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山河卷

1.分房

过了荆州,要不了多久就能进入漓江流域,而越往南走,连绵的雨天也就越多。如无特殊情况,即便是赶路的旅人也不愿意踏出客栈半步。

江边一处普通的客栈中像往常一样点亮了灯笼,店小二正想上楼招呼客人们用晚膳,一楼大堂的木门却被人推了开来,一时间,夜风夜雨争先恐后狂涌进来,吹得帷幔“呼啦”作响,灯笼也紧跟着熄了两盏。夜色昏暗中,胆战心惊的小二听到了一个温和的男声:“店家,两间普通客房。”

店小二瞬间放下心来,“噔噔噔”从楼梯上跑下来,谄笑着将两男两女让进大堂,点头哈腰地招呼道:“呦,这么大的雨,客官还赶路哪?快快快,楼上请,我这就让人给四位准备热水!”

进来的四人,一位是身材窈窕,头戴浅露的绿衫女子,一位是头梳双丫髻的俏丽丫鬟,另两位则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青袍,一白袍。而刚刚进门招呼小二的就是白袍书生阮衡。

摘了浅露的绿衫女子生得极美,一双微微上翘的狐狸眼镶嵌在欺霜赛雪的肌肤上,眸光流转间就是一道道勾魂夺魄的秋波,然而,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心气儿不顺,此时女子的脸色可以说是冷若冰霜。

她冷冷睨了眼青袍公子与俏婢,又回头瞅瞅阮衡,贝齿咬着红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眸子在跳跃的烛火中闪了一闪。

刚开好房间,她忽然驻足皱眉,朱唇轻启,声音如珍珠落玉盘般清脆,只是语气甚冷:“小二,再添一间!”

“你这又闹什么?”青袍书生不悦低斥,“就这几天的事儿了,出门在外,如何不能忍忍?”

不想绿衫女子丝毫不给面子,只是冷笑不止:“反正我是个多余的,把房间腾出来给你俩成就好事,岂不正遂了你的意?”

“你!”青袍书生瞪她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

俏丽丫鬟伸手扯了扯青袍书生的外袍,怯怯相劝:“姑爷,算了。反正客房也不贵,左不过是一盒胭脂钱罢了。绿苑小姐喜欢,就再开一间吧!”

“你个贱婢!”绿苑听出其中的挑拨之意,顿时大怒,劈手一巴掌就要扇过去,却被青袍书生捉住了手腕,挣扎不得,后者怒道,“你闹够了没有?路途那么远,情况到底如何还不清楚,你一路上又是胭脂,又是玉钗,真以为自己还是昔日的当红花魁?”

“方郎!”绿苑又惊又怒,脚下踉跄了下,双眼含泪,盈盈欲泣,“你居然为这个贱婢说话?!”

“燕子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夫人的陪嫁丫鬟。”方第容色淡淡,轻轻推开了绿苑。

“好,好,好!方公子还真是痴情,夫人都死了还这么照顾下人。”绿苑一口银牙几乎咬碎,面若寒霜,蓦地发出一声冷笑,带着凉凉的讥诮,挺直了脊背,傲然离去。

阮衡有些尴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再瞅瞅外面的风雨,摸了摸鼻子干笑:“方公子这向导还真不好当。”

方第瞟他一眼,面无表情:“到达目的地后,再给你加三十两。”

“哎!公子客气了!”阮衡立即眉开眼笑,吩咐了小二去准备晚饭,自己则钻进房间去换衣服。

下楼吃饭的时候,绿苑虽然还是冷着个脸,但到底不再使小性子,只是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戳着片羊肉,偶尔瞟过燕子的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恨意。

燕子默然不语,只是细致地为方第布着菜,神色从容,然而其低垂的眸中不时划过一抹得意。

方第不理会两人的明争暗斗,只是对着一轴画卷出神。修长的指尖划过细腻如凝脂的画卷,在青绿山水的轮廓上慢慢描摹,眼中带着希冀与迷茫。

无人看到的是,就在那幅带着漓江特色的青绿山水慢慢展开时,阮衡的瞳孔就蒙上了一层阴翳,其右手更是伸到伸到桌下,狠狠拧住了大腿,整个人状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方第对面的绿苑似乎是渴了,伸手提过茶壶,素手揭开壶盖,轻轻嗅了下,小声嘀咕:“什么破茶,那么难闻!”

