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长成

五年后。

江南三月,正是春色融融、杨柳依依的时节。近处大大小小的游船画舫,滑过水波潋滟的湖面,带起点点涟漪。远处山色空蒙,青黛含翠,俨然一幅次第展开的山水长卷。

羊城,归云楼,以美味面点名闻天下。也有人不以为然,羊城是出名的美食城,一个面点楼又有什么出奇。但归云楼就奇在掌勺大师傅一手做面点的绝活上。他家的面点,四季分明,春日里的三虾面、虾仁面、爆蟮面,夏日的枫镇大肉面和菜馒头,秋天的虾蟹面、蟹粉馒头,冬天的膀蹄面等。路人站在街口,远远就可以闻见楼内传来的香气,便一步也挪不动,非要进去品尝一番不可。

一个白衣男子停在了归云楼前,端详半天,招揽生意的店小二立刻喜笑颜开地跑过去,“公子爷,里边请?”

那年轻男子看他一眼,点点头,缓缓走了进去。

店内此刻每一张桌子上都坐了人,将偌大一座归云楼挤得满满当当。年轻男子负手而立,神情有些恼怒,明明没有位子,还让他进来坐?

店小二何等的精明,一眼瞅过去,就瞧见那边角落处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只有一个人,一个穿着红衣的年轻女孩子。

“姑娘,能不能跟这位公子拼个桌?”

正在吃面的女子抬起头,茫然地望了一眼眼前的年轻公子。见他一身白色锦缎滚银边的外袍,袍子上还绣了几株银线梅花,直觉这是一位富家公子,微微想了下,便轻轻点头,低下头继续吃面,并不理会这新来的客人。

年轻公子见她那副饿死鬼投胎的吃相,甚是吃惊,他这一生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子,竟然是这样吃饭的,尤其这还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但那女子竟似察觉不到别人在看她一般,头几乎埋在面碗里。是以,这位拼桌人的长相,年轻公子还真未看清楚。

店小二问他要吃些什么,年轻公子顿了一顿,装模作样看了看高高挂着的菜牌,其实他从未来过这里,哪里知道什么好吃,只是看那女子吃得很香,便随手一指,道:“就跟这位姑娘吃的一样。”

小二愣了愣,“请问公子,要不要免青?”

年轻公子愕然,“免青?是什么?”

店小二顿了顿,吃面条却不知道免青是什么,这不是很奇怪吗?这句话其实是在问,要不要葱蒜香菜之类的花头,但这年轻公子越发茫然的表情让店小二终于看出来,这是个极少上街吃饭的主儿。他耐心解释了一遍,年轻公子才点头,“你看着办吧。”

须臾之间,面条已经端上来。年轻公子刚拿起筷子,愕然:这竟是一碗白面。除了面条,竟然是什么都未加的,没有虾仁,没有鸡蛋,没有肉丝,连一片菜叶子都没有。他瞧了瞧旁边那个已经呼啦啦吃掉大半碗面的女子,叹了一口气,看她吃得那么香,他还以为是这里的招牌面。没想到,竟是一碗最最普通的白面。

但他已经独自走了很远的路,饥肠辘辘,也只好将就着吃了这一碗面。

出乎意料,人口竟十分顺滑,汤汁不温不火,面条很有劲道。许是饿了,他吃得也很香,但吃相却极斯文。先啜汤,再慢慢吃掉面条,跟那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等他吃掉一碗面,那女子已经吃掉了两碗。

店小二走过来,笑呵呵地道:“两位还要不要再加一碗?”

年轻公子摸摸肚皮,感觉微微发胀,旋即摇头。

小二赔笑,“那要不要上一杯茶水?”

年轻公子站起来,“不,我得走了。”

店小二一怔,道:“那请公子会账吧。”

“会账?”年轻公子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店小二。

店小二忙道:“一碗面十五文。”

在普通的面摊上吃一碗面,抵死不过三文,但归云楼毕竟是数一数二的面楼,汤汁用料也跟别处不同,一碗面十五文,算不得很贵。

年轻公子顿时大为窘迫,似乎是突然想起原来吃饭是要钱的这一回事,手掏掏衣袋,伸出来的时候却是空空的,他面上一红道:“这……我出门太急,忘了带银子。”见店小二面色变了,他立刻道,“我回去就叫人立刻送来。”

店小二毕竟见识不少,见这年轻公子气派华贵,谈吐不俗,也不敢轻易得罪,只笑道:“公子爷说哪里话,只是小店的规矩,概不赊账的,公子爷如果暂时不方便,不妨先找个物件押在这里,待您送钱过来,东西一定奉还。”

年轻公子皱眉瞧了瞧身上,想了半天,从腰间取下一块通体墨绿的蟠龙玉佩,手送出一半却又收回来,这是重要信物,怎可轻易予人?

