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暗恋

苏梦枕要替唐堡主的一幅山水图题字。唐悦感到很愤怒,为什么他要题字,她却得为他研墨?尤其是,他耗了一个上午,连宣纸和毛笔都没有碰过,她却得傻傻地捧着笔墨跟着他到处转悠,浪费时间?

“苏公子,你不是要题字?”

“是啊。”苏梦枕好整以暇地推开住所的纸窗,看向窗外的景色,“你一大早就捧着这么多东西跟着我,不累吗?”

“是苏公子你昨天要我替你研墨的,难道你完全忘记了吗?”唐悦冷冷道,重重把手中的砚台放在桌上。

苏梦枕一本正经地道:“既然如此,那请小姐研墨吧。”

唐悦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发热,强忍下胸口腾腾的怒火,却真的挽起袖子,开始研墨。

苏梦枕看了她一会儿,心情很愉快。欺负唐悦这样的小姑娘,其实是一件很有成就感,很令人感到心情舒畅的事情。于是苏梦枕就站在桌前,用一种很愉快的笑容对着唐悦道:“你手中的这一根墨条价值千金,磨出的墨更是世间少有的珍品,你这样使出磨豆腐的力气,不是暴殄天物吗?”

唐悦硬邦邦地道:“不过就是墨条,价值千金的墨条,也是墨条。”

苏梦枕笑了,他靠近唐悦道:“墨条,你可知道这一条价值多少黄金?”

唐悦冷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价值多少黄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苏梦枕摇头道:“这墨条的边缘质地细腻,十分坚硬,传说中可以削断人发。”

唐悦后退一步,冷冷道:“我要削什么东西,自然有刀,何必用墨?”

苏梦枕声音很平常,但他的表情却是在笑,“哦,你可知道,若是有人将这墨条随便扔在水里,隔半月再捞起来,墨条也不会有丝毫的腐化,你难道还不承认,它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唐悦停下手中研墨的动作,道:“好好的墨,我不疯也不傻,干吗要拿去泡水。”

苏梦枕瞧她神情,笑得更厉害,道:“可你不过能活几十年,它却可以存上百年。”

唐悦哼了一声,继续用力磨起来,“这条墨不过能用两三年,百年之后,连渣都不剩了。”

苏梦枕几乎笑出声音来,却不知是觉得她的话可笑,还是觉得她这个人十分有趣,“这根墨条,可以研出天底下最纯正的黑墨。”

唐悦丧失了最后一点面对他的耐心,恶狠狠地道:“天底下有白色的墨吗?”

苏梦枕哈哈大笑,一掀袍子,坐回椅子上,“说得好!”他坐在椅子上,眼睛妩媚地弯着,认真地上下打量着唐悦。“唐姑娘,我以前竟然没看出,你是这样有趣的一个人。”

唐悦丝毫不为所动,掀起嘴皮道:“荣幸之至。”她心中对他那一口恶气还没出,竟然又被他戏弄,自然对这个人的厌恶到达了顶点。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皮相,却又有那样恶毒的心肠,本就不是一件让人心情好的事情,唐悦更是觉得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至极。

“那请问小姐,墨备好了吗?”

唐悦把宣纸啪地展开,“你自己看不到吗?”

“咦,不是说要我题字?你拿一张空白的宣纸来做什么?”

“那张画是我爹最喜欢的一幅,请你先在白纸上练习一下,免得毁了那幅画!”唐悦冷声道,语调森然。

苏梦枕愕然道:“没有人告诉你,那幅画——是我画的吗?”如果他的语气不是这样愉快,唐悦或许还真的会以为他是吃惊,但他那副样子,分明是在嘲笑她孤陋寡闻。

唐悦沉默了一阵,手颤抖着伸向那幅画,她的忍耐,真的要到极点了。苏梦枕确实很有让人暴走的本事。原来他气人的能耐,跟他对付女人的本领一样,出神入化。

苏梦枕微微一笑,向一直在不远处偷偷朝这边张望的侍女招手。果然,那两个年轻女子就你推我、我推你地走了过来。

唐悦冷眼看着,不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莫非要当着她的面,继续跟漂亮小姑娘谈情说爱?在唐家堡中,他也未免太肆无忌惮了。

可是苏梦枕却示意那两个女子将唐悦本来刻意放在一边的山水图展开。唐悦猜到他是要题字了,便故意将脸别过去不看。可是不久,那两个女子突然惊呼起来,她忍不住转过头去。

苏梦枕的确是在题字。但他并不若一般人那样将画平摊在桌面上,而是让那两个侍女将画在半空中展开,把纸彻底悬空,由她们二人拉住卷轴两端。他却手执毛笔,挥毫淋漓。片刻后,苏梦枕就从容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看向唐悦。

