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桃花扇

楔子

和县的万知县是个富态的中年人,自个儿虽是只会勾勾抹抹地糟蹋宣纸,但丝毫不影响其对书画的喜爱。近来,这位万县令又迷上了荷花,特特请了位名叫阮衡的年轻画师,整天对着满池子的秋季残荷勾勒荷花。

初夏小荷,盛夏碧荷,隐匿水中的嫩荷,顶着莲蓬的老荷……满眼不是绿就是红,阮衡几乎要把自己画吐了。

好在这日前衙来人,说是出了人命案子,需要知县大老爷处理一下。阮画师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拍马屁:“人命案子可是大事,勤政爱民如大老爷,肯定是马到成功,必能给百姓一个交代!”

万知县只是稍稍犹豫,就被阮衡指挥着侍女换了官袍,迷迷瞪瞪地进了前衙。直到在案后坐下,他才回过神来,一把捉住要溜之大吉的阮衡,瞪他一眼:“你别走,留下来陪本官审案!”

阮衡为难:“小的一没官身,二没经验,这不太好吧?”

万知县龇牙一笑,幸灾乐祸:“小样儿,你不是画荷花画够了么?给你换换口味!”

阮衡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他就知道,万剥皮的润笔费不好收,不把他浑身解数给榨出来,这狗官绝不会放他走!

待孙师爷和张主簿等人到了后,万知县就吩咐将嫌犯,也就是死者的丈夫叶秀才带了上来。

叶秀才名叫叶修,年岁不大,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据说是九年前中的秀才,也算是县中一代才子,只是近些年来成了亲,似乎有些分心,才屡试不中,迟迟不能成为一名前程远大的举子。

“怎么就死了呢……明明是一样的羮啊……怎么就不行了呢……”神情恍惚的叶秀才几乎是被人一路牵过来的,蓝色直裰上还残留着褶子,明显有被人抓过的痕迹,而他本人则两眼发直,微微偏了头不知看向何方,嘴里不停地碎碎念,显然受惊不小。

“咳!”万知县重重咳嗽一声,提醒叶秀才回神,又随口安慰了几句,就开始了寻常的问话。

提到妻子的死,叶修也是一头雾水,为难地介绍情况:“今早学生出门的时候碰到了租我家田地的王四,他提了块牛肉央我宽限宽限交租的日期。学生答应后,就将牛肉交给了拙荆,并顺口说了句去年在西湖喝的牛肉羹不错。没想到拙荆就入了心,真的给学生做了。

“可是没想到,喝完之后,学生没事,拙荆却头晕、呕吐,她说是受了凉,歇歇就好,不让请大夫。但是也就不到两刻钟的样子,她就开始喘不上气来,脸红得吓人,后来就……就……大夫赶到的时候……”说着说着,叶修潸然泪下。

“东翁,仵作检查过了,死者蓝嫣乃是中了断肠草的毒,药量还不小。”这时,孙师爷悄声提醒了万知县一句。

万知县听完后,上下打量了下叶修,眼中带着质疑:“同一块牛肉,又是一锅熬出来的羮,怎么你没事,你妻子就中了剧毒了?你可还有什么隐瞒?”

“这,这学生也不知道啊!”叶修似乎听出了知县的意思,急忙大呼冤枉,想了半天,才不确定地接着道,“其实,拙荆喝的那碗本来是我的来着。当时拙荆替我去放外衣了,我看拙荆的碗里漂了只飞虫,就用筷子挑了出来,想想不放心,又舍不得倒掉,所以就悄悄把碗换了……”

说到此,堂上的人齐刷刷地望向他,均不知是该表达同情亦或是质疑。好心有好报?还是后发制人?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阮衡忽然插话:“你们夫妻的定情信物是不是一柄绘着桃花的折扇?”

