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窝凤凰Ⅱ:芳尘染

1

自从上次去了一趟人界,回到迦蓝度以后,秦歌离开始颓废。

时间一长,连晏雪裳都看出端倪,问道:“秦姑娘怎么了?”

彼时天朗气清,阳光明媚,凤亓将迦蓝度前院湖中那只镇宅神龟唤了出来,跷着二郎腿往它盖子上一躺,由它载着在湖中畅游,其美名曰晒“日光浴”。

笑笑有样学样,四仰八叉往他肚子上一躺,睡得口水在凤老板名贵的袍子上肆流。

凤亓洁癖爆发,差点将这只小书仙拎着丢到湖里去喂鱼,考虑到最近笑笑跟秦歌离的友谊发展迅速,这么干秦歌离有可能会来找他拼命才作罢。

此刻听晏雪裳问他,凤亓抬眼看了看廊下趴在栏杆上两眼放空的秦歌离,言简意赅地总结:“她的是非观在重塑。”

晏雪裳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十几天了,这姑娘的是非观得碎成什么样?

他想了想,走到秦歌离面前,面无表情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好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郑重道:“要不我陪你聊聊天吧。”

“……”秦歌离松口气,“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要打我。”

晏雪裳:“……”

那厢凤亓表情更加难以言喻,来回搓着笑笑圆滚滚的肚皮,“笑笑别睡了!起来起来,我有个重要问题要问你。”

笑笑很不情愿地揉着眼睛,“爱过,不约,先救你。”

凤亓:“……”他扭头大吼,“秦歌离,都说了别往笑忘书里塞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看把仙界好好一棵幼苗荼毒成什么样了!”

话音刚落,一根狼牙棒擦着他的俊脸呼啸而过,落在水上击起好大一个水花。

凤亓:“……”

秦歌离拍拍手,雍容落座,微笑看着晏雪裳,“你继续说。”

晏雪裳:“……”

他惜字如金的生命里没有“聊天”二字,不过看这姑娘有些魔怔,才出此下策想分散分散她的注意力,绕了半天发现好像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两三盏茶灌下去愣是找不到话茬开口,最终讷讷道:“你先说。”

这种尴尬场景看在凤亓眼中莫名熟悉,他十三舅舅未曾跟十三舅妈结缘之前也被长辈逼着相过几回亲,十三舅舅不善言谈,每每捎带着年少的小阿亓。可怜他当时年纪小,被一块糖骗着坐在十三舅舅跟某位女仙中间,左看右看半天,无人开口说话,气氛中无形弥漫着的尬跟此刻的晏雪裳和秦歌离一模一样。

凤亓抓起笑笑晃晃晃,“我刚才没听错吧,小雪主动要跟小秦聊天?大爷的,我跟他认识一千多年,他什么时候主动找我聊过天?”

笑笑忙掰着指头数数数,“我总结了一下,平常时候吧,你跟小雪说话,他基本四个字就能把你打发了,用不着长篇大论。”

“哪四个字?”

“嗯,哦,呵,滚。”

凤亓:“……”

一股危机感涌上心头,凤亓心痛地抓着笑笑,“晏雪裳你个吃里扒外的,完了完了,我可能要失恋了,笑崽,我跟你妈要是离婚了,你跟谁?”

笑笑一脚踹在他脸上,“戏精!”

远处的晏雪裳和秦歌离:“……”

晏雪裳转过头来,一脸安详,“凤亓好像喜欢上你了。”

秦歌离:“不对吧,他好像喜欢的是你。”

晏雪裳二话不说拔剑起立,秦歌离立刻召唤狼牙棒递给他,“加个码,往死里揍!”

就这么,秦歌离的抑郁在迦蓝度全体成员的鸡飞狗跳中,治愈了。

她一旦恢复小狼狗日常战斗状态,就勤快得自己都害怕。

上前踢踢在龟壳上躺着装死的凤亓,“我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凤亓把眼皮掀开一条缝,慵懒地看着她,“去哪儿?”

