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手记之僵尸围城(上)

1

入秋了,虽然太阳依然火热,但可以察觉天黑的时间已越来越早。

距离在康县遇到含恨而死又尸变的女僵尸已经有半个多月,张问溪和李循也已经顺利完成了上一次雇主的委托。

时逢乱世,死人的频率也比以前高了不少。有做工时被机器绞死的,混帮会火并时被砍死的,或是偷了东西被人活活打死的,不一而足。

死掉的人当中,幸运的会有亲友或同乡请赶尸匠把尸身送回故乡,而更多的就只有被拖到荒地或是沟河里去,让一身血肉重又化归天地。

这几趟路走下来,李循跟着师父看到了太多的世态炎凉。

在这动荡的世道里,人性中的恶被急剧放大,令人触目惊心的惨剧随处上演。

那些事情让人悲哀、愤怒但又无可奈何,在记忆中化成纠结缠绕的戾气,变作堵塞胸腹的块垒。它们能将人逼疯。

所以当张问溪宣布停工的时候李循极其赞同。

师父和他都很累了,身体上的疲乏倒是其次,更主要的是心神上的冲击。

然而,李循期盼已久的好日子并没有到来。就在停工的第一天早上,本打算好好睡个懒觉的他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被师父从被窝里揪了起来。

传道。

当张问溪神情严肃地宣布这件事的时候,李循知道,跟接下来要经历的相比,之前晨昏颠倒四处奔波根本算不得辛苦。

“从今天起,为师正式开始授你本门绝艺,功成之日,就是你接任本门十九代掌门之时。”说完这句话,原本正襟危坐的张问溪对跪在他身前的李循嘿嘿一笑,“你小子就偷着乐吧!”

李循却是苦着一张脸,“师父,我还想再给您打两年下手呢……再说我脑子笨,那些符啊咒啊一大堆东西要是我学不会咋办?”

张问溪脸上依旧挂着笑,手却是伸到身后,然后拿出了一根超大号的戒尺,“好办。小娃娃上私塾怎么来咱就怎么来……”

李循仰天长叹。

师徒俩居住的小院里有株大桃树,李循坐在树下,早已没了刚才面对师父时的嬉皮笑脸。

他不怕吃苦,也不怕学不会镇土道派流传几百年的精深秘术。

相反,他害怕自己太快学会那些东西——虽然师父依旧没个正形,但他隐隐觉得,那个把他抚养长大、在他心里更像是父亲的男人,就要离他而去了。

李循揉了揉鼻子,似乎还能闻见师父屋子里那股淡淡的烟味。虽然极淡,但他辨得出来,那是符纸燃烧后残留的味道。

昨夜……

张问溪沐浴更衣,静心凝神,然后取出了珍藏已久的朱笔和符纸。

夜幕沉沉,一灯如豆,张问溪端坐于地,一笔一画极其缓慢地写起了符。

灯影跳动,朱红笔尖与明黄符纸相触,然后慢慢游移,似乎每一笔都要耗费他极大的精力。

写完第四十九张之后,张问溪闭上了眼睛,悬腕于空,那符纸动了起来,一个个极其繁复的符篆逐渐成形。

九九八十一符落纸成文,那杆符笔自动断成了几截,张问溪的脸色也已苍白如雪。

张问溪收手结印,满地符纸飘摇而起,八十一道符围绕在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老人身周,缓缓旋绕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符纸停止了移动,悬在半空结成了某种玄奥的法阵。

张问溪变换手印,符纸上朱砂写下的篆文幽幽亮了起来,淡淡的红光在简洁的陋室里交相辉映。

手印再变,红光敛没,符纸上腾起了幽蓝的火焰。

张问溪散去手印,吐出一口鲜血。八十一道符燃烧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灰烬。

“以身饲虎,不得善终?”张问溪擦了擦嘴角的血,自嘲笑笑,“随便吧……”

——他卜了一卦。

……

“师父,我会写镇灵符了……”

“知道了。”

“师父,我会写散灵符了……”

“知道了。”

“师父,我会写号令符了……”

“不要沾沾自喜,号令符二阶会写了吗?”

“会了,我说的就是二阶……”

“……”

“师父……”

“李循你过来,坐下,伸手。”

“啊,师父你干嘛打我啊,我又没写错……”

“打你是为了提醒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要真以为自己就是天才了!

