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手记之女儿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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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循总觉得师父心里有事。

在又一次前去接新丧之人的路上,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消散过。

一个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师父张问溪这两天很少唤他的小名“大壮”,而是叫他官名“李循”。

这种感觉的起始还要在称呼变化之前,甚至可以追溯到那次碰上山匪屠村惨案的时候。

上一次赶尸回乡,张问溪起尸上路的手法依旧老练,对途中各种情况的判断和应对依旧准确而得体,对人对事的点评和调笑依旧辛辣而谐趣,可李循总觉得自家师父在不经意间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

这种变化是气态神意上的,而不是形体行为上的,他的脚步依然稳健,他的声音依然爽朗,但就是以往一直能感受到的、藏在他的脚步和声音里的那股子气劲,开始有些沉黯颓唐。

或许真的就是因为师父自己最近经常感慨的——老了?

当这个猜想划过脑海的时候,李循心中就泛起一丝伤感。他不能接受,那个一直以来在他眼中顶天立地的师父,已经开始老去了吗?

他更希望师父的状态异常由来于别的什么具体的事,比如几天前小县长赵致安的请求。

上次在江城县,解决了尸体失踪的案子之后,赵致安就向师徒两人提出了共事的邀请——赵致安一直有意请张问溪和李循参与本县安保,他打算在保安队分出一个专门负责处理尸煞阴鬼之事的“临时衙门”,让一老一少两个赶尸人挂职从旁指导。

赵致安的方案里提出的算是一种平等的合作模式,甚至都没有透露出招揽的意思,但不出意外地,张问溪干脆地拒绝了。

李循对此倒是没什么遗憾,身为镇土道派弟子,他像师父一样熟知不涉官政的古训。同时他也隐隐觉得,维持当下这样更多是出于道义的互助状态,是最好的选择,一旦有那个官身羁绊,两相牵涉,对他们师徒,对赵致安,从长远来看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就这么想着,李循跟着张问溪走进了与江城毗邻的康县。

从江城出发上路的时候,张问溪总算接受了赵致安特意减少数额的谢礼。托那几个银元的福,师徒俩在一家还算过得去的酒楼坐下,要了几个还算过得去的菜色。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张问溪咂吧着嘴,又示意徒弟给他倒了一个满杯。

“师父,要我说啊,小县长给咱们酬劳咱们就拿着呗。我们俩劳神劳力干了那么多事,拿两个酒钱也是应该的嘛。”

张问溪一仰脖把杯中酒饮尽,又搛了片牛肉压了压,脸上尽是满足神色,许久才发出一声酣畅的叹息。

“循啊,江湖人不涉官家事,这不单单是咱们镇土一门的祖训,也是江湖中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

李循赶紧又端起酒壶给师父满上:“知道知道,规矩嘛……”

张问溪自嘲般地笑了笑:“你不懂,现如今这个江湖也都不想懂……仇不过父子,祸不及妻儿,像这样的老理儿,现在倒不合时宜了……”

“李循,你要记住,”张问溪神情严肃起来,“你,我,还有我们镇土一门,底线,绝不能丢!”

见徒弟正色点头,张问溪表情又缓和下来:“咱们可以帮他,但绝不能陷进那些名分上的事情里。这位赵公子如果真有成大事的那一天,绝不能留下亲信巫鬼的口实。另外,我们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话还没说完,一个陌生的身影闯入了他们的视野,同时一道温和的声音从桌旁传来:“两位可是张问溪先生和李循先生?”