“继续寻找失物,笑笑说书中可是有好几个凶狠的上古大妖,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应该尽早找回来比较保险。”

凤亓点点头,表情认同,但是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他将胳膊枕在脑后,看着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歌离最恨他装神弄鬼,“你不主动去找,难道还等着大妖主动送货上门不成?要不要给你包邮啊?”她抬脚刚想踹他,只见他漫不经心转过头来,极具魅惑的眼神注视着她,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间,“嘘——”

秦歌离:“……”她果断大力一脚踹出去。

下一瞬凤亓捂着小腿在龟背上哀嚎,“小丫头片子你懂不懂情调啊?谁给你的自信视十方界第一美男子的媚眼如无物的?”

“别吵了。”晏雪裳忽然推开窗户,淡淡地道,“大妖主动送上门了。”

秦歌离:“……”

她没想到自己还带有预言属性,再看看凤亓一脸悠闲,不由愤愤,“你又提前知道了是不是?”

“那当然了,本公子从小熟读各界经史子集,上能九天揽月,下能深海捉鳖,区区未卜先知之能根本不在话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遗传自他母亲那一半的凤凰血脉半道变了异,使凤亓骄傲起来的时候就像只全面开屏的孔雀,尾巴恨不能翘上天。

晏雪裳冷冷地打断他,对秦歌离道:“别听他胡说,他是这十方界的主人,若是有异界之人踏入这里,他肯定第一个知道。”

“……”凤亓展示了一半的屏讪讪收回去,心想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秦歌离心头还有疑问,正要开口,忽然闻到一阵扑鼻清香。

与此同时,凤亓身下的老龟大力晃动了一下,似是受了惊,平静的湖水漫上圈圈涟漪。须臾工夫,自涟漪中肉眼可见生出层层田田的鲜绿荷叶,荷叶中延伸出茎蔓,茎蔓上头是白嫩硕大的花骨朵,随风摇曳时,风中尽是花开的声音。

等凤亓慢悠悠地凌波踏水上了湖中的桥,湖中放眼望去,已满是接天莲叶,十里白莲香满。

这次连秦歌离也感受到了遮天蔽日的浓重妖气。

凤亓朗声笑道:“星菡君这份见面礼好大手笔!”

手一挥,迦蓝度的大门应声而开,门外站着一年轻公子,玉冠白衣,轩然霞举,姿态容貌与凤亓不分上下,且他似乎从骨子里就有一股不染俗尘烟火的清雅气韵,若是非要形容一下见他第一面的感觉,那就是澄净。

澄澈,明净。

这种气质秦歌离只在一人身上见过——凤王。

可凤王是从小在佛祖座下熏陶出来的与世无争,琉璃池水日日汤沐,又经涅槃重生,方有一副冰肌玉骨。为何一只妖身上也有呢?

“雕虫小技,让殿下见笑了。”星菡与凤亓作揖行礼,缓缓走进迦蓝度。

2

秦歌离想象中的大妖现世,必要引起一番腥风血雨,她都准备好拔刀来一番恶斗了,却见凤亓携星菡君迤迤然进了凉亭,对坐开始品茶。

不过凤亓这厮犯起花痴来,见到美人一向没有什么原则,不提也罢。秦歌离看看晏雪裳也是一脸无动于衷,她想了想,深沉地坐了回去。

凤亓远远见了,欣慰点头,“我家小秦成长了。”

对面的星菡君面带微笑,“小秦姑娘看着不错,不过你给自己找只白泽,是看透了自己将来一定是个妻管严么?”

