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旧事

唐漠清醒的时候,雨已停了。屋子里的红烛已经燃尽,漫长的黑夜只剩下一点余韵,他睁开眼睛,却看不清眼前坐着的人,只看到一个影影憧憧的模模糊糊的轮廓——一个女人的轮廓。

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这一瞬间,他差点以为是他的母亲又活了过来,坐在这里看护着他,守了他一夜,只是同那些在梦中辗转反侧的小时候一样,他生病,她就安静地在他床边坐着。在看琴谱,帮他顺顺被子,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安静地守着他。

他的头刚刚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充满了担忧、焦虑和疲惫的面孔,虽然一如梦中的熟悉,但无疑比他的母亲年轻得多,也美丽得多。心在那一瞬间,深深沉了下去。

“你怎么在这里?”他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人情味,完全没有因对方护理他而有所感激的意思,外人听起来,简直是在下逐客令。可是他的声音有些虚弱,样子看起来有些悲伤,所以唐悦只是微笑着道:“大哥饿了吗?厨房里有粥,我去端过来。”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屋子里更安静了,唐漠靠坐在床边上,突然觉得有些寂寞,又有些罪恶感。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说了伤人心的话……迟钝如唐悦,大概也是会受伤的吧,况且她又是个看起来很坚强,实际上外强中干,完全不会保护自己的傻瓜,就算被别人欺骗利用了,也还是个只会傻笑的蠢家伙。

这样的孩子,居然是自己的妹妹啊,唐漠说不清自己心底到底是失望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他只是觉得这跟自己期望中的妹妹完全是两副模样。时间长了,就会觉得,她这样,也挺好。重要的是,听话。

唐悦已经走了进来,她一边端着碗,一边不时抽出手去摸摸耳朵,手指头红红的。

唐漠冷笑,烫都不知道用布垫着,果然是个傻瓜。“过来!”

“大哥,刚才……刚才,爹他来过。”唐悦低着头,轻声道。

“这不关你的事。”唐漠声音的温度降到可以把人冰封的程度,手上劲儿更大,差点把唐悦的手背搓下一层皮。

唐悦立刻把手夺回来,缩到背后,“大哥你还在生病呢,不用替我担心。”

唐漠看她一眼,哼了一声,“是啊,我生病,怎么就没见你生过病,看来别人说的果然没有错。”

“别人说?”

“是啊,他们说你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不会痛不会累不会哭不会笑,你不知道吗?这几年来看你这么耐折腾,这么能忍,怎么可能是血肉之躯。”

唐悦目光中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别人不会明白,所以我不必说。”

唐漠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出神地瞧着站在他跟前的唐悦,道:“你不说,谁也不会明白。”

听他这样说,唐悦的眼神却仍很茫然,唐漠似乎从中看出一点微薄的亮光,透明到几乎能照出自己的影子。

“我忍耐,是因为我知道没人会在乎,大哥,这种心情,你能了解吗?我不生病,是因为我不能生病,没有资格生病,你知道吗?你生病的时候,会有人照顾你。你不高兴的时候,会有人在意。我没有,大哥,我什么都没有,如果连这点自觉都没有,不是更加让别人讨厌吗?”唐悦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克制得很好的悲伤。

唐漠冷笑起来,道:“别人不在意就算了,你要因为那些不在意你的人,而放弃自己的喜怒哀乐吗,你就这点出息?”

唐悦顿了顿,道:“大哥,我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我对别人不抱希望,自然就不会有失望,难道不对吗?”

“你对别人都不抱希望,那你对你娘呢?你敢说你没有希望吗,还是你就靠着那点微薄的希望继续留在这里?或者你要像个傻瓜一样,怎么踹都踹不出去?”

唐漠的话很刻薄,唐悦却没有什么反应,这五年来,唐漠所说的话,无一不刻薄,他就是这样的人,总是用冷漠的态度,来掩饰自己的关心。唐家大哥,心底里,是个很善良的男人。她并不是他亲生的妹妹,他却肯尽心尽力教导她武艺,甚至还试图开导她,虽然方法上很成问题,但他的出发点却无疑是为了她着想。

“大哥,不用说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该回去了。”唐悦勉强笑了笑,转身要走。

“唐悦!你也是姓唐的,那试剑大会,你必须参加。”唐漠淡淡地道。一锤定音。唐悯尚且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唐漠却斩钉截铁,无可置疑。

