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手记之偷尸人

刘老全坚信他昨天夜里看见僵尸了。

作为刘家祖坟的守墓人,刘老全的“刘”跟刘家的“刘”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他本来是邻县一个游手好闲的单身汉子,田地卖光后实在没法过活,就有人给他介绍了帮刘家看坟地的差事,这一待就是小十年。

刘老全这辈子连媳妇都没娶上,更别说有个一男半女。若不是年轻时候跟着本家长辈跑买卖的路上进过几回最廉价的窑子,那他可能到死都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当年刚到这儿看坟地的时候,刘老全也会偷偷摸摸跑去嫖上那么一两回,后来好死不死害了场病,他就彻底断了那份念想。除去望见水灵女娃儿和风骚婆姨时候狠狠在人胸脯和屁股剐上两眼,刘老全还真就是个“守节如璧”的老男人。

独身一人,又没什么可挂念的,刘老全也就攒不住什么钱。事实上刘家开的那点工钱也不容许他有个攒头,就干脆全拿去买酒喝了。

没想到临老临老还好上这一口了,刘老全常常这么自嘲。

他喝酒从没误过事,除了昨天夜里。

刘家刚下葬的三少爷,尸身不见了。

三少爷是害病死的,人没的时候才二十岁,三天前下葬的时候刘老全还叹过几口气。三少爷平日里就连对待下人也是和和气气,没成想活着的时候是个没能好好享福的药罐子,连死了也不得安宁。

刘老全这一整天里已经唾沫横飞地说过无数回了,他坚信昨天晚上看见了僵尸,而那僵尸就是刘三少爷变的。

刘老全住在坟地外缘一间小草屋里,平日里的活就是在坟地巡视两圈,打理打理荒草,看看坟啊碑啊有没有什么破损,再就是提防有人盗墓。可以说他的日子还算清闲。

昨天夜里他一直在小草房里喝酒,前些天刚发了工钱,他从市集上买了点肉自个炒了两个小菜,就一直在那自斟自饮。差不多快到半夜,最后一点酒也喝干净了,刘老全出门撒尿,提裤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声音。

那声音大概是从三少爷的新坟那儿传过来的,听来就像有人跌倒又撞翻了桌子。

可别他娘的是倒斗的!

刘老全这么想着,酒意也醒了几分,赶忙摸上去查看。

当躲在一座坟后头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刘老全浑身汗毛都炸了,后背一下湿透。

三少爷的坟还没来得及砌砖石,除了墓碑,只有一个不大的黄土堆。而在刘老全眼前,土被翻开了,棺材盖被挪到了旁边地上,三少爷——那个已死的年轻人,正手脚并用地慢慢爬出深坑。

刘老全一点声息都没发出就吓晕了过去。虽说每天在这些坟堆里转悠,可诈尸这种事情有谁见过?再加上他喝了不少酒本就昏昏沉沉,这一下心神一震,倒是两眼一翻就直接躺下了。

刘老全依稀记得,在睡过去之前看见离三少爷的坟梢远处还有两个人影。

难不成还有别的僵尸?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想到此处,刘老全又出了一身冷汗。他壮着胆子上前看了一眼——棺材空空如也,三少爷已不知所踪。

三少爷尸变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刘老全没敢声张,一溜烟跑到刘家,跟刘老爷,也就是三少爷他爹禀报了这件事。

听闻自己儿子的尸身出了问题,刘老爷依然沉着,而刘夫人立马就崩溃了。除了大夫人这位正妻,刘老爷这些年陆续娶了三房姨太太,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

大夫人,也就是三少爷他妈,原本还未从儿子早逝的悲伤中缓过劲来,又得知这个消息,差点当场就背过气去,隔了半晌才哭出声来。

刘老爷的意思是不要声张,先把这事压下来,毕竟家门之中出了僵尸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刘夫人立马就跟他急了,不管不顾地撒着泼跑到保安队报了案。

张问溪和李大壮在保安队喝着寡淡的茶水,脸上写满无奈。

他们刚把那五具尸体送到家乡安置好,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就被赵致安派人请到了县里。

