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阴谋

唐悦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慢慢走了回去。本来他可以安全地被送回家,可今天他杀了一个人,这样一来,商大哥肯定没那么容易就带走他。就算唐堡主宽厚仁慈,就算死的那是个企图敲诈的仆役,就算他只是个疯子,他们还是必须困住他,因为他对正常人来说,很危险。

唐悦停住步子,月亮将她小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回头望了一眼,石室的方向一片漆黑。明天会怎么样呢?唐小少爷的满月酒喝得差不多了,本来这几日大家就要打道回府,偏偏出了这样的事情。

唐家堡正厅前面的院子很宽广,却也刚刚容下数百的武林豪杰,一时间人群将院子里塞得密不透风。大多数人是进不去正厅的,那里坐着的才是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唐悦知道今天是要商议如何处置商行舟的,但她却不知道这些武林人士吃饱了以后都对于惩罚人这回事这么感兴趣,一个个勾着脖子在向里面看。

说不出什么原因,她非常想知道,那群人预备拿他怎么办?况且,商大哥也在里面。她思忖了下,从人群中悄悄挤了进去,尽量站在不显眼的人中间。

庭院里虽然拥挤,但正厅里人却不多,一眼望去,也不过十数人。只见唐悯居中坐在主位上,唐漠静静地站在一旁。在唐悦的位置,可将正厅看得清清楚楚,正厅里坐的这些人有男有女,个个气派非凡,神情倨傲。唐悦只认出了坐在右侧第三位的正是欧阳夫妇,欧阳明珠并没有跟在他们身边。

气氛很凝重,唐悯皱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商容背对着唐悦站在厅中。堂上坐着的这些人,对这个商家的小辈明显没有太多耐心。

“商贤侄,你要带你二叔回去,我们本不该阻拦。只是你二叔如今……我们若是放他走了,他很可能会再次攻击他人。”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沉吟着对商容说道。

“小侄一定会好好看顾二叔,决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请各位放心将他交由我带回商家。”

欧阳啸天见老者沉默不语,面上似有恼意,他若有似无地看了妻子李虹一眼,直看得她低下头去。反而更像是被触怒了似的,他突然抬起头来冷冷道:“商贤侄这话说得不要太早,你二叔是疯了不假,他的武功却还在,你一个小辈制得住他吗?万一又出了人命,你商家的声名岂不是要毁在你们叔侄二人的手上?”

商容走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说话,却被一位穿着道袍的中年人挥手止住,他的面色有些青白,声音也有些沙哑,“咳咳,依商家老太君在武林中的威望,我们怎么会刻意刁难,不过是因为我们不希望再出人命而已。商贤侄你虽然对你二叔一片孝心,可他现在神志不清,你又能如何保证?”

商容的声音依然很平静,“愿以商家百年声名和小侄性命担保。”

大厅里静默了片刻,院子里的人群却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

唐悦从外面这些人的窃窃私语中,得到了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信息。商容的父母在他年幼时竟都去世了,他是由祖母一手带大,十四岁扛起商家所有的责任至今。奇怪的是,商家的男人一个个死得都很早,几乎都活不过三十岁。现在商家的男主人,也不过就是商容和他二叔两人而已。

唐悦总算明白,商容这样随和的人,为什么会对带他二叔回家的事情如此执著,这不仅仅是他祖母的期盼,更是他商家实际的需要。

“性命担保?你二叔的武功你可以抵挡得住吗?还是你自信自己的武功已经高到可以制住他的地步了?”欧阳啸天不依不饶,脸都气红了。而一向足智多谋的李虹竟然低着头,一声不吭,半点也没有附和她丈夫的意思。

“那是一条人命,不是什么蚂蚁虫子,商贤侄话可不要说得太满!免得到时候真出了事,你不好向我们交代!”道长补充道。其他人纷纷附和。

唐悦远远看着,越来越觉得奇怪。这厅里的几位她虽然大都不认识,但她有一次却亲眼看到一个赤条条的、满身淤青的侍女,被人从一间贵客的院子里抬了出来,那不也是人命吗?为什么就没有这样兴师问罪?他们针对的是谁呢?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商家在武林中向来是有信誉的,祖母一向敬重各位深明大义,教导我凡事不懂多问问各位前辈。今天小侄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各位。我二叔是因何突然袭击那个仆从的,大家知道了吗?他一路走来,虽然神志不清,却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就算那天他打伤了小悦,也没有用内力,所以小悦才能在几天之内就恢复。”

所有人看向唐悯,他点点头,证实了商容的说法。

“那个仆从,他拿我二叔心爱之物来威胁,这种贪婪的人,我二叔一时怒起杀死他就罪大恶极了吗?”