叶修惊疑不定地望向阮衡,吃吃道:“是,是呀,拙荆确实送过学生一柄桃花扇。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阮衡眉头一皱,对师爷低声请求了几句,后者狐疑地看他一眼,也就照吩咐去做了。

不多时,珍藏在叶修书房里的一柄竹骨白娟绘桃花的折扇就被取了来。阮衡随意地展开,修长的手指细细抚摸过略有些陈旧的扇面,好看的眉毛越蹙越深。

1.赠扇

蓝嫣是山村的孩子,却有着媲美深闺小姐的肌肤,水润柔嫩,吹弹可破。薄薄的桃花面,淡淡的柳叶眉,清凌凌的眸子带着欲语还休的矜持,笑吟吟的梨涡藏着及笄少女的羞涩,当真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

然而,如此的美人胚子却是山村老人不能容忍的存在。

蓝嫣父母早亡,又生就一张桃花脸,再加上清苦的日子带来的尖尖下颌,正应了算命先生嘴里的福薄克夫命。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是断断不肯让这样的女子进门的,而那些破落户的汉子,蓝嫣又实在看不上眼。因而这一耽搁,转眼就到了碧玉年华。

直到有一天,白袍的年轻公子从她门口路过,细细打量了她半晌。她也不怯生,盈盈笑着,拿白瓷碗捧了清凉的井水,清澈的眸子半隐了忧愁,温声软语:“先生,前方路不好走呢,喝碗水再赶路吧!”

白袍公子接过瓷碗笑:“姑娘生了副好心肠,在下也不能白得了恩惠。只是一介书生,别无所长,就会几笔书画,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蓝嫣抿着唇笑,道了个百福:“奴家一向是崇拜读书人的呢!公子肯赐下丹青,是最好不过的了。”

白袍公子从袖中抽出一柄崭新的竹骨白绢扇和一支拇指粗的紫杆画笔,略略沉吟,也未见其蘸颜料,落笔就是一朵朵盛开的桃花,缤纷的花瓣汇成艳丽的红云,在雪白的绢面慢慢晕开,带着别样的诱惑。而远处,则笔锋转淡,勾勒出峰峦叠嶂,峭壁奇石。

远山如黛,桃花如海,蓝嫣水葱似的纤指在扇面上慢慢描摹,眉眼弯弯,笑得腼腆:“很漂亮呢!”

白袍公子温和的眸子蕴着笑意:“小丫头,记住了,把扇子随身带着,必能保你一段好姻缘。若是哪天,你碰到了中意的,而他又不讨厌你的,你就把扇子送他。”

蓝嫣面颊红似火烧,羞涩地笑:“公子就会取笑奴家。”

白袍公子临走前郑重叮嘱:“记着,你俩成亲后的第一顿早膳一定要由你亲手做,做饭的时候把扇子塞进灶中烧了。吃了这顿饭,你俩必能琴瑟相和,白头偕老。”

送走了白袍公子,蓝嫣抚摸着折扇笑得甜蜜,竹骨微凉温润,沁人心脾,带着初夏的清新,宛如女儿家的心思。

对于白袍公子的说法,蓝嫣是不信的,只是实在喜欢那扇子,遂编了段真红盘锦结在扇尾系了,松松地别在腰间,将那不堪一握的小蛮腰衬得愈发纤纤欲折。

说也奇怪,自从得了桃花扇,村民们对蓝嫣和善多了,偶尔去城里买些东西,也总有些年轻后生随行保护,帮着提包问路,俏生生的女孩子俨然如生于乡间的一株初开山茶。

文人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蓝嫣就是在她人生最清澈的时节遇见了叶修。

那一日,进山采药的蓝嫣遇到了难得一见的大雨,慌乱之中只得奔进了山神庙中躲避。倾盆的大雨将蓝嫣从头到脚浇得透湿,唯一干燥的只是那柄被她郑重藏于怀里的桃花扇以及拿厚厚的油纸包好的草药。

待到庙门口,蓝嫣却愕然地发现庙里已经有了位蓝袍的书生,只得略有些局促地请示:“先生,外面雨大,奴家可以进去避一避么?”