赶尸本来就是个辛苦活,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昼夜颠倒风餐露宿,好不容易送到地方了,还得按例花上一天做上一场法事。另外,这次赶尸途中他们“请”老爷们帮过忙,还少不了额外加上一番感谢。

忙活完这些刚回到家里,饭还没吃上一顿,好嘛,小县长手下的人到了。

要说是别的事张问溪肯定得把赵致安晾一边去,可这偏偏又说可能有僵尸,所以老人就是再不情愿也带上徒弟赶来了保安队。

“哎哟我跟你们说啊,昨天晚上那月亮可白,我连三少爷脸上那颗痣都看得见。三少爷闭着眼睛就那么往外爬,那胳膊腿一杵一杵就像木头棒子似的……”刘老全的害怕劲过去之后就只剩下“老子见过僵尸”的豪迈了,他比比划划地向保安队的人和张问溪师徒描述着昨晚的经历,唾沫星子飞得到处都是。

正当刘老全从三少爷诈尸扯到自己一顿能喝两斤酒的时候,赵致安堆着满脸笑走进了屋子。

“一天到晚屁大点事也要来找我,这县长你干脆让我帮你当得了……”张问溪自然没给赵致安什么好脸色。

“你说说我这一路上,尽给你擦屁股了!”张问溪呷了口茶,扳着指头数了起来,“进山剿匪那次,也就是咱们刚认识那回,是我救了你的命吧?我还连大壮他师公的遗骨都搭进去了。在那什么小槐镇那次,就、就装神弄鬼找人扮僵尸骗钱那个老神婆,那是我给你揪出来的吧?要不然那一镇子人都不得安生。哦还有,还有那个养了一窝僵尸的村子。那次才真凶险……”

李大壮连忙拉了拉师父的袖子,低声提醒:“师父这个别提,那次是我找六子搬的救兵。要没有小县长咱们都得交代在那……”

张问溪连忙转过话头:“反正我们师徒两人这一路上帮你摆平了数不清的麻烦,你就说是不是吧。”

赵致安一直有意请他们协助保安队办案,负责处理涉及尸煞阴鬼之事,更重要的是他对这对身怀绝技善良洒脱的赶尸人师徒十分敬服,故而很自然地愿与他们说上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哎呦张先生您这话说得,见外了不是?”赵致安脸上的谄媚之意更浓了,急急走上前来拉了个凳子坐下,“您二位的恩情我可一直都记着呢,你们为百姓做的事也万万不会埋没!这不是说有僵尸嘛,对付僵尸谁能比得上您二位啊,要不然我怎么老请你们帮忙呢。再说了,就凭咱们这交情,您还真能看着我有麻烦不帮忙啊?”

“诶诶诶打住,我跟你可没什么交情……这茶是去年的吧?”张问溪晃悠着茶杯,话题突然拐了个弯。

赵致安一拍脑袋,立马转过脸去吼道:“怎么办事的,啊?我不是说了要好好招待两位先生吗?不能干事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领教过赵致安驭下手腕的亲兵还在疑惑,为何自家公子对这两个偶然认识的赶尸匠如此客气,冷不丁听到这一声大喊,连忙站直了身子,不敢出声。

赵致安也没再训斥他们,回身又恢复了笑脸:“怪我怪我,是我考虑不周……那咱们这就先吃饭去?”

……

“您看那个守墓人说的有几分可信?”赵致安恭恭敬敬地给张问溪倒了杯酒,诚恳问道。

“我哪知道……”张问溪仰脖一饮而尽,“我就是个赶尸的,又不是神仙。”

赵致安讪讪笑道:“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眼里,您二位可不就是神仙人物嘛。”

赵致安还要再问,一直埋头大吃的李大壮说话了:“赵公子,早晨在保安队我听说最近几个月已经有好几起尸体失踪的案件了?”