李虹突然抬起头,嘴唇苍白颤抖,她竟失口问道:“什么心爱之物?”

欧阳啸天重重咳嗽了一声,脸上青红翻滚了好一阵。

商容抬头望着唐悯,后者微微闭目,没有说话。商容摇了摇头,“对不起,欧阳夫人,小侄不便透露。”

人群中不断发出“哦”声,唐悦抬起头,看着周围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却不知道他们到底听懂了什么,还是明明听不懂,却装作已经了解一切的模样。

道长突然又道:“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要不商老太君也不会将偌大的家族交给你一个人,所以我还是再和你说一次吧,你二叔现在的情况很危险,我们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不管他因为什么而杀人,他在唐家堡杀了人总是事实。”

商容似乎轻笑了一声,唐悦听见他慢慢说道:“苍鹤道长,你与我二叔在十五年前那一战受的伤,可好了吗?”

道长平静的面容一下子变了,他猛地站起来,却又突然坐下去,三角眼瞪得很大,腮帮上的肌肉反复突起收缩,嘴巴里呼哧呼哧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很久他才粗声粗气地道:“你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那一场比试中,苍鹤道长受伤很重,这十多年来元气都没恢复过来,甚至因此错过了青城派掌门的遴选。如果刚才苍鹤道长的表现再镇定一些,从容一些,而不是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他的话或许真有些说服力。

商容哦了一声,淡淡道:“小侄人微言轻,不敢有什么意思。”

“你这是在说我公报私仇!”

“苍鹤兄!不要动怒,我相信商贤侄并无此意,你多虑了。”唐悯突然开口道,他的话似是有平复人心的奇异力量,苍鹤道长怒气冲冲地瞪了商容一眼,把脸别过去不再开口。

“到底是什么心爱之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吗?”突然一道声音横插过来,竟然还是花容微变的欧阳夫人。

商容始终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一旦他说出来,伤害到的不仅仅是唐堡主的面子而已。所以不管欧阳夫人如何逼问,他始终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崆峒派掌门燕不若是个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任是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男人,练的竟然是七伤拳这样凶猛的武功,三年前他自己还因七伤拳自伤心脉,好在及时得到救治,如今他的内力已到收放自如的境地,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神采飞扬,“诸位诸位,不必争执。欧阳兄和苍鹤兄都有他们的道理,商贤侄也是一片孝心,我们不好过于苛责。依我看,事情既然发生在唐家堡,我们还是少安毋躁,请唐兄来定夺为好。”

唐悯叹了一口气,这把火终于还是烧到了他的身上。“商贤侄一片心意让人感动,他如今也是非带走商兄不可的。既然如此,不知诸位要他做到什么地步,才愿意让他把人带走?”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沉默了。唐悯明显是答应了商容的要求,既然如此……

“那很容易,让那疯子自废武功,这样一来,他要走去天边,也悉听尊便。”欧阳啸天语气强硬,他说完话不自觉地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她竟然眼圈发红别过脸去,登时怒气上涌,提高了声音,“若非如此,休想将人带走。”

苍鹤道长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接口道:“欧阳兄所言甚是,似这等疯癫之人,我们怎可任由他在武林中为非作歹,这岂不是误人性命吗?商贤侄,你若真有心带走你二叔,还是劝他自废武功,免得大家动手,伤了彼此之间的感情。”

商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唐悦紧张地捏起了手,不知道他会作何回答。

“我二叔这么多年来行走江湖,虽一向待人宽和,却难免结下仇怨,你们要他自废武功,岂不是要他被仇人追杀,不得善终?各位都是侠义之士,怎么会作出如此不通情理的要求?”

“咳咳……你既然说出这种话,那我们也只能扣住商行舟不让他走了!我一人名誉是小,江湖大义为重。你要说我公报私仇也好,挟怨报复也好,我都情愿一力承担!只要能换得江湖太平,我苍鹤一人的声誉又算得什么!”苍鹤道长拍案而起,声音朗朗,大义凛然,“也罢,就做这一回恶人!”

商容站在原地,脊梁挺直,整个人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各位前辈都是这个意思吗?”

