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情痴

唐漠是个凡事谨慎的人,在做决定之前,就已经去了唐悯的书房。唐悯年近五十,身形瘦削,虽然待人和蔼宽容,但毕竟是常年高高在上的人,言行举止之间有隐隐的威慑。

在听了唐漠对这几日搜寻的报告和他决定以后教导唐悦习武之后,唐悯点点头,“这样也好。”说完这一句,唐悯的声音终于有了父亲的温度,“漠儿,这几日,辛苦你了。”唐漠并不领情,不冷不热应了声就退了出去。剩下唐悯独自坐在茶香满室的书房内,不自觉摇了摇头。

第二天,唐漠发现有个小小的黑影站在自己院门口。整齐的刘海,乌黑的眼睛,怀里抱着一把刀,小心翼翼站在寒风里的人,是唐悦没错。她住在距离主宅最远的院落,从那里走过来最快要半个时辰。

唐漠早已想过教她武功,可是每当他想到这孩子看起来资质很平庸,过去这些年的教育又是一团空白,就会觉得头疼。

就算同时起飞,笨鸟也要比别人多扇几下翅膀才能跟上队伍。恐怕她必须花费比别人多好几倍的时间,才能补上过去荒废的时光。他不知道,唐悦有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现在看来,她比他所想象的,更积极。

唐悦也在悄悄观察着唐漠,她提早一个时辰来这里,心里还惴惴的,担心对方会生气。好在他的嘴唇虽然如往常一样严肃地抿成一条直线,却没有其他疑似生气的地方。她在心里稍稍嘘了口气。

在同龄孩子中间,她既不漂亮又不聪明,对别人给予的善意,每次都笨拙地不知如何回应,越拼命想表现好一些,让别人不失望,越是弄得一团糟。她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谢和高兴,她只会一句句笨拙地说着“谢谢”、“谢谢”……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觉得无趣而收回手去。

唐漠要教她武功,若是换了机灵的孩子,早已醒悟过来,而她却直到别人提点,才能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讨人喜欢的吧。

看到唐漠修长英气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唐悦立刻觉得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只是她那颗并不特别灵活的脑瓜,无论如何想不出唐漠脸色变化的原因。

“你要用这把刀?”

唐悦紧张地低头,她就只有这一样而已。

“算了……跟你说也听不懂。”唐漠摇头。

唐家的剑法,是要从九式中生出无穷变化,然而这个变化的过程,却决非唐漠指点一番就能体悟的。唐悦居然抱着一把刀,笨拙地站在他面前,唐漠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你这么早就站在这里做什么?”唐漠尽量口气和蔼,当然是以他自己划定的“和蔼”标准。

唐悦老实地道:“商大哥叫我早点起床,他说——”她眼看自家大哥的脸色有变黑的趋势,却还坚持把话讲完,“他说,早起的鸟儿有食吃。”

“你如果要跟我学武,最好记得我才是你大哥。”

唐悦简单的脑袋瓜子显然无法承受特殊至此的思维逻辑,于是很理所当然地就呆在原地苦苦思索,一阵寒风吹过,还是——无解。

趁她还木呆呆站在原地的时间,唐漠已经拟好了她的习武计划。“跟我来。”

唐悦一怔,老老实实抱着刀跟着唐漠往院子里走。

唐悦忍不住环顾了一下唐漠住的院子,看不见一个仆役,却无一处不是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果然是——唐家大哥的风格。什么都不少,就少了人气。唐悦刚迈进一条腿,就寒风入体打了个喷嚏。

唐漠住的院子很大,她跟着他,弯弯曲曲,东绕西回,走了半天,才到了内院深处。来到一条青石小路上,小路的尽头,是一扇铁黑的门。唐悦远远站在这边,只觉得凉气飕飕地蹿上膝盖,她看着唐漠无声无息地推开了那扇门。

