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不分橙

在遇到他之前,不惧生。

在遇到他之后,不畏死。

砒霜吃得足够久,也就慢慢成了习惯,再次品尝过蜜糖之后,却变得难以忍受。

不后悔。

这是那个雨夜里的答案。

1

暗绿且粗糙满夹着海藻的渔网里缠着一个人。

零星的小鱼,和一个人。

何晚一惊,下意识地就要松开那张网,但是在犹豫了一秒钟之后,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那渔网带人捞了上来,放在甲板上。

那人衣着的面料看起来华贵得很,绸缎做成的衣衫,比起自己身上的粗麻葛衣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细碎的短发湿漉漉地紧贴在额眼上,面色是类似于死人的苍白,薄唇紧抿,只透出一丝浅浅的红,看上去是个颇有身份且俊秀的男子。何晚犹犹豫豫地靠过去蹲在他的身边,伸出手放在他脖颈处的动脉上,片刻之后,他才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活的。

虽然脉搏很微弱。

何晚忧愁地抬头看看天色,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海面无波无澜,微风温柔,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错过了这次,等下次出海就不一定能遇得上了。

可是……

那好歹是一条人命呢。

何晚长吁短叹着带着空空的鱼篓回了小渔村。

小渔村就是一个小渔村,没有具体的名字,这里的渔民时代相承,打渔为生,没有学堂,也没有人有这种意识,文化水平最高的,也不过仅限会写自己的名字而已。离小渔村几里地之外另有一个小小的城镇,也不大,但是足以够平时的采购的需求。

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渔村,左右不超过百人,邻里之间知根知底,何晚带回来一个身份颇为不一般的陌生男人的消息在一个时辰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小渔村。

“牛婶子,谢谢您的鱼,今儿我还真没打渔,但是病人在休息,要不您还是先回?”

“哎哎哎,张叔!张叔,您别乱摸啊那是个男人!天不早了,您还是赶紧去镇上卖鱼吧!”

“李叔,李叔您别拽人家的衣服了!!!”

“六婶,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金子,但是您先放下不要用牙咬好吗?!”

何晚无奈地看着蜂拥而至的渔民们,他们带着没有恶意的好奇,甚至还带来了一些难得的补品。何晚带回来的这个陌生而贵气的男人在这个向来平淡的小渔村已经是难得的大事件,何晚理解他们的好奇,但是,病人看起来都要窒息了好吗?!

好不容易送走了满脸好奇的渔民们,何晚赶紧把尹叔送到了床边。尹叔算是小渔村里的大夫,懂得一点药理和诊脉,平时大伙儿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来找他看病。

“尹叔,怎么样?”何晚立在尹叔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发问。

尹叔沉吟了片刻:“只是溺了水,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何晚愣了一下,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好,那还会如何?

“只是这位少爷的身份怕是不一般。”尹叔看了一眼那人脖颈间不经意露出的金表与一身绸缎做成的月白衣衫有些迟疑地说道,“现在时局不稳,伪满政府据说对一些反日的商人颇为不善,阿晚,此人,还是不要久留。”

何晚听到这话就笑开了:“尹叔,咱们这不过就是一个小渔村,哪管这些劳什子皇帝政府的事?他们的手再长,也不一定能伸到这里来。何况,就算我不说,他也一定会走的。”

金鳞本非池中物。

搁浅的龙,早晚会回到天上。

那个宁静的小渔村与他,就是被搁浅的岸。

2

唐礼臣醒来的时候脑子还微微有些混沌。

一眼就能望遍的十分简陋的小木屋,衣物摩擦间粗糙的触感让人有些轻微不适,低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换上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粗麻衣衫。

正巧这时何晚端着一碗乌黑且黏稠的药汁走了进来。

何晚惊喜道:“这么巧,你醒了?!”

唐礼臣脑子里还是一片茫然,但他也大致猜出了其中发生过什么事,他道:“谢谢。”

听罢,何晚笑眯眯地摆摆手,道:“是你运气好,我打了十几年的鱼,还是第一次打到人呢。尸体都没有一个!”