燕不若含笑站起身来,看了苍鹤道人一眼,目光一转又落在商容身上,“道长不要生气,商贤侄也莫要着急,既然晚风公子的武功是大家要求废去,我们自然会负责到底。只要唐兄对江湖上的朋友说一句话,黑白两道人士哪个敢不给面子,难道还怕那些宵小胆敢上门去找麻烦吗?这样商贤侄可放心?”

“这个人真是奇怪,他这样把责任推给了唐悯,叫商容如何回答?放心?那商行舟的武功就要被废;不放心?岂不是在质疑唐悯的能力?”唐悦站在门边,悄悄地想。

唐悯叹道:“燕兄言重了,唐某何德何能,不过是江湖上的朋友给的几分薄面而已——”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十年前商兄孤身一人,浪迹天涯而去,实在是可惜了他一身的才华武功。如今各位要求废他武功,可商贤侄所言也有他的道理。我不愿让各位失望,更不愿让商贤侄痛心。这样如何,若是商贤侄答应大家的要求,我们就放商兄离去,以后江湖中若是有人找他的麻烦,就等于是找唐某的麻烦。若是不答应,就请商兄暂住唐家堡,再观察一段日子,只要商兄病情好转,不再伤人,我立刻着人送他回家。”

闻言,欧阳啸天面上微露得色,苍鹤道长点头附和,其余人也都并无异议。

看来唐悯虽有心帮忙,却也无法力排众议,唐悦心里想,如今就只两条路可走。

自废武功,走;不愿意,留。

正在这时候,唐悦发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一转脸,立刻冷汗直流。

唐漠正面无表情地瞧着她。唐悦的脸立刻红了,她的确是没有练武功而偷偷跑出来的,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唐悦心事重重,她不知为什么对商行舟如此关心,甚至有一种想要帮助他逃出生天的冲动,只是她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带一个神志失常的人走出唐家堡。

山坡上的密林中,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说话声音极小,仿佛害怕旁人听到。一个是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另一个青色长衫,身佩长剑,形容潇洒。

道长四下看了一番,才回到原地对另一人说道:“欧阳兄,你说这下该如何是好?唐悯这老家伙分明是故意偏袒那疯子,我们要除去他,岂不是无法下手?”

另一人竟然是欧阳啸天。他皱眉道:“苍鹤兄,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不能着急。”

苍鹤冷笑,斜眼看他,“我今天看嫂夫人似乎对那疯子……嘿嘿……欧阳兄真是好气量。”

欧阳啸天瞪着他半晌,连握剑的手似乎都在颤抖,过了很久他才冷静下来,声音淡漠,“苍鹤兄若是无意合作,还是早说的好,这些话说来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苍鹤道长笑道,“不管什么意思,欧阳兄还是不要动怒的好。”

“你!”

苍鹤道长摆手,“息怒息怒,我们还是来商议正事要紧。那唐悯老儿若是真的要护住商行舟也不容易,只要我们二人联手,还怕除不去那疯子吗?”

欧阳啸天冷哼一声,苍鹤道长瞧他模样暗自好笑,那商行舟当年的确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美男子,不知多少女人为他倾心。峨眉女侠李虹痴恋他不是一日两日,江湖中人尽皆知,看欧阳啸天这模样,倒像是对妻子当年的事情还耿耿于怀。

苍鹤点头笑道:“我有个法子,只是不知道欧阳兄愿不愿意配合。”

“你有什么办法,直说就好。”

苍鹤从怀中取出一黄色纸包,按在欧阳啸天掌心,“化功散。”

“既然要除去他,为什么不干脆——”

苍鹤道长一根枯瘦的食指做出噤声的动作,他又四下看了一眼,确信无人,这才道:“他要是死在唐家堡,唐悯和商家小子追究起来,你我如何脱得了干系。”

“这包东西确有化功散的效用,喝下去却和平时无异,只有运内力时才会发作。这样,我们想办法叫人送到他饭菜中去,等他吃了下去,我们再叫商容带他回家,这样若是在路上出什么事,可就跟你我无关了。”

欧阳啸天面色凝重,“道长,这计策可行吗?”

“你是不是看着这法子太过简单了?”苍鹤冷笑,“你岂不知,越是简单的法子,才越有效吗?”

“可是我们先前早已阻止了他,现在又……会不会引人怀疑?”