唐悦走过去一看,那幅图上的字已经题好,而且下笔有力,纸张也丝毫无损。

她虽不懂字画,却也知道,能让唐堡主如此珍藏的字画,必定是极好的。她有些怀疑地看了苏梦枕一眼,终于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有才华的坏人。她突然想起宋婉词所说的关于苏梦枕的那些话,她说他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于医道也很精,武艺也有大成,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像是有三头六臂似的,简直是没有什么他不会的。也许人跟人就是有天壤之别,她勤修苦练,除了武功什么也没有剩下,对方却广泛涉猎,样样精通,这简直没有任何的可比性,她输得一塌糊涂。

那两个少女事了,便红着脸退下了。唐悦无言以对,不说话就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人,世上确实不多。岂止是不多,她见过的,也就只有苏梦枕一人而已。

“唐姑娘似乎对我很有敌意?”

唐悦眼睛在放箭,声音却平静无波,“你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那我可否知道原因?”苏梦枕右手食指曲起,在桌面上轻轻叩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让唐悦更加心烦。

“你应当知道原因,如果你还记得五年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唐悦将山水图摊平,晾干。

苏梦枕点头道:“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那天晚上,你果然什么都看见了。”

唐悦侧目,并不说话。房间里一时寂静下来。

“你认为我罪大恶极?”

“我还应该有其他的看法吗?”唐悦反问道。她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隐隐有一种锐利的气势。

苏梦枕笑了,“你不觉得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露出你现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模样,是很可怕的事情吗?”

“我再怎么可怕,也还是唐悦。你再怎么笑,也不会变成好人。”

“那倒是真的。但她的下场,按照你的说法,也该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唐悦愤怒得连眼睛都在燃烧,“你竟然有脸这样说?”

苏梦枕又笑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柔弱善良的一面,也有自私狠毒的一面,区别在于,她并未在你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唐悦当然不会相信一个讨厌的人所说的话,尤其这个人,在她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徒。是一个说谎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坏胚子,她更加不会相信。

“她因为妒忌,设计杀了我身边的一个侍女,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我又何必浪费我的怜悯之心?我不过是给她一个小小的惩罚罢了。”苏梦枕淡淡笑道。

唐悦愣了愣,末了却摇头,“不,宋姐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心地善良,根本不会——”唐悦突然住了口,她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之中已经泄露了一个秘密,一个她想要隐藏起来的秘密,关于宋婉词没有死的秘密。

苏梦枕笑得很自然,仿佛没有看到她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刷地变了,只道:“那是你有眼无珠。”

唐悦闭上嘴巴,再也不肯开口。在苏梦枕的面前,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苏梦枕春水般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慢慢道:“人都是一样的,我是,宋婉词是,你也是,只要为了自己的目的,都会不择手段。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都是善良无害的,可是只要落在自己头上,立马翻脸无情,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所以,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的宋姐姐如何的。”

唐悦望着他,开口道:“你早知道她还活着?”

苏梦枕笑着伸手取过桌上的墨条,放在手心细细端详,“果然只是一根墨条而已,没什么特别。”

唐悦紧走几步,急声道:“回答我!”

“她一个瞎子,若是没有人相助,能千里迢迢赶到唐家堡来找我?单凭她一个人,如何能躲过唐家堡那么多双眼睛,给我送信?既然这个人肯不辞辛劳为她奔忙,当然不会看着她死。”

“可山崖那么高,就算有人相助,你又怎么能那样狠心对待她。”

苏梦枕笑,“她是死是活都是她自己的造化,与我何干。”他虽知道有人在暗中帮助宋婉词,却并不关心那个人能否及时出现,救下宋婉词。答案就是如此简单,唐悦却不能接受。苏梦枕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她也从未指望你能保守住秘密,任何人只要看到你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唐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再一次被人确认自己的笨拙,的确很不是滋味。“我是很笨,但我不会害人。”

苏梦枕将那墨条(1)信手一扔,墨条滚落在白纸上,带出一条乌黑的墨迹,他却收了笑容,冷冷道:“你也会的,只要有需要,你会比任何人都狠毒。”

唐悦并不理会他,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神情中,已充满了蔑视。

苏梦枕却道:“一张雪白的纸,不幸染上墨汁,墨点只会越来越大。同样的,一个纯洁的女人一旦变得狠毒,那是男人拍马也追不上的。”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

唐悦皱起了眉头,她不知道苏梦枕为什么会这样说,她关心的是,“你现在已不在意《离恨经》?”