这间石室内里极大,却空无一物。唐悦的目光集中在墙壁上的九幅壁画之上。

“那是唐家九式。”唐漠脸上还是冷淡,却主动开口替她解答。

这九幅壁画竟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唐家九式,唐悦纵然是木瓜脑袋,也听到过唐漠对欧阳明珠要求学剑的冷冷拒绝,他竟让自己进入到这里来。

“这间石室,是唐家先祖花了数十年心血,到极寒之地,取千年难融之冰铸成。只要你能忍受苦寒,在此间练功,比常人进境快上三倍。”

“但你毫无根基,若是只学唐家剑招毫无用处,须得一切从头开始。若是贪功冒进,小心自己的性命。”

唐悦瞪大眼睛,这是唐家大哥对她说过,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句话了。

唐漠轻咳一声,“明白了吗?”

唐悦认真地点头。即便他不事先警告,她也不会偷学唐家剑招,只因他肯教导自己习武,她已经是感激到要哭了,又怎会去做惹人厌恶的事情?

她本就苍白的嘴唇现在竟被冻得发紫,却还傻傻地点头,唐漠暗暗叹气,“只希望你不要半途而废。”

唐悦握紧了刀,认真道:“我不会的,大哥。”

唐漠的唇边这才有了一丝笑意,“这样最好。”

唐漠只传她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其他就需要她自己参详。可依照她自己的悟性,实在很难理解那些比砍柴挑水难上不是一点半点的精巧口诀,是以整整一天,都没有进展。

唐漠失去耐心走出石室,过了两个时辰回来,见唐悦竟然还乖乖地坐在那里,他似乎觉得她还不至于是个彻底的废物,指点了她一番,这才让唐悦完成了第一天的课业。

黄昏时分,唐悦才从石室出来,拖着两条腿慢慢走回自己的住所。

“你这副可怜的小模样,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被你哥虐待了?”商容靠在假山上,好整以暇。

鉴于唐漠对自己的大恩,唐悦难得板着小脸道:“大哥对我很好,嗯!真的很好!”她加重了语气,生怕对方不相信似的。

商容站在她面前,弯下腰,抬起漂亮的眉毛道:“这么快就变心了哟,昨天还商大哥商大哥的叫,小丫头的心真是摇摆,我会好伤心的呢——”

这种语气,很像是唐悦很小的时候,爹拿着一块碎小的糖在她眼前晃荡,“吃吗,很好吃的哟!”

商容眨巴眨巴一双眼睛,“小悦,商大哥伤心了呢,你要怎么补偿我呢?”

唐悦皱起眉头,被商容伸出一只手抹平,她皱起来,又被抹平。商容那张笑脸实在是讨人喜欢至极,“小小年纪怎么愁眉苦脸的,陪商大哥一起玩吧。”

“我不能陪商大哥玩,我要回去练功。”唐悦的表情之认真与唐漠有一拼。

“商容哥哥真的很像大哥说的,在熟悉的人面前,就很没样子,一点也不顾及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形象。”唐悦偷偷地想,小脸还是固执地板着。

商容瞧了她的脸半晌,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似的,一把捏住她的脸颊,上下左右摇晃来摇晃去,“果然跟我想象的一样,很好捏哎!”

唐悦的脸终于变成了一只褶皱的包子。一个人的脸若是被捏成包子状,那是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了严肃的,唐悦的眼睛里终于开始飘起泪花。真是无法想象,人前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人后是这个模样呢?她一直都被对方亲切的外表欺骗了。

“你大哥小时候就长了一张欠扁的脸,可惜那时候我学艺不精,捏不到!既然如此,小悦你就牺牲点让商大哥一偿夙愿吧。”商容毫不愧疚地说道,满脸兴致盎然。

唐悦走不脱,只好站在原地,任由对方捏了半天,过足了瘾。

看到唐悦眼泪要往下掉了,商容吓了一跳,立刻松开手,“小悦,商大哥跟你闹着玩的,你不要生气啊!别哭——”

唐悦揉了一把眼睛,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小悦,”商容锲而不舍地在后面追着,拉她的衣角,“你生气了?真的生气了吗?不要这样哦!你再这样会跟你大哥一样变成万人嫌啊!商容哥哥跟你说,哎,你不要走啊!”