凤亓:“……拔刀吧,我就知道堕入妖道的仙不是什么好仙。”

“年轻人不要这么浮躁,”星菡君亲自替他往茶盏中续了一回水,“我杀完了人,实在不想再跟谁动手了。”

凤亓默了一默,道:“看来你此去,定是大仇得报,再无遗憾了。”

“不然我也不会回来。”

“星菡君你可要明白,当年你来找我时,只不过是一缕神识,我看在你同我七舅舅同在佛祖座下修行的面子上,收留你进笑忘书。本意是为你保命,你强自逆天修了妖道,虽能助你迅速化出实体,但是同样也加快了你消陨的速度,凡人死了尚且有三魂七魄,可以再投胎来过,你肉身一旦回了笑忘书,可就什么也不剩了。”

星菡风轻云淡地道:“我知道。”

那就没有什么好说了,凤亓对秦歌离招招手,“小秦,过来收妖。”

秦歌离从脖子上的荷包里掏出《笑忘书》,放大摊平在石桌上,有些不解地看看星菡,再看看凤亓,眼中满满的求知欲。

凤亓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大人的事情,小孩家家的别问。”

秦歌离毫不犹豫以十下还击。

星菡看着两人打打闹闹,精致的眼睛也渐渐染上一层笑意,仿佛想起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对凤亓拱手道:“多谢你愿意放我出去,我走了。”

“等等。”凤亓叫住他,“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其实你可以不必死得这么从容。”

星菡道:“生无可恋,即便活着,又与死何异?你何时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一般人自杀我肯定不会拦着,不过美人是个例外,我向来比较怜香惜玉。”凤亓一手按在书上,阻止道,“更何况,你在人间尚有红尘缱绻未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就这么死了,我又该怎么交代?”

星菡脸色一变,继而道:“不可能,若是没有你允许,他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进得了十方界?”

凤亓摊摊手,“钟鸣鼎食之家,养几个有能耐的术士还不是轻而易举?”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一阵喧嚣,一个声音道:“星菡你开门呐开门呐,本王知道你在里面,你有本事躲在里面不出声,你有本事开门呐!来人啊,把这个破门给本王轰开!”

秦歌离道:“第一次,我光听声音就想把这个人打一顿。”

凤亓道:“去吧,不要压抑你的天性。”

秦歌离兴奋地扛起了狼牙棒。

一阵鬼哭狼嚎之后,秦歌离揪着一个衣饰华贵的公子哥进了门。

“哎呀,小秦你也是,打人不打脸啊。”凤亓打量那人一脸乌青,十分谄媚地笑道,“萧王爷是吧?我们家小秦下手没有轻重,多有得罪啦。”

“你……”萧景梵气结,随即想到这不是人间,自己带的人都被拦在门外,他孤立无援,气焰顿时下去一半。

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候会下意识寻找自己熟悉的东西,他不由环视四周,须臾愣住。

星菡正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他负手而立,大有不认识他的意思。

他的心蓦然凉了一凉。

“星菡,我就问你一句话,我皇兄……是不是你杀的?”萧景梵暗暗捏紧了拳头,“你说话啊,只要你说不是,本王就信你,你随我回去,风言风语本王替你扛。”

星菡面无波澜,“是。”

“为什么?”

“一段前尘旧仇,我非杀他不能了结,与你无关。”

“这么说来,你果真是妖?”

星菡讥讽地看着他,“王爷已经置身十方界,再问这个问题不觉得可笑么?”

“……”是啊,他一踏进界中,就被一只狮头人身的妖怪迎头撞了一下,街上跑的,空中飞的,都是他未曾见过的怪物,在这里,人才是极少数的异类。

萧景梵苦笑一下,“皇兄和周围的所有人,他们都跟本王说你是妖,要本王远离你,可是只有我不信,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大的傻子么?是我害了皇兄……”

“你皇兄是我杀的,你如果要为他报仇,尽管报吧。”星菡走近一步,坦然看着他。

萧景梵与他对视,目光死死盯着他,“你以为……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到这个鬼地方来,就是为了找你报仇?”

“难道不是么?”

萧景梵手上青筋根根暴起,仿佛下一瞬就要掐上星菡细嫩的脖颈,一字一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星菡,本王对你的心思,你当真不知道吗?”