“是,大哥。”唐悦掩上门,看着外面天色已大亮,想了想,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刚走到那棵凤眼菩提树下,唐悦不由自主想起当年那人在树上摘下一朵花来,丢给她的情景,便在树下站住了。突然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唐悦抬起头来,向不远处望去。看清走来的男子,唐悦只觉得热血一下涌上心头,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

唐悦静静站在原地,拳头不由自主握紧了刀柄,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人走近。

苏梦枕!时隔五年,他竟然又来到唐家堡!翩翩公子,风度依旧。可又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公子,却是一个城府极深、心狠手辣的人。他春水般明丽的眼中,竟然深藏着那样可怕的心思。唐悦冷冷盯着他,直到苏梦枕已走到她五步之外站定。

“唐姑娘,好久不见。”苏梦枕笑道。

唐悦面无表情,“的确好久不见。”

苏梦枕的眼神落在唐悦的手上,眼睛妩媚地弯了弯,“唐姑娘似乎对我不太欢迎。”

唐悦道:“没有人会欢迎一个杀人凶手。”

苏梦枕面上并无惊讶之色,反而带着笑,道:“唐姑娘,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你这样的性格,又如何在这世上生存下去?”

“我不管黑白,我只知道,你不是好人。”唐悦盯着他道。

“好人如何,坏人又如何。我是坏人,你就能铲奸除恶了吗?”

“是,总有一天。”唐悦一字一字道。

苏梦枕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哦,想必唐姑娘的武艺大有精进,可是你相信吗,在我手下,你走不到十招。”

唐悦并不是一个容易生气的人,她的情绪一贯平稳,但她此刻也被苏梦枕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激怒了。一个人感到愤怒,往往是自尊受到了侮辱。“出剑吧。”唐悦道。

苏梦枕笑了笑,做出一个你先请的手势,唐悦并不多言,拔出了倾城。

苏梦枕点头道:“这把刀,在几十年前,的确是把好刀。只可惜,过了这么久,它也应该休息了。”

唐悦并未分辩,只因她已看见苏梦枕的剑。那把剑一出鞘,唐悦已觉得苏梦枕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变。原本那个风度翩翩,仿佛连剑都拿不动的贵公子,在拔剑的那一瞬间,连眼神都染上了寒意。

但他用的是一把普通的剑,再普通不过。普通到让人觉得光华四射的人跟这把剑毫不相配,就像看见一个绝世的美人,身上穿着的不过是山野村妇的陋服一般,古怪极了。

“唐姑娘,你用的是名刀倾城,我用的不过是世上随处可见的一把剑,这一场,我并未因你是个女子而欺你。”

“比武只有生死输赢,没有男女之分。”唐悦表情冷淡,声音里带着讥诮,一身红衣在风中耀眼夺目。

凤眼菩提树下,两人一红一白,相映生辉,刀剑交缠,煞是好看。

唐悦以为苏梦枕不过是夸大其词,可她从一攻击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在她一刀劈下的时候,他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她的刀到他额上不到一指时,他的剑才轻飘飘刺了出来。

剑不过是最普通的剑,在倾城耀目的红光中,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但在苏梦枕的手中,这把普通的剑却变了,变得无坚不摧,光芒万丈。那轻轻刺出的一剑,用的是天下间最普通的招式,唐悦看在眼中,自信可以避开。可下一瞬间,苏梦枕出剑的角度完全变了,变化如行云流水,自然完美至极,让人无法相信。

苏梦枕额前的碎发随意飘散着,一缕遮在额角,他的眼神犀利可怕,仿佛能够洞穿唐悦的心脏。所有的寒意,随着他变招的那个瞬间,通过眼神,一点点流进唐悦的心里,一丝丝,缠住她的心脏,让她难以呼吸。

唐悦竟然无法避开他的剑,迫不得已,倾城已从进攻变为防御。然而苏梦枕的剑法轻灵飘逸,那把普通的剑在他手中,成了一把有生命、有灵气的利器。他轻描淡写地变了剑招,速度很慢,唐悦几乎能看清他每一个动作的变化,却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路都被他堵死,无法自救。

倾城挡在了剑前,在最关键的时刻,将那腾腾的杀气挡在心门之外。得救了!唐悦心中响起一个声音。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她眼睁睁看着倾城飞了出去。锵的一声,倾城已深深插入凤眼菩提的树身。本来在动的那把剑,忽然静止。如同天上的行云突然止住了飘浮,河中的流水突然停止了流淌,那把剑非常平稳地横在她的颈前。

“你输了。”苏梦枕平淡地陈述事实。

九招。不到十招,他说的没有错。唐悦难以置信,在黄泉二老那样的高手面前,她也可以面不改色过上三十五招,但在苏梦枕这里,她竟然撑不过十招,是她退步了,还是苏梦枕厉害得超出想象?