苏梦枕抬头看她,道:“我找到了更好的方法,你想知道吗?”

唐悦后退一步,“不用了,只要你不伤害宋姐姐,要用什么方法,无须告诉我。”

苏梦枕却摇头,眼睛盯着唐悦道:“真是想不到,这么可爱,又这么美丽的脸,竟然会说出这么无情的话。你不知道,男人通常不喜欢说话硬邦邦的女人吗?”

闻言,唐悦的声音更硬得像是冻了一夜的馒头,“我不需要你喜欢,我也不喜欢你。”

苏梦枕刚想再开口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你喜欢谁?”

唐悦气得脸发红,“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苏梦枕大笑,“我提前告诉他,让他做好被你的嘴巴冻死的准备。”

唐悦真的生气了,她简直是气得要命!任何一个女孩子,听到别人这样损她,都是会愤怒的,尤其是这个人还提到她的心上人!唐悦当然知道自己容貌并不丑陋,可是她心里也很清楚,她没有多少女人味,除了练武之外,她不会弹琴画画,更不会女红针线,连女孩子最擅长的穿衣打扮也不会,她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过的日子,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妙龄少女。所以苏梦枕所说的话,无疑戳到了她的痛处。

商容,那个对她好对她笑的男子,是否也是喜欢温柔可人的美人?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原本冷冰冰的语气带了很重的火药味,“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恶毒,讨人厌!”

苏梦枕歪着头看她,“看来我是刺到你的痛处了,不然你也不会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一样。”

唐悦板着脸,“你的脑袋里本来就满是恶毒的念头,我真不该跟你说话。”

她平日里绝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苏梦枕却将她一个月能说的话都给逼出来了,这种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错,我的脑袋里偶尔也会想些别的。”苏梦枕意味深长。他的笑容很神秘,唐悦差点控制不住,要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在她问出口之前,及时控制住了自己,她装作没有看见,却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苏梦枕也没有让她失望,笑得很开心地道:“我刚才就在想,怎么才能让你气个半死的坏主意。”

唐悦何止是生气,这一刻她简直气得要跳起来抓住自己的头发,强迫自己离开这个坏人,她站在这里,根本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她居然跟这样一个讨人厌的家伙独处一室,甚至被他引出了好多本不该说的话来,她再也无法忍受了。

苏梦枕继续笑了一会儿才勉强停住,咳了两声道:“你现在才像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以后你真该让我多气气你,没准就能让你的心上人对你另眼相看。”

“你这副样子,实在是好看极了!”苏梦枕又笑起来,简直笑个没完没了。

窗外偷看的那几个女子,瞧他这副模样,不但脸红了,连眼睛都直了。

唐悦砰的一声摔门出去,用门板发出的巨大响声来回答他。

唐刚的丧礼,唐悦没有参加,只是听说,唐刚自小娘亲就去世,他是由如夫人带大,而这位如夫人,待他视如己出,听闻他的死讯更是伤心得哭晕了过去。

唐悦只觉得,唐刚到底还是快活的,他死了,也有很多人关心他,挂念他,心心念念要为他报仇。这样,他总算没有白来这世上一趟。静悄悄地来,又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带不走,才是最孤单的吧。

当唐漠和所有人都去参加丧礼的时候,唐悦一个人坐在树下。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凉风习习,花草摇曳,树下有一张几,一壶酒,一把古琴,一个抚琴人。闭上眼睛,仿佛耳边还响着那动听的曲调,仿佛山间清澈的小溪,叮叮咚咚流淌个不停。唐悦想起那个人,就不由自主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看。那是一个铃铛,摇起来叮当作响,很好听,很可爱,女孩子总是喜欢这样的东西。

唐悦虽然看起来冷冷的,甚至在该表现出女孩子温柔一面的时候,她经常有些迟钝,但她总是个女孩子,一个有着一颗柔软的心的女孩子。可她这样珍惜这个铃铛,经常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不是因为这个铃铛可爱,而是因为送这个礼物的人,在她的心里,是可爱的。

她喜欢他,喜欢那个送她礼物的人。从五年前开始,她就没有再真正与他碰过面,但她却一直难以忘怀。这不仅仅是因为每隔一段日子,他就会托人从远方带给她各种礼物,更是因为他是一个值得喜欢的男人。这世上,有谁会不喜欢那么温柔、那么亲切的商容呢?喜欢他,可她却从来不敢说,更不敢有告白的念头,只怕人在她的面前,她也还是那一副冷冰冰、硬邦邦的样子。