“小地方,你还想喝什么?毛尖?”方第头也不抬,继续低头看画,丝毫不理会昔日花魁的牢骚。

绿苑讨了个没趣,却罕见地没发火,只是有些硬梆梆地道:“我那里还有些好茶,我去沏上。”说着,优雅地起身,素手捧壶,悠然飘回了自己房间。

阮衡看着绿苑姣好的背影,若有所思,转头看着方第笑道:“贤弟经常欣赏这幅画,倒惹得愚兄也有几分好奇。只是恕我眼拙,这画卷的材质,当真是罕见,不知……”

正在夹菜的燕子面色蓦然苍白,手一抖,一块羊排自筷中坠落汤盆中,溅起几朵油光晶亮的汤花。

方第淡淡瞟她一眼,转而对阮衡似笑非笑:“你不会想知道的。”说话间,眼角上翘,带着抹意味深长。

风雨呼啸中,阮衡愕然出神,方第继续爱抚着画卷,燕子则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已经凉掉的羊排,三人一时有些冷场。

“茶好了!”这时,绿苑已经沏好了茶,眉眼带笑,打破了三人的沉寂,边略显自得地替众人斟茶,边介绍道,“诺,上好的秋茶,路过茶市时买的,你们还嫌我花钱来着。尝尝,这才是人喝的!”

方第稍有些不耐,一口喝干,却是白白辜负了好茶。

燕子犹豫着拿起茶杯,刚要喝,却被人踢了一脚,双目扫了一圈,就看到了正若无其事低头品茶的阮衡。她心中顿时了然,变喝为抿,嘴唇只是碰了碰茶水,就趁着绿苑啃羊排的空当,将茶水尽数倒在了自己汤碗中,与羊汤混合在了一起。

晚饭用罢,绿苑率先起身,嘟囔道:“困死了,我先去睡了,谁都不许吵我。”

方第心不在焉,吃得很慢,分明听见招呼,却不理会,只是敷衍地微微颔首,眼神飘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饭菜凉透的时候,方第才慢慢吃完,细致地掖好画卷,他冲阮衡点了下头,就带着燕子回了房间。

风雨交加中,阮衡回首望向窗外,喃喃吐出一个名字:“樱儿……”只是瞬间,就被撕裂消磨在深夜的呼啸中。

2.夜戏

睡至半酣,阮衡蓦地被一声极轻微的开门声惊醒了,警惕地扫视一遍,只见朦胧的黑夜中,帷幔摇曳,猎猎作响,窈窕的身影缓缓而来,胸前一盏昏黄的油灯照出半边姣好的面容,浅笑盈盈,秋波暗生……

阮衡眉尖一挑,这是……色诱?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阮公子,深夜寂寞,就让小女子服侍您吧……”绿苑一身半透明的轻纱在夜风中飘摇不定,连带着她的声音也带着几分缥缈。

阮衡面露迟疑,讪讪推辞:“这……不太好吧?”

绿苑唇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嘲讽,果然,男人啊,都抵御不了自己的魅力!

隔壁客房中,方第早已睡沉,半夜却忽然被人推醒,不满地睁眼望去,只见蜷缩在身侧的燕子冷汗涔涔,嘴唇几乎咬破,她抖着声呻吟:“姑爷,我……我肚子疼……”

“肚子疼?”方第爬起来看了看窗外,皱眉道,“这时候要上哪儿去找大夫?你再忍忍,等天亮如何?”