正在整理书册的书生抬头看向门口的女子,大雨倾盆,冰凉的雨水顺着薄薄的桃花面蜿蜒流下,在浅浅梨涡里打旋沦陷,模糊的雨幕遮不住女子清凌凌的眸子,那里面流转着祈求与歉意。

叶修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有一瞬间的静止,良久,他才扬起真诚的笑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肯屈尊进庙,小生求之不得。”

大雨继续下着,庙里的男女隔着老远静静坐着,谁都不肯逾越半步。直到下午雨小时,叶修怅然地收拾了书册准备下山。

“你的包裹都湿了,怎么可以用来包书呢?”蓝嫣不满地瞪着叶修,精致的瑶鼻微微皱着。

叶修看得一呆,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美人薄怒,别有风情。许久,他才讷讷解释:“可我只带了一个包裹,这么多书,总不能抱着吧?”

蓝嫣白他一眼,劈手夺下湿哒哒的布包裹皮扔掉,气呼呼地翻出背篓里的油纸包,将它一层层拆开,倒掉里面的草药,又拿手帕擦干净里层,将叶修的书仔细地排好放进去。

直到要打包的时候,叶修才回神,急忙阻止:“别,姑娘的背篓还是湿的,这些药材岂不是浪费了?我将就着抱回去就行。”

蓝嫣一甩及腰的长发,柳眉倒竖,不悦道:“读书人的事儿,怎么能将就呢?”

后来,叶修拗不过蓝嫣,讪讪抱着油纸包走了。

而蓝嫣,因为药材太湿,不得不延迟一天交货,被黑心的药材商克扣了近半的钱款。而她,却不后悔,只是夜半无人时,常常会想起那个蓝衣的书生。

蓝嫣与叶修的结合几乎是水到渠成。经过一年的相处,蓝嫣觉得是时候了,于是就将一直随身带着的桃花扇赠予了叶修,而得到佳人暗示的叶修,当晚乐得几乎失眠,翌日天不亮就找了族中长辈和媒婆上门提亲。

成亲那晚,芙蓉帐暖,叶修抱着蓝嫣,痴迷地吻着她的额头,一遍遍地唤着“嫣儿”,声音轻微缠绵得宛如梦呓。蓝嫣回应着他,流下了幸福的泪水,洇湿了绣着鸳鸯戏水图样的红枕。

新妇素手调羹,蓝嫣抚摸着那柄为她带来好运的桃花扇,忽然生出股不舍。如此的好东西,却这样湮灭在炉膛火焰中,是否过于残忍?

这一刻,她分不清她不舍的究竟是如今的美满家庭,还是为人瞩目的浮华。

最终,蓝嫣收起了桃花扇,毅然将一柄原本找人临摹了,要替换定情信物的折扇扔进了炉膛,然后将桃花扇放回了原处。

而这柄桃花扇,一直以来都是珍藏于叶修的书房。

2.异心

平淡的日子过久了总会生出别样的情绪,蓝嫣就是这样。

叶修的家世不错,尽管父母在婚后不久就先后去世了,却给小夫妻二人留下了三进的院子,足够多的良田,以及一些挂在亲戚名下的店铺。光是收租子,也能供养叶修读上几十年的书。

只是,叶修的才气似乎是耗尽了,一直未能中举,尽管他还是县学的优秀学子,却从天才退化为了有潜力青年。

而蓝嫣,成亲数年,也一直没能怀孕,深深的庭院令她越来越觉得是种束缚。她渴望行走于山间,喜欢看别人歆羡的眼神,向往刺激的生活。

她觉得,她的男人,应该是这世上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是可以蔑视群雄的霸主。尽管叶修对她关爱如初,甚至程度愈甚,几可称之为痴迷、迷恋,但是她却厌倦了这种生活,厌烦了书生的温吞。

又是一年初夏,叶修不忍妻子郁郁寡欢,尽管还要忙于科举,尽管这些年叶家的账目出了不少问题,他仍然主动抽出时间带着蓝嫣去了趟西湖。

就是在那里,蓝嫣遇到了她的孽缘,她生命中第二个男人。

也许蓝嫣不再年少,然而也不知是桃花扇的功效,还是数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宜,昔日的桃花面非但没有凋零,反而欲增丽色,一双眸子流转间带着掩饰不住的魅惑。而身段却不似以往那般弱不禁风,丰腴却窈窕,整个人如开得正旺的绯色桃花。