说话的是个长衫老者。他六十多七十岁的样子,一脸皱纹,头发花白,正站在桌边拱手行礼。

他身上的衣服很旧但干净整洁,看得出磨洗的痕迹,也看得出用料和做工的考究。

他的神态沉稳,他的声音平和,才行了一礼说了一句话,他的身姿和笑意就透出了一种做不得假的雍容气度。

师徒俩连忙起身回礼。请那人入座后张问溪肃容问道:“不知老先生如何认得我们?”李循则给两个老人各倒了一杯酒。

“我哪是什么先生,在下叶福,不过是一个帮主家做些杂事的下人而已。两位叫我老叶就可以。”那老者坐得十分端正,没有碰那杯酒。“要说为何认得二位……难道如今这十里八乡还有没听说过二位大名的人么?张先生妙术惊人慈悲为怀,高徒也是年轻有为,两位这一路上的事迹早就流传开啦……”

张问溪眉头蹙了起来。

“那……老叶啊,你找我师父和我是要干什么?总不会是因为敬仰我们,要请我们吃饭吧。”李循也坐直了身子,笑嘻嘻地问道。

“哦……是老朽唐突了。”自称叶福的老人看了看李循,又看了看张问溪,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布袋放到桌上,“我是来向两位先生求一个彻底杀灭僵尸的法子。”

张问溪握住酒杯的手紧了紧。

“如今老朽身上也没有多少余钱了,惭愧惭愧。”那个小布袋被叶福推到张李二人跟前,传出了银元碰撞的声音。布袋分量不轻,而老人说着惭愧的时候似有无尽沧桑之意。

“怎么又有僵尸……”张问溪把布袋推了回去,“若是有僵尸祸乱百姓,我师徒不才,就算力不能及也绝不会逃避退缩。可僵尸之事绝非儿戏,还请叶先生细说。”

“可别又是老虔婆跳大神的把戏……”李循小声嘀咕了一句,招来张问溪一个白眼。

“唉,此事到现在为止还是个秘密,希望两位能够保密。”叶福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

“僵尸之事我不懂,但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已死之人自己爬起来,还能动能跳,开口叫喊。而且……而且我还发现,她的牙齿和指甲都在慢慢长长!”

“他?”李循眉毛一扬,“叶老先生跟那个僵尸很熟么?”

“呃……不不不,没有没有……”叶福还想说什么,酒馆门外忽然响起一连串听来痛苦不堪的咳嗽声。

叶福面色一变,有些慌张地说道:“我得走了,如果有人问起,不要说我来过这里。拜托了!”说完他便慌慌张张地绕进人堆,从酒楼侧门溜了出去。

咳嗽声停息之后,一个消瘦的年轻人向张问溪师徒走来。

“我叫叶文殊。”那年轻人略略施了一礼便坐下了。他脸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色,气息还未从咳嗽之中平复。

“我来请你们教我把僵尸变成活人。”

他气息起伏不定,说出的话却是骇人听闻。

“你说什么?”李循哭笑不得,“傻了吧……”

张问溪却仍旧十分严肃:“小兄弟,先喝口茶,慢慢说。”

“我知道刚刚福伯找过你们……哦,福伯就是叶福,是我家的管家……他还以为瞒得过我。”叶文殊摆了摆手,“你们帮我,不要听他的,我出更高的价。”他瞥了一眼桌上叶福没来得及带走的钱袋,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碧绿色的玉佛牌。

张问溪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这块玉我戴了十九年,是我出生后我爹请来的。你们把它卖了,在这康县能买个不小的宅子。”叶文殊喘息了片刻又接着道:“只要你们帮我,要多少钱都行,我把祖宅买了都可以!”

他似乎怕张问溪不相信,说着话站起身来指向酒楼之外:“看,你看,对面那座宅子就是我家!”

张问溪依然不为所动,他倒了一杯茶放到叶文殊跟前,又指了指凳子:“先坐下。”

“你要让僵尸变成活人?为什么?”

“你见过僵尸?你认识僵尸?或者说你经常跟僵尸待在一块儿?”

“僵尸跟你什么关系?”

在这一连串的追问下,叶文殊愣住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而张问溪依然不依不饶:“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我们遇到僵尸的时候会怎么做?还有……你知不知道僵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人一旦尸变,就与前世过往一刀两断,变成无情无智只会吃人的怪物……所以!你应该想的是怎么毁灭他们,而不是怎么拯救他们!”