“可……可……是……”燕子浑身抖若糠筛,声音也是支离破碎,眼中带着楚楚可怜的祈求。

方第没办法,尽管困得要死,也只得披衣出门,临走前叮嘱她:“我去找大夫,先让绿苑先照顾你一会儿,你俩别吵架。”

“好……”燕子痛得面无人色,颤着声音答应,而在房门关上后,她却笑了,宛如盛开在黑夜中的罂粟,带着莫名的诡异。

方第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借着走廊里的气死风灯找到了绿苑的房间,但是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本以为只是绿苑睡死了,而下一刻,他就攥紧了拳头,因为,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斥责:“绿苑姑娘,请自重!”

绿苑?绿苑!

方第脸色忽白忽红,他愤然转身,大踏步奔到阮衡房门口,抬脚猛力踹开,立马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薄纱半褪,媚眼如丝,娇羞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霸道地趴在衣衫凌乱的书生身上,而书生那一瞬间的表情分明是惊恐愤怒!

“你这个贱人!”方第赤红着脸,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绿苑猛力扯下来,随手一个耳光就扇了上去。

“方……方郎?”绿苑春情退却,脸色蓦然苍白如纸,她惊惧地看着方第,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你不是……”

“客官,不好了!”小二似乎还嫌不够乱,竟在这个当口冲了进来,慌里慌张地嚷嚷,“刚刚小的巡视房间时看见,看见您的婢女忽然口吐黑血,似乎是中毒了!”

“中毒?!”几人一起惊呼,俄而,方第如血眸子紧盯住了绿苑,咬着牙根,森森冷笑,“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只怕,你真正想害的,是我吧?”

“不,不,方郎,我没有……”绿刹那花容失色,一面狼狈地裹上衣服,一面急切地辩解,“我,我……咱俩感情那么好,我怎么可能去害你……方郎,你听我说,我,我没下毒……”

“那燕子怎么会中毒?”方第本就疑心重,此时绿苑做出这种龌蹉事,自然是处处看她不顺眼。

“我怎么知道!”经过这么一会儿,绿苑已经冷静了下来,冷着一张俏脸恼火道,“那贱婢准是自己不知偷吃了什么,婢子就是婢子,全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店小二瞅瞅这个,望望那个,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不敢说。阮衡眼尖,急忙递上一角碎银子,和声鼓励:“小二哥是知道些什么吗?你尽管说,出了这个门,谁都不会知道。”

店小二犹豫着收下银子,才眼巴巴地望着方第弱弱道:“小的收拾桌子的时候,见公子那桌的是壶好茶,而且只喝了一涝,所以小的就上了心,特地捧了回去给大厨尝尝鲜。结果……”

说到此,他似乎受了什么惊吓,偷眼望望绿苑,讷讷而言,“大厨师傅喝完一整壶就晕过去了,怎么推都不醒……掌柜的说,那里面,有蒙汗药……”

“蒙汗药?”方第蓦然转头,如刀戟般地目光盯住了绿苑,淡淡冷笑,“茶是你沏的,这种东西也只有你这昔日花魁才会有,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药是我下的!”绿苑倒也干脆,颇有些恼火地道,“但我也只是下了蒙汗药,谁知道那贱婢是如何中的毒?”

“你觉得我会相信?”方第斜睨着她,摆明了半个字都不会相信,而后漠然扫过阮衡,淡淡质问,“她来你房间做什么?”

“这个……”阮衡顿时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方第将一锭银子扔给店小二,吩咐道;“麻烦先去外面帮我请个善解毒的大夫。”店小二捧了银子离开后,方第又看向了阮衡。

“好,好,好!”绿苑一看见方第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戟指着他怒道,“当年我自赎自身,委身下嫁,可曾要了你半两聘礼?我要杀你,早就杀了,当初又何必与你……”说到此,绿苑眼圈忽然就红了,她抬袖擦擦眼睛,转身看着阮衡正色道,“阮公子一定很好奇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找画里的地方。现在我告诉你……”

“住口!”方第一下子撕裂了淡然的伪装,当即怒发冲冠,又是一记耳光扇了过去。

“我偏说!”绿苑奋力挣开方第,喘息着大吼,“那画里,藏了个,秘密,只要找到……啊——”

“不要!”