“呃……对,这已经是第四起了。我们也觉得这里面大概会有关联,可除了刘家,几家事主都没追究。”赵致安叹了口气,“那几家都是穷苦百姓,死了人连口棺材都买不起,养活活人都难,哪还顾得上死人的事……”

“再说也就是尸体没了,没别的事发生,除了这回的刘老全,就没别的目击者了。”赵致安收起了笑容,灌了口酒接着说道,“我就是担心又出僵尸……死人死人,死就死了,哪有再来祸害活人的道理!”

赵致安还要再说什么,门外响起了一阵吵嚷声。

一名亲卫推门走了进来:“公子,刘夫人说她想见您。”

“那个三少爷的娘?让她进来。”

亲卫再出门去,领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富态妇人。

刘夫人见到县长,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县长,您可得给我做主啊……我那苦命的孩子,您一定要把他救回来……他们,他们都说我儿子是因为命数全阴才会尸变,人变成僵尸就不能再投胎转世了,就,就永世不得超生啊……”

刘夫人神情憔悴,边哭边讲话,身体颤个不住。

待那个痛失爱子的妇人情绪稳定了些,张问溪走上前去道:“那都是不懂的人瞎编的,没有这回事。”

赵致安连忙介绍:“这两位是我特地请来的赶尸高人。夫人放心,这个案子我们一定一查到底。”

刘夫人看了看满身酒气的张问溪,正要说些什么,一个高亢的声音打断了她。

“跟你说了好好在家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身形臃肿的老头走了进来。

“老爷……”刘夫人连忙低下了头。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那胖老头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在极力压制心中的火气,只是碍于县长在场才没有发作。

他向赵致安拱了拱手道:“县长,妇道人家不懂礼数,见笑了。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变了僵尸,是我刘家家门不幸,我认了,就不劳烦县长你操心了。这事,到此为止吧。”

这个刘老爷身上完全没有常见胖子的敦厚可亲的意味,不知为何他眼睛里血丝密布,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隐秘压抑的躁狂不安。

一直站在师父身后的李大壮盯着刘老爷看了几眼,抽了抽鼻子又挪开了视线。

刘夫人来的时候,酒楼里就聚了一群好事的食客,此刻赵致安一走出来,满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赵致安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最近尸体失踪的案件,还有闹僵尸的传言,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请乡亲父老们放心,今天我就在这儿向大家保证,一定会把这些事情查清楚,还大家一个安稳。所以各位不用担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好好地过日子。”说到这里他稍稍提高了声音,“不过要是让我知道有人拿这些事情做文章嚼口舌,装神弄鬼搬弄是非,我就请他尝尝咱们县里牢饭的滋味!”

收起面对张问溪时候的那股谄媚劲,不到三十的赵县长已经有了几分威严。

保安队在赵致安的命令下尽力追查,张问溪师徒则是好吃好喝地住进了县长公馆。

三天下来,一无所获。

刘老全一口咬定自己那天夜里真真地看着三少爷从坟里爬了出来,这几日也尽心尽力地四处奔走帮着打听消息。毕竟再怎么样,这事还是出在他看管的墓园里。不过刘老爷倒是没怎么责备他,这倒是出乎刘老全的意料。

其间张问溪也到坟地看过,排除了刘三少爷变成僵尸的可能。

保安队这边那叫一个焦头烂额。本来这事就可大可小,丢的是死人嘛,不是杀人案也不是拐卖案,而且也没谁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可县长大人不知怎么想的,愣是要追查到底。当官的一张嘴,干事的跑断腿,保安队的人这些天心里可都憋着一股火。

查是没查出什么来,坊间传闻倒是愈演愈烈。虽说县长下了禁令不准擅自议论,可再大的官帽子也压不住悠悠众口和法不责众这八个字。于是说什么的都有了,有说尸毒泛滥举村荒颓的,有说天下大乱旱魃出世的,反正怎么邪乎怎么来。

