没有动。

灰老大阴笑,“这么仔细一看,这姑娘倒比画上的人还美三分,江湖中何时出了这样的大美人,白老弟,不若先让老哥哥尝尝鲜!”

白少秦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唐漠身形已如鬼魅般闪过。

剑随人至!在灰老大背后的白少秦看得清清楚楚,唐漠的剑如流星般从灰老大的脖子上划过,血花四溅!那剑光,夺目似流火,所到之处,灰老大的脖颈上已空无一物!

白少秦惊叫一声:“你!”

灰老大刚才还在跟他们谈笑风生,瞬间已如一具被砍倒的树一般轰然倒下。

唐漠已中了暗器飞火,能够站着已是不易,居然还能有力气反抗,甚至一击而中,杀了灰老大,一时之间,剩余的三人都镇住了!

白少秦正要扑上,这时眼前却红光一闪,又有一道刀光,闪电般劈了下来!

白少秦刚想以自己的鸳鸯双刀架住那势不可当的刀锋,就感到右肩一阵剧痛。这痛极为可怕钻心,他顿时感觉到一阵头晕,几乎就此倒了下去。待看清眼前袭击者,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那个从刚开始就沉默寡言的美貌少女。

她一身大红的衣裳,苍白的面孔,却又有一双明亮似星的眼睛。他只以为劲敌不过唐漠一个,谁知到这女子竟然这样镇定厉害,出刀如电!那速度和劲道都让人不可思议!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柳月眉已接过唐悦的攻势,与她缠斗起来,手中所持的,正是灰老大的匕首。只是这匕首已恢复原状,一天之中不过能用两次。一针射入了唐刚的耳后,一针射入唐漠的左肩。现在,那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就算会开花,也无济于事。

蓝天星也拔出长剑,向唐漠攻去。白少秦疼得单膝跪地,手已握不住鸳鸯双刀,只能以刀抵在地上,勉强架起自己的身躯,看着眼前的局势。

一边是唐漠对蓝天星,蓝天星以暗器见长,轻功也好,可惜论起武功,实在比唐漠差得太远,现在不过是因为唐漠中了飞火暗器,功力只剩下原来的两成,否则蓝天星绝无可能支持这么久!

而另一边的柳月眉也被唐悦一把倾城刀打得节节败退。

白少秦一咬牙,喝道:“退!”

蓝天星与柳月眉对看一眼,不由分说使出十二分力气,击退自己的敌手!退回原位的蓝天星夹起白少秦,冷笑道:“唐少爷,后会有期!”说罢,已与柳月眉施展轻功,迅速退走。

唐悦不敢追击,这时候才敢走到一身寒气的唐漠身边,“大哥,你怎么样?”

唐漠冷冷看着那三人消失的方向,道:“他们不过是来探路的,若真想要我的命,魔教也不至于蠢到让四个喽啰来。”

唐悦心想,这四人虽说是来试探,可武功已不弱,甚至还让唐漠挂了彩,看来魔教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这么想着,刚才还像是一尊天神般的唐漠,已经倒在了她的怀里!

唐漠躺在床上。大夫来看过一回,说是那暗器淬了毒,却连他也不知道到底用了什么毒,更不知如何处理。唐悦急得团团转,好在唐管家及时去别院请回了唐堡主。

唐悯本在别院,亲自将唐刚已死的消息告知唐三叔,却不想自己的儿子竟然也遇袭受伤,他急匆匆赶回来,仔细检查了唐漠的伤势,才放下心来。“那暗器并未淬毒,不过是极厉害的化功散罢了,他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唐悯勉强笑笑,对唐悦道。

唐悦点头,想起唐漠是为了自己才会受伤,不由得心中忐忑不安。好在唐悯并没有任何怪罪她的意思,反而安慰她道:“漠儿功力深厚,身体强健,过了今晚就不会有事,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去吧。”

“可是唐……爹爹,我想——”唐悦额头上冒出冷汗,说话也吞吞吐吐。

唐悯看出她的心事,笑笑道:“你想留下来也不要紧,漠儿也需要人照顾。”

“谢谢爹!”唐悦真心实意地感激道,如果唐悯这个时候让她离开,她心中一定会觉得特别难过,只有亲眼看着唐漠脱离危险,她才敢放心走。

床上的唐漠,此时不知何故,身子突然发起抖来,连牙齿也在咯咯打战,唐悦忙俯身握住他的手。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唐悯,却见他并没有不悦的意思,脸上还是挂着和煦的微笑。唐悯竟也在床边坐下来,温和地道:“小悦,平日里我杂事缠身,也没能跟你多谈谈,漠儿现在还不到醒的时候,我们说说话吧,一边说一边等。”

唐悦拘谨地松了唐家大哥的手,远远坐在床尾。

实事求是地说,唐悯对唐悦很好,非常好,就一个继父来说,他已经是很尽责很友善了,可唐悦还是怕他。他是尽自己的可能,想对唐悦好的。只可惜他并没有娇美的女儿,不知道如何跟这样一个小姑娘相处,更何况,唐悦跟普通的女孩也不一样,不会跟父亲哭闹,也不会向父亲撒娇,总是孤身一人,呆呆站在远处,让他想要靠近,也无从靠近。他们之间,总有无法逾越的鸿沟,这道鸿沟,是唐悦自己划下的。从内心深处,她有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怨恨,如果不是唐悯的存在,温雅如就不会成为唐四夫人,不会有唐小宝的存在,也许娘会更容易为她所打动。这种珍贵的人被掠夺的,来自于潜意识的敌意,恐怕连唐悦自己也察觉不到。

“小悦,漠儿说你在这五年里武功精进极大,让他十分惊讶,我想,半月后的试剑大会,你也应该代表唐家堡出战。”