见店小二一双眼贼兮兮地盯着他手上那块玉佩打转,似乎很是垂涎,年轻公子不由得更加迟疑。店小二伸手就要过来拿,却见那公子一双眼睛寒如冰霜,刚才还温文尔雅的气质不知何时竟然显出一种巨大的压力,他登时冷汗涔涔。

这边的纠纷,已引起旁人侧目。年轻公子叹了一口气,怒气不知为何全化作无奈,刚要送出玉佩,这时,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递过来一小锭碎银子。店小二擦汗,赶忙接过。

那女子道:“连他的,一起。”

年轻公子诧异地看了一眼刚才同桌吃饭的女子,愣住了。大红的衣裳,苍白的面孔,却又有一双明亮似星的眼睛。她长得很美,美极了,美丽的女孩子通常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决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用风卷残云的姿态去吃一碗面条,是以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一个这样美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本应该有一双幼细柔滑的手,可她却不是,她的手上不只有茧,还伤痕累累。

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就停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立刻就觉得有股新鲜的热血涌进自己的心口,一直漫上来,烧得脸颊滚烫。

她是江湖中人,年轻公子心中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想也没想,他出声阻拦她离去,“姑娘,等等!”

那女孩子顿了顿,回过身来,静静看着他。

年轻公子见她果真回头,心口一热,笑道:“谢谢姑娘相助,未知将来如何酬谢?”

那女子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缓缓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脚步不受控制般地,年轻公子追了出去。只是那红衣女子脚程极快,他一时之间竟然追不上。

很快,年轻公子的袖子被人拉住了。“小王爷!”身后的老者沉声道,“属下找了一天,小王爷怎么在这里?”

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再回过神去找那个红衣女子,却只看见漫漫如流水的人群,再也找不到那抹红色的影子。

羊城,入夜,静安王府。

曲总管正候在听雨小筑的门口,他已经在王府待了数十年,跟随着老王爷戎马一生,又亲眼看着小王爷长大。在他眼里,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王爷,实在是跟他自己的儿子没有两样的,但亲近中,他却从不曾逾越了身份。此刻,他正在疑惑,不知道小王爷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通常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总是想象着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生活的,在静安王府长大的小王爷也是如此,只是曲临意不明白,出去历练了一回,本该兴高采烈的,小王爷为什么不高兴?

是的,他一眼就看出他家的小王爷不高兴。先是去已故王妃的佛堂静思半日,然后又把自己关在听雨小筑里,吩咐任何人都不许打扰。是什么事情,值得他这样不高兴呢?曲临意想不明白。须臾之间,他已不再想了,因为他竟看见一个人影,鬼魅般地从屋檐上越了过去,像是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珍宝塔的顶端。

珍宝塔,顾名思义,是静安王府收藏奇珍异宝的地方。曲临意目光一凝,杀气泛起,已经有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没有人敢闯入静安王府来偷东西了。

他竟感到一丝兴奋。不过他没有动,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守在听雨小筑的门口。这静安王府里所有的珍宝加起来,也没有这里面一个人重要。况且,珍宝塔机关遍布,强人把守,那贼人想要得手也并不容易。

虽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曲临意还是密切注意着珍宝塔的动静。未及片刻,就传来金石相接的声音。本以为那不过是一般的贼子,谁知他竟然闪避过了重重追击,直向听雨小筑的方向而来。那是自然的,想要逃出去,必经听雨小筑。

曲临意轻轻击掌,黑暗中闪电般出现两个人,拦住了闯入者的去路。这是两个清瘦老者,一黑一白,却像是两尊天神,将闯入者牢牢守死。

只听左边的黑衣老者冷冷道:“是个小丫头,好大的胆子,竟敢到王府撒野!”

