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绝境

唐悦记着叶枯木的话,一直向北方走。她想到唐家堡就在北边的方向,但她不知道娘会不会知道她丢了,会不会来找她。

她花了一天时间才走回那个小镇子,可是叶枯木已经死了,她身无分文,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唐家堡去,最重要的是,她很饿,饿到已经双腿酸软,连路都走不动了,只感觉一双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

天色已很晚了,家家关门闭户,她又能去哪里讨吃的呢?在经过一户人家的时候,唐悦鼓足勇气敲了门,可只听见里面一声声凶狠的犬吠,并没有人回应。

她几乎已经不想再往前走了,但只要一想起如果冻死在这里,就永远都见不到娘了,她便又鼓励自己支持下去,一定要撑到天亮。半夜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她终于在一家酒楼的后巷子里发现一条水沟。她认真地看了看,小心地卷起袖子把胳膊伸进去,摸了很久很久,居然找到半个馊掉的馒头,唐悦非常的高兴,这一瞬间她简直是要笑起来了,她把馒头擦了擦,三口两口就吃了下去,差点噎个半死。可是附近并没有水可以喝,她又实在感到口渴,便在一旁找来了破瓦片,直接舀了水沟里的水来喝,喝下去喉咙里只觉得飘着一层腻得可怕的油花。她摇摇头,正准备再喝一口,突然听见一个人大声道:“小兔崽子,敢来偷我家的油!”一只大勺子劈头盖脸地向她砸过来。

她惊恐地跳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像兔子一样跑开了。

那人却没有追上来,远远地,只听见有人咒骂了一句:“你吼什么,怕人家听不见吗?老板说动作快点,听见没,快把油捞上来!”

唐悦不明白,她喝的既然是水沟里的水,怎么就变成偷了呢?好在没有被抓到,她走了两步,最后只好委身躲在人家屋檐下,度过漫漫的寒夜。

她突然想起叶枯木送给自己的那样东西,于是她将那红绸子摸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却失望了。里面没有吃的,一个馒头都没有,只有一柄奇怪的刀。一柄异常美丽的刀。黑夜中它带出一道耀目的虹光,静籁中只听见一声轻吟,惊心动魄。刀锋薄如蝉翼,刀柄绯红,在空气中划过时,荡漾出一片红光。刀身较普通刀更小,更奇,更优美。

任何一个练武者看见这样的一把刀,都要惊叹它是如此的妖冶,如此的令人惊艳,那是一种无法用天下间任何的赞美和惊叹来表达的不可一世。

可惜这样的一把刀,竟然落在唐悦的手中。她甚至都没有心情细看,就胡乱又收了起来。正在这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前方的青石板路上,走来了几个人。唐悦睁大了眼睛望过去,居然看到四个着暗色衣裳的男人,抬着一卷席子远远地走了过来。唐悦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穷人家买不起棺材,只能是一卷席子了事,可从没见过这样古怪的送葬队伍,既没有人撒引路纸钱,又没有仪仗纸扎,甚至连亲朋好友都没有,况且,又有谁家半夜出殡的?这几个抬席的人,神情也特别古怪,唐悦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是不是哪里看错了。

但她发现那几个人脸上神情都不太寻常,前面的两人低垂目光,后面的两个人居然回转了头去,刻意不看这席子,似乎只要对着它瞧上一眼,就会引来恐怖的灾祸一般。唐悦以前听爹说过,遇到这种奇怪的事情一定不要多管闲事,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好,但这几个人鬼鬼祟祟的模样实在是太奇怪了,唐悦悄悄地望着他们,看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你说扔哪儿好——”

“嘘,小点声儿!”

“怕什么,李子那一锹下去,这小子死了一半儿,说起来我心里还真的有点毛毛的,当初林婶子就不该收留这孩子,他从那鬼地方出来的,万一也染上——”

“别提!一个字也别提!我心里可害怕!”一个小个子的男人突然截断两人的交谈,引来两人的嗤笑,“怕个鬼,你还是不是男人,怕就别干这事儿啊!”

“唉,林婶子也是一时好心,哪里想到这小子居然是从那个村子里跑出来的!”