那日午后,蓝嫣恹恹地趴在画舫上,漫无目的地欣赏着西湖的景色,而叶修就在身边为她剥着一颗颗果子,然后细致地喂到她嘴里。

这时节游湖的人不少,侧面的画舫上一帮世家子弟一直在玩着投壶的游戏,见惯了丽人的他们也难得见到蓝嫣这样即便神情恹恹,也媚色横生的女子,一时间均心不在焉,屡屡失手。

蓝嫣一面享受着他们惊艳的目光,一面又嗤之以鼻,伸出纤纤十指点着叶修的额头娇嗔:“瞧你们男人这点出息!”

叶修也不气,只是反握了蓝嫣的手,宽厚地笑:“是我家娘子生得太美,才晃花了他们的眼。”

尽管厌倦了叶修的温柔,蓝嫣依然很是自得。

就在这时,一支短箭正正投在了蓝嫣手中的瓷杯中,上好的清酒溅了蓝嫣满脸,她惊叫着撒手擦脸,冰裂纹的瓷杯在缓慢移动的画舫中来回滚动,发出或沉闷或清脆的撞击声,在嘈杂的背景中不太明显。

待叶修慌慌张张为她擦好了脸,蓝嫣转头怒视侧面画舫,软糯娇嗔:“谁,谁扔的,站出来!”

棱角分明,眼似鹰隼,带着高高在上漠然的黑袍男子淡淡扫过蓝嫣,微微颔首,冷淡地道:“本……公子适才失手了,还请夫人见谅。”话虽如此,但是语气神态又哪里有半分的歉意。

“你!”蓝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是,她是瞧不起那些倾慕她的男子,但如此冷遇更令她下不来台。

“算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叶修看出这帮人似乎身份不凡,急忙劝阻了妻子。

蓝嫣失望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直到回到住所,才哭得梨花带雨:“你妻子被人这样欺辱,你居然就这样算了,你还算不算男人!”

叶修很是无奈,摊手解释:“投壶嘛,又是在船上,哪还有个准头?再说,咱们两艘船离得又不远,你没看其他人投得更是离谱么?”

“不,他就是故意的!”蓝嫣固执地争辩,双眼哭得微微红肿。

“好了好了,明天为夫去跟他们讨个说法行了吧?”叶修被她哭得心里抽疼,只得硬着头皮许诺。

好在世家子也有好客的,再加上确实想再看一下那位如桃花般的小娘子,故此翌日主动邀请了夫妻二人宴饮。而席间,蓝嫣也知道了黑袍男子的身份,楚江王,商易。

尽管如此,蓝嫣依然觉得憋屈,不情不愿喝了所谓的和解酒,一顿饭的工夫,竟拿刀子似的眼神剜了商易几十眼,然而更让她憋屈的是,对方居然视而不见。

西湖一行,非但没令她开心,反而憋了股无名火回家。

夏末的时候,商易低调地路过和县,偶遇了从县学回家的叶修,被热情的后者一路邀请回家。而这,自然又赢得了蓝嫣一个大白眼。

书香人家,女眷是不能随意见客的。蓝嫣命下人奉了茶,就怏怏退下了,但她却没有走远,而是隐于屏风后。

商易英俊的面上带着深深的疲倦,显然是饱受风尘之苦,人也瘦了许多,只是那股凌厉的气势却愈发浓郁了。

叶修跟他简单聊了几句,话题不知为何就被扯到了军政之事上,商易以手支颐,眼带嘲弄,冷笑道:“刚刚你不是问我怎的如此疲倦么?本王告诉你,本王刚刚从北方回来。北狄肆虐,我大商军队却因为缺粮少药而日益困顿,只能固守长城,被动防御。你不知道,那么大的风沙,那么凶残的敌人,我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外的百姓受苦……

“你们江南,素来就是温柔乡,没受过战争苦,不知打仗难,现如今居然连夏税都要欠着,朝廷指望大户出钱养兵,简直就是做梦!江南之人早就没了傲骨……”

“胡说!”蓝嫣一扯帷幔,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柳眉倒竖,冷眼瞅着商易,眸中怒火翻腾,娇叱道,“谁说江南大户没人性?我叶家第一个不愿意!”