那语气真诚且惊奇,但是并没有恶意,饶是唐礼臣再世故圆滑一时都不知道该怎样把它接下去,所幸,何晚也不需要他接话。

那一碗药汁被何晚递到了唐礼臣的手旁,何晚冲他努努嘴,示意他接过去。

唐礼臣低头瞥了眼那一碗看起来十分奇怪黏稠并且有一股怪异糊味儿的药汁,默了。

顿了片刻,他斟酌道:“我觉得,我可以不用喝药的。”

“那怎么行?”何晚听罢直接就把那碗药汁塞到了唐礼臣的手里,皱眉道:“花了钱的,不能浪费!”

接着他又似乎意识到这样说好像并不是十分合适,于是何晚立马笑眯眯地改口:“良药苦口哦。

“……”唐礼臣一噎,原本涌上来的那一丝感动立马烟消云散。那药汁入口的瞬间一股奇异的腥味和酸苦直入心底,唐礼臣强忍着吐意喝完了碗中的药,原本过分苍白的脸竟在喝完药之后变成了诡异的青白。

何晚歉意道:“很难喝对不对?对不起啊,杀鱼的时候不小心跳进去了一个,但是你放心,我立马就捞出来了!”

唐礼臣:“……”

唐礼臣:“呕!”

何晚:“哎哎哎,少爷!大爷!大哥!别吐,别吐床上啊!”

“……”

3

折腾了半晌之后,两人终于在日落之前吃上了晚饭。

鱼汤,炸鱼,水煮鱼。

何晚本来以为唐礼臣这种大少爷会嫌弃饭菜的简陋,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表情甚至比他这个主人还正常。

何晚家在小渔村的最外面,地方很大,还有一个用篱笆围成的小小的院子,海浪拍岸的声音分秒都不曾停歇,有一种接近质朴的美。唐礼臣坐在椅子上,何晚捧着碗坐在地下。

在接收到唐礼臣投来的疑惑的目光之时,何晚轻咳一声,不好意思道:“家里只有一个凳子,你先坐着,我明天打完鱼再弄一个去。”

唐礼臣忍了又忍,还是道:“你自己住?”

何晚点点头,十分开朗的样子,“是啊,我父母早就没了。我吃百家饭长大的。”

“……”唐礼臣沉默片刻,道:“对不起。”

何晚“嗨”了一声,无所谓地笑道:“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唐礼臣。”静默了一会,唐礼臣如是说道,语气还是淡淡的,又带了一点自嘲,“不要叫我少爷了,我也算不上是什么少爷。”

“我叫何晚,怎么叫随你。”

这个语气让何晚有些纠结,他想这人长得好看,穿得也好,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像是大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少爷,可这语气一听,就像是离家出走来的。

何晚捧着碗一边吃一边想,反正这话他没法接,他还是吃饭比较好。夹了一筷子水煮鱼,何晚咂咂嘴,道:“没放盐?”

唐礼臣瞥了他一眼,不予置否,筷子一指盘子中的某样东西,眼里分不清情绪。

何晚诧异地把头伸过去,讶道:“我说呢这么腥,原来是鱼肠子放进去了。对不起。”

后一句是给唐礼臣说的,唐礼臣的眉尖抽了抽,回道:“不必。论起来,还是我该谢你。”

何晚连忙摆手,唐礼臣继续道:“你……一直都是自己做饭吗?”

“不全是,偶尔渔村里的阿叔婶子们会来给我送饭。”何晚笑得见牙不见眼,竟还有几分自得之意,“其实平时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那模样傲娇且得意,唐礼臣默默盯着少年眉眼弯弯的脸颊,脑海中突然想起来父亲曾经送他的那只毛茸茸胖乎乎的小京巴。

那只小京巴第一次接到他掷出去的飞盘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

地下的少年笑容干净而明媚,眼梢长而上挑,竟是双多情的桃花眼,鼻梁秀挺,难得常年的渔民生活还没有抹去这一副好面容,只是过于瘦削了,透过肥大的领口,唐礼臣都能看到少年凹陷的锁骨,忍住想搔搔他下巴顺便揉揉他头发的冲动。

唐礼臣点点头,算是相信了他这番话。

往后的许多年里唐礼臣曾反复想起那一天的所有场景,人生若只如初见。他这一生中最快活的那几个月,都是这个少年给予的,如果真的有天堂的话,应该就在那个宁静的小渔村里。

只是当时却惘然。

睡觉的时候就有些尴尬了,何晚的床不大,睡一个人倒是刚刚好,唐礼臣看着何晚站在门口思索了一阵,转身不知道去了哪里,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床被褥。