“回去,符法先放一放,刻把桃木剑去,要能用的真家伙,别给我弄个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

“哦……”

李循嘟嘟囔囔地起身离去,张问溪板着的脸松弛下来,露出了已经快要藏不住的笑容。

“历代先师在上,咱们镇土一门又他娘的出了一个天才啦……”

……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过去,一个月后,师徒俩的小院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对方一共四个人,三个身穿黑衣头顶斗笠的魁梧汉子跟在为首的道士身后,亦步亦趋,不发一言。

那道士身材矮小,又极其干瘦,枯黄的脸上有一对布满血丝的肿泡眼,细小的瞳仁中透着阴测测的光;腮帮上生着一块铜钱大的黑斑,一撮半尺长的黄毛就那么挂着,被道士捻在指中。

“张掌门,我就开门见山了。”那道士放下茶碗,“我家老爷要迁祖坟,但是好几百年的老墓难免会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所以老爷派我来请张掌门和高徒前去帮忙照看照看。”

张问溪拿眼睛瞟了瞟道士身后那三个站得笔直的壮汉,呵呵笑了,“道长,在下有一事不明。

“你我同道中人,自然知道这不干净的东西不是萝卜白菜哪儿都能碰上,况且有道长这等高人坐镇,何须我师徒二人上去添乱?”

“张掌门此言差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道士拨弄黄毛的手换了个姿势。

“另外,我家老爷有志结交天下异人,此次借迁坟之机,我们几乎请遍了湘西各门各派,如果少了张掌门,那这异人盛会还像什么话。”

“我已经打算退隐了,眼下只想好好教导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恐怕……”

“张掌门!”道士打断了张问溪的话,“我想守念道长要是看不到你,那可真是遗憾。”

……

“师父这谁啊,随身带三个尸奴,好大的排场。”远远望着道士离去的身影,李循凑上来问了一句。

“不认识。行走江湖这么些年,没听说过这号人物,透着一股邪性……”张问溪脸上忽然浮起一抹追忆神色。

“循啊,收拾一下,明天出发。咱们怎么也得去看看这搞的什么名堂……顺便领你见几个长辈。”

……

大山脚下,一座荒芜已久的小村子在一夜之间人满为患。

原住民们早已跑到山外讨生活去了,这里只剩下破烂不堪的房屋和长满荒草的田地。

这个小村落也曾经流传出许多奇闻轶事,原因在于传说村子背后有一座上千年的古墓,墓里有黄金铺就的地面和明珠点缀的穹顶。

传说是真是假无从知晓,不过百年间一拨又一拨的外乡人来过这里,他们来的时候踌躇满志,走的时候疯疯癫癫,更多的则永远消失在此处。

或许真如传说那样,死人领土不容活人栖居,所以这个村子才一代一代地衰败下去,直至田园如坟墓一般死寂。

然而,不论传说如何可怕,在这一夜,这里属于活人。更何况,这些人当中有许多吃的就是镇鬼驱邪这碗饭。

“师父,总感觉不对劲啊,迁个坟哪需要这么大的阵势?”野物们被突然出现的人群惊扰,惊惶的吼啸和啼鸣此起彼伏,李循扒着帐篷的帘子往外看了一阵,压低声音问道。

“迁坟就是个幌子而已……”张问溪窝着身子闭目养神,听声音似乎快睡着了。

他们出发后按照道士留下的地址,先是到康县找到了接应的人,然后就被带到了这里。

村子里的房子早就不能住人了,请他们来的人算得上有本事,给一大帮子人都准备了帐篷。

师徒俩赶尸行路风餐露宿惯了,住帐篷对他们来说已算是不错。

“我解个手。”李循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荒郊野外,一切从简,稍远处的小林子就是天然的厕所。

李循站在一颗勉强算得上粗壮的树后面,一边解腰带一边细数自己这一天喝了多少杯水。

腰带还没解完,身后咻的一声,什么东西击在了他的腿弯处。李循右腿一软单膝跪下,强烈的尿意生生憋了回去。

李循急忙转头,地上只有一颗拇指大的石子。

“呦,兄弟,你这是干嘛呢?”

声音的来处,一张带着狡黠笑意的脸从树后探了出来。

“我倒是听说过西洋人求婚的时候得跪地上,我看看啊……不错,这树跟你挺般配的。”那人走了出来,一袭红裙如同在林间跳动的火。

那女孩慢慢地走近,手里还掂着一颗小小的石子。

李循连忙站起身来,冲她喊道:“干嘛啊……我招你惹你了?”

他的声音不小,因为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些……心虚。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虽然心里很不愿意承认,但他刚刚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失神了。

红色衣裙的女孩从树后面走出来,如一团突兀绽开的火焰,她脸上还带着有点不怀好意的笑,就像个在林中漫步的小妖精。

可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一瞬走神了呢?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甚至忘记了自己还跪在一棵树前。

是因这突然出现的女孩子而感到害怕吗?是因自己的滑稽模样而感到尴尬吗?

好像都不是。

那女孩不过走了一步,李循的脑中在停顿了片刻之后早已闪过了千千万万的念头。

什么也没有想明白,所以他有点恼怒,所以他冲她喊了一句。

“闭嘴,臭流氓!”那女孩收起了笑意,怒气冲冲地喊了回来。

“臭流氓?我?”李循莫名其妙,“我解个手怎么就成流氓了?”