她怔怔站在原地,连人已走远,都没有发觉……

“你真要这么做?”陶云面色沉沉,语气满是不赞同和质疑。

坐在窗前的白衣女子正是一直藏在后山小屋中的宋婉词。听了陶云的质疑,她似乎怔住,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难道你舍不得她?”

陶云冷冷道:“我真正关心的人是谁,你比我更清楚。”

宋婉词复又叹了口气,“你要原谅我,一个女人知道有人比自己还要美丽得多,心里总是嫉妒的。”

“你什么都看不见,怎么会知道她漂亮?”

宋婉词轻轻笑了笑,“你这么爱我,却还对她很关心,她怎么可能比我丑?”

陶云语气缓下来,道:“可她是无辜的。”

宋婉词淡淡道:“所以我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我只是希望她能帮我这个忙而已。”

“她把你当做姐姐,你却利用她。”陶云一针见血。

宋婉词似乎吃了一惊,然后又笑了,道:“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唐悦却不懂这个道理。我只是希望她有一天能明白,我不是她想象中那个善良柔弱的女子,我很坏,很恶毒,比苏梦枕好不了多少,需要的时候,我比他还要坏。你还记得苏梦枕身边那个漂亮的小侍女吗?她怎么会被毒蛇咬死的,难道你不知道?你也跟唐悦一样,喜欢的是那个瞎眼的、温柔善良的宋婉词吗?”

陶云顿了顿,却没有丝毫犹豫,“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我比你更清楚。”

宋婉词笑了笑,道:“我早在很久前就已经有这样的打算了,为了这个计划,我盘算了五年,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是最合适的。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她是永远不可能爱上苏梦枕的不是吗?”

陶云道:“哦?”

宋婉词道:“苏梦枕这样的男人,若是想要对一个女人献殷勤,没有人能抗拒的。可惜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例外,唐悦就是这个例外,因为她曾亲眼见过苏梦枕是怎样一个狠毒的男人,又怎么会一头栽进他的情网?除非她疯了,或者傻了。事实是,她虽然不聪明,却很执著,还心有所属,最重要的是,她厌恶苏梦枕,永远不会爱上这个男人,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陶云道:“可她喜欢你,保护你,把你当做姐姐看待,你就这样对待她,回报她?当年若不是她,你能坚持到被我找到吗?”

宋婉词叹了口气,道:“我会补偿她,能给她的都留给她,包括《离恨经》。”

“可你甚至没问过她到底愿意不愿意。”陶云看着窗外淡淡道。

“我知道,她不会同意,所以不必问。”

“你这么有把握,他一定会爱上她?”陶云突然又冷笑一声,道。

“我有十成把握,从五年前起,我就开始饲养这种蛊毒,当初我是为了让他对我死心塌地,当他将我逼上绝路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既然你可以让他爱上任何一个人,为什么不干脆用这种办法控制他?”陶云神色冷了几分。

宋婉词沉默了半晌,道:“因为我不能抗拒他的魅力,即便控制了他,也无法狠下心肠折磨他。”

陶云恶狠狠地逼近宋婉词,呼吸几乎喷到她的发间,却突然转身紧走几步,又走回来,心神混乱至极,连目不能视的宋婉词都能感觉到。他猛地回头,“你真的这么恨他?”

宋婉词并不在意,幽幽地道:“我得不到他,所以如今我只想毁了他!既然我不忍折磨他,那总得有人替我来报这个仇。”

“你不怕我告诉唐悦?”陶云逼问道。

宋婉词嫣然一笑,道:“你不会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爱我,而且——”宋婉词轻轻地道,语调温柔,“我答应你,蛊毒放出,我就跟你远走高飞。”

陶云倒吸一口凉气,刚要说话。

宋婉词摇了摇头,“她来了。”

唐悦叩门,陶云霍地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唐悦疑惑地望着屋内孤零零坐着的女子,“宋姐姐?”

宋婉词的脸上笑容恬静,“没事,不用担心。”

“你跟陶大哥吵架了?”