“嫣儿,回去!”叶修大急,他跟商易交往,只是想科举有个借力的地方,并没有想当这个出头鸟。

“小小女子,大言不惭。”商易斜睨着她,冷淡回应。

“你!”愤怒使人冲动,而蓝嫣冲动的代价,就是将叶家这一年收成捐出去了大半。

送走商易,叶修叹气:“嫣儿,你如此大方,咱们商铺年底的周转怎么办?”

蓝嫣惭愧,冷静下来,她也觉得自己糊涂了。她不是不能低头的人,为了自家的日子,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了商易,讷讷请求:“王爷,我家的日子也不是十分宽裕,能不能少捐一些……”捐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蓝嫣觉得她这辈子都没丢过这么大的脸。

而一向对她冷面冷语的商易这次却没有羞辱她,只是静静看她半晌,才无奈叹气:“好歹是嫁了人的人,怎的跟个少女似的莽撞?”

蓝嫣红着脸拿回了部分积蓄,心不在焉地回了家。

后来,也不知怎的,她时常想起商易,想起那个冰山似的男子。

3.情愫

那年冬天,蓝嫣与商易成就了好事,她躺在床上,数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了久违的激情,她趴在商易的胸膛,声音如春雨般缠绵,她一遍遍唤着:“易郎,易郎……”就犹如叶修数年如一日地唤她“嫣儿”。

那次过后,蓝嫣重新让人临摹了桃花扇,而后将真正的桃花扇交给了商易,处理过的赝品则放回了书房。

再后来,商易送过蓝嫣许多据说是宫廷特制的饰品,蓝嫣不敢佩戴,只是偷偷藏起,于无人时痴痴欣赏。

商易似乎很忙,常常需要离开,据说,是战事不稳定。蓝嫣心疼他,有时也会瞒着叶修挪用些银子贴补,权作劳军。

叶家的生意似乎有了起色,佃户的租子也交得及时了,蓝嫣也不再闷闷不乐,叶修终于能放下心思全心读书,甚至狠狠心搬到了县学苦读。

就这样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相安无事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秋天到了,叶修打包去省城参加了乡试,据说感觉不错,以前逢考必过的状态似乎又回到了和县才子的身上。

一切似乎正在走上正轨,然而商易的脾气却越来越坏,越来越焦躁不安。蓝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尽力安慰,试图以柔情抚平他的焦躁。

终于有一天,商易霸道地揽住了蓝嫣,不容置疑地命令:“阿嫣,离开他,我不能容忍我的女人身边还有另一个男人!”

蓝嫣心中既甜蜜又酸涩,她不知该如何去拒绝自己深爱的男人,更不知该如何去离开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

商易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将一包药塞到她的手里,低声交代:“这是一包可以让人失去记忆的药,你把它给叶修服下,办好后,告诉我一声。我就在你家后门等着,咱们骗他写下和离的文书,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吧?蓝嫣心里想着,艰难地点头,她听见自己说:“好。”

决定下手的早上,她想为叶修尽自己最后一份义务,她笑着问叶修,佃户送来的牛肉该如何处理。

叶修似乎是想到了一切好转的起点,乐呵呵地道:“那年在西湖喝的牛肉羹不错。”

蓝嫣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原来,她终究还是舍不得。

熬牛肉羹的时候,她哭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不得不去补妆。将汤羹盛好,下药的时候,蓝嫣的手不停抖,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

叶修回来后,她不敢抬头去看他,只得用替他放衣服去掩饰自己的狼狈。

远远看着相处多年的丈夫,一勺勺喝下牛肉羹,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满足感,蓝嫣捂住了嘴巴,死死遏制住自己的哭声。