右边的白衣老者笑道:“黄老,咱们有几年没好好打一架啦,不知道这丫头可经得起你一掌?”

被称作黄老的黑衣老者冷言道:“泉老,既然你想看,咱们就赌一赌这丫头能否经得住我一掌。”

两人明明是在对敌,却谈笑风生,显然并未将这敌人放在眼中。那黑衣女子,沉默着,看着他们,目中并无恐惧,也无担忧。

只听泉老笑道:“如此甚好,赌什么?”

“就赌这丫头的命!”黄老冷笑,身如大鹏,突然掠起,双掌骤然拍出。

黄泉二老,是二十年前名震武林的大人物,无论是谁,听到他们的名字,都会为之色变。这两人师承天山,六岁练剑,下山后闯荡江湖,因个性古怪,出手狠辣,剑法诡谲而得名。迄今五十余年,历千次战役而屹立不倒,可以说得上已难逢敌手。两人在二十年前突然失踪,谁知竟然藏身在这静安王府中,他们,不过是这黑衣闯入者逃离的第一道关卡。

黑衣女子来不及反应,已硬生生受了黄老一掌。登时喉咙一甜,一口血欲要喷涌而上,被她强行压住,却连连倒退五步才堪堪停下,临风而立。

黄老咦了一声,泉老笑着走上来,拍拍他的肩膀,“用了几分力?”

黄老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冷言冷语,“五分。”

泉老大笑,“小丫头,不简单哪!”

猝不及防之间,中黄老内力深厚的一掌,居然还能好好地站着,这个黑衣女子的武功,已经远远超过他们预估了。值得出剑!

黄老呛地拔出沉鱼长剑,冷冷道:“亮兵器吧。”

泉老却毫无动作,他们是武林前辈,这个女子虽蒙着面纱,年纪却很轻,以一敌二,传出去有碍声名。

那女子站稳身子,一双眼睛灿若明星,她慢慢地抽出腰间的武器。黄泉二老只觉得眼前一亮,一道红光在眼前一闪而过。这是一柄异常美丽的刀。刀锋薄如蝉翼,刀柄绯红,在空气中划过时,荡漾出一片红光。黑夜中,它带出一道耀目的虹光。静籁中,只听见一声轻吟,惊心动魄。

“倾城?”泉老惊呼,几乎不敢相信,曾经名震江湖,不可一世的倾城会落在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的手中。

黄老手中的沉鱼,竟然随着那柄刀的拔出,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像是在鸣和,又像是和自己的主人一般震惊。

“倾城怎么会在你手上?”泉老的眼睛里腾起了一把火,满是不敢置信和惊骇。

就在这个刹那,女子动了,她整个人像是一把尖刀,直插敌人的心脏,向黄老飞扑过来。黄老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她已近在咫尺。那道虹光,在黑暗中灿烂无比。沉鱼本是剑中极品,可是当刀光亮起时,沉鱼灿星般的刀光竟忽然失了颜色。那一瞬间的光芒和速度,势不可当!在一旁观战的泉老愣住了,他从没见过如此快的刀。刀理应比剑慢,出刀的人理应比出剑的人动作慢,可他却从未见过像用剑一般用刀的人,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劲道,怎会是属于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

刀剑相交的瞬间,她本该会被黄老的剑力震飞出去,可是她没有,她居然在与黄泉二老之一的黄老抗衡,这简直是不自量力!可是片刻后,泉老就不这么想了,因为这女子已在黄老手下过了三十招。她身形变换极快,脚下的步伐稳而有力,移动之间却带着一种奇迹般的优美。像是在一片纷飞的风雨中,兴致盎然地漫步!

泉老惊呼道:“玄机老人!玄机老人是你什么人?”那步法,分明是玄机老人的“漫天风雨我独步”!泉老目中寒芒泛起,片刻间已带着击雁长剑加入战局。

黄泉二老本是两个人,两把剑,可是在这一刹那间,年轻女子只觉得两把剑合成了一把剑,两个人合成了一个人。这两人从不同的角度攻击,配合天衣无缝,任由她如何闪避,都被困在那强烈的剑光之中!