“不是请大夫看过了,他好像……好像……”小个子不敢往下说了,寒风吹过来,他甚至还打了个寒战。

“没染上是吧?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出啥问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宁可死这小子一个人,好过死咱们一镇子人。”

“可……可那大夫说……他没……没得啊!”

“大夫懂个屁!”最前面的一个人冷冷道,“多亏林婶子后来告诉了我们,不然咱们真放过这小子就糟了!好了,就在村后找个地方埋了,别废话,动作快点!老子还要回家睡觉呢!”

那四个人找个坑胡乱埋一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唐悦隔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于是直到人走出很远了,她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蹲下来,拎起席子角往里瞅了瞅,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也许刚才只是听错了,这只是个死人,唐悦心里有点失望。

突然,席子里再次传来声音,只是这一次更加微弱,像是已经喘不过气来。唐悦心里一惊,飞快地拨开席子上填的那层薄土,打开席子一看,那里面果真有一个人,年纪很轻,看起来竟比唐悦还要瘦弱似的。只是这人额头上都是血,脸都血糊糊的,样貌看不清楚。唐悦想了想,用袖子把他脸上的土和血擦了擦,结果越擦越脏,她只好使劲儿将人往外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拉出那个小坑,自己几乎要累趴下了。要是没有那半个馒头撑着,恐怕她也得饿死在这坑旁边。

“喂,醒醒啊——”唐悦好不容易才把人拖到一个避风的小巷子的角落躲避起来,她小心地推了他一把,可是得不到半点回应。她试着把手指伸到他的鼻边,终于感觉到微弱的呼吸,便也跟着松了口气,没有死就好。

寒夜里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温暖,她就这么靠在他身旁蜷缩成一团,又累又饿,很快就睡着了。

肚子饿的人,永远都是睡不实的,连梦里都会听见肚子在叫唤。唐悦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当天不亮的时候她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吃的。

站在豆腐铺子面前,唐悦很认真地盯着屋子里旋转的石磨,看着洁白的豆浆从磨缝中汩汩流出,然后顺着磨盘,一点点流到地上的桶里。那女人看到天不亮就有个小女孩站在门口,也不去理她,自顾自地把豆浆装进布袋里,捏紧袋口,用力将豆浆汁挤压出来。

“婶子,我帮你磨豆浆好不好?”唐悦喉咙沙哑得快说不出话来,但她很真诚。那女人看了她一眼,“走吧,我们这儿不是善堂,没吃的给你!”

“婶子,我不要吃的,我帮你干活,你给我一点水喝就好。”

最后,唐悦得到了一碗豆浆,两块豆腐,远比她想要得到的多。一个人如果想要的不多,得到的却一定不会太少。

被唐悦从土里刨出来的人,是个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微阖的眼睛,小小的嘴,只是脸色还一直白得发青。唐悦歪头看他,觉得这个少年看起来比她更像是个秀气的小姑娘。

一看到唐悦,他的脸就变得冷冰冰的,几乎令她有点不敢亲近。唐悦将豆浆递过去。少年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说,“咕嘟咕嘟”,一口气将大半碗豆浆全都喝了下去,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漏,唐悦瞧着,咽了咽口水,却没有吭声。

“你为什么不坐起来喝,这样会呛着的。”唐悦问道。

少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奇怪,唐悦被他看得发毛,他才慢慢说道:“我的肋骨被打断了,没有力气,坐不起来。”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唐悦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简直要疑心他刚才说的是豆浆喝起来味道不错,而非肋骨被打断这样严重的事。

“那你现在一定疼得很难受——”

少年眉梢眼角还是那么平静,他又抬起眼皮看了唐悦一眼,“还有比这更难受的。”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难受?”唐悦本来不是多话的人,但她现在对这少年好奇极了,他说着难受却没有露出半点疼痛的样子,若不是他故意玩笑,就是他实在太能忍受痛苦。

少年忽然笑了笑,接着道:“更难受的是被人一锹打在头上,当死人给活埋了。”

唐悦不说话了,现在她肯定这少年并不是在与她玩笑,因为昨夜她亲眼看见他被人用破席子一卷丢进坑里,又亲手把他从坑里扒了出来。

本来他就够让人惊奇的了,接下来他却又说了一句话:“你从这里向东走,就可以找到最大最气派的一个院子,你告诉那里面的人,从瘟疫村跑出来的人被你发现了,你可以领到——”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一件很有趣的事,“一只鸡,两张饼。”