正当保安队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来报案了。

人口失踪案。

是活人而不是死人失踪了。

他娘的总算有点靠谱的事可以做了,保安队一干龙精虎猛的汉子差点掉了眼泪,那神情跟憋了三个月总算搂着婆姨进被窝也差不了几分。

失踪的人叫钱兔儿,来报案的是他爹娘。

钱兔儿二十岁,是独子,又是老两口快四十才生的,自然从小惯出了一身浑横脾气。家里穷得叮当响,钱兔儿偏偏跑去混“黑道”,在一个叫吴彪的老大手下做了青皮,在这小县城里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混账无赖。

老两口拿他没办法,干脆就眼不见心不烦。钱兔儿平时也不着家,可这次几天都没见到人影,问遍了街坊邻居也没个音信。再怎么没出息也还是亲骨肉,老两口慌了神,想起之前听人说新县长来了衙门也是新衙门了,便壮着胆子来了保安队。

李大壮去打听案情进展的时候,保安队长六子刚把钱兔儿的爹娘送走。六子给李大壮简单讲了讲钱家的事,末了感叹了一句:“刘三少爷跟那钱家小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身家地位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嘿,倒是都失踪了。”

六子一句无心感慨,李大壮脑中却是忽然闪过一丝亮光:“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是说都是命数大阴之人?”

“六子,你把这几个月失踪尸体的生辰八字都搞清楚,给我抄一份来!”李大壮有些激动,“我可能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

保安队,审讯室里,张问溪、李大壮、赵致安和六子围坐在桌前,神情各异。桌上五张纸条一字排开,记录了四具尸体加上一个钱兔儿的出生时间。

“刘书康,辛卯年丁酉月己卯日癸酉时。”

“钱兴德,辛卯年丁酉月己卯日乙亥时。”

“唐贵,丁巳年辛亥月癸未日壬子时。”

“柳何氏,丁丑年乙巳月辛未日戊戌时。”

“李狗儿,乙巳年丁亥月壬寅日乙丑时。”

五个人,无一例外,都是命数大阴,其中刘三少爷和钱兔儿更是四柱全阴。

张问溪和李大壮神情凝重,赵致安盯着纸条若有所思,六子则是一脸茫然,完全没搞清楚这是咋回事。

“师父,难道是……”李大壮打破了沉默。

“看这样子很有可能。不过那法子在外边应该早就失传了呀,除了本门弟子没别的人知道了……”张问溪眉头紧皱。

赵致安看看张问溪,又看看李大壮,急得不行:“我说您二位就别打哑谜啦,赶紧说道说道,这怎么个情况啊?”

张问溪揉揉眉心,开口道:“赵县长,这涉及到本门一些陈年旧事,不方便细说。我只能告诉你们,如果我们的猜测是真的,那这几起尸体失踪案件背后可能牵扯到一桩秘术,一桩拿死人给活人续命的秘术!”

“命数大阴之人,其魂灵非同寻常,其体魄亦有奇异之处。这桩续命术乃是拣选阴命之尸,施以秘法,偷其运势,窃其福泽,再转嫁到生人命中,以达延寿之效。”

“因为这术法有违命理,有伤天和,而且对已死之人恐怕还有莫大损害,所以在异人界一直被禁绝,如今只有本门中留存残篇。”

顿了顿,张问溪接着正色道:“赵县长,我有个请求,办这件案子的时候带上我们师徒,我要确定事情是不是真地像我们担心的那样。”

“行啊,不然我请你们来干什么!”赵致安答应得很干脆,“我早就说过,不能让死人祸害活人,活人也别想祸害死人!”

有了钱兔儿这条线索,保安队再次出动,张问溪师徒俩也一一前往先前失踪尸体墓地查探。

各路人马夜以继日又忙活了几天,却仍旧没有半点收获。

钱兔儿还是没有找到,各处墓地也没有发现尸变的迹象。案情再度陷入僵局。

终于,刘家三少爷尸身失踪后的第十天,保安队宣布停止调查,此案作疑案入档。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保安队明里暗里受到无数嘲讽的当口,队里一个年轻小伙在夜间巡逻的时候因雨天路滑,一跤跌进了深沟,因公殉职。

这事一出,坊间传闻更加热闹,因为据熟识那个年轻人的街坊说,他也是命数大阴之人。

小县城里一时间人心惶惶,只要八字里带阴数的,吃饭走路都加了几分小心。保不齐今年就该阴命之人遭劫呢?这种事谁说得清?