“你睡床,我打地铺就行。”何晚麻溜地打好地铺,钻进被窝,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你好歹今天差点没命了,赶快休息吧。油灯在床边记得吹灭很费钱的谢谢。”

唐礼臣:“……”

4

命运的候鸟携着种子自遥远的北方跋涉千山万水而来,落地生根于这个偏远宁静的小渔村,再从这个看似贫瘠实则富饶的土壤中落地生根,接着,迅速地长成参天大树。

本以为是过客的,经年已过,却稳稳地扎根生长在了这里。

本会安然度过一生的,却宛如青石掷湖,再无一丝踪迹可寻。

命若草芥,生似浮萍。

总之,唐礼臣就这样在小渔村里住下了。

他是落难来的,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什,也不会打渔,就把那块金表给了何晚,当了当他的生活费。

养一个人不过多打几条鱼的事儿,费不了什么钱,何晚一开始没同意,但是他却犟不过唐礼臣,最后的结果就是何晚提着整整有半个麻袋这么沉的大洋眉飞色舞地从镇上的当铺回来了。

何晚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钱,一路抱着也不嫌累,缩头缩脑的,恐怕遭了贼,殊不知他那猥猥琐琐的样子更是明显。他回到家后把那半袋大洋往凳子上一放,喜滋滋道:“这么多钱!这么多,我一开始还以为老板骗我呢,几年不打渔都够了。”

唐礼臣坐在凳子上不知道看着从哪里摸回来的书,见状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少了。”

何晚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道:“啊?”

唐礼臣继续道:“那怀表是足金的,现在一两黄金的市价足够换三斤大洋。还有表上镶的那三块祖母绿的猫眼石,是从缅甸专门运来的,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但是……”

说到这里,唐礼臣顿了顿,在何晚夹杂着震惊后悔期待的眼神中缓缓给了他最后一击:“但是你开心就好。”

何晚:“……”

何晚一向看得很开,他很快就释然了,把那大半袋大洋仔细地收起来,又留了一部分给唐礼臣,他笑吟吟道:“够了。反正就算没有这些钱我也养得起你。这里的花销也不大,足够了。”

唐礼臣听到了他的话有些意外,他意外地挑一挑眉,“你倒看得开。”

何晚转身要去准备晚饭,听到这句话他脚步顿了顿,扭过头看了一眼唐礼臣,微微笑道:“看不看得开,日子还是一样要过的。”

唐礼臣一怔,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忽然想起来,何晚对他说过,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生活到如今,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夏日的夜晚黑得很慢,海面上空漂浮着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太阳半掩在云霞后面,从何晚的小院子里面,就能感受到大海深处吹来凉爽的海风。

天地渺渺,在朦胧的天下色愈显大海的辽阔无垠,唐礼臣站在院子里望去,不知道为何,竟觉得这幅景象十分的孤寂。

这时何晚已经摆好了饭菜,看到唐礼臣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也慢慢地走了过去,同他一起看着眼前那片蔚蓝深沉的海。

“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唐礼臣问,何晚住的地方属于渔村的最外延,长长的海岸线上只孤零零立着他这一栋房子,往后再过几百米,才是其他渔民们聚居的地方。

“等人。”何晚的语气很平淡,“我的父亲在母亲死后的某一天晚上驾着一艘小船出了海,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顿了顿,他又道:“这里是我父母曾经选择的家,我想,万一父亲回来了,也能找得到我。”

何晚没有讲的是,他的父亲出海的那天晚上,刚好下起了很大雨,海浪轰隆隆地拍在岸上,那时他也不过四五岁的样子,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出海,只能默默地缩在被子里扒着窗户流泪看他远去。

那一去,从此何晚再也没有了父亲。

在最后一缕夕阳跃然湮灭在深色的天空中,唐礼臣微微侧头,恰好看到少年平静的侧脸,唯有那眸子亮得惊人,水波氤氲,像是有细碎的星子缀在里面。

唐礼臣的心脏蓦然骤停了两秒,他缓慢道:“会回来的。”

何晚轻轻地笑起来:“谢谢你。走吧,该吃饭了。”