女子身形一滞,竟被黄老砍中一剑,直直飞下屋檐,重重摔在庭院里。一把雪亮的剑横在她的颈间。

曲临意冷冷瞧着她,对已被惊动、赶出来的小王爷道:“小王爷,生擒。”说罢,已一剑挑开了那面纱。几人都被那女子苍白却美丽的容貌震了片刻,曲临意摇头叹息,如此美丽的一个姑娘,竟然飞檐走壁来做贼。

“你——”小王爷紧走几步,看清了她的容貌,顿时呆住。竟然是下午在归云楼中碰到的红衣女子。只是她肩上中了一剑,没有丝毫血色的唇,却始终坚强而执拗地抿着。她望也不望小王爷一眼,可他却似移不开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曲临意轻咳一声,黄泉二老已然消失,不过消失前,眼睛始终停留在那倾城刀之上,这两个武林中的前辈,目中竟也露出垂涎之色。黄老的眼睛犹如一条毒蛇,死死缠在那柄倾城之上,却硬生生被泉老拉走。

珍宝塔中守卫来报,已清点过所有财物,遗失的只有一物。却是珍宝塔中最不值钱最不受关注的琉璃凤钗。这支凤钗,传闻曾经属于江南巨富家的一位小姐,却不知为何流传了出来,落在了静安王府。虽然这支凤钗上的血燕琉璃来自西域,十分珍贵,但在珍宝塔中,这实在是最普通、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这年轻女子冒险潜入,对珍宝塔中诸多宝物视而不见,竟然只是为了这一支凤钗?实在是匪夷所思,这样一支钗,又怎值得她冒生命的危险?难道这凤钗另有其他价值,是王府中人所不知道的吗?

曲临意摇头,不,这只是一支普通的钗而已。他挥挥手,侍卫已经上来准备将人押入水牢。

小王爷突然开口了,他道:“放了她。”

曲临意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恨不得掏干净耳朵再听一遍。

小王爷果然又说了一遍:“放了她。”

可他那一双眼睛,却在她的身上依依不舍地望着。

曲临意心中一凛,静安王府的小王爷,莫非对这一个女贼子,一见钟情?这贼子不但偷走了琉璃凤钗,竟连小王爷的心,也一并偷走了?曲大总管愕然。

她站起身来,看了小王爷一眼,低低地道:“你放我走?”

一番力搏,她脸色出奇的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身上的夜行衣已湿透,越发突显出她窈窕的身段,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小王爷忍不住道:“你还记得我么?”

年轻女子却露出茫然的表情。

小王爷觉得心里一空,刚才感受到的那种重逢的惊喜,仿佛忽然间都失去了。

“今天蒙你帮忙,我才能从归云楼脱身。”

年轻女子眼中的疑惑泛起,“所以,你要为了一碗面钱,放我走?”

曲总管在旁边听了,差点没笑出来,但瞧见自家主子的脸色,终于忍住。好在不是丢了贵重之物,既然主子说放人,就放人吧。

“这位姑娘,你赶紧走吧,不要问这么多。”这话一说出来,曲总管立刻觉得一记眼刀朝他飞过来,他诧异地发现,自家主子的脸色越发的不善。

年轻女子只低声道:“多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你……你叫什么名字?”小王爷竟然远远问道。

那年轻女子顿了顿,没有回身,只轻轻答道:“唐悦。”

唐悦,唐悦,她原来叫做唐悦啊,小王爷喃喃将这名字在心中反复念了几遍。

“召黄泉二老到我书房。”直到人已走出王府,小王爷还盯着那个背影。

曲总管抹汗,“是。”

夜已深,静安王府的书房却还亮着烛火。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那位姑娘,跟玄机老人有关联?”

“小王爷,玄机老人只有一名男徒,一名孙女,但她天生残疾,两人在五年前都已失踪,所以今日夜闯王府的女子绝不会是玄机老人的孙女,只是不知何故,竟然习得‘漫天风雨我独步’的步法。她年纪轻轻,能挡下我一掌,在我手下过了三十五招,绝不该是默默无闻之辈,只可惜她内力尚浅,对敌经验远逊于我,否则还能再走上三十招,不致败落如此之快。”

“可是我有一点想不通,倾城刀怎么会落在她的手上?”泉老抚着胡须,突然出声道。

黄老顿了顿,也摇摇头,“如此名刀,竟然落在一个不会运用的人手中,实在是可惜,可惜呀!”