接触多了,唐悦对这位商大哥的看法,已经越来越接近唐漠,相信唐家大哥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感到很欣慰。不管唐悦走到哪里,商容总是如影随形,她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商大哥,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站在夕阳下,商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悠然叹息道:“当然是……没事做啊!”

唐悦奇怪,“那商大哥为什么不去找大哥玩呢?”

“小悦,你这么问,难道是……你嫌弃我吗?”商容的表情异常伤心,语气也是委屈至极。

唐悦现在深深体会到了与商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唐家大哥的悲哀,当商容对一样东西发生十足的兴趣,那是怎么踹都无法踹开他的。很不幸的,现在唐家堡上上下下,唯一能引起商容兴趣的,就是唐悦了。

“小悦,你愁眉苦脸是没用的哦!”

“小悦,你装作睡着也是没用的哦!”

“小悦,你躲床底下还是没用的哦!”

“小悦,你往树上爬——那肯定更是没用的哦!”

失败的应对策略之后,唐悦被商容硬逮着,陪他在荷塘捉青蛙,上树捉知了,撑舟采莲子,跑去厨房做莲子冰糖,偷跑出唐家堡逛市集……很多唐悦以前很想玩却不敢玩的游戏,在商容的怂恿下她竟然比对方玩得还要开心……

商容送了她很多的小玩意儿,泥塑的小娃娃、乌绫手帕、凤头小鞋、五彩丝线、小拨浪鼓、清脆的铃铛、精巧的九连环、香喷喷的花笺、菱角的坠子、硬壳的核桃、八仙的飘带……所有女孩子时兴的、喜欢的小玩意儿,他都买来送给她。

唐悦是不敢要这些的,爹没死的时候,就决不允许她接受别人无缘无故的馈赠,但是她拒绝一次,他就放在她门口;她拒绝两次,他就放在窗外;要是拒绝第三次,睡觉的时候会发现那小玩意儿就藏在她的枕头下。于是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收集在一个大大的木匣子里,这里放着她最珍贵的东西。

慢慢地,她明白过来,商容对她看似无礼的要求,不过是一种体贴,一种温柔,一种怜悯。只不过,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般叹息着说她可怜,说她卑微,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她的关心。就像他只会说:“小悦啊小悦,陪我玩吧!”

比起那种漫不经心的同情,这种被需要的感觉,会让她觉得心里幸福得要冒出泡泡来。除了死去的爹以外,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大哥和商容对她更好的人,虽然大哥每天冷冰冰的,商大哥又整天笑嘻嘻的,但这两个人一冷一热,都是心肠极好的人。

唐悦爬进被子里,一边掖好被角,一边悄悄地想着,然后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小卷,睡着了。

天空阴沉沉的,唐漠站起身来,不知为什么有些烦躁,他走了两步突然停住,“好了。”

正在练习的唐悦心里一惊,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不用练了,今天就到此为止。”

“可是……”

“就到这里吧。”唐漠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唐悦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他这么冷峻的人动容。可惜他并没有向她解释,径自走了。

唐悦想了想,莫名地很是不安,不自觉就跟着他走出去。

天空已经下起了细雨。

唐悦看着那红字石刻,有些怔忪,唐家墓园。

唐漠就站在一块墓碑前,细密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倒像是在发呆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先妣唐夫人之灵……”唐悦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墓碑。

唐悦只知道,在温雅如之前,还有过一位温柔美丽的唐四夫人,只不过她在十年前就因病故去,十年前,那时候唐漠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小吧。

她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并没有上前打扰的意思。这一刻,他决不会高兴在这里看到她,只因为她是温雅如的女儿——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这是事实,永远都不会改变。