有时候,人总会需要一个念头,才会活下去。

但其实活着也没什么好的。何晚这样想。

5

唐礼臣多数时候只是坐在院子里看书发呆。

何晚专门为他买了一个躺椅,还有几本书,看书看得累了,还能小憩一会儿。

渔村里的男女老少于是对这个外地来的大少爷更感兴趣了,更有甚者,还偷偷向何晚打听唐礼臣是否有家室的。

唐礼臣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在何晚那里打听不出来,竟然亲自去找了唐礼臣要给他做媒,一次两次三次,再后来,唐礼臣也恼了,日日冷着一张脸,谁来也不搭理。

除了对着何晚。

他只有看见何晚的时候才会融了那一脸的冰霜,仿若冬雪初霁,瞬间过渡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

何晚算是渔村里为数不多会识字的人,但是也只是会一点点最基本的而已,唐礼臣知道以后,就开始日日晚上教何晚读书写字。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必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唐礼臣缓缓在纸上写出这上半阕诗,正待再补上下半首时,何晚却出声了:“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他笑着看向唐礼臣,继续道:“我知道这一首。父亲曾经最喜欢这一首诗,我那时还小,懵懵懂懂地记下来了。”

唐礼臣就这样看着他,半晌,停下了笔,道:“那你是很聪明的。”

何晚又笑着对着他摇摇头,只是那笑在唐礼臣看来却十分的不是滋味,何晚又道:“我到现在也没有明白这首诗讲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起来就很悲伤罢了。”

何止是悲伤。唐礼臣看着何晚,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少年蓬松而柔软的发顶,他温和道:“也是一切伤痛都会被时光忘却的意思。”

何晚乖巧地点点头,不再言语,只是拿过笔一笔一划地写着那上半阙诗句。唐礼臣在那一刻也确实是那样想的,人间久别不成悲。

沧海变成桑田,山峦沉入湖泊,朝代更迭,生老病死,有什么是时光不能抹去的呢?

直到很久以后,唐礼臣才知道什么叫历久弥新。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唯一不忘的,何晚。

那天晚上,唐礼臣还问何晚:“我教过你的这么多首诗里,你最喜欢哪一首?”

一天一首,近两个月的时光,近六十多首诗。

何晚真的是很聪明的,说是过目不忘也没错的,听到唐礼臣这句话,他也停了笔,回想了一下,才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何晚眉眼弯弯地瞅着唐礼臣,“人生苦短,还是及时行乐比较好。”

唐礼臣也笑起来:“说的对。”

何晚闻言对他挑了挑眉,打趣道:“你要真的这么想,也不会天天闷闷不乐了。”

唐礼臣一怔,他道:“我……闷闷不乐?”

顿了顿,他又道:“很明显吗?”

何晚十分笃定地点点头。

唐礼臣默了默,第一次对何晚说起了他的过去:“我大哥比我大八岁,是他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们虽然是同父异母,但是感情一直非常好。”

何晚羡慕地点点头,他一个人独自生活了许多年,非常渴望有一个兄弟姐妹。

唐礼臣看了一眼何晚羡慕的表情,不予置否,又继续道:“大哥从小也对我非常好,我们家自古经商,也少不了到处走南闯北,大哥承担家业也早,走到各处都会记得给我带各种当地的小玩意儿回来。直到父亲也叫我承担起家中的商铺。”说到这里,唐礼臣顿住了。

他看了一下何晚突然疑惑的表情,淡淡地笑了起来:“然后,然后无非是一些因为权力和金钱引起的事情,我就到了这里。”

何晚的脑子“轰”了那么一下,半晌,他才讷讷道:“你,你大哥他,是想要杀了你……”

唐礼臣依旧笑得一派风轻云淡:“可能是吧。”

看见他的笑,何晚噎了那么一下,他皱眉道:“别笑了。”

唐礼臣一怔,果真慢慢地敛了笑,他缓慢道:“不笑,难道你还要让我哭么?”

何晚看着他,“既然不想笑,哭又不是不可以,再说——”

何晚顿住了。因为,他看到,映着闪烁的烛光,唐礼臣的脸颊上果真缓缓地划过一道泪痕。

何晚呆了。

愣了一会,何晚手忙脚乱地扑到了唐礼臣的身边,要给他拭泪,他干巴巴道:“礼,礼臣,你……你别哭啊……”

唐礼臣听罢又微微笑了起来,他一抬衣袖便拭了那条泪痕,又扶住了何晚扑过来的身体,方道:“阿晚,不让我笑的是你,说哭也可以的是你。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办才好呢?”