小王爷疑惑道:“可是她的刀法已然是极快。”

“不错,她天生奇力,寻常女子决接不住我一剑。但她不过把倾城当做一柄普通的刀去使用,实在是糟蹋了倾城。”黄老道。

“倾城刀?”小王爷面上露出不解之色。

“小王爷有所不知,这倾城并非俗物,煞气极大,据我所知,它流落江湖一百年来,只有一个人能用这把刀,也只有他配用这把刀。其余得到这把刀的人,最后无一不是惨死的下场,所以,镇不住倾城,反为其所害的人不计其数。但最近二十年来,这把刀已在武林中销声匿迹,不知何故会落在这个年轻女子的手中。”泉老解释道。

“这女子持有这把刀,却没有那个人的魔性,所以,这把刀还不属于她。”黄老叹息道。

“这把刀煞气如此之重,那位姑娘会不会有危险?”小王爷又紧接着问道。

“这……如果镇不住倾城,最终无法成为倾城的主人,那就只有变成刀祭,被倾城的煞气所累……”

“那有什么化解之道?”小王爷不依不饶地问道。

黄泉二老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你们说只有一个人真正拥有过这把刀,那这个人是——”

“这个人……”

黄泉二老的目中,竟不约而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那似是极端的恐惧,却又似是深深的敬畏,却都不肯再说下去。

唐悦走出静安王府,就倒在了小巷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她从十二岁开始练剑,每天至少在寒冰石室待八个时辰,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苦寒和寂寞,已练了五年。可她没有想到,一个静安王府就让她彻底失去了信心。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面对任何事都不会再退缩。可是在与那两位老者对战之时,她竟然感到害怕。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战栗感,是她第一次遇上强敌的恐惧感。她想了片刻,勉力撑起身子,继续向前走。城门已经关了,她只能一步步走回客栈。可是不知为什么,可能是连夜赶路,也可能是天寒霜露太重,没走几步,她就觉得浑身冒汗,头晕沉沉,连眼前都天旋地转,几乎是寸步难行。

她哪里知道,自己遇到的是江湖中几十年前就已成名的黄泉二老。黄老的那一记掌风,她能挨到现在,已经十分难得。受了严重内伤的人,居然还敢妄动,她能活着走出静安王府,已经万幸。

客栈正门早已关上,只剩下侧门还留给晚归的客人,并着小二看守着。唐悦回去时,小二正在上门板,一见居然还有位女客刚回来,惊得目瞪口呆。更何况这位女客,身上还穿着夜行衣。

唐悦慢慢挨过去,不想四肢无力,抬不起脚,被门槛狠狠绊倒,整个人像是踩在棉花上,毫无悬念地栽倒下去。小二惊呼一声,正要去搀扶,却有一个人先他而行,及时将那个女子抱在怀里。

店小二刚要说话,瞧见眼前的男子是一个锦衣玉带的公子,顿时不敢吱声。

“小王爷,现在怎么办?”门外的一个中年男子踏进门来,沉声问道。

“把人带回去。”

唐悦受伤太重,竟没有察觉到自己前脚刚出王府,后脚就有人跟着她走了一路。本来小王爷不过是想知道她从哪里来,但在书房里的一席话让他心中十分不安,所以听了探子的回报后,竟尾随而至。

翌日,静安王府。

赫连明玉轻轻推开门,里面伺候的侍女一见慌忙行礼,他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去,便独自一人向内走去。

这间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与别处不同。太富丽的,他觉得与那人气质不配,无端显得静安王府俗气;太大的,他又觉得空旷,怕她觉得冷清;太小的,怕她住起来不舒适,以为是府里人刻意怠慢。赫连明玉在府里选了很久,才选定了这样一间屋子。

选得他几乎心头冒火,这么大的静安王府,怎么就没有一处十全十美的屋子,可以供她休息呢?想到里面躺着的那个人,赫连明玉突然觉得一阵心跳加速,不由屏息向内走去。走到内室,却不敢靠近床边,只隔着一扇屏风远远在外间坐着。

屏风上蒙着一层薄纱,纱上绘着一幅画,赫连明玉不敢向内看,只好盯着那幅画看。看来看去,那幅桃花流水图都似让他心浮气躁,不能平静下来。不由自主地,隔着一层薄纱,他向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望去。