叶文殊眼睛霎时红了。他慢慢蹲到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呜咽起来。

眼泪滴到地板上,他口中念着一个名字:“阿彩……阿彩……”

李循又嘀咕了一声:“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还未哭出声,叶文殊就大声咳嗽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毕露,口水沫随着刺耳的咳声飞出。他握拳捶着胸膛,几乎要趴到地上去。

李循无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师父这次是真的动怒了,否则也不会等不及循循善诱套一套那个叶文殊的话。

不过他们也确实没必要套什么话了,因为这次别说是张问溪,就连李循也看出了叶文殊身上浓重的尸气。

按说这么大的动静旁边人早就围过来看热闹了,可直到李循上前给叶文殊拍背顺气的时候才发现,酒楼里的食客都拥在门边望向大街对面。

一阵哄嚷之后,酒楼掌柜跑了过来:“哎呦喂叶少爷,你还在这儿呢!你家里都被劫了,还不赶紧看看去……哎呦你说这大白天的都有这事……”

“阿彩!”叶文殊强自抑住了咳嗽,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酒楼。

“师父,怎么说,咱们跟上去看看?”

“废话。”

师徒两人挤开人群,望见了街对面的景象。

叶宅大门的朱红门板有一块倒在地上,一节铁链扔在石狮墩下,刚刚离去的叶福抱着腿坐在门边,似乎受了些伤。

看了整场热闹的闲汉正大声给旁人指点:刚才叶家进了贼,老管家回去的时候刚好碰上贼人撞倒门板出来。叶福被推翻在地碰伤了腿,头顶黑布的蟊贼则闪身消失在了旁边的巷子里。

“跑掉的那个就是僵尸,就是阿彩。”

叶宅之中,老迈的叶福满怀唏嘘讲起了在酒楼中提到的那个秘密。

叶文殊从小体弱多病,老爷和夫人为他操碎了心,给他改了“文殊”的名字,花重金请来了一块高僧开光的玉佛牌,平日里更是对他百依百顺,生怕让他受了丁点儿委屈。

叶文殊十五岁的时候在亲戚照顾下去了西洋读书,一待就是两年,直到三年前叶老爷病逝才回国。

少爷留洋归来,带回满嘴自由恋爱人人平等之类的胡话,还相中了一个进城卖货的农家姑娘。

姑娘名叫阿彩,长得倒挺水灵,就是家里实在太穷。

叶文殊可不管那些门当户对的老规矩,每到阿彩进城就去找她,一来二去两人便许下了天长地久的誓言。

这件事自然瞒不过叶老夫人。本来指望着儿子迎娶另一个大族的千金以挽救叶家产业的叶老夫人怒不可遏,直接将叶文殊禁足,让其断绝与农家女的往来。

叶文殊毫无办法,阿彩则被家里许给了极偏远的山里人。事情本来也就这么过去了,可阿彩在出嫁那天出事了。她偷偷藏了一把剪刀,还未出门便戳了心口。

“那女子倒是有几分贞烈。”叶福讲到此处的时候叹了口气,“她家里的说法是她因为畏惧山户的野蛮凶恶,害怕嫁过去日日受虐挨打,但我知道,她是念着少爷,不愿负了少爷。”

万念俱灰的叶文殊瘫在一旁,从叶福刚开始讲述的时候就痛哭不止,哭了半晌又如同一个丢了魂魄的活死人,浑浑噩噩坐在一旁,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

叶福把张问溪和李循带到了后院一个地窖,拉开门踏上了向下的阶梯。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少爷养尸的地方就是这里。”

地窖不大,对着台阶的地方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十字架,上面大大小小钉了四个铁环。李循走上前去比划了一下,那些铁环刚好能锁住一个比他矮些的人的脖子、手腕和脚踝。

“之前阿彩就被我拴在那里。”叶文殊也跟来了此处。看到地窖里的场景,他似乎清醒了几分。

他挣开老管家的搀扶,蹒跚走向那个十字架,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铁环,口中喃喃自语:“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啊……”

十字架前方是一张矮桌,张问溪蹲下身去,细细查看桌上的陈设。

“引魂铃……指路灯……五方罗盘……还搞得像模像样的。”

李循在地窖里转了一圈,在墙角发现了一只木桶,抬脚踢了踢问:“这是给她喝的?”