“偷窥被逮到还敢狡辩,有胆子做怎么没胆子承认!”少女说着一扬手,那颗小石子如电一般射了过来,直指李循的鼻子。

李循往后一仰,石子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噗的一声打在了树上。

“看不出还练过。”伴着这句充满嘲弄意味的话,更多的石子飞了过来。

李循左躲右闪,但手臂和小腿还是被打中了。那女孩很愤怒,但似乎并不想伤人,否则要是换成铁镖,此时李循身上早已多了几个血窟窿。

“小满住手!”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来人是个四五十岁穿一件宽大道袍的女冠,她喝止了红衣少女,瞥了李循一眼,然后问道:“怎么回事?”

“姑姑,这个人跑过来偷看!”被唤作小满的女孩愤愤答道。

“谁偷看了!我来这儿解手不行吗?”李循连忙辩白。

那女冠看了看女孩,又仔细看了看李循,说:“你难道不知道这片林子是划出来给女人用的吗?男人撒尿的地方……”她抬手指向对面的一片林子,“在那边。”

李循瞬间瞪大了眼。

“什……什么!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我跟师父天黑时才刚到这儿,也没人给我们说……我,我真不是要偷看……”他一边解释一边比划,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那女冠接着问道:“你师父是谁?”

“是我。”张问溪的声音响起,“都二十几年了,怎么每次见你都是这幅死人脸?嗯,小花?”

“师父。”李循心中安定了许多。

被张问溪叫做小花的女冠仍旧一脸漠然,“张先生,须知世上已无秦琼花,贫道道号守念。”

“唉,好吧,你爱怎样就怎样……”张问溪也敛了笑容。

“你们刚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给我徒弟做个证,我们是真不知道这儿是你们的地界,其实吧……我也是过来撒尿的,要没这事我还不得丢死人……循啊,多亏了你呀!”

李循欲哭无泪。

“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小满,咱们回吧。”女冠守念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脸上有了一丝讥讽表情,“这么好的苗子,跟着你混日子真是可惜了……”

“你叫小满?”李循丝毫没关心长辈斗嘴。

红衣女孩把脸一仰,声音恶狠狠,“在下秦小满,山高水长,跟你没完……喂,小流氓,现在知道脸红了?”

“我……我这是尿急憋的……”

张问溪看了看守念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李循,今晚咱们俩还是轮流守夜,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老规矩你前半夜我后半夜……”

“李循……”

“李循!”

“走了!还看什么看啊,人家姑娘都没影了……”

一场小误会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这一夜平淡无奇。

第二天一早,所有被邀请来的江湖异人们都被带到了荒村背后的野地上。

这里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包,背后是奇崛的大山,面前是开阔的原野,几里之外还有一条不知名的河环绕而过,光从风水来看,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宝地——死人的宝地。

师徒俩昨天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很晚,所以直到此时张问溪才有机会跟老友们一一寒暄。

作为湘西地界德高望重的名宿,大家自然对张问溪恭敬而友善,除了两个人,一个是昨夜遇见的女冠,另一人是个满脸凶相的光头老者。

女冠守念不愿多搭理张问溪,张问溪也没当众跟她嬉皮笑脸,他点头致意之后便带着李循走向了那个光头老人。

那人身材很高但瘦骨嶙峋,像根干枯的竹竿,三角眼,鹰钩鼻,一张脸像是从来没笑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脖子上的刺青,弯弯扭扭布满每一寸皮肤,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号,又像是一堆蜿蜒爬行的虫子。

“这老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蛊师,人不坏,就是脾气臭了点……”一边走,张问溪一边悄悄在李循耳边说道。

“喂,巴陀,见着我就那么让你不爽吗?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跟个小娃娃一样……”张问溪堆着满脸笑抬手拍向光头老者的肩膀,“咋样,这边完事喝一杯去?”

名为巴陀的老人闪身避过,鼻腔里喷出一声冷哼,“别,姓张的,别假惺惺地跟我来这套。还有,既然咱们这么熟,你还是叫我老巴比较好,听着也亲热。”

张问溪翻了个白眼,闭口不言了。

李循不知道这位大蛊师是姓巴名陀还是这并非汉人名字,也不知道自家师父跟他之间有什么陈年旧事,他只感到心神一紧,因为几天前那个带着尸奴去请他们的瘦小道人现身了。

那三个尸奴不知去了何处,瘦道人毕恭毕敬地跟在一个样貌清秀的壮年军官身后,在几名卫兵的簇拥下走进了场中。

一绺半尺长的黄毛在晨风中轻轻摆了摆,又被瘦道人捻在手中,“诸位,咱们又见面了。这位是曹将军,也就是请诸位到此的人。曹将军有几句话想对大家说。”

瘦道人说完便走到了人群之中,站在张问溪师徒身旁。

“张先生,李先生,别来无恙啊。”瘦道人压低声音说道,“离咱们上次见面可是有好些时候了。”

“道长怕是记错了,我们五天前才第一次见。”张问溪面带微笑。

“不不不,我之前就已经看过两位,只是两位不知道而已。”

张问溪话锋一转问道:“敢问道长如何称呼,师承何派?”