唐悦微微眯起眼睛,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之间的缝隙,远远看着温暖的阳光。

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当真的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唐悦感到无奈、心酸,还有一丝丝的甜蜜。喜欢一个人,总是幸福的,但却又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只因她永远不知道,对方是否喜欢她,是否看重她。有时候甚至会有一种荒谬的希望,那个人永远都不知道她的心意,而让时间停留在这个时刻,保持着这样忐忑却甜蜜的心情。就像是坐在马车上,路程很辛苦,却因为沿途的风景太过美好,而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她轻轻摇晃着铃铛,嘴角露出一个浅浅微笑。如果参加试剑大会,肯定会见到他的吧。

远处,有一个人慢慢走过来,他的脚步很轻很轻,轻到连唐悦都没有发觉。

她当然没有发觉,因为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早晨的阳光总是轻柔的,轻柔如秋水,苏梦枕的目光也柔如秋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下的少女。树叶上有昨夜的露珠在闪烁,晶莹灿烂,一如唐悦眼中的亮光。她看着他的时候,从未正视过他的眼睛,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脸上就好像霜雪一样的冷冰冰。苏梦枕并未想到,唐悦的眼睛里也会闪烁着这样美丽的光芒。只要是人,都会有不甘心的情绪。

苏梦枕没有,至少在今天,在这一刻以前,从来没有过。但现在不同,他发现自己有些不甘心,不是一点,是很多。唐漠冷酷骄傲,武功极高,他有一个这样待人冷冰冰的妹妹,苏梦枕是半点也不吃惊的。唐漠要是能教导出一个温柔天真的可人儿,只怕别人的眼珠子都会掉出来。只是世事都是如此,从不开花的植物,开起花来,往往美丽得惊心动魄;从来不笑的人,笑起来一定是出奇的可爱;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开口说话,都会说出一些超出他人预期的道理。

唐悦坐在树下,仰面看着蓝天,痴痴地出神,眼睛里有一种苏梦枕从未见过的光彩。以至于他没有开口说话,就静静站在原地,想着有什么样的事,或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一个平日里表情冷淡的女孩子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是一个很了解女人的男人,但唐悦却是他所不了解的,只因她还不能算是个女人,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苏梦枕的判断标准,当然是一脚踢上去,硬邦邦像铁板的,不能算女人。他从未有过踢到铁板的经验,毋庸置疑,除了唐悦。他以前并不知道,除了生气之外,她的脸上,竟然还会有这种可爱的表情出现。他越看就越觉得不甘心,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下一刻,唐悦的表情就变了,重新恢复了那样毫无情感的样子。苏梦枕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所以他保持着一种可以称得上愉快的笑容,友善地道:“早晨好。”

唐悦当然不会对他问好,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打断了她的冥想的缘故。“碰见你,我就好不起来。”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就要离开。

苏梦枕决定说点什么,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你没有去参加葬礼?”

“这关你什么事?”唐悦没有回答,反问道。

苏梦枕嘴角的笑容很甜蜜,他瞄了唐悦一眼,道:“我以为唐家堡的人都会在那里。”

“唐家堡的人都会在那里?”唐悦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心头冒火,因为她已明白了苏梦枕的意思。他根本就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参加唐家人的聚会,不论那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她都没有参与的权力。“我去不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苏梦枕看着她脸上因为生气而有了些红晕,笑起来,“恼羞成怒不是一个淑女应该有的表现。”

“我不是名门淑女,更不需要照你的标准去做。”唐悦漠然道。

“你如果不露出唐漠的招牌表情,会更可爱些。”苏梦枕走到唐悦刚才坐着的地方坐下,单手撑在盘起的右腿上,神情很悠然。

“我大哥纵然不爱笑,也比某些狼心狗肺的人要好很多。”唐悦并没有立刻走开,她执拗地要把苏梦枕的气焰打下去。

苏梦枕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在某种意义上,他和商容很相似。只不过商容是因为修习佛经,心平气和,而他却是城府极深,很难为外在的事物所打动。

他看了一眼唐悦,很快说道:“我以为你们感情并不是很好。”

唐悦冷笑,“很多事情,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这倒也是,唐漠这种人,就算在意别人,也会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做他的亲人,可不是容易的事。”

唐悦双眼直盯着他,道:“我大哥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请你不要随便批评他。”

苏梦枕并没有回答她,他的目光望向远方不知名处,过了很久,才开口,“那你娘呢,她又对你好不好?”