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办才好呢?

这样带着八分温柔,一分妥协,还有一分亲昵的话,让两人都忍不住微微一怔。

何晚顺势半蹲在他的身边望着他,听见他的话,脸涨得有些微微的红,“那要不……你再继续哭一会儿?”

唐礼臣的笑意逐渐加深,他长叹道:“阿晚呀。”

那声音轻轻柔柔的,又带着一点无奈和怜惜,那情感太过于复杂,可是在何晚听来,却十分的震动。

从来没有人,这样柔和地唤过他。

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对父亲的记忆也少得可怜,活到如今,只有唐礼臣会这样温柔地唤他,不嫌弃他做的饭,还教他看书习字。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又道:“要不你就留在这儿吧。就咱们两个人过,我养你。”

唐礼臣用那双深邃的眸子认真地盯了何晚好大一会儿,久到何晚仰头看他看得脖子都要酸了,久到心里暗暗地打起了退堂鼓,何晚才听到他说:“好。”

唐礼臣就这样正式地在小渔村住下了。

蜂拥而至的媒婆听闻了风声再一次踏破了门槛。

每到这时,何晚看着唐礼臣冷漠中夹杂着窘迫的面色都忍不住笑得肚子发疼,然后出门帮他赶人。

何晚好说歹说送走了渔村热情的媒婆们转身回了屋,一进门就看到唐礼臣斜倚在门口处的那堵墙上候着他。

在渔村待的时间有点久,他的肤色也微微深了点,不知为何,何晚觉得他的瞳孔也更加乌黑了。唐礼臣比何晚高,此刻他伏下了身,视线与何晚持平,这个角度,何晚愈发觉得唐礼臣的肌肤简直是毫无一丝瑕疵。

唐礼臣的长相其实十分温润儒雅,但是由于经商的原因,又带着属于少东家的凌厉和决断,使得他的气势极富有侵略性,但是在何晚的身边,唐礼臣那些个凌厉全然消失不见,就连决断也时不时地变成了妥协。

唐礼臣侧眸望了望天色,又是一个绚烂的夕阳。少年的目光茫然而懵懂,乌压压的睫半阖在潋滟的眸子上,唐礼臣的心里微微一动,觉得自己就像是哄骗小白兔的狼外婆。

事实证明,唐礼臣果真是在哄骗小白兔。

狼外婆的嘴角扯出一抹温柔之至的笑,问小白兔:“阿晚,你觉得我好不好呀?”

小白兔愣愣地点点头,“好呀。怎么啦?”

狼外婆继续循循善诱:“那你觉得,那些媒婆烦不烦人啊?”

小白兔苦恼了一会,老老实实道:“有点,但是阿婆们也是好意……”

狼外婆露出了一抹胜利的笑,换个问题继续道:“你想,如果她们真的成功了,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你又要一个人了。”

小白兔大惊失色,紧紧地抓住狼外婆的袖子,“你不要走!”

“我当然不走。”狼外婆揉揉小白兔蓬松的发顶,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救命之恩我还没有报呢。”

“嗯?”小白兔疑惑地看着狼外婆。

一刻,两刻,三刻。

残阳的尾巴飞快地溜下了地平线,小小的屋子霍然坠入一片黑暗。

两人的身影全部引进了夜色中,只有那一双眸子还在黑夜中闪着细碎的波光,静默无言中,两片唇瓣轻轻地合在了一起,在何晚惊讶而无措的目光中,唐礼臣低沉磁性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救命之恩,当然要以身相许啊。”

“……”少年静默了片刻,主动迎上了那片柔软的唇。

在死亡与孤独之间,他选择唐礼臣。

6

“礼臣,你还是不回去吗?”