“那不重要,张先生,就像这身袍子,”他甩了甩宽大的袖子,“不过是为了办事更方便才穿的。”

那位“曹将军”的声音响起,瘦道人不再多言。

“老子叫曹庄南,离这儿最近的三个县都是老子的。”那军官卖相不错,可没想到一开口就把卖相全毁了。

这年月,管你是谁,只要手底下有一帮扛枪的大兵就能自称将军。

“把你们叫过来有两个事,第一,老子要开这座墓,要是有什么僵尸鬼怪就给你们对付。”

他抬手指了指那座小山包,“第二,你们以后就跟着老子,帮老子做事。”

“提前讲好,今天这事要保密。跟着我好好干,好吃好喝好现洋什么都不缺。要是不乐意,老子也有好枪子!”曹庄南说着抓过一个卫兵的步枪,朝天打响。

一大群士兵突然从稍远处的林子里、灌木丛背后现身了,然后慢慢靠拢,将到场的江湖人和曹庄南几人围在当中。

场间随即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慑于那些持枪的士兵,没有谁敢轻举妄动。他们都身怀绝技,可他们都是血肉之躯。

曹庄南把枪扔还卫兵,叉着腰踱起步来,“我听说有个吴家世世代代都干倒斗的营生……开始吧那就,给我把那座墓打开。”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干瘪老头和两个青年男子,老头对曹庄南抱拳行礼,“愿为将军效劳!

“只是……只是这座墓是汉墓,做我们这行都知道汉墓十室九空,而且,而且这里早已有许多同道来探过,恐怕不会剩什么东西了。”

曹庄南眼角一斜骂道:“老小子,叫你开你就开,哪那么多废话!”

吴家的老头又行了一礼,带着两个子侄走到了小山包跟前。

这座墓是凿山而作,茔墙、墓阙、神道等等早已消失在漫长岁月里,而今只有墓室尚存。

墓穴入口并不难找,清除掉一大堆藤蔓杂草之后,一块古旧的碑墙出现在众人眼前。

吴家的老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既然这墓这么多年来如此显眼但又从未听说过有人成功得手,那就表明这会是个棘手的活,搞不好还会是个送命的活。

高阔的石碑上刻满了篆隶书文和瑞兽纹饰,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吴家一个青年上前,在碑前插了三根细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望向他那个淘了一辈子土的叔父点了点头。

吴老头从背囊里翻出几张泛黄的纸捧在身前,深吸了一口气,神情肃穆地说了几个字:“一,十六,天。”

石碑前的年轻人举起手中铁铲,用铲柄在碑文第一列第十六个字“天”上重重一戳。

“二十七,十四,纪。”吴老头的声音又响起。

铲柄又在那个纪字上戳了一下。

“师父,这碑文机关恐怕也不是他想明白的吧?”

张问溪语气唏嘘,“那几张纸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几十年前他爷爷来探过这座墓,然后就疯了。

“不过好像也不是他吴家搞通的,据说是我张家一位先祖参透了其中玄机……”

自家师父又开始吹嘘,李循无奈地撇了撇嘴。

……

“九,一,熊。”

说话间,吴老头已经念出了十六个字,石碑也被敲击了十六下。

吴家三人立即退后,站到了离那石碑几丈远的地方。

像是轮轴转动的咔咔声响起,石碑右侧约一丈处土石簌簌落下,露出一个三尺高的洞来。

“将军,事情不对,这墓被人动过手脚……按理来说刚刚的机关开启的不应该是一间耳室。”吴老头赶紧向曹庄南禀报。

曹庄南翘着脚坐在手下搬来的椅子上,抬了抬眼皮,“要这墓规规矩矩啥事没有,那我找你们来做什么?赶紧、给我、进去!”

吴家三人互相递了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忧虑还有一丝隐隐的兴奋。

毕竟事出反常必有妖,也往往有机缘。

吴老头拿了一把匕首,他儿子和侄子则一人从囊袋里取出了一杆火铳,三人各提一盏汽灯进了洞。

一大群江湖人提心吊胆干站在场中,曹庄南则大马金刀地坐着,招招手示意卫兵送上一瓶洋酒。

琥珀色的酒浆在玻璃杯里轻轻晃了两晃,还没来得及入口,一片叶子飘飘悠悠地落了进去。

起风了。

古墓石碑前的三根香燃剩半截,此时突然腾起了火焰。

清香燃尽,耳室洞中响起了嘶哑的惨叫声和沉闷的火铳击发声。微弱的亮光一闪而逝,石洞又复归于黑暗。

场中众人屏气凝神,然而吴家三人一直没有出来。

又过了半晌,曹庄南站起身来,喝干了杯中酒,然后道:“看来这墓里确实有些古怪,各位显身手的时候就要到了。

“吴家这几个没本事,但我也不是那种拿人命不当回事的人,就不派人进去了……来人,上炸药。”