“欧阳兄放心,那商家小子今天肯定还会来找你。他商家是武林中少有的豪富之家,资产何止千万,我猜他必定会带重礼来请欧阳兄你同意放他叔侄二人离去,到时候不管他送什么,你都只需收下,明日在厅上假意帮助于他,放他们离去。”

“哎,我可不是为了那些钱财,我欧阳山庄虽然近几年不复老爷子在世时的光彩,但还没沦落到需要他人接济的地步!”

“是是是,我失言了,欧阳兄见谅!”苍鹤道长拱手笑道,“你是不需,我那山门每年开资巨大,如果不旁开源流,岂不是要饿死了吗?”

“不过,”他眼珠子一转,“这小子虽然年轻,却不好糊弄,你须得小心行事。明日也好博得仁义之名,你我共享!”

“这个道长还请放心!”

“谁!”苍鹤突然大声喝道。

唐悦心里一惊,差点从树上滚下来。

一个人从草丛里钻出来,笑模笑样作揖道:“道长啊道长,是小人。”

唐悦吓得冷汗都湿了后背,紧紧抱住树不敢作声。

这人鹰钩鼻,粗布衫,唐悦认出那是院子里的一个仆役。

苍鹤道长放下心来,他招手命那人过来,“钥匙可拿到了?”

那鹰钩鼻连连点头,还笑着道:“当然,小人做事,道长尽管放心。不过那人武功如此之高,我……我……真的要进去查看吗?”

“你怕什么!他吃饭的时候你就在外面听着动静,然后再进去。”

“可是……可是小人……小人想只要碗碟空了不就成了……”何必还进去查看,万一那人真的发起疯来……他还有这话迟疑着不敢说出来。

“呸,你懂什么!一定要确保他真的吃下了那药!”

三个人聚在一起又言语了几句。唐悦居高临下,看得真切,欧阳将黄色纸包交给了那仆役,对方赔笑点头。三人没说几句,鹰钩鼻就先行离开。

他走开之后,欧阳啸天面色并不轻松,“事成之后——”苍鹤道长冷笑,右手急速挥下,做了一个杀的动作。欧阳啸天点头。

二人刚刚离去,唐悦便从树上爬了下来。她这个习惯实在是不好,一不高兴就往树上爬,这样一来,无意中便得知了他人的秘密。所以,要害人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抬头看一看。

唐悦心中暗暗想,他们要在饮食中下药,还会装作好人特意放走商行舟,再在路上下手杀人。亏得她还真的以为他们是武林中受人尊敬的侠士,明里逼迫不行就暗地使坏,两人的心肠真是毒辣!她紧走两步,想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商容。

可等她匆匆赶到别院,却没有找到他。倒是小厮告诉她,商容正在唐堡主处叙话。

叙话,叙话,什么时候不好,偏偏在这个要紧的时候!唐悦急得要跺脚,但她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商议,她想到找娘,可是娘肯定不会相信她!找唐漠,想起他那天冷漠的表现,她就觉得他极有可能不会管这件事情!甚至去找了他,她自己都要被扣下来!

她平日里虽然对唐漠亲近了些,可到底,她是无法信任别人的。关键是,日头偏西,马上就是送晚饭的时间!来不及了!她看着太阳,那金色的光辉已经一点点黯淡下去。

“快天亮的时候,他才死吧。”

“一直在那坑里躺着,等人去救他!”

“发现的时候早就断了气!”

唐悦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就这么干!她要救他!

丁福手里拎着食盒,不紧不慢地走着,那里面有一碗米饭,一小坛酒,一只酒杯,一双筷子,四道精心烹制的热菜,一样是麒麟豆腐,一样是翡翠虾斗,一样是醇香排骨,还有一样是四珍小白菜,一罐清淡的热汤。

他娘的,一个疯子吃得比他都好。丁福拎到半路,越想越来气,恨不得掀开盖子往里面吐口水,叫那疯子吃他的口水,哈哈!可他转念一想,反正那疯子今天以后都凶不起来啦,还是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叫人疑心的好!

唐悦像是一只兔子一般埋伏在他必经的灌木丛里,叶子上的小刺摩擦着她的皮肤,让她吃痛,可是她却一动不动,简直像座雕像一般,只有眼睛还在眨着,心脏还在跳动。她本就比一般的孩子要有耐心,她在等待的时候,任何人也不能叫她挪个地方。为了埋伏可以垫饥的田鼠,她曾经这样做过。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刀,手心已经湿透。她在紧张,但她毫不怀疑,她要这么做!必须这么做!她要救他!她每天晚上都会听见爹爹躺在坑里,那痛苦的呻吟声让她无法入睡。她想象着爹爹温和的面孔被疼痛折磨到扭曲,她的心就在颤抖!