第一次见到她,并没有留心她的容貌,只注意到她吃面的时候那种可怕的模样。现在回忆起来,似乎连那种风卷残云的吃相,放在她身上,也觉得可爱起来。

但是什么样的人家会生出这样美丽的姑娘来?要说容貌出众,赫连明玉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那些深藏在皇伯父宫中的美人,环肥燕瘦,千娇百媚,应有尽有。但他却从未放在心上过,眼睛看过,便没了痕迹。只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有着苍白的面孔,却又有一双明亮似星的眼睛的女孩子。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她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要来王府偷东西,甚至会产生些荒谬的联想,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他在这里,但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决了,她见到他的时候,眼神中的茫然,已经说明对方根本就不记得他了。还是第一次被忽略得如此彻底,赫连明玉心想。

他的目光落在窗前一只玉瓶上,不知怎么的,竟然想到她的皮肤,比那玉色还白上几分,却不知为什么竟然喜欢穿鲜红的衣裳。

赫连明玉就这么呆呆坐着,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竟也想得出神了。

呆坐整个下午,赫连明玉都没有等到她醒来,他却不觉得有丝毫无趣,反而恨不得晚上也留在这里。只是老管家却提醒他,毕竟对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他留在这里,倒显出对她的不尊重。

不尊重,唉,他又怎么会有半点的不尊重?怎么会让她不高兴?他不会的,也不能,更加不舍得,所以他只好离开。只希望,她明天会醒吧。

赫连明玉悄悄地想,唐悦,唐悦,唐悦啊,他该怎么称呼她才好呢?怎样的称呼,既不显得疏远,又能显得尊重呢?这真是个苦恼的问题。

唐悦所受内伤不轻,经静安王府延请名医诊治和黄泉二老轮流帮她调息,也到第三日晚上才苏醒。只不过她见到的不是赫连明玉,而是下逐客令的曲临意。

唐悦看着曲临意,他看来四十左右年纪,却是长相儒雅,精神奕奕,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她知道,自己见过这个人,那天晚上夜探王府,将剑横在她颈项之间的,就是这个男人。虽不知他们为什么会收留她,却能感觉到曲临意有隐隐的戒备。

曲临意看着她,沉默了半晌,终于慢慢开口道:“唐姑娘,你重伤未愈,我本不该来打扰你。只是,有些话,不得不对你说清楚。”

唐悦静静望着他,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曲临意被她这样清澈的眼神看着,本想要说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但他叹了口气,还是继续说下去,“唐姑娘,你可知道,小王爷为什么要救你吗?”

唐悦摇头,曲临意深深望了她一眼,道:“小王爷喜欢你。”

喜欢?唐悦疑惑地望着曲临意,道:“我们素不相识,曲总管,是你弄错了。”

曲临意笑笑,不欲在这种问题上纠缠,“就当是我错了吧。可是,小王爷年轻气盛,涉世不深,更因为他的身份,从不与江湖中人打交道,唐姑娘你……”

唐悦轻声道:“曲总管,我明白你的意思,叨扰多时,我也该回去了。”

曲总管老脸一红,原本他以为对方会找借口赖在王府,却不想人家并没有与小王爷结识的意思,更显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对方确实是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实在不宜与小王爷深交,曲临意自觉身负照顾小王爷的重任,若是出了事情,该如何向故去的王爷和王妃交代?所以他只好道:“天色已晚,姑娘可在这里休息,明早我用马车送姑娘出城。”

唐悦却摇摇头,道:“不必,请你替我向你们小王爷道一声谢,就说唐悦有急事先行离开,他的恩德,唐悦不会忘记。还有……”唐悦突然顿住,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双手递给曲总管,“这支凤钗,我本不该带走,还给贵府。”

曲临意慌忙摆手,将那东西又推回去,“姑娘深夜盗宝,却对真正的宝贝视而不见,单取这一支凤钗。想必这凤钗对姑娘有特别的意义。唐姑娘,这点东西,我还能做主。请你拿回去吧,就当我谢谢姑娘体谅我的难处。”

唐悦抿抿嘴唇,面上神色变幻不定,似乎内心在极力挣扎,最终还是紧紧攥住凤钗,低声道:“多谢你,曲总管。”

唐悦并不迟疑,未惊动任何人,当天夜里就收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