“将军不可,老吴他们还在里面啊!”有几人喊道。

曹庄南瞥了他一眼,“你他妈是瞎啊还是聋啊,没看里面都放枪了吗?这么久没出来肯定死在里面了。”

再也没人敢说话了。

两个士兵走到石碑前,急急忙忙放好了崩石头的土炸药,然后扯着引线跑了回来,后背衣服早已汗湿。

所有人都退到了安全距离外,曹庄南挥了挥手。

引线嗤嗤地燃烧,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寂静被打破,那块碑墙瞬间崩碎,小山包的边缘土石纷飞。

烟尘弥漫,一道饱含凶戾意味的嘶吼从古墓之中传来,恍如地狱之门洞开。

2

爆炸的余波还未平息,废墟之中接连响起数声暴戾的嗥叫,诸多江湖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这座古墓里有僵尸,而且不止一头。

曹庄南神情激动,抓起一杆抢想要上前,不知来历的瘦道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两人便在卫兵的保护下退出了场外。

场中众人可没有退缩的机会,前有僵尸后有枪口,他们只能祭出法器或是运起神通,直面烟尘之后的一切。

李循抬眼望去,张问溪已经把新刻的桃木剑握在手中。

女冠守念把秦小满护在身后,大袖一挥,三根闪着寒光的银锥在身周翻飞旋绕。

名为巴陀的大蛊师双掌合在胸前,捏了个古怪的手印,脖颈处和手臂上的纹身图案缓缓蠕动起来。他双唇翕动,吐出一串含糊的音节,身体四周腾起了一阵诡异的青绿色雾气。

其他江湖高手也纷纷各显能耐,有人取出兵器转眼四顾,有人手拈符纸凝神肃立,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则手舞足蹈念念有词——这是要请神上身了。

尘土渐渐散开,十道或高或矮的身影缓缓走来。

待看清僵尸形容的时候,李循不禁惊呼出声,同时无穷的疑惑升上心头——

那十头僵尸都是男性,且都身穿前朝服饰,其中有八头拖着长长的辫子,他们的发式是几年前再熟悉不过的阴阳头!

另外两头僵尸看上去年代更老些,他们的发式是只在画里见过的两三百年前的金钱鼠尾。

这些僵尸死前竟都是前清人!

可前清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汉墓里?

吴老头进墓前曾说这墓被人动过手脚,难道这些尸体是后人放进去的?又或者是这些僵尸自己躺了进去?

李循努力把心中的疑惑驱除干净,从身后背的袋子里拿出了限制僵尸行动的困尸网。因为那些僵尸靠得越来越近了。

八个个阴阳头僵尸走在前面,动作灵活自如,丝毫不见笨拙迟缓。其中一头僵尸手中还拖着半片血淋淋的尸体,看装束正是不久前进墓查探的吴老头。

两个年头更久远的金钱鼠尾则更加可怕。

他们的脸上、手上生满了指甲盖大小的青灰色鳞片,将裸露在外的皮肤尽数覆盖。森森鳞甲看上去十分坚硬,想来就算利刃加之也难伤分毫。其手指尖端都已骨质化,没有了指甲和血肉的区分。

更过分的是两头老僵尸手中都有兵器,一个提着弯刀,一个握着铁枪。

“竟然是毛僵!”张问溪低声道。

李循仔细看去,那两头金钱鼠尾老僵尸青灰鳞片之间果然有一层细密的白毛。

僵尸只是一个笼统的概称,实际上还有不同的种类或者说层次:紫僵、白僵、黑僵、绿僵、毛僵、飞僵。

前三种不过是无智无灵的各色尸体,因缘巧合之下得以起身行走。

绿僵则有了质的不同,他们全身青绿,力大无穷,而且行动敏捷,一跃可达丈余,其心智初开,有如山中野兽。

而毛僵,那是近乎灵魅精怪的存在。毛僵遍体生毛,战力凶悍,不惧刀兵不畏凡火,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够提升自己的能力,通俗地讲就是能修炼。

每有毛僵现世,往往便有大灾祸伴随而来。

至于飞僵,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无人得见。

僵尸甫一现身,枪声便从四面八方响起。人群外缘的士兵纷纷举枪瞄准,轮番射击。

然而,两轮枪响之后,士兵们就绝望地发现自己平日里无比信赖的步枪竟然对那十头僵尸毫无作用。

八头绿僵的皮肉如同最坚韧的牛革,子弹打在上面只能破开一个小小的口子,然后便被高强度的肌肉纤维阻隔停滞,失去了所有的动能。

僵尸的动作稍稍停顿,然后恢复如常,他们的肌肉一阵收缩,镶嵌其上的弹头便被挤了出来。

绿僵尚且如此剽悍,两头毛僵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体表密布的鳞片就是最好的防护装备,子弹与鳞片相撞,竟像是打到了铁板上,火星四溅,丁丁当当。