唐悦虽然一直都很饿,但她并没有苦着脸,现在她的脸终于苦起来了,只因为她想不出自己要如何回答这个少年的话,她想了很久,终于才道:“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少年脸上的表情更轻松,“这回他们应该会把坑挖深一点,等我完全断气了再扔进去。”

他们俩年纪都不大,现在讨论的这个问题却很严肃,唐悦脑子并不太好使,现在她更觉得不够用了,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平静地说这种话,难道他被人出卖已不止一次?难道那些人曾经当着他的面交付报酬?还是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一点儿都感受不到痛苦吗?为什么一个人,会用这样平静的表情说出这么可怕的事。

“我不去。”唐悦慢慢地说道,但是很坚持,接着她就把一块豆腐递给了少年,专心啃起剩下来的一块。

小时候,爹给她们买了豆腐蘸着酱油吃,娘冷笑说很恶心,爹就苦笑,唐悦也跟着爹娘一起笑,三个人中只有她是真开心,因为她觉得很好吃,豆腐滑滑的,软软的。

少年似乎有些吃惊,右手动也不动,更没有将那豆腐送到嘴边。

“我吃饱了,就要上路,你要去哪里?”唐悦啃了一半,才想起来问这一句。

少年摇摇头,没有说话。唐悦却没有看到,他的左手,一直握着一只废弃的铁锤,在唐悦离开时,他早已准备好一切,不动声色地等着她回来,等着她给他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可惜他没有等到。他没有等到,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他放下了心中可怕的念头,整个人竟都轻松了。于是他轻轻地道:“离开这里。”

唐悦似懂非懂地点头,少年笑了,他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你一个人,还要走很远的路吗?”

唐悦点头,她说:“我要向北方走,一直走到唐家堡。”

少年并不知道,这个小女孩说的唐家堡是什么地方,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信心,他便在这一刻了解,不论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他心里很深的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一束光芒通过她的坚持,照耀进了他心底最深最黑暗的那一处,“那么……也许我能陪你走一段路。”

“好啊。”唐悦答应了一声,眼睛无意中向外看了一眼。

“怎么了?”少年问道,他注意到她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一丝困惑。

“没什么。”唐悦很快回答他。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巷口有一个陌生的过路人,一直在向这里张望,那人的裤脚高高挽着,肩上挑着一副担子,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刚与唐悦的眼神对视,就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迅速地走开了。唐悦没有放在心上,她继续想着回唐家堡要走哪条路,现在她的脑子里满是这个念头,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

少年放心地点头,手里一直攥着的铁锤也悄悄放下了,他从刚才开始,就觉得那东西烫手得很。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问问看唐家堡要从哪条路走,一会儿回来找你,我们一起上路!”唐悦一字字地说道,生怕少年听不明白。少年看着她的神情,又一次笑起来,她比他的年纪还要小,现在却似姐姐一般在关心地叮嘱他,这让他的心感到温暖。这个瘦小的女孩子,她一个人在外面流浪,却一直想着自己找到回家的路,这让他觉得很奇怪,但她此刻的表现,却像是这件事再正常不过,真是矛盾的和谐。

其实迷路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并不是自己胡乱地走,而是站在原地等家人找来。但这个法子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如果不确定会不会有人来握住她的手,那就只能靠着自己的两条腿,慢慢地找到回家的路。

唐悦走出巷口,没有走多远,就被人拦住了。拦住她的不是别人,赫然就是几日未见的唐漠,她吃惊地望着黑着脸的大哥,简直说不出话来。

“走吧,回家。”他只从嘴巴里挤出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就再也不肯对她讲话了,他的态度不能说冷冰冰的,倒像是在生气,但是在跟谁生气?唐悦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听见没?”

“听……听见了!”唐悦差点被他吼得跳起来,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全白了,她对这位明明相处了一年的大哥还是相当陌生,只因为她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却平白占据了一个妹妹的名分,这让她的心里总是说不出的忐忑。但她还是站在原地,承受着对方冷飕飕的眼神,她咬紧牙关说道,“我……我还有……还有一个朋友……”

唐漠的眉毛挑了起来,他站着不说话,但他的神情分明在说:“你能有什么朋友?”