3

萧王爷是大梁一霸,恶霸。

从来在街上横着走,看上什么随便拿,走到哪里,哪里必然怨声载道。

只因皇帝是他嫡亲兄长,两人相依为命长大,十分纵容他。

那天他集结一帮狐朋狗友外出狩猎,在湖边捡到一个人。

今上喜爱白莲,大梁境内便遍植白莲,萧景梵捡到星菡时,万顷碧波荡漾,远香风递莲满湖,星菡在朵朵莲花承托中睁开眼,双脚甫一踏岸,身后满湖白莲飞速凋谢枯败。

此等异象惊得随从同伴连连后退,只萧景梵一人上前,对他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跟本王回府。”

本着“我看上了就是我的”优秀思想,萧景梵从城郊带回来一个妖怪。

因为星菡走到哪里,哪里的莲花便枯败,无一幸免,人人视为不祥。

这等离奇景象很快惊动了皇帝,他召萧景梵带着星菡进宫。

萧景梵当面跟他皇兄叫板,“妖怪你姥姥,莲花品种不好你怪到人身上?这世上哪有妖?”

他回头问星菡:“你害过人吗?”

星菡站在殿下,神情冷漠,摇头。

莲花本是祥瑞之物,星菡带着杀伐之气而来,又需要吸收莲中精华维持人身,遂而步步莲枯。

可他没想过要牵连谁,他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不就结了?”萧景梵拉着他,“回家。”

回到家里就跳脚骂人,让府兵去拿那些四处传播流言的人,侍卫抓起来十几个,萧景梵把人吊在树上,拿鞭子抽着取乐。

王府中杀猪似的惨叫不断,一只手握上他执鞭的手,“算了。”

那是星菡第一次开口跟他说话,他高兴得像个二傻子似的。

他想他的手可真凉,身体也这么单薄,从前这得是吃了多少苦啊。

冬天的时候他牵着他上街,仍旧是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从前人们见了他避之不及,如今再加上一个星菡,更是避之不及。

他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只是将他的手拢在自己手中搓了搓,哈口气再搓一搓,半晌拧着眉头嫌弃,“你这手怎么焐不热呢?”顿了顿,“跟你的人一样。”

尽管如此说,还是将他的手插进自己袖中,冰得打了个冷颤,却扭头,对他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

路过寻欢楼,姑娘们挥着帕子在楼上招呼,“小王爷,你可是好久都没来看人家了,是不是有了新欢,就把旧爱忘了?”

萧景梵嘿嘿两声,扯着星菡进了楼,很快相熟的狐朋狗友齐聚一桌,各人楼着几个姑娘,活色生香弥漫,好一顿奢靡消颓。

有个纨绔不识星菡,伸手一抬他下巴,“王爷哪里寻来这等冷情冷性的小倌,借我玩玩可好?”

话音刚落萧王爷当面就是一拳,要不是人拦着,他当场就要砍了那纨绔的手。

等萧景梵消了气,回过神来发现星菡不见了。

傍晚下着雪,他站在星菡房门口,按照习惯抬脚就踹,脚伸到一半却收回去,很不自在地伸手“哐哐”拍门,拍了两下想想还是不对,改拍为敲,“星菡,本王错了,本王再不带你去那腌臜之地了。”

房中一点动静也无。

贴身小厮过来讨好,“王爷,这人忒不识好歹,您且让让,奴才帮您把这门拆了。”

萧景梵一脚将他踹开,“你敢!别在这儿碍事,滚滚滚。”

他仅仅站在门前,仿佛那门之后是个雷池,不敢冒犯一步,只是抻着脖子一连声地唤:“星菡,本王错了,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一连叫了半宿,路过的下人无不摇头感叹:“王爷被妖怪蛊惑了。”

直到他叫得嗓子都哑了,那门才将将启开一条缝,星菡被一股脑涌进房间的金银珠宝吓了一跳,冷肃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景梵顶着一身雪,冻得上下牙齿打战,磕磕巴巴地道:“本本本王想想想对对对你好。”

“……”

从来都是别人千方百计讨他的欢心,他实在不懂得该怎么去讨别人的欢心,只觉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全都送给他,他肯定会高兴的。