“嗯……是羊血。”叶文殊倚着十字架坐了下来,“我没害人,也没让阿彩害人。”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可你把她养出来了!”张问溪把一杆朱砂笔丢回桌上,“她迟早会害人!”

叶家本就家道渐衰,老爷和夫人相继过世后更是没了主心骨。叶文殊只有一肚子的大道理,在持家兴业一事上几乎是个白痴。于是,短短两三年,家中产业便被当年的世交们瓜分殆尽。叶文殊对此也不上心,只是满心想着要“救回”他的阿彩。

下人们都跑光了,只有忠心念旧的叶福留了下来,苦苦撑持着这个没落的豪门。

天快黑了,偌大的叶宅隐没在最后一缕天光之中,如旧寺古刹一般荒凉,除了偶尔有野猫凄厉尖叫,重重庭院中就只有这个不起眼的地窖还有几分人气。

“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有那些法器,又怎么会懂得养尸之法?”走出地窖,张问溪郑重问道。

叶文殊抬起头来:“我?当然是自己学的。我家祖上也是赶尸人,有老祖宗留下的书,我怎么学不会?”

“什么时候赶尸人也像青菜萝卜一样烂大街了……”张问溪眼中满是凝重之意,“你一个喝过洋墨水的还会信这些?”

事实上,张问溪没有说出口的,还有百思不解的疑惑和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江湖中的尸道中人似乎已经开始泛滥,就像上次还未完全查清的偷尸案一样,他心中那个不祥的猜想又一次出现——有一个隐藏在暗中多年的赶尸人组织已经开始展露爪牙,某个惊天动地的阴谋已经开始布局。在这多事之秋,恐怕整个湘西江湖都已身在局中!

叶文殊的声音把张问溪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不信又能怎么样……洋墨水救不了她!”

叶文殊的眼中忽然又落下泪来:“把阿彩带回来的时候我心都要碎掉了。她那么爱干净,可她身上全是泥……她笑起来那么好看,可她再也不会笑了……我把她,我把她抱在怀里,抱了好久好久,可她再也不会变暖了……”

李循默默看着叶文殊的癫狂模样,想象着过去的每一个夜里,在荒凉萧瑟的大宅院中,一个病态的年轻人就那么守着指甲牙齿都在生长的女尸,给她画符,给她镇魂,喂她喝血……

饶是他长年累月跟尸体打交道,也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莫名其妙地,不适之余他竟然有几分心酸。

老管家叶福深深作了个揖:“我不愿眼看着少爷这么颓唐下去,才向二位先生请教个法子,再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如今那僵尸跑了出去,我主仆二人已经铸成大错,只求两位先生仗义出手,万万不要让那僵尸伤害无辜。”

夜风吹过,叶文殊又在一边痛苦咳嗽起来。

“少爷患有肺病,我先服侍少爷歇息。”老迈的叶福吃力地直起身来,“二位请自便吧,在这里随便寻个房间住下也好,到外面住客栈也好……老朽实在是有心无力了,招呼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被搀扶着走了几步,叶文殊忽然回过头来问道:“你们会怎么对阿彩?”

张问溪皱了皱眉,又轻呼出一口气:“当然是……除掉她。”

“除掉她,除掉她……该了结啦……哈哈哈……该了结啦……”叶文殊蹒跚离去,似乎已有些痴了。

康县四十里外,牛尾沟村,一片恐慌的疑云笼罩了小小的村落。

就在昨天夜里,村里两个青壮汉子死了。

死于僵尸的攻击。

死掉的两个男人中,一个是单身汉,家里除了他就没人了,他的尸体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

另一个则父母健在,去年才刚刚娶了媳妇。据死者家人所说,昨天半夜鸡叫两遍的时候,家里的门被撞开了。一家子惊醒过来,借着月光看见一个口生獠牙指甲锋利的僵尸冲进门中,扑到床上咬断了男人的喉咙。

那僵尸咬死一人后并未伤害其他人,长嗥一声之后就离去了。

“是个女的。”