“回来列阵!让他们打!”见此情景,原本志得意满的曹庄南变了脸色,连忙让手下士兵回到他身边,将他紧紧护卫在中间。

人群之中,一个张弓许久的中年人双眼微闭,射出了神完气足的一箭。

比一般形制长出不少的羽箭一闪而逝,空气震动的嗡嗡声还未止息,箭镞尖端就到了一头绿僵额前一尺。

那僵尸反应极快,但也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挡在面门之前。

箭尖破开皮肤,摆荡着撕裂手臂肌肉,穿过臂骨的缝隙,然后从僵尸小臂另一面透了出来。

绿僵中箭同时,两头毛僵动了。

提刀的毛僵一跃来到中箭绿僵身后,手中刀光一闪,绿僵那条手臂便整个脱离了身体。

僵尸肩下的断口没有流血,而那条落到地上的手臂很快萎缩,变得如干柴一般。

与此同时,持枪的毛僵把铁枪举至平肩,狠狠掷了出去。

射出那一箭的是个有名的猎人,他平日里猎的不是寻常野兽,而是只存于传说志异中的山精水怪。

这一箭是珍藏多年的符箭,箭上还涂了专为妖物鬼魅准备的毒药,那药性子极烈,若是命中头颅躯干,那头绿僵必死无疑。

可惜射在了手臂上。

猎人还在为仅有的符箭惋惜,下一秒就停止了所有心理活动。那杆铁枪裹挟着强劲的腥风,呼啸着刺穿了他的胸膛,速度比他的箭还要快上几分。

箭离弦、刀斩臂、枪破空,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枪尖触地,猎人的身躯被枪杆支撑着将倒未倒,当血顺着铁枪流下的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然后各展手段迎向凶残暴戾的僵尸。

被邀请到此的江湖异人大概有三十来个,除却已经身死的吴家三人和中年猎人,剩下的人各自找寻目标厮杀起来。

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那头中箭再断臂的绿僵看上去极度愤怒,一声狂嘶过后直直冲了过来,缺了一条手臂的身体在奔跑中有些摇晃。

断臂僵尸只冲出了几步就再度嘶吼起来,这次是因为痛苦——他的脚下有许多紫红色的小木珠。

李循和师父还是老一套的打法,先上撒豆成兵,用木珠法器延缓僵尸攻势,然后道符跟上,在僵尸还未脱困时形成第二道压制。

如果对手过于强大,则在放符之前用困尸网最大限度进行牵制,最后便由张问溪以桃木剑完成必杀一击。

多年来师徒俩走南闯北,靠着环环相扣的战法和默契无间的配合,无数次将战斗结束在瞬息之间。

如今对上这头发狂的绿僵也不例外。

那僵尸本就缺了一条手臂,被困尸网找罩住便毫无脱身可能,张问溪看准时机一剑递出,桃木剑尖带着灼烫的声音,红刀切雪一般刺穿了僵尸的心口。

一头绿僵就此倒地不起。

毛僵瞬杀了一个江湖人,张问溪师徒也瞬杀了一头僵尸。

先前掷枪杀人的毛僵脚一蹬地,一跃而起,扑向了张问溪。

刚刚的战斗已经证明,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子是个极具威胁的对手,必须优先解决。

另外那头提弯刀的毛僵则是被女冠守念和蛊师巴陀接了过去。

巴陀口中还在喃喃念着古怪的咒语,甚至眼睛都闭了起来,在咒术尚未完成的情况下他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于是守念站到了他的身前。

提刀僵尸正大步前行,忽然一个侧身,同时把刀横在了双眼之前。

一根银锥擦着他的腰闪过,划破了几片青鳞,与此同时另外一根银锥直直刺在钢刀之上,碰出尖锐的交击声。

银锥能破开鳞甲,自然是犀利法器,而毛僵手里的弯刀显然也并非凡品。

一招换过,僵尸吃了点小亏,但在此期间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银锥绕回守念身边,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似乎随时会再次激射出去。

毛僵再向前,空气中又响起一阵金铁交击声。僵尸的脸上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而他这次走了两步。