唐悦吞吞吐吐的模样让唐漠觉得心烦意乱,他只觉得这个孩子是成心在给他找麻烦,在他辛苦奔波了几日好不容易找到她时,难道她要跟他说,不是被劫持,而是跟朋友出去流浪了?还是她打算从此不回唐家堡?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只要一想到这个孩子瑟缩的模样,他就觉得这个想法大为可能,索性直接过去在她脖颈上轻轻一敲,直接扛了人就走,没有再给唐悦任何说话的机会。

巷子里,少年的脸上一直在微笑,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还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

一点甘甜的水,从咽喉里流下去,干渴的喉咙立刻就舒服了许多,那凉凉甜甜的滋味一直沁到人的心里。唐悦睁开眼睛,商容正坐在她的身边,一见到她醒来,他的脸上便露出愉悦的笑容。他放下手里精致的勺子,对她道:“还难受吗?”

唐悦脑子闷闷的,有点乱,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因为她听见了马蹄声——马车上!

她竟然被唐漠打晕了直接放上了马车!现在就要回唐家堡了,回家!唐悦却突然跳起来,一句话都不说掀开车帘就往下跳,商容绝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惊得愣在原地。一直坐在外面驾车的商六还没来得及刹住,身边的唐家少爷就已经跟着那个人影跳了下去。

“唐悦,你给我回来!”

商六和马车里的商容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一对奇怪的兄妹!商六喃喃道:“这唐家小姐脑子有病吧,这样跳下去腿不断才怪!吓死我了!”

商容若有所思地点头,说的却不是同一件事,“她心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

唐漠气急败坏,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这样生气过,他简直恨不得一把掐死唐悦,这个女孩子为什么不像他想象中的妹妹,他希望有个乖巧的、温柔的、甜美的、会撒娇的妹妹,像别人的妹妹那样,像天下任何一个普通的小女孩,而不是唐悦这样沉默的、难以捉摸的、古怪的小东西!是的,她古怪,古怪极了,冷不说,热不说,被人欺负也不说,见到他就跟见到吃人的魔头一样,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天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是什么鬼妹妹!

唐悦拼命地跑,但她再怎么跑,却还是在短短的片刻就被唐漠抓住了领子,他漂亮的眼睛都气红了,像是准备把她一巴掌扇回马车里去,但她却倔犟地抓住他的手,“我要回去,有人在等我!我跟他约好了!我跟他约好了,我还没有告诉他我要走了!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吧!然后我就跟你回唐家堡!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她一连问了几个“好不好”,眼睛里水汽蔓延,声音中开始有一种哀求,但唐漠却知道那决不是哀求,这个古怪的家伙只是在坚持。

商容赶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还僵持着。他看了他们一眼,忍不住笑起来,这两个人都红着眼睛在对视,一个是气的,一个是要哭的。唐漠冷冷看了他一眼,商容轻咳一声,“抱歉抱歉,唐兄,既然小悦只是想回去告别而已,不会耽误太长时间,你又何必非要阻挠呢?”

他话刚说完,唐漠的脸色已变得更难看了。“回马车上去。”唐漠只说了这五个字,简单却强硬,他一路拎着唐悦的领子,不顾她的挣扎把她丢上了车。唐悦感到彻底的绝望,商容在一边看着,真正的无可奈何。他毕竟不是唐悦的哥哥,此刻只好拍拍她的肩膀,刚想安慰她几句,突然听见马车外唐漠冷冷对着商六道:“回刚才的小镇。”唐悦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马车终于驶回了小镇,刚一停下,唐悦就跳下了马车,唐漠沉着脸看她往小巷子里跑,可是片刻后却又看着她茫然地走了出来。

“没找到人?”唐漠见她沮丧,拧起眉头。

唐悦的头垂了下来,没精打采,她想对方是不是等不到她,所以生气就走了。

商容却已找来对面开铺子的掌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竟让那人笑逐颜开,跟着他走出店,来到唐漠他们身旁。