死者的妻子在好不容易稍稍平复了情绪之后,对闻讯赶来的族长这样说:“那声吼……我总觉着像是在哭。”

……

日正当午,村子中央宗祠的吊钟当当当响了起来,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全村人都聚集到了这里。

“大家伙大概也都听说了,说是昨天晚上咱们村闹僵尸了。”白发苍苍的老族长站在宗祠门口一棵大槐树下大声讲着话,上了年头的拐棍杵在树下的土台子上,腾起一小窝飞灰。

族长环视众人,接着开口道:“但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昨天夜里是死了人,可说不定是山里的狼干的呢?”族长朝宗祠拱了拱手,“大家伙不要慌张,咱们村自古是仁义教化之地,不管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来这里撒野!”

话音刚落,一伙身穿制服背挎大枪的官兵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族长连忙迎上前去,佝偻的身形穿过人群,拐棍落地笃笃作响。

“军爷,各位军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怎么不先传个令过来,小的们也好有个准备哈哈哈……不知军爷到此有什么公干?有需要配合的,全村上下绝无二话……”

“行了行了,保安队接到报案,说你们这儿有两个人被谋杀了。”那个领头模样的小军官打断了族长的话,“你是管事的是吧?找个人带这两位仵作先生验验尸去。”

仵作先生自然就是张问溪和李循。

虽然康县不是赵致安的地盘,但这位年轻县长早已修书一封,请康县保安队随时配合他们二人的行动。虽是“请求”,但康县上下也只有乖乖点头的份。赵公子能量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头天夜里死的两个人,有媳妇那个叫黄德顺,没媳妇那个叫黄德根,他们的尸身还未下葬,就停在各家的堂屋里。

张李两人稍作查看就有了判断。

伤口位于脖子一侧,有明显的撕咬痕迹;创口处皮肉僵硬,变为乌青颜色;血管暴起,眼球突出,眼中充血;额上、颌下、太阳穴已经泛黑——明明白白就是僵尸咬死的。

看完尸体出来,族长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怎么样,仵作先生,没什么问题吧?”族长陪着笑,“其实就是狼出山找食嘛,还劳动两位大人辛苦跑一趟,咱们……先去吃饭?”

张问溪没答他,却是冒出一个突兀的问题:“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孟阿彩的女子?”

族长闻言愣住了,很快又省过来:“啊对,是村西头老孟家的闺女。可惜哟,那娃儿死掉了。”

“我听说是为情自杀?”

“谣言,肯定是谣言!”族长斩钉截铁地否定了。

张问溪盯着族长看了两眼又问道:“我还听说那女娃子变成僵尸了,昨晚上就是她咬死了这两个人……”

“这……这……这怎么可能嘛,她……她变僵尸来害人做什么?”

张问溪紧接着便笑了:“我也只是听来的嘛,这种事谁会信呐……”

“啊对,对,本来就是没有的事嘛。”族长又一摆手,“两位先生辛苦了,走,喝两盅去!”

保安队的人大马金刀地住进了村民家里,为此不知多少户日子紧巴巴的平头百姓不得不拿出了珍藏的腊肉和白米。

入夜,一声惨呼打破了压抑的寂静,撕心裂肺如杀猪一般。

“救……命……”

随之而来的还有砸门的碰撞声、奔跑的脚步声以及一道凄厉的长嗥。

一直没睡的张问溪和李循夺门而出,其余众人也随即惊醒。

月光如水,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从宗祠那边跑了过来。

“鬼老三?”

“是你吗鬼老三……”

“大半夜的你他娘叫春啊!”

“好像有人在追他……啊,那是什么!”