银锥锋锐无匹且神出鬼没,极难把握到它们的轨迹,故而毛僵不敢腾身跳跃,只能一步一步逼近,以求破绽最少。

就这么一步一击,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七八步。

大蛊师的蛊咒还没完成。

……

李循闪过僵尸的扑击,回头望了一眼,没有看到昨夜那个红色身影。

刚一愣神,张问溪一脚踹在他肩膀上,把他踢得滚了出去。

毛僵在他刚刚蹲的地方扑了个空。

“集中精神!”张问溪借力后仰闪过僵尸利爪,同时对李循大吼道。

李循连忙抬头,再次将手中大网甩了出去。

困尸网用在绿僵身上还有些效果,可对上毛僵就不够看了。

那头老僵尸被网罩住却好似全然不受影响,怒吼之下双手一分,直接将红色大网撕成了废麻绳。

“我拖住,你布符!”张问溪又喊了一句,随即挥起桃木剑迎上毛僵。

李循会意,将一枚薄薄的木片插进了身前土中。

符之一道极其艰深,其力量也极其强大。而符文本身能发挥多少效用与书符材质密切相关。

平日多用朱砂黄纸,取材简便,易于书写,但效力也往往有限,对付绿僵及以下自然够用,但面对毛僵这种极为罕见的凶物就力有未逮了。

好在他们这次早有准备,带来了早就制下的木符。

木符自然就是以木为基,以刀赋形,最终形制如旧时衙门里大老爷桌案上的令签一般。

李循一边默默推算,一边将符插在对应方位,一枚接一枚,渐成合围之势。

……

场中一片混乱,其余二十来人与八头绿僵的战斗各有胜负。

请神上身的老太婆双眼翻白,直直撞向僵尸,瘦小干瘪的身躯竟然扛住了僵尸的挥爪,而且尚有余力使出一招头槌,两两对碰之间隐隐有金铁之声。

身形如山的莽汉出人意料的轻灵飘逸,僵尸愤怒狂攻但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相反,大汉每次看上去轻飘飘如小娘子绣花一般的出手都能用匕首在僵尸身上留下一道血口。

当然,这些江湖人中也有很多不擅斗战,甚至连架都没打过。他们中幸运的能躲到大佬们身后,而反应不够快的就倒了大霉。

一个老学究模样的药师被撕掉了手臂扭断了脖子,一个臃肿肥胖的风水师被剖开了肚肠。

风声、怒吼声、惨呼声混成一片。

……

提刀毛僵与守念之间的距离只剩一步。

他原本坚不可摧的一身鳞甲已经鲜血淋漓,布满了或深或浅的伤口,左眼也在前进途中被银锥刺中,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与低等的僵尸不同,毛僵的气血极其旺盛,已经脱离了死物的范畴。

那两根锋锐无匹的银锥此刻正悬浮在守念身侧,小幅度颤动不已。十多次驭使法器攻击,守念已经接近山穷水尽。

毛僵错步踏前,一刀斩下。银锥飞刺,却被弯刀斩落在地,跳腾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又是一刀,刀锋所向是守念的脖子。

劲风吹起守念的发丝,那刀却顿住了,因为有一只手握住了它。

巴陀的蛊咒终于完成了。

此时的巴陀简直不似人身。他的皮肤像薄冰一般,隐隐透出其下的血肉;密布的黑色血管清晰可见,在皮下规律地搏动,饱含蛊毒的血液在其中澎湃不休。

最为诡异的是他的手。那双原本不起眼的手此刻妖艳如火,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而且,这双手竟如二八女子一般十指纤纤,光滑莹润,收放之间摄人心神。

巴陀左手握处,那把雪亮弯刀迅速发黑崩裂,然后如风化的锈铁棍一样断成两截。

毛僵眼神黯淡了一下,然后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根银锥深深插了进去,另一端握在一只鲜红的右手中。

守念有三根锥,但她从战斗开始就只用了两根,剩下那根一直插在巴陀的肩后,饮满了剧毒的蛊血。

毛僵的胸口开始高速腐烂,坚韧的鳞甲片片脱落,致密的肌肉像浮土一样塌陷。腐烂蔓延至全身,毛僵的身体瘫软下去,变成一堆令人作呕的烂肉。

守念也瘫在地上——刚刚的对拼实在消耗了她太多的气力与精神。

挥手示意一个晚辈护住守念,巴陀朝另外那头正与张问溪师徒苦苦相斗的毛僵冲了过去。

……

种下十一枚木符,李循的符阵接近完成,在这段时间里,张问溪的桃木剑与毛僵的利爪碰撞了无数次。

“嘭……”一团火焰从黄色符纸上爆开,张问溪趁着僵尸躲闪的当口一剑划在其手臂上,破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毛僵的鳞甲刀剑难伤,但道法加持的桃木剑自非普通兵器可比。

僵尸在纸符和木剑的攻势下受了些伤,张问溪的状况却更加不堪。

他肩上、腿上都有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那是毛僵的利爪留下的,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纸符已经用完,桃木剑也被打断了半截。

这不单是因为张问溪年老力衰,还因为他必须尽力把这头凶悍的老僵尸留在李循布下的符阵里。

终于,李循算出了最后一个方位,插下了最后一块木符。

脚下的土地嗡的震了一下,毛僵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

符阵范围内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黏稠”,利爪挥动的速度足足慢了一倍。最关键的是,这个效果只是施加在僵尸身上,同样身处符阵的张问溪并不受丝毫影响。

毛僵惊觉变故、想要跳出圈外的时候已经晚了,张问溪手中断剑直直刺了过去,深深没入他的心口。

同时,一只鲜红的手从僵尸胸膛探了出来——巴陀赶到,从背后一爪将毛僵刺了个对穿。

“欠我一次。”巴陀冷着脸说。

“放你娘的屁!”张问溪气喘吁吁,“老子这边轻松拿下,哪用得着你插手?”