下葬的日子是个阴森森的雨天,没什么风,但雨一直没停。

保安队的人把一口简陋的棺材抬到坟地入土掩埋,鸣枪致礼,然后离去。

……

吴彪是这小县城里一号不大不小的人物。说是道上混的,可他还真没有结结实实参与过什么火并,十多年来靠着一张老脸拍遍马屁,愣是让他搭上了刘家这条大船,带着十来号兄弟做了刘老爷的打手。

夜已深了,吴彪站在白天保安队垒起来的新坟前,心情有些复杂。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挖坟偷尸了,他并不觉得害怕。他只是又一次想起了几天前那个相似的雨夜,想起了自己颤抖的握刀的手和溅到脸上的温热的血,还有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不敢置信的眼神。

他并不觉得愧疚,相反他很得意于自己有魄力接了那个活,不然他上哪找在赌场翻本和睡绿柳楼红牌的大洋?

收了收心思,吴彪轻轻挥手,他身后的几个马仔随即挥舞起铁锹钉锄开挖了。

泥土掀落的声音在雨幕中很好地掩藏,坟地四周的脚印在雨水冲刷之下也了无痕迹。

远处第一声鸡鸣传来的时候,四野仍旧漆黑一片,吴彪一行人抬棺材的抬棺材,收拾行踪的收拾行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

保安队,赵致安张问溪等人一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六子兴奋的喊声打破了大院的寂静。

“公子,公子,逮住了!找到了!”

“好好说话。”赵致安声音平淡,脸上的喜色却遮掩不住。

六子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走进审讯室:“小李先生真是神了,偷尸体的人就是那刘家老爷,尸体也都在刘家找到了。就是……”

“就是什么?”赵致安看了嘿嘿直笑的李大壮一眼,又转过头来问道。

“就是那些尸体的模样太……太古怪了。”六子憋了好一会也没想出合适的形容,“您去看一看就知道了,我让那帮小兔崽子好好守着现场,谁也不许动。”

原来,从保安队死人到找到失踪尸体,这一切都是个局。而那个“因公殉职”的年轻人此时正活蹦乱跳地在刘家参与搜查——那口棺材里根本就没人。

之前这案子一度陷入僵局,关键时刻又是李大壮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引蛇出洞的法子。

他们先是在保安队里找了个阴命之人,让他藏了几天,把他的“死讯”散布出去,以此引诱可能存在的偷尸贼。

这一切都建立在张问溪师徒关于那桩秘术的猜想之上:如果确实是有人在用阴命之尸作法延寿,那么按照时间和尸体数量推算,这桩术法已经到了关键时候,急需一具新的尸体入阵。如果这个假设成真,那么失踪的钱兔儿就凶多吉少了。

在假消息发酵了几天之后,赵致安带领保安队搞了场像模像样的葬礼,然后命人埋伏在坟地附近守株待兔,偷尸人一出现就将其缉拿。

不过在这个环节之中具体情况有些出乎保安队的预料,吴彪一伙把棺材起出后直接就抬走了,都没有打开棺材看一眼。

情况有变,行动计划随之改变。保安队的人悄悄跟在他们后面,就这么走到了天亮。

饶是心中早有所怀疑,在得知尸体搬运的终点果然是刘家的时候,李大壮和张问溪心中还是不禁有几分唏嘘。

刘家宅子深处有一间小小的佛堂,常年隐没在周围房子的阴影中,那些尸体就在里面。

赵致安自认也算是见过许多世面的人,可当他推开佛堂的门踏进其中,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股森森的寒意从足底升起,迅速沿着脊背爬满全身。

佛堂之内,横梁之下,那些干瘪的尸体如蝙蝠一般围成一圈被绳子倒吊在空中。不知什么材质的红色细绳缠满尸体全身,绑住手脚,把他们的身体固定成各种扭曲的姿态。

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两个身体瘦弱的青年男子,还有一个七八岁的男童,五具尸体双脚朝天地吊着,而他们的脖颈则诡异地大角度弯曲,使得他们头颅“抬起”,干枯的脸朝向圈外。