“大哥,你知道的。”

须发皆白的老人一脸愧疚地看着自己同样不复年轻的弟弟,眼里隐隐又有泪意上涌:“当年都是哥哥糊涂啊,要不是我,你也不会……”

“哥。”常年的渔村生活也让曾经的唐家二少爷变得同样苍老,岁月不曾眷顾于任何人,明镜蒙尘,明珠藏垢,昔日明亮的少年也会变成垂垂的老者,“我不怨你,要不是你,我也遇不上阿晚。”

听见这话,唐礼德的神色更加愧疚,他嚅嗫着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顿了顿,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拄着拐杖慢慢往小渔村里走去。

唐礼臣转过了头,继续坐在岸边望着那湛蓝无垠的海面,神色平淡。

过了一阵,一位穿着鹅黄洋装的年轻女子偷偷摸摸地从小渔村里跑了出来,不顾地下散落的砂砾,一屁股坐在了唐礼臣的身边。

“念念,你来了?”唐礼臣微微笑了起来。

“二爷爷。”唐念笑眯眯地应了一句,“您还在等人吗?”

“是啊。”

唐念从她爸爸和爷爷那里多方旁敲侧击才打听出来她这二爷爷的故事。

她原本只是好奇她这原本富贵清雅的二爷爷为什么会弃了一身的责任与浮华跑到这样一个小小的渔村,她自出生时二爷爷就不在唐家,爷爷每年也都会来到这里陪二爷爷生活一段时间,直到她大一点后,也闹着要来。

那时她还没有这样大,二爷爷也没这样老,是十分年轻俊秀的一位青年,比她在城里见过的任何一位男士都要好看。

芝兰玉树也不过如此。

在不知道二爷爷的故事时,她曾经问她的爷爷:“二爷爷为什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为什么要住在那个小渔村里?”

唐念看着她爷爷的表情变得十分的悲伤,他说:“为了等人。”

她又好奇地问:“那您呢?为什么也要去?”

她又亲眼看着她这个一生刚硬坚强的爷爷眼里渐渐涌动上一丝泪意,他哽咽道:“为了赎罪。”

唐礼臣在来到小渔村的两年后回到了唐家。

他的亲信和父母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他,就这样昼夜不休地寻找了两年之后,终于在何晚的小渔村找到了隐居的唐礼臣。

唐礼臣的神色在那一瞬变得很复杂。

亲信激动得当场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唐礼臣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声音有些虚弱,“克祯,你先起来。”

“少爷!我们找了您两年,整整两年了!差一点,差一点我们就要绝望了啊!”名唤克祯的那名青年双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在上句不接下句的哽咽中,唐礼臣也知道了他母亲自从他失踪后就久卧病床的消息。

何晚在唐礼臣的身后默不作声地听着,气氛一时间沉重起来,最后还是何晚率先打破了尴尬,“既然如此,我去泡茶,你们坐下聊聊吧。”

说完,何晚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克祯这才注意到屋内这个清秀的少年,他问唐礼臣:“少爷,这就是您的救命恩人吗?”

唐礼臣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那么一声,又道:“也是我的恋人。”

克祯懵了那么一瞬,半晌,他才不敢置信似的跳了起来,喊道:“恋人?!”

顿了顿,他又道:“少爷,我知道您去大不列颠留洋过,思想开放,可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何晚端着一壶茶进来了。

唐礼臣的表情恢复了以往的惬意,他看着何晚贴心地为他倒好了茶递到了他的手边,唐礼臣微笑着对克祯道:“克祯,你知道了,所以我不打算回去了。”

克祯的神色又激动起来,他想说些什么,又碍于何晚在场说不出话来,何晚却一下子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倒茶的手顿在了半空。

唐礼臣帮何晚倒好茶递给克祯,接着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何晚下意识地就要往回缩,却失败了——他力气太大了,没甩开。

克祯目瞪口呆地接过了他们少爷亲手倒的茶,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少爷与那个少年毫不避讳的亲昵,一下子把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忘在了肚子里。

半晌,他才有气无力地委屈道:“少爷,老爷和夫人还在等你呢……”

唐礼臣的笑意微微一凝,“告诉母亲与父亲我安好即可。大哥……不会亏待他们的。”

克祯痛心疾首,“少爷,您真要为了个男人放弃自己的前途和父母吗?!”

被点到名的何晚表情一怔,唐礼臣则是神色一凛,他蹙起眉心,沉声道:“克祯,注意你的言辞!”