唐悦突然荒谬地想到,如果有一天娘也死了,那她要葬在哪里?唐家墓园,怎么能躺下两位唐夫人?这个想法冒出来,她被自己的大逆不道吓住了,呆在原地很久,等她终于回过神来,想要举步离开时,墓园里突又掠入一道灰色人影。

“大哥,小心!”她失声叫道。

这一句话刚出口,她就惊惧地瞪大了眼睛。唐漠那样高的武功,居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一招被制!她宁愿相信唐漠是一时不察,而非这灰衣人的武功已经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就在这时,灰衣人已经转过头。他在雨中慢慢走过来,唐悦才看清了他的面容。这个人双眉斜飞人鬓,面容清俊至极,怎么看都该是个风神俊朗的美男子,可唐悦看到他只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他那双眼睛竟似血红,在那张莹白如玉的脸上更显得骇人。他每靠近一步,她就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阿莫呢?你把阿莫带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低沉,像是梦游一般。

阿莫?唐悦望了被制住的唐漠一眼,发现他脸上的神情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立刻发生了变化。

灰衣人已经捉住她的手臂,面庞扭曲,恶狠狠地问道:“把阿莫还给我!”

“我……我不知道。”唐悦后退半步,只觉得他的手如同鬼怪一般,冰冷沉重。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灰衣人面上僵冷的面容立刻变得愤怒,刹那之间,他已举起右掌,只要向下一拍,唐悦立刻就会头骨碎裂。

“二叔!不要!”一把展开的扇子半空飞来,袭向灰衣人右臂臂弯。

灰衣人猝不及防,只觉手臂一麻,但他武功何等之高,那扇子不过阻了片刻,他的右掌依旧拍出,正中唐悦胸口。

唐悦无法抵挡,倒飞而出。她紧紧闭上双眼,只以为这一次再也活不了。却在撞上地面之前,被一双轻柔的手掌接住。只是她现在像是骨头都被打断了一般,痛得锥心,不但无力动弹,连话也说不出来。

“不要乱动。”商容晚来一步,他察看半晌,确定唐悦并无性命之忧,不觉松了一口气。这才急道,“二叔!我是商容,你还记得我吗?二叔!”

那灰衣人站得直挺挺的,像是一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听到他叫二叔,双手颤抖了下,面上似乎有几分疑惑之色,并没有急于再次袭击。

唐悦睁开眼睛,望望商容满面焦急之色,又望向对面奇怪的灰衣人,她实在想不到,这奇怪的灰衣人竟然是商家人,可是,他为什么会袭击她?

灰衣人竟然呆呆站了半晌,又问商容道:“你知道……知道阿莫在哪里吗?”还是阿莫——他似乎除了这个名字,再也不记得任何人!

商容的手心滚烫,身体却冰凉,离他如此之近,唐悦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焦灼与不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二叔,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可是灰衣人并没有给他任何响应,他只是喃喃地又问了一句:“阿莫在哪里?”

商容唇间不禁泛起苦笑,“二叔啊二叔,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唐悦实在是什么也看不懂,她只觉头发湿漉漉的,衣服也都紧紧贴在身上,又难受又寒冷。喉咙里一股铁锈的味道慢慢爬上来,身体却沉甸甸的像是要带着她整个人从地面上直坠下去。她的眼皮发沉,嘴唇颤抖,无论如何说不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来。就在这时,原本抱住她的怀抱收紧了些,她被轻轻贴在对方的胸口,耳边传来平稳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没事的,小悦别怕。”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流淌到她的额头、睫毛,却像是沾染了他身上的温度,带着些微的暖意。心莫名颤抖了一下,她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他。商容说了这句话,就注视着不远处的灰衣人,没有看她。