最为可怖的是尸体的眼睛。五具尸体,无一例外都是双目圆睁,眼球突出,瞳仁与眼白早已混淆不分,泛着令人心悸的铁灰色。

当有人走进佛堂,第一眼看见的必然是那些直勾勾的眼睛。

尸体的身体裹在一张黑色的大斗篷之中,斗篷上各处还缀有几十枚古拙的铜钱,隐隐排布成某种诡秘的图案。

唯一裸露在外的就只有他们的脸。

那五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事实上也很难有什么表情,因为上面似乎结了一层厚厚的痂,如岩石的风化层一般布有细密的裂缝。

尸体下方是五张低矮的供桌,桌上放有一个铜碗,碗壁上还连有一根细细的铜管,五根铜管通向圈子中央的一盏油灯,那灯已经灭了。

“滴答……”一个声音突然在堂中响起,像滴水声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因为那声音给人一种很“粘稠”的感觉,甚至让人联想到浓稠的油滴从滴落处扯出长丝的画面。

赵致安猛然一惊,连忙屏息闭气凝神静听,发现那声音是从手下给他指过的刘家三少爷身上传来的。

赵致安凑近了仔细查看,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刘三少爷的脸上,正有透明粘稠的油滴在那些细缝中汇聚,达到一定的量,油滴就滴落到其身下供桌上的铜碗里。

这佛堂里挂着那些曾经入土的尸体,却没有一丝臭味,相反,随着那油滴从尸体上落下,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弥散开来。

那股似成熟果子香气的味道很是神奇,如果不注意,就几乎闻不到,可如果仔细分辨,就会感觉浓烈异常。

“那就是尸油,他们脸上糊的那层壳就是尸蜡。”赵致安正疑惑间,张问溪和李大壮也走了进来。

见赵致安有相询之意,张问溪接着说道:“到了这里,我已经确定,他们就是在施展那桩续命术。尸体悬挂,身裹法袍,施以符箓,这些都是辅助手段,中间那盏灯才是秘法的关键所在。以尸油为灯油,余魄燃火,残魂入烟,受法之人就端坐阵中,吸取这灯上散出来的烟。”

“公子,确实是这样,我们进来搜查的时候,那刘老儿就坐在这儿吸啊吸的,眼睛红得不行,我还以为他中邪了呢。”跟在赵致安身边的六子接口道。

赵致安若有所思,问李大壮:“李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刘老爷的?”

李大壮嘿嘿笑了笑:“那天在酒楼吃饭的时候,刘老爷跟他夫人不是去找你吗,那会我就闻到了尸油的气味。”

“但我当时也以为是我的错觉,直到后来发现了失踪尸体命数的古怪之处,我便把前后之事联系了起来。”

“哦,我说您出那个诈死的主意的时候,怎么那么肯定会钓出鱼来,原来您早就知道有人在背后搞鬼。”六子赶紧接过话头,瞅准机会拍起了马屁,“小李先生,你说您师徒二位这还不是活神仙吗……”

这间小小的屋子因挂满尸体而更显逼仄,原本供在龛上的佛像被遗弃在角落。佛陀干尸两相对望,只有粘稠的尸油滴滴答答。

张问溪虽身属道统,但还是向那佛像行了一礼。

人赃俱获,刘老爷完全无从抵赖。吴彪在清晨还没踏进刘家的门就被抓住了,他手下那一票小弟一个也没跑掉。

除了负责偷尸体的吴彪,刘老爷还供出了给他出谋划策、搞出这一系列事情的人。

半年前,刘老爷从邻县的青楼给一位红牌赎了身,纳为小妾。五十八岁的刘老爷老骥伏枥,整日忙于在床榻之上降服那匹胭脂烈马,纵欲之下就犯了病。

赶巧,正当刘老爷为身下宝刀雄风不再而心焦不已的时候,一个游方道士毛遂自荐入了他的府中。

道士开的方子出奇地管用,服药三天,刘老爷就再度驰骋马上。

刘老爷高兴啊。然后听说道士懂得许多秘传的房中术,刘老爷就更高兴了,把道士留在了府上。

再后来的一天,道士给刘老爷算了一卦,说他阳寿将尽,活不过明年秋天。刘老爷一听慌了神,这可咋办,万一自己真地死了,府上那么多姨太太俏奴婢谁来疼惜?