如果她有足够的力量,哪怕她能知道他在哪里,她一定要救他!

她的出手迅速而有效,一击即中!只听见一声闷响,鹰钩鼻,不,应该叫他丁福,就像是一堵墙一般软倒了下去。

她这一招是唐漠教给她的,也是她这么多日子以来学习的第一个攻击的动作。然而却运用得这么好,实在是好极了!不知道唐漠若是在场,会作何感想。

丁福当然没有死,他只是晕过去了而已。唐悦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虽然只要她的刀柄反过来,他就一定会死。虽然他是要去做坏事,但她还是没有要他命的想法,从来都没有。她只是要阻止,拼命阻止!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在他醒过来之前把人带出去。唐悦四周看了看,没有人经过这里,她轻轻喘了一口气,就像是她拖过的那头小野猪那样,无声无息地将人拖走了。

为了生计,她也得这么干,像个大人那样去找吃的。爹爹说,她的力气不逊于一个成年的男人。这很让人惊奇,但很好,真的很好,她慢慢地想,关键时候总能派得上用场!

“不好啦,他跑啦,疯子跑了!……来人啊……死人了……天!”短促的惊叫声,一个来查看的仆从大呼小叫,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西园。

唐漠赶来的时候,商容也刚刚赶到,唐悦手足无措地站在西园门口,像是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走开。他们都没有时间管她,匆匆赶到了现场。

一个男人倒在地上,脸上一片血污,衣服上溅得到处都是血,食盒被打翻,血和酱汁混在一起,地上一片狼藉。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他还没断气,去叫大夫!”唐漠匆匆检查后,大声对紧随其后进来的侍从们道。

唐悦静静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团混乱的局面。

“我二叔呢——”商容也失去了往常的冷静与从容,他当然知道商行舟失踪意味着什么。如果让他就这样跑了还是小事,要是落在了别人手上,只怕二叔的性命难保!他一把抓住一个仆从的胳膊,攥得死紧,“他人在哪里?”

被抓住的小个子男人惊得面目失色,他实在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牙齿都在打战。

“这还用问吗,你那二叔定然是跑了。”苍鹤道长赶到,硬生生挤出这一句,面色也很难看,他瞪着地上那个满面血污的废物,恨不得上去踩上两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必是这个废物在开门的时候让那疯子跑了出来!他刚刚得到消息,就已经四处搜索过,整个花园都不见人影,一定是已跑了出去!

“不用多说,快追!”咬牙切齿的欧阳啸天狠狠跺脚。

地上的人还有呼吸,却没有人顾得上他,他只能这样躺在地上,直到大夫赶来,这最少需要半个时辰。

商容就要追出去,唐悦突然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他实在是心急如焚,可是低头的一瞬间,却看见唐悦的眼神。那种眼神很奇怪,奇怪到他心里起了一种莫名的预感。

“集合大家快去搜查!还有唐家堡的每一个院子,务必要把那个疯子找出来!”

“去通知唐堡主!快!”

欧阳啸天刚说完,却发现唐漠在一旁冷冷望着他,他心里一凛,顿时噤声。

唐漠对着站在原地不动的仆从们微微点头,众人方才离去。“你!过来守着他!小悦,你也不要到处乱跑!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听见没有!”唐漠招来一个人,让他看守在这里。自己便跟着众人去寻找那商行舟去了。

走到园门口,他若有所思地向唐悦站着的方向看了一眼,眼里黑沉沉的。

唐悦心里一跳,几乎以为露了馅,好在他快步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这些人,将唐家堡上上下下都翻遍了。就在预备去外面搜索时,管家匆匆来禀报。

欧阳啸天见对方附在唐漠耳边低语,不免着急。

唐漠面色变幻不定,突然下令道:“停止搜查。”

“为什么!难道让那个疯子到处乱跑吗?”有人并不死心。

“刚才找到了一个人。”

“谁?”