刚刚听到的话,却像煮沸的水一样涌上唐悦的心口,像是怕人发现一般,她将头悄悄地靠在对方的怀里,希望得到更多的暖意。雨下得更大,但在唐悦的心里,却觉得异常的安宁。

“她死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

唐悦只觉得浑身都滚烫,只能蜷在商容的怀里,但她模糊的意识还在,能够分辨出,这是唐漠的声音。

“啊……”灰衣人仿佛在颤抖,“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灰衣人的话没说完,唐悦的耳边响起了脚步声,那人的靴子从水中重重踏过,就停在不远处。

商容的胸膛震了震,很快恢复了平静,“唐堡主。”

唐悦的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听到唐悯一声深沉的叹气声,“商兄啊商兄,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的话,比商容多了几分萧瑟和沧桑。

“阿莫早就过世了,你……来晚了。”

“我……你骗我!阿莫会等我来!阿莫她……”

“商兄,你现在神志不清,或许早已不记得。我没有欺骗你,阿莫确实是死了,你若是不信,就看看身后这座墓碑。”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在水中听起来分外清晰。然后是重物的碰撞声,像是人的肉身与冰冷的石碑碰撞在了一起。“我不信!我不信!”灰衣人咬牙切齿地大吼,像是被触到了心底的痛楚,随时处在爆发的边缘。

对方那强烈的痛楚居然让商容的身子颤了颤,但他始终抱住受伤的唐悦,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要碰我娘!”唐漠突然大吼,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挣开穴道,直扑灰衣人而去。

“漠儿,不要!”唐悯的声音急切地穿透雨帘。

唐悦心里一惊,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商容伸手点了睡穴,立刻陷入了昏迷。

“没事的,小悦。”他轻声地道。

这确实不关唐悦的事,但她却奇怪地,异常关心。也许是灰衣人脸上那惊痛的表情触动了她,她睡得极不安稳,记忆的片段出现在梦中。

“我想有些事情我该告诉你,好了,放下你手里的纸钱,到这里来。”那是娘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悲伤,单纯地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你爹死了,他的东西我都烧掉了……好,不要打断我,我知道你想留点做纪念,可是我不想看到那些东西……别掉眼泪,你跟谁学来的这种撒娇的本事?”

唐悦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角,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打湿了她的衣领。她只能用嗫嚅的声音道歉。

娘的眼神,她完全都看不透,只觉得汗水黏在她的背上,喉咙很干渴,像是一只虫子爬进了她的嘴里,不断地抓挠,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说话,但还是忍住了。从爹的尸体被抬回来,入殓守灵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在做,她只以为这样就能让娘心里好受点,但她没有想到不过三天而已,娘就已经烧掉了爹爹留下的所有东西。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娘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可是在这种时候,至少在这种时候,哪怕是装出一点点的伤心不可以吗?在她的面前,表现出一点点的温情,好不好?只要有一天,不,哪怕是一个时辰,她能够像其他人的娘那样安慰地摸摸她的头,拉拉她的手,对她笑一笑,她都会高兴得哭出来。

爹死了,娘也就没了。可是爹,对于小悦来说很重要,是这个世上唯一对她那么好的人。所以她想留住他,即便是违背娘的意愿,她也希望他活下来。然而,她终究还是送走了他。人们在很多时候,都必须对那些不舍说再见。但这些可悲的回忆为什么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里,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当时的那种痛苦全部袭上她的心口,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一直在拼命提醒着她。

一点温暖,轻覆上自己露在被外的手,唐悦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商容正坐在她身边,安静地看着她。“你没事就好了。”他轻轻地道,神情却并不轻松。

唐悦知道,他现在或许在担心着刚才的灰衣人,那个被他叫做“二叔”的男人。她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充满疲惫,“你大哥也没事,好在有唐堡主。”他说到唐堡主的时候,眼神深处有什么闪动了下,很快就不见了。

“你二叔……怎么样了……”唐悦犹豫着,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太过敏感。

静默了片刻,商容口气平淡地道:“唐堡主将他关起来了,你很安全。”

“我……唐堡……不……我是说,爹爹他会不会——”

商容愣了愣,似乎没预料到她会关心那个人。

就在唐悦还在纠结自己脱口而出的“唐堡主”三个字时,商容却开口道:“你不问我阿莫是谁吗?”