他喜欢横行霸道,就带他招摇过市。

他喜欢去寻欢楼喝花酒,就带他也去。

世人都爱钱,他就把府上的金银珠宝都搜刮来堆在他门口哄他开心。

他搓着手低着头,“星菡本王错了,寻欢楼你若不喜欢去咱们就不去了,其实本王也不喜欢那里,只不过我听说我母妃就是在那里被我父皇带走的,因此觉得那里亲切。”

他母妃死的时候他还小,甚至记不清她的样子,唯一的记忆是她挂在房梁上,一直到尸体发臭都没有人来给她收尸。

他饿得哇哇大哭,兄长就咬破自己的手指头将自己的血给他吸,直到有人记起还有两个孩子被关着。

“反正本王这辈子最在乎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皇兄,一个是你。”说起儿时的事情,萧景梵的神色也不见得有多痛苦,老大爷似的揣着袖口,缩着脖子,还不时抽抽鼻子——貌似有点着凉。

星菡问:“为什么?”

“啊?”他一愣,稍后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认真地想了想,“不知道,可能你真的是个妖怪,本王被你蛊惑了也说不定。”

星菡勾了勾嘴角,萧景梵只觉得春天都来了。

他狗腿地往上凑,被星菡按着脑袋抵出门外,“回去把你这身湿衣服换了。”

“哎,好嘞。”他忙不迭点头,小跑着迈下台阶,忽然回头,“星菡,你究竟喜欢什么呢?”

4

人人都诧异萧王爷变了。

走在路上知道一慢二看三通过了,买东西知道排队了,吃东西知道给钱了。

大梁今年秋天收成不好,好多穷人到了冬天吃不上饭,他甚至还在街上搭了好几个粥棚,亲自挽着袖口举着勺子站在大锅前施粥。

粥棚搭好的第一天,没人来。

第二天,好不容易路过一个乞丐。

萧景梵热情地招呼道:“大兄弟,你过来。”

乞丐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萧王爷慈祥地问:“乞讨一上午,饿了吧?”

乞丐跪地痛哭,“王爷饶命,小的知道错了,小的不应该走进您的视线脏了你的眼,小的这就给您滚。”

萧景梵:“……”

他取过他手里的破碗,舀了满满一大碗肉粥递给他,“少废话,快喝。”

乞丐就当这是最后一顿午餐,一边喝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喝。

恰好星菡走来,萧景梵立即摇着尾巴邀功,“星菡你看,这位大兄弟被本王的善心感动得都哭了。”

星菡:“……”

又一个小孩经过,萧景梵立即道:“那小孩,你过来。”

小孩咬着手指歪头看着他。

萧景梵往旁边伸手,属下递上一把刀。

萧景梵:“……废物点心,本王要刀作甚,有糖没有?”

他拿着糖勾引孩子,“你过来喝一碗粥,这些糖就都是你的了。”

孩子摇头不上当,“大人们都说你的粥里有毒。”

乞丐一听,哭得更凄惨了。

“这是哪个王八蛋诽谤老子?”萧景梵怒了,眼角余光瞥到星菡眉头一蹙,语气立即缓和了一百八十度,把糖递给小孩,“算了你回家吧,记得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了不要当恶霸,爱你么么哒。”

小孩捧着糖,走到星菡面前,好奇地仰头看着他,“你真的是妖怪吗?”

萧景梵要暴躁了。

却见星菡微微一笑,摸了摸孩子的头,指尖轻捻,手上凭空多了枝白莲。

“哇——”小孩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兴奋地伸手接过,小心翼翼捧着莲花,“谢谢妖怪哥哥,我喜欢你。”

“什么妖怪,这是戏法。”萧景梵在小孩脸上捏了一下,随后讨好地扯着星菡的袖子,“给本王也变一个吧,我也想要——”

星菡默默看着他,“你也三岁吗?”