两头毛僵一死,战局很快从均势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巴陀和张问溪师徒加入其他战团,片刻之后就将剩下的绿僵解决干净。

僵尸全部覆灭,三十来个江湖人也只剩下了十五六个。

人的尸体和僵尸的“尸体”倒在一处,人的血液和僵尸的血液混在一处,这片被遗忘的荒村野地宛如一座修罗地狱。

就在这时,持枪的士兵们又围了过来。曹庄南坐回了椅子上,那个神秘的瘦道人则带着几个兵走向古墓。

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江湖异人们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或愤怒,或悲伤,或麻木,但没有一个人说话。

古墓里再没有其他僵尸出现,瘦道人招了招手,又有几个士兵跑过去,八九个人忙活了一阵,然后用绳索从废墟之中拖出来一口棺材。

瘦道人盯着棺材,那眼神就像看到了一座金山。

他用颤抖的手碰了碰棺材,然后回身急急忙忙跑到曹庄南身边,从一个卫兵手里接过早就备好的斧子凿子,又手忙脚乱地跑了回去。

瘦道人挥起斧子砸了两下,又递给身边一个士兵,“来,你来,给我打开……”他的声音都颤抖了。

埋于土中两千年,椁木早已腐坏化泥,棺木也早已朽败不堪,斧凿齐动之下顶盖很快被掀掉了。

瘦道人再也挪不开眼光了,他一边指挥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再来再来,把旁边的板子也弄掉!”

终于,那口棺材四面的木板也都被拿掉,场中其他人也得以看见其中情形。

棺材里有尸体,这不奇怪,可要是从两千年汉墓挖出来的棺材里有一具赤身裸体且仪态端庄丝毫不曾腐坏的尸体,那就不是一般的诡异了。

那是个中年男人,身材中等,样貌普通,身躯没有干瘪更没有腐烂,甚至看上去皮肤仍有弹性。

他双眼紧闭,神态安详,像个刚死之人。不,甚至都不像死人,像个活人!睡着的活人!

瘦道人推开呆住的士兵,解开布包,拿出来一把金刀一个玉瓶。

他深深呼吸两口,在那具诡异男尸的眉心划了一刀。

鲜红明艳仿佛饱蕴生机的血液顺着额头流下,瘦道人连忙用玉瓶接住,浅浅接了一个瓶底。

瘦道人捧着玉瓶小心翼翼往回走,仿佛护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棺内男尸和瓶中鲜血吸引住了,没有人注意到天空的异常。

半空之中,一团黑雾从不远处的树林上空飘了过来,一阵低沉的嗡嗡声由远及近。

当终于有人发觉那声音不对劲的时候,黑雾已然从头顶降临。

那是数量恐怖的一大群毒蜂。

于是,刚刚扛过僵尸攻击的人们又迎来了铺天盖地的蜂群。

江湖异人们在大战之后多已精疲力竭,只能三三两两聚拢起来,或用药或用火,勉强抵抗蜂群的攻击。

而那些士兵就没那么好受了,手中步枪在这种情况下和一根木柴也没多大区别,他们只能用外衣掩住头脸,哭爹喊娘上蹿下跳四处寻找躲避之所。

张问溪师徒和巴陀聚在一处,守念被那个晚辈护着不知躲在哪里。

李循不时把一张纸符抛向空中,符纸燃烧过后能有短暂的清净。

瘦道人护着玉瓶趴在地上,全然不顾毒蜂肆虐。

李循忽然喜出望外,因为一直不见踪影的红衣少女出现了。

秦小满如一头红色小兽灵敏迅捷地穿行在混乱的人群中,凶狠的毒蜂落到她身上变得无比温驯,稍作停留后又向着别人飞起冲锋。

她跑到瘦道人身边,一脚将那瘦小干瘪的身躯踹滚出去,然后抢过那只玉瓶,转身就走。

瘦道人起身欲追,秦小满轻轻挥了挥手,数十只毒蜂仿佛收到命令一般,气势汹汹朝着瘦道人俯冲而去。

秦小满再挥手,又一群蜂冲向了曹庄南所在的方向。

毫无疑问,蜂群就是她召来的。

瘦道人愤怒至极,不顾周身疼痛,抢过身边一名士兵的枪瞄准了秦小满。

混乱之中一声枪响,女冠守念倒了下去。

就在刚刚千钧一发之际,本已脱力的她压榨出最后一丝力量站了起来,挡在瘦道人与秦小满之间。

秦小满回头看了一眼,身体一僵,随即又转过身去迅速逃离,以手拭泪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老旧的步枪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才能进行下一次击发,瘦道人暴跳如雷,指挥手下就要继续追击。

“唉……”就在这时,一声悠悠叹息突然响起。

编者注:欢迎阅读《赶尸手记之僵尸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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