顿了顿,唐礼臣又站起身来,对他道:“跟我来。”

安抚性地看了何晚一眼后,唐礼臣冷着一张脸走了出去。克祯垂头丧气神色恹恹地也看了何晚一眼,紧跟着唐礼臣走了出去。

何晚:“……”

再回来之后,两人的神色都平静了很多,唐礼臣温和地对何晚道:“克祯会在这里住一晚,明日他自己走。”

克祯敢怒不敢言地在唐礼臣身后哼哼唧唧地扭过了头。

何晚听罢嘴角也挽起了一抹笑意,他道:“好。”

这时候克祯才发现,这个少年有一双波光潋滟且含情的眸。

夜半,克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脑子里飞速转动,以求明日还能再垂死挣扎一番。

夜间风大,门板“吱呀”一声开了一条门缝,克祯麻利地从地铺上爬起来,刚好对上门外一张苍白且微笑着的人脸。

克祯:“……”

唐礼臣一觉醒来之后回到了唐家。

唐父和唐母还有他的大哥守在床边,克祯缩在门口,以求努力地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唐礼臣勉强坐起身来,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一番,大怒道:“唐克祯,你他妈的找死!”

这还是唐礼臣生平第一次骂人。

克祯一哆嗦。

唐父:“……!”

唐母:“……?”

唐家大哥:“……?!”

唐礼臣被迫躺了半个月,又在祖祠跪了半个月,他将这失踪两年来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唐父和唐母,以绝食相逼,换来了他们的松口。

他把这场失踪的原因归结为自己的不小心,唐家大哥知道这个原因的时候,堂堂七尺男儿自成年后第一次流了泪。

“礼臣,大哥对不起你,大哥……”唐家大哥眼圈通红,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泣不成声,“大哥鬼迷心窍了啊!”

唐礼臣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我心中的大哥永远都是那个会从各个地方给我带来各种小玩意儿的大哥。”

他微微笑了起来,“人都会犯错的,不是吗?”

一个月之后,唐礼臣踏上了回小渔村的船,唐家大哥站在港口问他:“你刚回来,何必要走那么早?”

唐礼臣的笑突然变得很温柔,“阿晚他其实很没有安全感,我怕他会胡思乱想,偷偷哭鼻子。”

唐父和唐母年龄大了,不愿看到这离别的场景,因此并没有来,唐礼臣又道:“哥,我不孝,父母就交给你了。”

唐家大哥转头拭了拭眼角的泪,轻轻地点了点头。

克祯把唐礼臣的行李运上船,垂着头过来给唐礼臣告别:“少爷,您一路小心,还有……”

抬眼确认唐礼臣没有生气的预兆,克祯才继续道:“您别生何公子的气,他也是为了您好。”

如果不是何晚给唐礼臣下了蒙汗药,克祯也不会这么顺利的连夜将唐礼臣带回唐家。

唐礼臣点点头,“我知道。”

船扬起白帆,太阳逐渐爬到正中,唐礼臣站在甲板上对着他们潇洒地一挥手,算是道别。

曾经沧海难为水,任它泼天的富贵荣华,也比不上他的阿晚。

他已经待惯了那片海域。

几只海鸥盘旋在小船的上空,暖风拂面,吹面不寒,春日还很长,他们的余生也很长。

“会回来的。”

唐念与唐礼臣一同看着这片在阳光下蔚蓝泛着波光的海面,缓缓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她对这个素未谋面却占据了她的亲人一生的少年十分的好奇。她很想回到过去问一问他,送走了深爱的恋人,你后不后悔?在暴雨倾盆的深夜执意出海,后不后悔?若是知道了他就这样寂寞地等了你漫长而又无望的一生,你,后不后悔?

“会回来的。”唐念又十分笃定地说了一遍,像是在劝他,也像是在劝自己。

这四个字似曾相识,时光骤然回流,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绚烂的夕阳之下,一侧头,就能看到少年平静的侧脸和亮得惊人的眸,满天的银河都倾倒在了他的眼中,山山水水几万重,相逢不晚却匆匆。

“人间久别不成悲。”

少年依旧年轻,静坐在椅子上,执笔望向同样年轻的唐礼臣,笑容澄澈而明媚,轻生吟出这一句诗,似知悟,似明了。

是了,一切伤痛都会被时光淡忘。

春未绿,鬓先丝。

人间久别不成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