“哎哎哎,星菡你别走啊,本王虽然面相成熟稳重有魅力,但是心理年龄小啊,有一颗纯洁的童心,你给我变一个嘛,就一个……”

这天下午,粥棚前逐渐来了好多人。萧王爷手底下的打手,大冬天打着赤膊,手臂上爬满了文身,头一回放下屠刀举起了铁勺,脖子上骑一个小孩,胳膊上吊一个小孩,在萧王爷的勒令下面带露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笨拙地往碗里盛粥。

孩子们跑来跑去,每个人手中举着一枝纤尘不染的白莲。

萧景梵手中也有一枝,侍女拿了个花瓶将白莲插进去,萧景梵举着喜滋滋看了半晌,最终回过头去,看着身旁望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星菡,脑中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文邹邹的自己把自己酸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头一回这么扭捏,道:“那个……谢谢你啊。”

星菡回过头来,不解。

“你教会了本王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他的笑容满足而安宁,不掺一点假。

星菡静静注视着他,低声道:“为什么我遇到的第一个人要是你呢?”

倘若不是你就好了,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犹豫和顾忌。

垂在袖中的手,指尖已经有些透明。他不能再等了。

忽然那只手被塞了一只滚烫的暖炉,萧景梵洋洋得意地道:“这就叫作命中注定你我有缘,话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过两天就是除夕,我进宫赴宴的时候带着你吧,顺便从我皇兄那里捞点千年人参啊鹿茸什么的给你补补。”

星菡道:“好。”

那是萧景梵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开心得开始遗憾自己遇到星菡之前的人生都白活了。

除夕那天出门之前,他偷偷叫人在王府的湖里移来好多雪莲,想回来的时候给星菡一个惊喜,他一定喜欢。

5

这份惊喜星菡没有等到。

宫人的尖叫声划破了皇宫上方的夜空,那本该烟花烂漫,阖家团圆。

萧景梵因为心情好,多喝了几杯,没注意到星菡什么时候不见了,他的皇兄也不见了。

他第一个冲进大殿,皇帝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躺在地上,身边只站了一个星菡。

萧景梵颤抖着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脑子一空,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回过头来看着星菡,眼中迸出的杀意令星菡都不觉退了一步。

可也只是一瞬,下一瞬他站起来拉着他的手往殿外冲,他一向温软的手比星菡的还要冷上几分,颤抖得不成样子。

“萧景梵……”星菡轻声唤了他几次,他都慌得没有听到。

冲出皇宫大门时,萧景梵停下来,通红的双眼不知是给风吹得还是因为哭过,他沉声道:“他们本来就质疑你是妖,我皇兄……去时只有你在身边,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趁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你先走,等我查出真相就去找你。”

星菡:“……”

他道:“萧景梵。”

萧景梵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别害怕,万事有我。”

他轻轻将他往门外一推,令人合上了沉重的宫门。

其实萧景梵后来很认真地想过,他是真的不相信他是妖,还是……不敢相信呢?

6

迦蓝度中,萧景梵同星菡对峙良久。

凤亓发现晏雪裳的房间才是最佳观影视角,忙与他一同挤到窗台上,随口吩咐:“小秦,去切个西瓜。”

秦歌离赏了他个白眼。

萧景梵脸皮紧绷,显然是克制到了极点,他道:“我问你,倘若你一开始遇见的人不是我,也会想方设法去到我身边吗?”

“也许吧,我在人间法力处处受限制,没有你,我很难近皇帝的身。”星菡道。

“我再问你,同我相处的这些日子,你可曾有一刻是心甘情愿,可有一句话是出自真心?”

星菡闭了闭眼睛,“从无。”

凤亓啧啧两声,“这朵白莲花真不诚实。”

秦歌离道:“你怎么能骂人呢?”