于是,顺理成章地,道士抛出炼尸续命的秘法,刘老爷在一番犹豫之后便把吴彪叫来,开始四处寻找阴命之尸。

据吴彪交代,前些日子那秘术到了一个关键时刻,急需一具新鲜尸体加入。多方寻找不得,吴彪打起了自己手下小弟钱兔儿的主意。

在一个雨夜,吴彪把钱兔儿灌醉后亲手把刀捅进了他的心口。

真相大白之后,那个野道士却不见了。保安队的人几乎把刘家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发现一丝踪迹。

没抓住刘老爷身后的人,张问溪只好去看看这个心大到把儿子尸身吊起来熬炼尸油的富家翁。

“七天,就差七天!就差七天我就可以延寿十年……十年啊,十年,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找齐这些尸体吗?你们知道吗……”在保安队的审讯室中,刘老爷先是暴跳如雷目眦欲裂,忽然之间又痛哭失声涕泪横流。

刘老爷知道自己这回是彻底栽了,盗窃尸体先放一边,光是谋害钱兔儿的事他就绝对脱不了干系。若是以前,也无非是花几个钱找个替罪羊的事,可现在这座城换了天,小县长非但油盐不进,似乎还有恃无恐。所以,完了。

张问溪拿起那盏作为证物被收缴的油灯,手掌往鼻端轻轻扇了扇,对颓坐在地的刘老爷说道:“你是真蠢还是假蠢,这尸油灯你点了三个月,就没感觉身体有点不对劲?”

刘老爷愣住了。

“是不是觉得整天精力过旺,心情浮躁,总觉得闲不下来?哦对,床上倒应该是挺威风的,毕竟这可是拿命换来的?”

张问溪放下油灯,笑呵呵地接着说道:“你被人算计了啊刘老爷……那假道士在这法阵里动了手脚,你根本就不能延寿,反而在燃烧寿元加剧损耗,到头来只会便宜了你那个‘仙师’。延寿的是他啊。”

“怎么,不信?玩弄这些术法,我能算他祖宗……”

刘老爷瞬间面无血色。

……

保安队仔细审查了刘家众人和吴彪一伙,同时继续搜寻那个野道士的下落。被盗的尸体都进行了火化,再由张问溪师徒做法事祭奠超度,然后让主家领走重新下葬。

这几日里,看守刘家墓园的刘老全开始深居简出。除去在一切从简地安葬刘三少爷骨灰的仪式上帮忙做些杂事,他几乎闭门不出,甚至连酒也不喝了。而这些,自然没有人会去在意。

又是一天深夜,刘老全提着一把铁锹出了草屋。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墓园后面的山里走,惨白的灯笼在夜色里晃晃悠悠。个把时辰之后,他来到了一座新坟之前。

这是邻镇人的坟,是他打探了好几天才找到的合适所在。

刘老全四处看了看,把灯笼挂在旁边的树枝上,然后挥动铁锹挖了起来。

当潮湿的浮土全部被掀到一边,土坑里裹在草席之中的尸体露出了乌青的脚腕。刘老全打开丢在一旁的袋子,掏出一只铜铃、一杆红色笔尖的毛笔,还有一张泛黄的符纸。他拿上这些东西,跨进掩埋尸体的土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揭开了那张薄薄的草席,扯开了尸体身上简陋的衣衫。

刘老全拿起那杆笔,手腕转动,笨拙地在那具尸体的眉心、胸口、手心和脚心“画”上了几个古怪的符号,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符贴在了尸体额头上。