阿莫是谁?唐悦虽不聪明,却也猜到了,在唐漠开口的那一瞬间,她有一个强烈的直觉,阿莫一定跟他有很特殊的关系。直到唐漠那一句,他说,“不要碰我娘”。阿莫想必就是唐漠去世的娘亲,是唐悦娘亲的前任。这关系听起来是多么的奇怪,奇怪到唐悦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嘴巴,让她说不出话来。

商容看着她一瞬间像被点穴似的僵硬表情,笑起来,“小悦,你真是个敏感的孩子。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才好……”他叹了口气,“阿莫是唐兄的娘亲,十年前就已经故去了。我二叔……我二叔他身体不好,他可能记不得这件事了。”商容慢慢地说道,眼睛望向门外,那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唐悦从商容接下来的沉默中,觉察出了一点异样。这说明,事情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小悦,小姑娘在听到这些的时候不都是应该觉得害怕的吗?你就不能像个正常的小姑娘?”短短的时间,商容似乎就恢复了过来,他突然靠近,伸出手指,轻轻捏住唐悦的鼻子。

唐悦腼腆地笑起来,黑色的眼睛里流出一点点的亲近。商容收回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斟酌了一下用词,唐悦小心地开口道:“商大哥要把你……把你二叔带回去吗?”

商容眼神黯淡了一下,似乎维持刚才的气氛很累似的,慢慢道:“我这次来,就是想在这里等他。我二叔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到唐家堡来,可惜我一直没能带他回去,让他就这样在外流浪,都是我无能。”商容视线掉转回来,落在唐悦的脸上,“今日是唐伯母的祭日,我知道二叔一定不会错过。可是,我没想到他只知道这个日子很重要,却不记得唐伯母已经过世十年了。”

他的眼神很悲伤,唐悦甚至能感觉到,在他平静的表面下,有着极力压抑的焦躁。唐悦终于明白唐漠一整日都心神不宁的原因。原来今天是他娘亲的祭日。可是墓前空荡荡的,除了唐漠,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个日子。

“对不起,小悦,这些话我不该向你提起,可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了。”商容微笑着,唐悦却知道他现在想要保持这样的笑容,需要多大的力气。

从第一天踏进唐家堡开始,她就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这样的笑容,需要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她过得很好,必须要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知足,看到她的感恩。

“我小的时候,二叔常常会提起已经过世的唐伯母。他总是一遍遍重复着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他说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当她向他走来,蝴蝶珠花在她黑色的发间一颤一颤,非常好看。他说,他遇见她,还在唐堡主之前。”

唐悦的感情很单纯,她对商容所说的一切感到困惑不解。商容瞧她这模样,似是在心底叹了口气,喃喃道:“那时候,我二叔还不是现在的样子。他当年……诗词书画样样妙绝,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相思,他却偏偏喜欢上那一个人。唐伯母去世后,二叔他虽然一直没有在人前表现出悲伤,但他总是沉默寡言,带着病容,我们早就有思想准备,果然没过多久他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商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寂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悦看着他眼睛深处的亮光,猜想他可能在回忆商行舟当年的风采。只要看一看如今的商容,唐悦就不难想象当年的那一位晚风公子商行舟。商容的身上,必然留有商行舟的影子:笑容温和,举止优雅。

“也许,二叔只是太骄傲了,如果他早一点放下自己的骄傲,先向唐伯母表白,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变成这副样子。”

可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在唐家堡这一年多来,唐悦见过无数的武林俊杰,这样的美男子却还从未见到。只不过,如今的商行舟,连骄傲也没剩下多少了,他的大脑里,似乎只有“阿莫”这个名字。

阿莫,林莫,唐家堡原先的女主人,唐漠过世的娘亲,商行舟的心上人。唐悦一时觉得惊奇,一个女人竟会有如此多的身份,以至于她已经死了十年,还有人对她难以忘怀。只不过,记着她的竟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另外一个男人。温雅如不也有许多的身份吗,是她的娘亲,是唐小宝的娘亲,是唐家堡的新任女主人,是唐漠的继母,也是一个马夫曾经的妻子。这最后一个身份,连想一想,都会觉得是对温雅如的亵渎。

“你在想什么?”