唐悦皱起眉头,她不明白苏梦枕什么时候竟然关心起她的生活,关心起她的家人来了。而她竟然也没有离开,还站在这里听他鬼扯,简直是荒谬绝伦。但是她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这世上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决绝地对待苏梦枕。有的人身上就是有一种不容别人拒绝的魅力,不管是喜欢他的人,还是讨厌他的人,都无法对他视而不见。

她转开目光,“我娘当然对我很好。”

苏梦枕笑起来,轻声道:“撒谎。”

“我没有撒谎。”唐悦冷冷道。她的确是在撒谎,但她却并不为此脸红,只因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坦承自己并不得温雅如的欢心,可是在如此让人讨厌的敌人面前,她不愿意示弱。

“江湖上人人皆知,温雅如有个私生女。”苏梦枕慢条斯理地道,“而她对这个私生女,有多么讨厌,同样是人尽皆知。”

唐悦的脸色更苍白了,连那一丝因愤怒而升起的红晕也在迅速地消退,她僵立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该立刻走开好,还是上去给这个刺痛她心底最深处的男人一记耳光。

“江南温家是豪门巨富,竟然任由自家的千金小姐跟一个马夫私奔,你不觉得十分奇怪?以你对你娘的了解,她可能会看上一个下等的男人吗?”苏梦枕突然问。

唐悦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大脑里嗡地一阵,她只听到“下等”这两个字,已是难以忍受,竟忽略了苏梦枕话中的真意。她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如果你再侮辱我爹,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试过,可惜你失败了。”苏梦枕微笑着提醒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就算你杀了我,也不能改变你娘讨厌你的事实,更不能堵住悠悠众口。你是个私生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而你却不敢承认?”苏梦枕恶毒地道。

他很少对一个女孩子这样刻薄,不,是从来没有过。只不过,比起看见她露出那么可爱的笑容,他情愿激怒她,看她打破表面的冰霜,露出正常人的表情。

“是,我是私生女,全天下人都知道,那又怎么样?我就算不承认,那也全部都是事实,你满意了吗,是不是想听我这么说!”唐悦突然大声地道,声音几乎要震破人的耳膜。她是说给苏梦枕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这一点,在场的苏梦枕再清楚不过,他终于看见唐悦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一个人若是不承认自己的出身,就不可能战胜自己内心的魔障。”苏梦枕淡淡道,“你既然可以大声说出来,为何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我已经接受了。”

“不,你没有接受,你在试图改变它。”

“我是试图改变,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希望别人不讨厌我,我有什么错?”

苏梦枕以为下一刻,眼泪就会从唐悦的眼眶里落下来,但是没有,她站得笔直,仿佛打不倒的战士。可是她的肩膀却在颤抖,颤抖得很厉害。“你害怕别人的耻笑,害怕面对自己是个私生女的事实,你以此为人生的耻辱。不光你娘看不起你,连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个马夫而感到自卑?唐悦,你真正最害怕的,是与众不同。”

唐悦只觉得眼前一片黯淡,连苏梦枕那张可恶的脸都看不清,她的内心在呼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嫌弃过自己的爹,从来没有,没有……然而仿佛又有一个恶意的声音在撕扯她,真的没有吗,难道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没有想过,如果她不是一个私生女,如果她是唐悯的亲生女儿,如果她是唐漠的亲妹妹……这难道不是一种对死去的爹的侮辱?她连自己的真实出身都害怕别人知道,这难道不是一种最可怕的背叛?她突然哑巴了,声音消失在喉咙里。

“私生女就是与众不同的,然而你害怕这种不同。因为你的父母做了出格的事情,这个彬彬有礼的世界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你就要承受一切不公平的待遇。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妥协,为什么要默认,你可以与众不同,可以是私生女,可以没爹没娘,哪怕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又如何!这和别人没有关系,凭什么要接受他们的批评和指责?你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不用求他们认同你!你可以向世上所有人挑战,该感到羞耻的是他们!唐悦,你应当向你自己祝贺,你是与众不同的。”苏梦枕慢慢靠近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在害怕的时候,选择的不该是逃跑,而是战斗。”

唐悦迷惑地看着这个靠近自己的男人,一时之间很难分辨出对方话语中的意图,她喃喃重复着,“战斗?”

“是,向所有人挑战!”苏梦枕的手,几乎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唐悦!”突然,一道冷冷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迷梦。

唐悦如梦惊醒,一头冷汗。

苏梦枕微笑着对唐漠点点头,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你差点被他迷惑。”唐漠冷冷地望着苏梦枕离开的背影,“想不到他对西域的秘术也有研究。下次不要单独跟他在一起。”

“别去相信那些鬼扯。”唐漠淡淡道,看唐悦一脸迷惑的模样,接着道,“不必多想,三天后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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