中年男人狂奔过来,跌倒在众人面前,正是村民口中的鬼老三。

鬼老三也姓黄,家中排行第三。此人游手好闲油腔滑调,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单身汉。

他最广为人知的口头禅是“生儿子不如养条狗,娶老婆不如找只鸡”。

其实鬼老三二十年前还是娶过媳妇的。那时候他爹已经死了,他老娘变卖了家中几亩水田,给他讨了个邻村的哑巴姑娘。

结婚一年,生了个儿子,没养活。埋了。

一年后又生了姑娘,又没养活。埋了。

一连生了三个娃娃都在襁褓里夭折了。

生了第四个后,媳妇在月子里害了病,死了,孩子也死了。一起埋了。

两年后他娘也死了。埋他爹旁边了。

从那以后,鬼老三就成了个孤家寡人。活也不好好做了,田产房子都卖光了,就剩下一间小偏房。

他从一个勤苦老实的庄稼汉变成了一个人见人厌的破落户,从黄老三变成了鬼老三。

鬼老三冲进人群之后,紧追着他的那个“人”也显露了真容。

从体态可以看出,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身材娇小,身上的花袄罗裙满是血污,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在夜风之中微微摆动。她的双手探在身前,皮肤泛着诡异的青色,手臂上青筋暴起,指尖长着一寸长的利甲。她的脸被长发遮住了,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微的红光。

“就是她!僵尸!”前一夜的死者黄德顺的媳妇大喊道,然后一声哭音噎在喉咙里,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女僵尸嘶吼一声,猛地扑了过来。长发摆起,那张扭曲的脸暴露在月光下。

“阿彩!”

“这不是孟家的阿彩吗?”

“阿彩不是死了吗?”

村民们惊叫着四散逃开。

僵尸甫一动作,李循就冲上前去,从身侧搭袋中掏出一把木珠向其身前撒去。

这一手有个霸气的名字——撒豆成兵。木珠在符水之中泡过,又裹上了一层神前敬供的香灰,僵尸踩在上面如同蹈火。

僵尸孟阿彩的身形阻滞了一瞬,李循双手舞动,又打出了十多道符纸。

符纸脱手时开始猛烈燃烧,带着熊熊的光焰朝那个娇小的身躯笼罩而去。

呲呲的声音响起,孟阿彩身上接触符火的地方开始溃烂,腾起阵阵腥臭的黑烟。

孟阿彩嘶吼着躲避火焰,这时张问溪的桃木剑到了。

刚刚李循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辅助手段,这一剑才是真正的杀招。

如同铁块摩擦的凝涩声音响起,剑尖从孟阿彩的心口刺入,又从她的后背透出。

狂怒的女僵尸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四散奔逃的村民们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孟阿彩挥臂把桃木剑劈成两端,任由半截剑身留在身体里,然后转身奔去,消失在了宗祠另一边的黑暗里。

一击建功,李循与张问溪却皱起了眉——孟阿彩的肚子微微隆起,就像是……怀了孕。

李循起身欲追,张问溪叫住了他。

“先把这边的事了了再说。”

……

牛尾沟村农户孟金水也在人群中。当被问到刚刚的僵尸是不是自家女儿的时候,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唯唯诺诺的农家汉子,在惊惧未定的同时一反常态地爆出几句凶狠恶毒的话来:“除了这个畜生还能有谁!老子给她饭吃给她屋住,小畜生倒跑去勾引人家少爷……”

提到叶家的时候,孟金水的语调明显软了一下,不过随即又转向对女儿的咒骂之中去了:“裤裆里不带把的货就是靠不住,死了好,死了干净!省得活着连我老孟家也受她连累挨骂!”

刚刚聚拢的人群突然又起了一阵骚动。

“大师,大师救我,我被僵尸抓伤了。”鬼老三连滚带爬地扑到张问溪面前,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亲眼目睹两人击退僵尸,谁还会认为他们只是普通的仵作。

鬼老三撩起衣袖,手臂上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触目惊心。

张问溪正要说什么,李循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然后走上前去,蹲在那个面如土色的泼皮面前,大声说道:“被僵尸抓伤咬伤只有两种下场,要么死掉,要么变成僵尸。你呀,没救了!”