直到叶修快喝完了,蓝嫣才坐到桌旁,捧起碗,几乎是囫囵着咽下了牛肉羹。

药物发作时,她意识到似乎哪里出了错误,但是她不敢告诉夫君,甚至不敢去叫大夫,忘情药的事,这要如何说起?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看着叶修急得快哭出来的脸庞,她才恍然明白,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忘情药,而是可以杀人的剧毒。可惜,她是如此天真;可笑,她是如此信任那个男的;可叹,最后肯守在她身边,为她落泪的,竟是渐渐看不上的夫君……她蓝嫣这些年究竟是在做什么?

想来,那些那些所谓的宫廷首饰都是假的吧?而她又偷偷支给了商易多少银子?

她仰望着芙蓉帐顶,终于记起了当年白袍公子的叮嘱:“记着,你俩成亲后的第一顿早膳一定要由你亲手做,做饭的时候把扇子塞进灶中烧了。吃了这顿饭,你俩必能琴瑟相和,白头偕老。”

此时和县公堂,阮衡抚摸着扇面,又问了叶修几个问题,确定他确实不知妻子的某些事情,也就不存在故意调包杀人的可能,良久才发出一声叹息:“县尊,他没说谎。应该就是蓝嫣自食恶果罢了。”

顿了顿,阮衡低声跟县尊将推测细细地说了,而后解释,“这柄扇子虽然刻意做旧,但还是可以看出是近些年的东西。我当年的交代,这丫头显然是给抛到脑后了。”

阮衡怜悯地看着失魂落魄的叶修,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这桃花扇,招桃花聚桃花,婚前尚可留着,婚后却断断要烧掉的。否则,心性不佳者,极有可能会出现破坏福源,致使家门不和的灾祸。而阮衡要蓝嫣素手调羹的意思,就是让这桃花运转化为福运庇佑叶家,而蓝嫣却因一念之差走向了相反的道路。

阮衡看着扇面喃喃自语:“当年给你桃花扇,就是看中了你那双清澈的眸子,没想到,没想到哇……”

而万县令草草了结了案子,却眼巴巴地盯着阮衡,直到把对方惹毛,才搓着手讪笑:“那个,万某前段时间相中了城东的一个寡妇,只是……你看,你能不能,也给我画个桃花扇?”

阮衡抛下伤感,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坏人名节的事,阮某不做,遭报应的。”

万县令急忙辩解:“我们是真心的!她也愿意的!只是这世俗的眼光……让我……”说着,就露出了可怜巴巴的神情。

阮衡却分毫不为所动,扔了赝品桃花扇,起身笑道:“咱们还是继续去画荷花吧!我算是看透了,太容易得来的东西,人们往往不珍惜。没有意志的人,骤然得到的太多,最后失去的也太多。”

说完,年轻的画师大步向外走去,洒脱干脆,丝毫不做留恋。而外面,阳光正是明媚。

后记

在阮衡的建议下,县衙结案时,给出的解释是蓝嫣被老千商易所骗,先后捐出近千两白银为叶家祈福,而后又领了所谓的补药给叶修进补。商易意图通过毒死叶修,控制蓝嫣来谋夺叶家家产,却不想夫妻情深,这才出了乱子。叶修对此深信不疑,总算没有崩溃。

桃花扇的失去,仿佛令叶家回到了九年前,蒸蒸日上,富贵安稳。而蹉跎九年的叶修成功通过乡试,打算在亡妻墓旁结庐而居,刻苦攻读,准备下一科的会试。

至于商易,于次年在凉州被捕,判了斩立决,罪名则是冒充皇族,招摇撞骗,戕害人命,谋人家产。但是官府抄出来的赃物竟然寥寥无几,据说其近年频频失手,竟是全赔了进去。

然而那柄也不知带来是福是祸的桃花扇,却自此不见了踪影。也许,某一天它又会现身于世间,给才子佳人带来一段段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