“这位老板说,有人今天去察看,才知道埋在坑里的尸体不见了,就贴了悬赏的告示。刚才有外乡人发现了那个少年,向镇长告了密,所以那孩子就被愤怒的人们带走了……”

唐悦心里一惊,她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在巷口看见的人,那个鬼鬼祟祟张望的人!是她的错,她本该再小心一点的,都是她没想到!她握紧了自己的手,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本来说要烧死那孩子,可是火都燃起来了,一个过路的老和尚却多管闲事把人强行给带走了,唉,可惜了,大家白忙一场。”掌柜笑着说,他说得如此轻松,仿佛用火烧死一个孩子是再正当不过的事了。

唐悦松了一口气,心中又有点说不出的难受。这位掌柜说得这样轻描淡写,但她知道当时那个场面一定很危险,很紧张!

“好了,上车。”煞风景的人永远是唐漠,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做的决定从不拖泥带水,冷酷却正确。

不论遇到什么事,唐悦从来没有向别人抗争过,这难得的一次抗争是为了那个少年,但最后的结果却没有让她心里轻松起来。她突然想起,自己竟然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究竟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马车驶回了唐家堡,一路上唐悦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商容瞧着这孩子的模样,终于叹了口气,这个妹妹真是太沉默了,他现在多少能体会唐漠的心情,这就跟一个采珠人好不容易发现了珠蚌,却无论如何撬不开的感受是一样的郁闷。

可是回到唐家堡,等待唐悦的却不是唐四夫人的欢迎,她等到的,只是娘身边最得力的一个侍女银心。唐悦以前难得见到她,因为她总是陪伴在唐四夫人的身边。此刻银心居然就站在唐家堡的门口,一身淡紫色衫子,鹅蛋脸,身形窈窕,正望着唐漠他们恭敬地笑着道:“大少爷,您可算回来啦,客厅里有好几位客人都正找您哪!”

唐漠点点头,对着商容道:“多谢商兄相助,晚上还有宴席,商兄还是请先去休息吧。”说着便挥一挥手,让早已在一旁的下人走上来领着客人去休息。

商容对着唐悦笑了笑,并没有坚持,就和商六随仆从走了。唐漠刚想向内走,唐悦却被银心拦住了,唐漠冷着脸望着银心,后者赔笑道:“大少爷,小姐跑了这么远的路,奴婢奉夫人之命照顾小姐先洗澡换衣,您看——”

唐漠便没再说话,看了唐悦一眼就走进了唐家堡。虽然唐悦被他找了回来,但这件事情里还有许多疑点,让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现在他需要理清这一件事情的头绪。

银心的笑容在唐漠转身的一刹那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只有近在咫尺的唐悦才能察觉出来。她虽然是一个孩子,却是一个感觉很敏锐的孩子。银心脸上的笑容还是很客气,非常客气,那神情决不是嘲笑她现在满身泥土的狼狈样,只是一种很单纯的客气。娘亲身边的侍女,每一个都是很懂规矩、很有大家气派的人。

她并没有被带进唐家堡,而是被带到堡后的一个柴房,这里绝没有热气腾腾的澡盆,更没有可以换洗的衣服,连一块皂角都没有。唐悦疑惑地望着银心,对方却彬彬有礼地道:“小少爷刚满月,身子弱,禁不起外面的尘土。小姐这次实在走得太远了,接触的人又杂,带些什么回来总是不好的。”

唐悦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抖,想要开口说话,说出来的话却都在哆嗦,“我……我不会……”

银心的脸有点红了,但口气却还是那么客气,那么有教养,“西边的村子里正流行瘟疫,小姐要是不知道和那些人接触了,对您自己身子也不好,夫人再三嘱咐了,等过几天闲了,就请大夫回来瞧一瞧,要是没事了就可以请小姐回去”。

唐悦脸变得更白了,简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她着实没有想到,回到唐家堡,给她的并不是娘温暖的拥抱,而是这样的拒绝,淡漠的,客气的,冷冰冰的。

“我……我没有病的,真的,我真的没有染上病!”她想要解释,但这位客气的侍女却没有准备听,她很快就打断了她,“小姐恕罪,夫人也是为了小姐着想,堡内客人多,下人们也都照顾不过来,怕小姐在里面受委屈,还请小姐在这里休息几天,饭每天都会着人送来的。”