“丁福。”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管家也像是刚缓过气来,解释道:“诸位,刚才在后庄一个灌木丛里找到了丁福,他被人绑着、堵着嘴,据他说——”

“他说什么?”苍鹤道长紧走几步。

“他说他经过那里的时候,被人打昏了藏在草丛里,身上的衣裳也被剥光了。”管家擦汗。

“既然他在草丛里,那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有人惊呼。

“唉!上当了!”欧阳啸天仰天长叹,猛一跺脚,转身走了。

苍鹤道长面色阴沉,一言不发。那人既然敢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耍花招,想必已将人带了出去,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

西园里的人全都走开了,只剩下留守的一个仆人,他紧张地蹲在丁福的身边,想查看他到底哪里受了伤,却又颤抖着手不敢去碰那一团血糊糊的脸。

商容在石室内查看了一番,并没发现任何异样。他走到唐悦身边,这才问道:“小悦,刚才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唐悦点头,乌黑的眼睛看向那仆役的方向。

商容见她迟疑,便走了过去,“你去看看大夫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到园门口守着!人一到立刻带进来!”

那仆人本就害怕待在这血人的身边,听见这句话简直是如释重负,飞快跳起来跑了。

唐悦这才走过去,用袖子擦去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脸上的血污。

商容声音微颤,“二叔?”

一时之间,他不免惊疑不定地看着唐悦,她急道:“商大哥,有人要害你叔叔,你们快走吧!”

商容沉默半晌,反问道:“小悦,我二叔他怎么会昏迷不醒?”

唐悦道:“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我只是把他拖了出来。”

商容颔首,伸手摸摸唐悦的头,“我懂了,小悦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很不简单。”

唐悦的小脸有团起来的趋势,商容掐了一把,感叹道:“一群人被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转,不知道苍鹤道长他们知道了作何感想。”

唐悦紧张,拽住商容的衣角,“快走吧,商大哥,别磨磨蹭蹭了。”

商容微微沉吟,从袖中取出一支漆黑的短笛,放在唇边,唐悦明明没有听见短笛发出声音,片刻后却见黑暗中突然蹿出一个人影,那人向商容作揖后,弯腰负起地上的商行舟,几个纵身,就重新消失在黑暗之中。

“天色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商容微笑着对唐悦道,“谢谢你,小悦。”他的眉头终于展开,语气也轻快起来。

唐悦从西园走出来,这时候人们还忙着四处搜索,决不会有人想到这件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商行舟突然失踪,他们不会怀疑一个刚刚十二岁的小女孩,只会以为是商容所为。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让她回去——怕她受到牵累。

唐家堡地处北方,堡内种植的树木很是高大,白天看着很是气派,可晚上看来就很有些阴森诡秘,尤其当从那积得厚厚的树叶上踩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声,让人心中发毛。

月光洒落在地面的树叶上,一片银白泛着微微的金光。唐悦心事重重地走过树林,却突然站在原地,僵直了背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一声轻笑。

她的手心微微发汗,心脏怦怦地跳起来,当所有人都忙于寻找商行舟的时候,树林深处又怎么会有人?还是,传说中会在夜晚出现的妖精?想起小时候村里老人讲述的那些妖异可怕的传说,唐悦紧张地盯着四周。

一个年轻的男子,在梧桐树下斜倚而坐,晚风拂过他的紫衫锻袍,梧桐花瓣轻轻落在他的肩头。他微微闭目,仿佛在听花落下的声音,神情之中带着一种怡然自得的沉醉。

就像是一幅画,唐悦心想,世上有这样的妖精吗?

不由自主向前迈动了一步,树叶发出响声,男子发现了什么,向这边看过来。

那眼神如一泓秋水,清朗,明亮。月光正从枝叶间落下来,映着他的脸颊,越发显得人风姿俊秀,秀雅出尘。

唐悦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从未在唐家堡见过这个人,也许他是这次请来的宾客。但不知为什么,唐悦却产生了一种自己闯入别人领地的错觉。

然而,那男子不过是粲然一笑,明亮的眼睛里掠过一阵温柔的水波,唐悦愕然间,他已站起身来,掸掸袍角的灰尘,转身离开。

很久之后,唐悦回忆起这个笑容,仍然能感受到那轻轻一笑中的魔力,她几乎成了一个木偶,被线牵着,不由自主地要跟着他走。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用一个笑容,就让人失魂落魄。

唐悦本以为商行舟的失踪会引起轩然大波,可第二天人们议论的焦点却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这时候她才知道,人们早已遗忘了商行舟,他们关注的人只有那位昨天傍晚刚到唐家堡的年轻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