“他是会跟我起争执的男人吗?”宋婉词淡淡地反问。

唐悦想了想,陶云平素沉默寡言,却始终对宋婉词柔声细语,顺从万分,确实不会跟她有什么争执。

宋婉词突然道:“小悦。”

“嗯?”

“我真想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子。”

唐悦心中一暖,慢慢走到宋婉词的身边,握住她的手,轻轻道:“你可以摸我的脸,就知道我长得什么样子。”

宋婉词却像是被针扎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怎么了?”唐悦疑惑地问。

宋婉词偏过脸去,若无其事地道:“不摸,我也知道你长得什么样子。”

“啊?”

“我有陶云啊,他就是我的眼睛。”宋婉词笑笑,却有些莫名的颤抖。

她不忍摸,不忍看,不忍知道,因为有了感情,就怕这种感情流露出来,会打乱自己的计划。本质上,她是个跟苏梦枕一样自私的人,可这一刻,她却犹豫了。

唐悦对她内心的挣扎毫无所觉。她看向窗外,陶云正走向远处的树林。宋婉词静了静,几乎可以听到唐悦轻浅的呼吸声,人体的温暖近在咫尺。唐悦!只有这个女孩子,才能抗拒苏梦枕的诱惑,才能为她所用。宋婉词的心,简直在叹息。

陶云看到的,只是唐悦的外表,他一定无法了解这个女孩子的内心世界。宋婉词却能理解,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她能洞察唐悦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可怕的执著。

唐悦却突然道:“宋姐姐,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将这件事告诉你。”

宋婉词笑了,笑得很温柔,“什么事?”

“我今天看见苏梦枕,还跟他交了手,宋姐姐,对不起。”

宋婉词怔了怔,许久才道:“你不用说对不起,你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反倒是我,对不住你。”

唐悦并不理解宋婉词这些话的意思,她只是感到特别的难过,“可是我在第九招就输给了苏梦枕。”

宋婉词垂下头,道:“连你哥哥都未必能胜他,你又何必难过。”

唐悦道:“苏梦枕真的这么厉害吗?”

宋婉词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却有一种让人心平气和的神奇力量,“小悦,苏梦枕天分之高,连我爷爷都十分欣赏。你能走上九招,在江湖中已是很难得了,你不但不该为此难过,反而该为此自豪。”

在苏梦枕手下只能过九招,不感到羞耻,竟然应当感到自豪?唐悦只觉得额头冒出冷汗,她绝对相信宋婉词的判断力,这就说明,苏梦枕决非她可以匹敌的,甚至于在今日的比试之中,他已是手下留情。

“可他用的不过是一把极普通的剑。”

宋婉词轻笑,道:“苏梦枕是个天底下最骄傲的男人,他不必用好剑,也可以打败你。况且今日一战,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少你懂得了,好的利器固然可以让你如虎添翼,但在真正的高手手中,即便是破铜烂铁,也可以变成天底下最锋利的杀人利器。用剑之道,决非你用天下第一的宝剑,你就是天下第一。你如今虽凭借倾城,勉强可算作武林中的二流高手,可在面对真正的高手之时,这点优势根本微不足道,甚至还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你明不明白?”

“可我竟然在十招之内就落败了啊,宋姐姐,我苦练这么多年武艺,难道只能依仗这把刀行走江湖吗?”

“小悦,苏梦枕肯对你出剑,已是看得起你了,若你武功再差一点,他连剑都不屑出的。一片树叶,一根树枝,一颗石子,都可以在他手中变成了结你的利器,而别人眼中视若珍宝的倾城,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块废铜烂铁罢了。”宋婉词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况且,你直到如今也无法真正发挥这把倾城的威力,它只是你的剑,不是你的仆人,更不是你的朋友,你明白吗?”