“我——”唐悦还没有走过去,门就已经关上了。

咔的一声,唐悦的心被惊得一凉,门竟然落了锁。

外面的阳光很好,却没有照进这间屋子。屋子里很阴暗,空气里有一种发霉的味道。屋角虽没有床,却有一条板凳,一张桌子。但唐悦却没有坐在凳子上,她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走了这么远的路,她忽然觉得很疲倦,只想要闭起眼睛睡觉,可是等她闭起了眼睛,却又觉得这里冷得出奇。

她只好静静地坐着,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很多事情都在回放,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房子里唯一的一扇窗子,小小的,高高的,窗外的天空蓝得让人心悸,她却不得不待在这里,一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而那一方天空暗下来,月亮冷淡的光芒,使得这个屋子不至于陷入完全的黑暗。

银心说会安排人来送饭,但从中午到现在,没有任何人进来过。她想起,小时候一个人躺在漫山遍野的花海里,周围有鸟儿清脆的啼叫,有呼呼的风声,有潺潺的溪水,偶尔也能听见草丛里田鼠在磨牙的声音。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仿佛自己漂浮在半空当中,等她再次睁开眼睛,自己还是坐在冰凉的地面,对着一扇巴掌大小的窗口。

那个时候,她总是希望爹爹不要找到她,谁也不要找到她,就让她这样什么也不做,躺在草地上,她希望被所有人遗忘。可是等到现在,她真的被别人彻底遗忘了,她却又觉得恐惧,觉得害怕,她想着也许等她就这样饿死在这个房间里,也不会有人想起她。那样她的尸体就可能会被屋子里饥饿的老鼠分食,想到这里,她神经质地望了一下四周,仿佛那看不到的黑暗中真的有一双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在盯着她,她的手就这样颤抖起来了,剧烈地颤抖,以至于她不得不用力环抱住自己的身体,来控制这种几乎要让她受不了的战栗感,只是不敢闭上眼睛,眼前的黑暗让她仿佛真能看到那些尖齿的动物——对她虎视眈眈。

真可怕,就在唐悦几乎要被这种可怖的联想逼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不,准确说是被踹开的,很显然,来人并没有很好的耐心,先找到钥匙再去开那把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他冷冷地道:“快起来。”

几乎是在他说话的瞬间,唐悦就从地上跳了起来,飞一样冲进了他的怀里,死死抱住他,对方的身子震了震,像是对她突如其来的亲近有些吃惊,但很快他就镇静下来了。

被小女孩抱着的感觉,唐漠很陌生,因为他以前并没有这样一个依赖他的妹妹,在见识过唐悦的沉默寡言之后,他对于有一个可爱的、娃娃一样的妹妹的想法已经彻底绝望了,现在却突然被这个古怪的家伙抱住,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虫子叮了一下,那层冰冷的东西一下子就破了,只余下软软的触感和些许的怜惜,“没事了。”他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的口气过于柔软了,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回家吧。”

这是他第二次对唐悦说,回家吧。这个情景,唐悦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僵硬地牵着唐悦的手走出来,唐漠脑海里继续盘旋着一些问题,唐家堡这样戒备森严的地方,一个人想要趁着宾客云集的时候混进来已经不易,再带着一个小女孩这样出去就更不可能了,唐家堡各处都有暗哨和侍卫,怎么会这样轻易就让唐悦被人劫持走,他联想到了这样一个可能,有人不想要让唐悦继续待在唐家堡里。或者说,这个人希望唐悦永远消失,至少是,永远不要回到唐家堡来。

唐漠很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是决不会做这样的事的,父亲平日里过于忙碌,这样的事情,唐漠也不想去打扰他。那唐家堡有这样的权力的人,就只剩下一个了。问题是,依照唐悦和这个人亲密的关系,她到底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另一边,唐四夫人正在宴客。