鬼老三如遭雷击,愣神之后疯狂叫喊起来。他一边嘶喊,一边在地上乱爬,所到之处村民们纷纷恐惧且嫌恶地躲开。

稍过了一会,李循又走到鬼老三身旁,俯身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不过呢,这事也不是绝对的。僵尸害人是因为有怨气有仇恨,当它报完仇消完怨,或者别人帮他报了仇申了冤,尸气自然就消散了,你也就没事了。”

鬼老三听完瞬间面露喜色,随即脸色变幻不定。几息之后,他似乎做了什么决定,然后抬手指向人群,疯魔一般大喊起来:“是族长,是族长让我们杀了阿彩!就是族长,他让德顺、德根和我弄死阿彩……就是你,黄林才!”

鬼老三又猛然跪直了身体:“但我们没杀她,她是自己扑到断枝上扎死的!她是自己死的!”

李循回头看了看师父,看了看那个拄着拐棍白发苍苍的族长,又看了看陡然哄闹起来的人群,回过头来,笑意玩味:“骗你的。取些生糯米,直接敷于伤口处,糯米变黑即换,直到伤口返红出血。再用桃枝点火,站旁边放开口鼻用力吸烟气,你会非常渴,但要一直吸到忍不住才能停。做完这些,你再来找我,我给你作符拔毒。”

第二天一早,保安队把鬼老三、族长黄林才还有其他几个被指认的人带回了县城,几轮审讯之下,终于串起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少女阿彩的死并不是因为她家里所说的害怕嫁进大山,也不是老管家叶福所说的为情自杀,在这些零碎片段背后,埋藏了一出令人心寒的惨剧。

那是在一年前,豪门少爷叶文殊与农家贫女相爱,还越过禁忌珠胎暗结。当时叶文殊的母亲还未逝世,叶家也未完全衰落。

这种事怎么瞒得住阅尽沧桑的叶老夫人,一生谨奉女子三从四德的叶母绝不会容忍这种丑事发展下去,她坚信,为了叶文殊的前途,为了叶家的前途,叶家将来的主母必须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一个意图攀附高枝的下贱货狐媚子。

可是叶家三代单传的命根子入了魔了,从一直以来的乖乖儿变成了不遵母命的忤逆子,这一切都缘起于那个像猪狗一般卑贱的、从泥巴里面爬出来的孟阿彩。

叶老夫人这么坚信着,决定要将这桩荒唐丑事彻底扼杀。

于是她联系上了牛尾沟村的族长黄林才。

得知此事的时候,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甚至比叶老夫人还要痛心愤怒。

虽说孟阿彩不姓黄,可老孟家往上倒十几代都是牛尾沟村的人。自家村子的女子与人苟通,还未出嫁就怀了孽种——在供奉了几百年的宗祠里的族规石碑上,明明白白地刻着,做下这等丑事,只有将作孽之人浸猪笼才算对列祖列宗有个交代。

可这事情的另一方是叶家少爷,是名声绝不能受到丝毫玷污的高贵人物,而且叶老夫人让人送来的那一袋子银元分量着实丰厚,所以,这份罪孽理所当然要由水性杨花的孟阿彩来承担。必须把这贱货悄无声息地弄死,还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孟家那边不用担心,因为孟阿彩她老爹也因为这事自觉抬不起头。更何况孟家也收到了一笔来自叶老夫人的、足以给久久娶不上媳妇的儿子换来一份丰厚彩礼的大钱。

族长这么想着,悄悄叫来了无人不知的泼皮鬼老三和另外两个混横胆粗的青年——黄德顺与黄德根。

叶文殊对这些暗中的谋划一无所知,他甚至跟孟阿彩说好了在某个夜里私奔。

那是一个仿佛苍天破漏的雨夜,阿彩在家人的刻意无视下偷偷出了门。然而,她还没走到与叶文殊约好的见面地点,便撞上了早已得到消息然后等待多时的鬼老三三人。

他们毫不费力地把阿彩拖进了村边的林子,然后掏出了特意带过来的麻绳。

在动手勒死阿彩之前,鬼老三脑中忽然腾起了一股邪火。

阿彩是村子里公认的美人儿,一有点钱就拿去嫖的鬼老三不知念想了多少遍。

如今有机会了,他决定好好享用一下这水灵灵大姑娘的美好身子。

“你们两个没尝过女人滋味的雏儿运气好,到旁边望风去,等我完事了再让你们爽一爽!那滋味……保管你们两个今晚回去后就嚷着要娶媳妇!”