唐悦摇摇头,面色十分苍白,“我不懂,宋姐姐,我是不是很笨。”

宋婉词说话很慢,仿佛说一句话,都需要考虑很久,“小悦,不管是用刀还是用剑,都有不同的境界,我爷爷只对我讲过,凡天下用剑之人,自有五重境界。第一重是本剑,在他眼中,剑就是剑,是可以杀人的武器,是他习武的工具。第二重是御剑,在他手中,剑是仆人,是可以随心所欲控制的,是他可以任意驱使的。第三重,是友剑。就是说,剑不是工具,不是仆人,而是心灵相通的朋友,是相依相守的伙伴。第四重,是心剑。对于这样的高手,手中有无剑,早已不再重要。手中无剑,可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成为他的剑。”

“那第五重呢?”唐悦接着问。

宋婉词叹道:“第五重,则是至今少有人达到的,到了这一重境界,就是我们通常理解的人剑合一。人就是剑,剑就是人。剑在心中,就无处不在。也就是说,第四重境界的武者,尚需凭借外力来杀人。但达到第五重,当是不需任何凭借。其实连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只因我从未见过达到这一重境界的人。不能亲眼目睹,也就无从证实。”

“照姐姐的说法,苏梦枕已达到第四重境界?”

宋婉词黯然一笑,道:“这我却也看不出来,但他对敌,向来是不用利剑的,哪怕是一根发丝,在他手中,都可以杀人。所以你输给他,实在是太正常了。我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再去挑战他。”

唐悦瞧着她柔美的面容,只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惜,忍不住说道:“可我继续练下去,总有一天可以胜过他的。”

宋婉词笑道:“打败一个人,未必需要凭借武力。尤其对付苏梦枕这样的男人,就算你的武功胜过他,有一天真的能够杀了他,也未必可以打倒他。”她意味深长地道,“小悦,希望你记住一句话,行走江湖,力敌不如智取。”

唐悦在心中将这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终于不得不承认,宋婉词实在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若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知会在江湖中掀起怎样的风浪。她点点头,“宋姐姐,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宋婉词的脸抬起来,对着唐悦所在的方向。

唐悦心中一震,只觉得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望向自己,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她却还是感觉一凛。

“况且,就算你在武功上勤修苦练,也决非一朝一夕、一年两年可以打败他。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你有能力胜过他,他却已在这世上逍遥了一辈子,这样报仇,又有什么意义?”宋婉叹息道,“若是真要找一个人报仇,就当让他一辈子痛苦,痛苦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才真叫好。”

唐悦觉得背上发毛,没有想到,一贯温柔平和的宋婉词,居然用这么轻柔的语气提到报仇。

“所谓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等十年,自己报仇的意志早已磨砺得一干二净,又拿什么去报仇?”

唐悦低下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宋婉词说话。她虽觉得对方说得不对,却也无法反驳她,只因她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在劝慰人的时候,往往因为太笨拙而惹得对方发笑,所以她干脆紧紧闭上嘴巴,不再开口。

宋婉词虽看不到唐悦神情的变化,但依她对唐悦的了解,已隐约猜到唐悦的心思,她笑着继续说下去。

“说到底,小悦,我没有你那么坚强,那么勇敢,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守着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活着。不论是爱是恨,都需要绝对的毅力去维持。爱一个人,如此;恨一个人,也是如此。我的内心并没有强大到足可以维持十年二十年的爱和恨,然而我又是个心胸狭窄的女人,我完全不能原谅背叛我的人,所以我只能另找法子来给自己报仇。”她无法宽恕,又无法忍耐,所以,才会找到那样的方法。

唐悦柔声道:“宋姐姐,你若是回头看一看,或许会发现身边有更值得你珍惜的人。”

宋婉词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如果你说的是陶云,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唐悦道:“虽然我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事,但我知道,陶大哥对你是一片真情,可能你会觉得我多事,但我……”

宋婉词笑了笑,“陶云的心意,我很早就知道了。认识他这么多年,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对我的感情。只可惜,他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所以我从来不曾给他允诺。但事到如今,我已有不得不接受他的理由,所以,你不用替我担心。”

不得不接受他的理由?唐悦想了想,脸色变了,“宋姐姐,他——”

宋婉词闻言一愣,笑出声来,“你想多了,小悦,我从没发现你想象力竟然也这样丰富。”

唐悦的脸顿时红了起来,红晕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浮现,煞是美丽,可惜宋婉词看不见,否则也会为这样可爱的容颜感动。

唐悦是真的想多了,她竟然以为是自己不在的时候,陶云对宋婉词做了什么,才逼得宋婉词不得不跟他在一起,她擦了把汗,为自己对陶云的怀疑而汗颜。笑了一阵,唐悦突然道:“宋姐姐,我要去参加试剑大会了。”

宋婉词哦了一声,却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你是唐家堡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参加试剑大会,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我没有信心。”唐悦迟疑道。

“你应当有信心,有一流用剑高手唐漠手把手的调教,还有我这样天资聪颖的姐姐在背后指点,你怕什么?”宋婉词难得俏皮地道,神情中竟然有一种年轻女子才有的天真。

唐悦竟然从心底叹了口气,“宋姐姐,这些年来,你看我哭过很多次,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坚强。但我从未在你脸上看见过一颗眼泪,难道你不是个比我更坚强百倍的人?”