宽阔的大厅,被侍女们鲜艳的裙摆装点出了节日里的气氛。处处张灯结彩,让这古老的大宅子更显得壮丽。

阶前铺起了绣着五凤吉祥的红毯,唐四夫人高高坐在尽头的一张锦椅上,一支翡翠玉簪插在如云发间,身着一件水红宽幅大袖的裙衫,石青镶边袖摆中露出一段皓如白雪的肌肤,引人遐思。她手上持着一只白玉酒杯,雍容地靠在锦椅上,舒雅自在之极。台阶之下,左右两旁,各置五张长案,每案两副杯筷,各配两名侍女,一持青玉酒壶,一端镂空果盘。

这次来到唐家堡的诸位贵客携带的女眷大都聚在了这里,将十张长案坐得满满当当,满厅香气缭绕,环佩叮当。

长着一张瓜子脸、脸庞清秀的正是崆峒掌门之女燕宁,她痴痴瞧了一会儿唐四夫人,悄悄向就坐在她身边的娘问道:“娘,唐四夫人真的是那个温雅如吗?”

崆峒掌门夫人面上仍是笑吟吟的,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以袖掩口道:“不错。”

燕宁又小声地咬耳朵,“她那个私生的女儿……今天怎么不见?”

扑哧一声,坐在她们上首的欧阳明珠笑了起来。燕宁顿时红了脸,知道自己这一句小声的话早已被别人听了去,她紧张地看了一眼端坐在主人之位的唐四夫人,见她脸上并无异样,似乎并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这才放下心来。她娘王氏瞪了她一眼,燕宁悄悄吐了吐舌头,娇俏可人,她娘便再也气不起来,笑着嗔道:“你要跟你欧阳姐姐学一学,她年纪不大,武功修为已远在你之上了。”

欧阳夫人李虹笑道:“月儿姐姐可别夸这丫头了,她的尾巴非翘到天上去不可。”话虽如此,她眉梢眼角却甚是骄傲,显然对别人的夸赞很是受用。她与王月少年时期都学艺于峨眉,言谈间很是亲近。

温家的家事在江湖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这其中又牵扯到唐悦不堪的出身,几位女眷当然不好意思就这个话题再深究。但现在见到这位端庄高贵的唐四夫人,再想今日如此盛宴,江南温家一人也没来庆贺,实在是让这些人心中窥探的欲望大为增长。

李虹对着崆峒掌门夫人别有深意地一笑,对着阶上人开口道:“承蒙夫人盛情,小少爷又生得那样叫人欢喜,只是李虹心中还有担忧之事,不得不提。”

温雅如优雅地放下手中酒盏,“欧阳夫人请说。”

李虹脸上隐隐担忧之色,“夫人,三日前因我们保护不力,才害得唐悦小姐被歹人掳去,我实为寝食不安,不知小姐现在可曾安全被带回来?”

本在互相闲谈饮宴的诸位夫人小姐们听到终于提到了唐悦这个话题,不由都安静了下来,大厅里竟然一时鸦雀无声。

温雅如淡淡望了她一眼,道:“多谢欧阳夫人记挂,她已平安无事。那一日还要多谢夫人舍身相救,不知夫人伤口好了吗?”

李虹笑了一笑,“路见不平,必要相助,何劳言谢,就算要谢,也是我要多谢夫人赠药,现在我身上已无妨碍。”

温雅如轻笑,道:“那就好。”

身着淡绿丝裙,艳光四射的欧阳明珠娇声笑道:“唐悦妹妹天真憨直,我也喜欢得很。”

温雅如叹了口气,道:“小女甚为粗鲁顽劣,她若有言行失礼之处,还请欧阳世侄女多多包涵。”接着她的话题就轻轻转开了,再也没有提过唐悦这个人。

这一夜,宾主尽欢。

唐悦这一晚,也很开心。因为她洗了澡,换了衣裳,正坐在树下吃饭。坐在唐悦对面,唐漠的脸色却阴沉冷漠,好像对她这副满足的模样很是费解。

案边,面带笑容的商容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道:“好酒。”

唐漠面前的酒杯纹丝未动,在月下泛出淡淡的琥珀光泽。“要喝酒去前厅,那里的酒更好。”唐漠冷冷道。

商容微笑道:“常听人说,这新月花下、绿雨竹林皆可作饮酒处,树下嘛,我看倒也勉强,哪有一群人坐在大厅劝饮之理?”