唐悦正在出神,眼睛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商容说话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

商容离开后,唐悦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有一件事很奇怪,当时她明明觉得浑身剧痛,她的骨头却没有断。以商行舟的武功,她居然伤得这么轻,简直是奇迹。实际上,唐悦的大脑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大部分是关于商行舟的,还有一些是关于她那个马夫爹爹的。两人之间是云泥之别,可以说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可她偏偏会将他们联想到一起,这真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商行舟对林莫……

爹爹对娘亲……

爹爹最后是掉进山里捕捉野兽的陷阱死的,腰腹被刺穿。“他死的时候应该快天亮了。”有人这么说。快天亮了,他躺在坑里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想她?还是想娘亲?唐悦几乎不敢继续想下去,在他所想到的那些之中,是否会有一丝被救的希望,会有悲哀的渴求,会有对娘亲的爱慕。他是什么时候断气的呢?他会不会想起娘的脸?他想起娘淡漠的面孔时,会不会感到痛苦?他又挣扎了多久?一个个问题盘旋在唐悦的头脑里,让她片刻不得安宁。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直到死前,还爱着她。

黑暗中,唐悦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虚空,有一种力量驱使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走出去。

商行舟被关在后花园隐蔽处的石室,她想,她能找到。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去看一看,只是想去,心底深处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蛊惑着她去。然而这是禁止的,今天晚上唐家堡发生了一件大事。虽然消息封锁了,但唐悦还是从来送饭的仆役口中得知了这件事。

“那个送饭的,脖子被拧断了。”

给谁送饭?当然是关在石室里的商行舟。

难怪商容的脸色那么难看,他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的确,谁会把这么可怕的事情四处宣扬呢,尤其不会拿来吓唬一个小姑娘。只有嘴碎却又胆小的人,会将它当做一件事来哄骗小孩子,以期获得一种心理上奇怪的满足感。仿佛别人害怕了,他自己就不怕了似的。

唐悦向远处的西花园一点点走近,走廊上每隔五步的距离就挂着一盏红纱宫灯。这个花园一般很少有人来,那位唐夫人过世之前很喜欢这里,从她死了,这里就上了锁。没有想到再次打开,却是用来囚禁一个人。

唐悦走上曲廊,穿过被月色浸润的庭院,终于走到了石室面前。石门很高,里面漆黑一片。即便唐悦踮起脚尖,也够不到那扇小小的窗口。成年男子的身高却可以,正好可以透过那个小窗将吃的送进去。

可是他是怎么杀死那个仆役的呢?唐悦心想,这时候想起那人吓唬她所说的话,“他被反吊在小窗上,像是一只伸开四肢的青蛙。”她觉得一阵反胃,仿佛眼前真的出现那可怕的场景。

“这笨蛋试图从那个疯子手里敲点东西出来。”

“我想想,他要什么来着?”

“胆肥了,居然拿吃的交换什么珠钗。他眼睛真够毒的,连那疯子藏着的东西他都看见了。他算个屁,吃的还是堡主叫他送去的。”

月光照下来,在石室上透出一片洁白的光影。就在这时候,唐悦竟然看见一只手从漆黑里伸了出来。苍白,瘦弱,握成松松的拳头。慢慢地,拳头松开。月光下,手掌摊平。黑点展翅,飞向了月亮的方向,重获自由。

那是一只,误入石室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