做完这些,刘老全又退出来,深吸了一口气,举起铜铃,摇了摇。

喑哑的铃声在夜色里响起,隐约有一阵微风拂过,土坑中的尸体蓦地坐了起来。

刘老全瞬间瞪大了双眼,呼吸也粗重了几分。

“成了!”他咽了口唾沫,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却掩不住满心的喜悦。

几天前,他跟着保安队东跑西跑,听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内幕消息。当得知世上有延寿增福的秘法的时候,当得知刘老爷背后有个来历不明的仙师的时候,刘老全沉寂多年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这些年来,看着刘老爷一家的奢侈做派,看着刘老爷那几个小妾高耸的胸脯和浑圆的屁股,他没有一日不羡慕。他羡慕得紧,却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本想着这辈子就这么睡着草房喝着劣酒到头了,但当他跟随保安队闯进刘家的时候,当他看着那几进大宅院的时候,那种羡慕又开始像坟地里的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在搜索柴房的时候刘老全发现了那个瘦小干瘪的道士,只在瞬息之间他就做出了选择。他没有向保安队报告,而是在道士藏身的柴堆缝隙处加上了一捆干草。等保安队走后他又悄悄摸回去,给道士换了身衣裳,带着他溜出了刘府。

刘老全找来一根铁链,把道士囚在了自己那件草房子里,逼他讲出了所知的种种术法。直到那时,刘老全才知道那天夜里他看见的三少爷爬出坟墓的诡异场面,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起尸之法造就的——三少爷是罕见的四柱全阴,道士亲自去取他的尸身。

刘老全让道士把那些术法用简单明了的文字和图画记录了下来,在那个时候他才庆幸自己早年还识过些字。而道士那些家伙什,自然也被他拿了过来。

看着那具僵硬的尸体在铃声中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刘老全心中的激动难以自遏。

他还没有想过之后要做些什么,他只认定了那些诡秘的术法是一个机会,抓住了,还可一搏;抓不住,万事皆休。此刻他的胸腑间充盈着前所未有的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在原本无望的残生里改变那虚无缥缈的命运。

然而下一刻刘老全脸上的笑意便凝住了——那具尸体站起来之后竟向他扑了过来!

刘老全吓得面无血色,连连摇动手中的铜铃,喑哑的铃声在林间散开,有如鬼哭。

那尸体前扑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凝滞,苍白的手推在刘老全的胸膛上,把他扑倒在地。

冰冷黏腻的触感传来,刘老全被那双手扼住了脖子。他死命地摇着铃,那双手却越收越紧。

又一道铃声飘来。不似先前的那种低沉喑哑,那声音莫名刺耳,让人想到满地盘曲跳动的毒蛇。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树后绕了出来,刘老全忽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道士被他灌了溶有砒霜的毒酒,当场蹬腿死绝,怎么现在又出现在了这里?

鬼魂!

刘老全手中铜铃落地。

“你还真以为你那点手段弄得死我?”那道士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尖细的笑声在夜幕里异常突兀。

“一把年纪了,却是比猪还蠢……要是你真这么几天就学会了起尸之法,那老子学艺花的二十年还不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刘老全才明白过来,刚刚的一切都是眼前的道人在操控,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尸体压在他身上,他被掐得快断气了。

道士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没意思没意思,还以为能好好玩玩……不过我这人最念恩情,你把我救了出来,道爷我就不把你炼成尸奴了……”说着转身离去,同时摇了摇手中铜铃。

那僵尸手中力道瞬间加大,刘老全喉咙里挤出“嗬嗬嗬”的声音,双脚死命扑蹬,几息之后就不动了。

稍远处铃声又响起,那僵尸抓起刘老全的脚腕,把他的尸身拖进了土坑之中。又过了一会,一座新坟再度成型,只是坟里躺的已经换成了刘老全。

那僵尸仰头嗥叫一声,追上了道士的步伐。

夜幕沉沉,暗无天光,只有风过树梢沙沙作响,似乎在嘲笑尘世里的人们,蝇营狗苟,劳心劳力,到头来不过一场,大梦空空。

(完)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赶尸手记》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