“我?”唐悦惊怔,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资格参加试剑大会,更不用说,还是代表唐家堡出战。“可是我……没有大哥说的那样好,我武艺不精,而且人也很笨……”

唐悯摆摆手,道:“不,我相信漠儿的眼光,他自视甚高,很少夸赞别人,他在你面前从未夸奖过你,不代表他不喜欢你,不欣赏你,他跟我说过,你的毅力和耐力,在唐家堡的青年人中是最高的。本来,他还担心你悟性不够,可你这五年来的表现,已经让他刮目相看。”

唐悦心中有些窘迫,唐漠大概不知道,凭她的大脑,根本无法参透他教导的那些武诀,都是宋婉词在教她,指点她。她不过是借着宋姐姐的智慧,取得了一点进步。若是宋姐姐的眼睛是好的,只怕以她的智慧和悟性,会让所有自命天分高的人汗颜。

唐悯见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以为她是觉得不好意思,心中更是觉得唐悦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便笑着道:“你不用难为情,漠儿这孩子自小冷漠,也不肯跟堡里其他的孩子们亲近,孤傲自负得很,难得他这样喜欢你,这是你们的缘分,我也很欣慰。再说,习武是要靠天分的,依照你现在的实力,完全有能力代表唐家堡出战,你娘亲知道了,也会为你骄傲的。”

唐悦听他提起温雅如,不由愣了愣,脸色黯淡下来,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唐悯看了一眼静静躺着的唐漠,摇摇头道:“小悦,我知道唐漠不喜欢你娘亲,你的所为,他不能理解,甚至有时候还会说些难听的话,但同时我希望你能了解,他不是嫌弃你,他是心疼你。”

唐悦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唐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才接着道:“不要让漠儿知道,他知道一定会恼羞成怒。这孩子本性善良,却天生不会表达自己,他是真的把你当做妹妹在疼爱,见你这样对待雅如,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当然会感到心疼。只是他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引导你,帮助你,只能用冷言冷语来刺激你,希望你可以就此回头。这也是我的过错,我没有教好这个孩子,让他在这方面特别笨拙。”

床上的唐漠突然动了一下,剩下两人吓了一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人根本没有清醒,不过是无意识的举动,这才面面相觑地对看了一会儿。

唐悯先笑出声来,“说实话,我还有点怕这个儿子。”

唐悦也笑起来,唐悯突然发现,这个女儿笑起来很甜,很美,很天真,他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孩子,妻子为什么会如此厌恶呢,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唐悦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的唐漠,明亮的眼中隐隐有羡慕之色,“爹说怕他,并不是因为真的害怕他,而是因为你爱他。爹无论做什么事情,其实都是为了大哥着想,为了他好。”

唐悯顿了顿,被唐悦这种敏锐的直觉震了震,这才微笑着点头,“你说得对,可惜漠儿却不明白,如果他有你这样懂事,我真的会很高兴

唐悦嘴角勉强弯了弯,却始终做不出一个可以称为笑的表情,“大哥有爹爹疼他,其实很幸福,很幸福。”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一时之间淅淅沥沥,只听见雨声,屋子里反而一片寂静。

唐悯想说话,看着唐悦平静的侧脸,却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他略略想了想,站起来,想要走出去,却还是拍拍唐悦的肩膀,“什么时候累了,就回去休息。”

唐悦默默点头,别过了脸。

唐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

他刚走出去,唐悦的泪已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唐悯在的时候,她极力想要控制,却始终控制不住,好不容易等谁也看不到她哭了,才将泪水落下来。因为唐悯的这些话,每句话都让她感到难过,看到唐悯对唐漠的疼爱,她就会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爹,如果他还活着,也会一样担心她,一样保护她吧。

她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爹没了,娘也不肯认我,但这是为什么呢?这一切,不是老天的错,难道是我的错吗?”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去寻找那三件宝物,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取回来,然后被冷冷地拒之门外,但不知为什么,这些事情在唐悦的脑海中,不过留下一点很浅的印象,大部分的细节,唐悦都已忘记了。可过去这五年来的一切,却仿佛历历在目,任由她如何自我排解,都无法视而不见。

小宝两岁那一年,娘说要去珍品斋买些好吃的糕点,唐悯照例说让唐悦也跟着一起去。唐悦真的很高兴,不只是能跟温雅如相处,更重要的是,和娘亲和弟弟一起出门,有一种自己已经融入其中的错觉。起码,那真的很像是一家人。可当她收拾好一切,温雅如却对她说,“你就留下吧,也不要回唐家堡,就在外面随便转一转,等我们回来再回家。”唐悦只能木然地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看着马车走远……

这不是一次,更不是两次,而是每一次。娘带着小宝出门,都是背着她的,即便是唐悯要求她带着唐悦出门,她都会想方设法让唐悦找个地方下马车,至于她在哪里待着都可以,只要不回唐家堡,不被唐悯发现就可以。

过年的时候,往往是唐家堡最热闹的时候。娘亲每年都会想办法搪塞过去,让所有人都遗忘掉唐悦这个人。年宴她是不参加的,因为没有人会想起她,每一年都是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看着外面烟火漫天。唐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只不过,他自己是个没年没节的人,他从来不过节日,所有的热闹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他也不会想到带着唐悦一起过年。但他真的是个好人,是这五年来,极少数对她伸出援手的人之一。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是……唐悦想到那个人,不知为什么心跳也变得快了起来。以前,她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都觉得自己也许熬不下去这种孤单的生活,就觉得她也许很快就要像爹一样彻底离开,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某个时候。但她只要想到那个温暖的人,那双温暖的手,就能熬下来,就能觉得心里还有一点温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