唐漠冷哼一声,“你不请自来,倒是客气得很。”

商容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这个人啊,真小气,莫非连一杯酒都舍不得吗?”

唐漠不理他,继续盯着唐悦看,她正将碗底最后一粒米吃下去。他饶有兴趣地望着,不知道她吃完了这碗饭预备做什么。果然,唐悦放下碗,茫然地盯着碗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漠嘴角逸出一丝微笑,轻轻挥手,候在旁边的童子立刻过来给唐悦添了满满一碗饭。洁白晶莹的米粒在月下发着光,连带着唐悦的眼睛都亮起来了,她果真拿起筷子,再次把脸埋进了碗里。

商容又喝了一杯,道:“小悦这一次差点就回不来了,唉——”唐漠的眼睛里带着刀子,嗖嗖向他发过来,偏偏商容浑然不觉一般,望着一门心思在扒饭粒的唐悦唉声叹气,“小悦不会武功,无法自保,这也在所难免,唉——不知道下一次,小悦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唉——”

这三声“唉”叹得唐漠眉头拧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我没什么要说的。”商容不说话了。

唐悦终于舍得从饭碗里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着商容。对方嘴角上扬,对她轻轻一笑,那笑中倒似乎别有深意,唐悦呆了呆,终究没有看懂,继续埋下头吃饭。

商六在一旁插嘴道:“要是唐姑娘会武功就好了,这样——”唐漠看了他一眼,商六立刻闭上了嘴巴,这一眼让他简直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话,为此他不得不钦佩自家少爷,居然能在唐漠这种眼神之下保持坦然自若。

唐漠不理这对主仆,反而对着唐悦道:“刀,我看看。”

唐悦愣了愣,老老实实地把刀拿了出来,放在几上。唐漠接过去瞧了瞧,面色一变,想了想,却又重新裹好,递给唐悦,“收好。”

商容看见那把刀,神情也发生了变化,喃喃道:“这莫非是——”他坐在那里静了静,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端着酒杯发了会儿呆。

唐悦乖乖接过去,藏在怀里。

“明天早上,到我院子来。”唐漠说完这一句话,起身走了。

商容瞧了他背影一眼,忽地笑了,他对一头雾水的唐悦道:“你大哥要教你武功了。”

唐悦还是一脸茫然。

侍候的童子撤下了碗碟,案几上空荡荡的,唐悦还坐在原地,似乎并不想这么早就去睡觉。

商容敲了敲她的头,“你还不累吗?”

唐悦抬起脸,眼泪竟然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反而吓了商容一跳。他静静瞧了她一会儿,并没有开口询问她究竟为什么伤心,却开口对商六道:“取琴过来。”

商六回来的时候,果真带回一把琴。商容将琴放在膝上,轻轻拨动了琴弦,唐悦呆呆望着他,脸上还挂着泪水。他凝望了唐悦一眼,便低下头奏起了一支曲子。曲调悠扬,仿佛山间清澈的小溪,叮叮咚咚流淌个不停。片刻间,他的手指轻拨,这明净的曲调中,仿佛又融入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凉风习习,花草摇曳,树下一张几,一壶酒,一把古琴,一个抚琴人。

唐悦目不转睛地望着,似乎是想将这段短暂的场景深深印刻在自己的心里。在商容的面前,她总是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的风度举止,谈吐气质,让她本就不多的自尊,像是眼睛里的沙子一般,剩不下多少了。只有亲眼目睹,才能相信这世界上真有这样一种人,是整个人都在发光的,商容是,唐漠是,欧阳明珠是,娘——娘也是。偏偏她不是。

但琴声却突然停了,唐悦惊讶地望着商容,对方的脸上却还是带着温柔的微笑,“你想学琴吗?”唐悦愣在那里,商容低下头继续抚琴,却轻声道,“想要什么,就要说出来,否则,你一辈子也只能看着。”

唐悦闭上眼睛,她在想这句话的意思。如同经过一场又黑又长的梦境,突然看到了光亮,她睁开眼睛,笑了。

“我想学。”她想学琴,学武功,想获得娘的认可,得到娘的喜欢。总有一天,这些都会实现的吧,只要她足够努力,唐悦悄悄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