凤亓:“……”

半隐形的晏雪裳:“……星菡君的真身……原就是佛前一株白莲,而那位大梁皇帝前世是负责养护他的禅师,在星菡君修成正果的紧要关头,他却偷了他的修为下凡投胎做人去了。因有星菡君修为的加持,所以世世为帝,不仅如此,临走之前还玷污了星菡君。”

秦歌离:“……玷污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哦,那我站星菡君。”

却见星菡君随手化出一把长剑,递到萧景梵手中,剑尖对准自己胸口,“我既能杀你兄长报仇,你当然也可以杀我报仇,请吧。”他目光如冰,不带一丝留恋。

萧景梵握着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承认当自己知道凶手就是星菡的时候,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报仇,可当他找遍整个大梁都找不到他,更多的是担心。

他怕他一个人在外头没有地方住,没有东西吃,挨冻了怎么办,被人当妖怪抓起来怎么办……

他千辛万苦来到这十方界,见到他好生生站在那里,刹那间好欢喜,欢喜之后是悲伤与愧疚。他知道自己应该恨着他,但是他心中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对于眼前这个人,爱大过了恨,萧景梵快被这种感觉折磨疯了。

眼见都快闹出人命了,秦歌离问道:“我们管不管?”

凤亓抬起手。

她警惕地道:“你干吗?”

“助个攻。”

原本好好的迦蓝度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吹得萧景梵的小身板晃了晃,手上力度没掌控好,剑尖偏过星菡君脖子,在上头留下一道细细的口子,渗出几滴血珠。

萧景梵炸了,当下丢了剑,扑到星菡面前,慌张地道:“快来人呐,星菡受伤了,人都死哪儿去了?来人来鬼来妖来什么都行,星菡你疼不疼啊?给我看看……”

星菡:“……”

“我说两位,”凤亓倚着窗台一脸奸商笑,“需要套间吗?隔壁有家五星级客栈,小长假期间大酬宾,情侣入住打八折,现在预订七折哦。”

“……”

7

过了几天秦歌离想起来一件事——凤亓是十方界的主人。

于是她选了个适合殴打、砍人的黄道吉日,问凤亓:“十方界是怎么来的呢?”

这是个好问题。

凤亓眯着眼睛晒太阳之余,给她讲述了某年某月某日,昆仑虚有块石头成了精,被巡山的弟子捡到,送给了凤亓他妈。

凤亓他妈凤迩,当时雕塑上瘾,突发奇想用那块石头给自己孩子仿照世间万物,雕了个模型。

模型中有天有地有山海有城池,简直就是六界的浓缩版。

又寻了点女娲大神当时造人剩下的土,捏了几只妖魔鬼怪放了进去,妖魔鬼怪落地即活,在其中可自由行走。

石头可大可小,凤亓有时候自己放大了进去住一住,为了住得安逸,干脆在里头建了个客栈。

有时候又缩成拳头大小,串门子时带着这个小模型到处晃荡。

长辈们看着有趣,这个给他添块砖,那个给他加个瓦,那个送他几棵树,或者他在路上遇到几个落难的仙人妖怪凡人什么的,也往里头收留。

再后来妖魔鬼怪自相繁衍生息,天长日久,就有了现在的十方界。

秦歌离抬头看天,无法想象自己竟然生活在一个模型中。

这时候凤老板又开始卖弄自己那点知识,“佛语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你又怎知,其他六界不是旁人眼中的一芥子?”

这个问题暂且揭过,秦歌离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所以说当初我一进来这里,你就已经晓得?那为何还要装模作样戴个斗笠给我引路?你根本就是偷偷跟踪我!”

凤亓:“……”他觉得这时候最好选择沉默,如果跟她说,他只不过想要偷偷看看自己未来媳妇长什么样,会不会被打死?

用膝盖想想应该会,于是他干脆地跑了。

他俩追逐打闹的工夫,凡世已过了好几个春秋。

大梁京都的街头。

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咬着糖饼,有些畏惧地看看白衣宛然的来人,还是觉得他旁边浓眉大眼的萧王爷好相处些。

于是往萧景梵身边靠了靠,天真地问道:“大哥哥,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萧景梵摸摸他的头,“谁叫你上辈子是我大哥,那个不好意思没给你报仇,我物质补偿你一下,这辈子麻烦你好好地做平凡人,别再搞事情了。”

小娃娃似懂非懂,“哦。”欢快地跑了。

萧景梵也站起来整整衣服,扭头笑得愉快且狗腿,“回家吃饭吗?”

那人点了点头,面色淡淡,但眼中还是蕴着一点笑意。

两人渐渐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