——在保安队的审讯之下,外强中干的鬼老三一股脑全交代了,甚至连那晚他对其余两人说的话都记了起来。

夜如墨染,风雨不歇,阿彩的哭喊和三个凶徒的狞笑都被掩盖。

阿彩在挣扎之中摸到了身旁的一根尖利断枝,在黄德顺提起裤子之后,在鬼老三再来一次之前,她用尽全身力气,扑向了黑暗之中的那个方向。断枝刺进了她的心窝,鲜血被雨水冲淡,又渗进她身下的土壤。

阿彩就那么死了。

叶家老夫人,牛尾沟村的老族长,甚至是曾经慈爱的父亲,都不让她活。整个世道都不让她活。

所以她死了。

在品尝了无限的欢愉和甜蜜之后,在经受了无尽的白眼和指责之后,在遭遇了可怕的凌辱与折磨之后,她毅然决然地扑向了那根尖锐的、直指向天的断枝。

她死了。这世界叫她死,她不得不死。

她又“活”过来了,仇恨与愤怒化作她的本能,催生出尖利的指甲和牙齿,驱使她用鲜血来洗刷自己的痛苦,用性命来填补自己的伤疤。

这是一场辛酸的复仇。

真相终于大白。其间最让张问溪师徒心惊的不是僵尸的狰狞,也不是轮奸案的悲惨,而是那天夜里牛尾沟村族长的一句话。

那个时候,面对凶神恶煞“请”他走一趟的保安队,白发苍苍的老族长站在宗祠的阴影中,以一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话:“女娃儿贞节都么得了,不死还要咋个嘛!”

身体孱弱的叶文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么痛苦咳嗽,要么无声发呆,老管家叶福给他送饭送药他也不搭理。偌大一座宅院,如今更显得像一片荒坟。

夜已深了,老管家自去睡了,叶文殊坐在地上,盯着烛火发笑不止,口中还喃喃自语,像在咒骂又像在祈求——他大概已经开始疯了。

有一件事只有叶文殊和叶福知道。

在约定私奔的那天晚上之前,叶文殊已经被锁在房中两三天了。叶老夫人的话在府中无人胆敢违抗。

那一天刚入夜的时候,不忍看着少爷痛心的叶福偷偷拿来了钥匙。门打开了,叶老夫人却出现在门口。

叶老夫人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儿子的眼睛看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然后转身离去了。

叶文殊终究没有走出房门一步。

……

孱弱的年轻人从回忆中醒来,揉了揉眼睛,然后站起身来。

他拿起桌上的蜡烛,睁着空洞的双眼,机械地走到窗边,抬手点着了老旧的帷幔。

老管家叶福惊醒的时候,叶文殊的房间已经完全被火焰吞没,他惊叫着想冲进去救自家少爷,被赶来的街坊死死拉住了。

叶文殊站在屋子中央,痴痴地看着火焰爬上衣角。

屋子本就年久失修,被火一烧变得脆弱不堪。一根横梁的末端被烧断了,整根木梁带着火砸了下来。

火焰中突然冲出一个人影,飞身一扑把叶文殊推了出去。

木梁砸下,把那个人影压倒在地。火光闪烁,那张青色的脸狰狞扭曲,长着尖利獠牙的口中发出沙哑的嘶吼。

“阿彩,阿彩……”满身是火的叶文殊艰难爬动着伸出手来,握住了阿彩长出锋利指甲的手。

火焰一卷,把他们吞没了。

……

一夜火借风势,众人只能尽量防备周围人家的房屋被殃及,根本无法扑救。大火烧了一夜,天亮时,这座曾经极其气派的大宅院化为一片废墟。

唯一无火的地方是女儿墙。

矮墙顶上,几株不知名的野草在晨光中迎来了新的一天。细小的花苞在微风里轻轻颤动,朝着阳光展开了花瓣。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赶尸手记》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