宋婉词笑笑,道:“我不哭,是因为我知道眼泪并不能洗刷我的愤怒,不能弥补我的错误,哭又有何用。你哭,是因为你伤心到了极点,无法再忍受下去。最重要的,是我怕自己一旦真的哭了,就再也无法站起来。可你无论哭多少次,总还是会站起来,继续向前走,难道这不是你远胜于我的地方?”

唐悦摇摇头,道:“宋姐姐,你真的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

宋婉词随口接道:“那是你没见过我犯蠢的时候。”

这句话说出来,两个人就愣住了,场面一时冷清下来,只因二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苏梦枕。是啊,宋婉词这样聪慧的女子,竟然也会栽在一个男人的手上,这个男人,又该会有多么可怕?

“对了,这本书,你带走。”

唐悦愣住了,宋婉词递给她的,赫然是《离恨经》。

“你此行若是要与拜月教的高手对阵,必然是用得上的。因为这上面不但有我爷爷总结出的各门派的武功心法,也记载着很多成名之士的独门秘术。拜月教的高手多用邪术,据我所知,不论是下毒、易容,还是异域传来的摄魂术,在拜月教中都有人涉及,你若是有了这本书,至少可以提前防备——”

“不,我不能要。”唐悦毫不犹豫地推拒,“这是苏梦枕想要得到的,如果我拿走,若是有一天姐姐被他找到,岂不是没有可以拿来挟制他的东西?这样对姐姐来说十分危险,我不可以要。”

宋婉词却阻止她的手,“既然我要你收着,就不要拒绝。你我相处五年,我的性格你应当很清楚,若是你不肯收着,便是看不上我这个姐姐。”

这世上最无法推拒的,就是人情,对于唐悦这样不善言辞的人来说,想要拒绝宋婉词的主张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牵扯了很久,她还是不得不收下,却道:“那我看一看,记在心里,等试剑大会一过,就还给姐姐。”

宋婉词笑笑,不置可否。

唐悦又道:“这次我去,自会小心行事,不会在苏梦枕的面前显露陶大哥教我的步法。”

“不,苏梦枕要真想找到我,肯定能够找到。你刻意隐瞒,也是无用的。漫天风雨我独步,虽说对你并无多大助力,却也是武林中上乘的步法,该用的时候,你不可刻意舍弃。对了,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唐悦看着宋婉词从贴身的衣服中,取出一个金丝绣花锦囊,她将那锦囊放在唐悦手心,“你贴身收藏一段日子,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取下来,等试剑大会之后,替我送到苏梦枕的手上。”

唐悦疑惑地望着宋婉词,对方却轻描淡写地道:“不要问我为什么,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唐悦眼睛注视着宋婉词,抿了抿嘴唇,却还是将锦囊贴身收藏起来。

回到唐家堡,已是中午时分。唐悦觉得饥肠辘辘,这才想起整个早上她都没有吃早饭,不过也无所谓,别人不记得送饭,她自己也忘记了。随便去厨房找了两块冷糕,唐悦填了填肚子,便又走回唐漠的住处。走到房间门口,她却止住了脚步。

因为有人在里面。谁?一个年轻却可怕的男人,苏梦枕。唐悦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进来!”房间里突然传来唐漠的声音,唐悦顿了顿,慢慢走了回去。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不想这个时候见到苏梦枕。他在一个时辰之前刚刚打败了她,现在却坐在椅子上,对她笑得很温柔。

“唐姑娘,怎么到门口又走了?”苏梦枕道。

唐漠也盯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答复。

唐悦面无表情,看也不看苏梦枕一眼,对唐漠道:“大哥,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唐漠却没有如愿让她离开,反而道:“苏公子也在这里,你怎么不打招呼?”

学习如何面对自己讨厌的人,也是一门学问。关于克制和忍耐,唐悦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唐漠心想。

唐悦不情不愿地道:“唐悦眼拙,苏公子见谅。”

“无妨,唐姑娘若是真心道歉,不如帮苏某研墨。”

研墨?唐悦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苏梦枕。

唐漠点头,“那你就研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