女子凄厉地尖叫划破黑夜,鲜血飞溅中,绿苑的惨叫与阮衡的惊呼几乎同时响起。待方第回过神来时,只看见了喷溅的鲜血,而绿苑雪白的脖颈被固定帷幔的铁钩划过,汩汩流血,奄奄一息。

“天哪……”阮衡呆愣了有半刻钟,才踉跄向外跑去,“我,我去找大夫……”

“不许去!”方第一声低吼止住了他的脚步,而后,后者惊恐地睁大了眼,平素淡漠的方公子此时居然狰狞得可怕。

方第低头看看怀中一息尚存,难得露出哀求之色的女子,狠了狠心,忽然手臂发力,将女子从大开的窗口中抛了出去,只听一声重物落水声,滚滚江水就裹挟着女子不见了踪迹。

阮衡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颤抖地喃喃自语:“她……她还活着啊……”方第猛然回头,冷森森地瞪了他一眼,后者立马如受惊小鹿般跳起来弱弱道,“我,我去打水,清洗,清洗一下……”

方第满意地点点头,这个人还算聪明,知道他自己也逃不了干系,只能帮忙瞒着,暂时还不用……如果不是那地方只是阮衡一人知道,自己早就……

他看不见的是,阮衡转过身后,眸中划过了一抹雪亮的冷意,那是一种看透了世事的睿智。

3.梦魇

燕子因为吞下的毒不多,所以捡回了一条命,但也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

第三天她刚能扶着扶手下楼,就迫不及待地伺候她家姑爷。待给方第盛好米粥后,环顾四周不见绿苑,燕子颇有些奇怪,转首问方第:“绿苑小姐呢?还没起么?”

方第一声不吭,只是拿勺喝粥。阮衡如坐针毡,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绿苑小姐想要跟在下……恰好被方公子撞见,羞愤难抑,跳江自,自杀了……”

“当啷!”素白的瓷勺碰撞在瓷碗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而勺子的主人却犹如被抽走了魂魄般双眼无神。

良久,燕子才哆嗦着青白的嘴唇,带着哭腔央求:“姑爷,我们回家好不好?我怕……”

方第低头看她,许久,唇角才勾起一抹讥诮,轻轻低语:“此时放手,你觉得,有可能么?我已经失去了那么多……”

燕子咬住嘴唇,将眼泪硬生生憋回去,只是不断颤抖的单薄身子还是暴露了她的惊恐。

后来,她似乎下了某种决断,安安静静地吃了粥,一言不发,只是偶尔瞟向阮衡的眼神中带着慌乱与犹豫。

“难得是个晴天,今天再休息一天,明天上路。”饭后,方第仔细地擦过嘴唇后,淡淡吩咐一声,就又抱着画卷回了房间。

“阮……阮公子。”燕子枯坐一会儿,抬头邀请阮衡,“防蚊虫的药不多了,您能陪我去趟药店么?”

阮衡惊讶:“这种事情我来做就好了,燕子姑娘身体还未好,还是好好休息吧!”

“没事,就当散心了。”她很勉强地笑笑,手指绞紧了衣角。

阮衡定定看她半晌,才微笑颔首:“好。”

雨水浸透的青石板色泽幽深,在秋日的早晨渗着森森的寒气,路人踩过之后都有种寒气自脚底板沿着脊柱向上攀的感觉,而心中有鬼的人,感觉更甚。

燕子一路上颇有些心不在焉,不是磕了,就是碰了,阮衡不得不跟紧了她,随时准备扶她一把。买过药后,燕子又去首饰店买了只铜簪,看看到了中午,她轻声请求:“阮公子,陪我去趟江边吧?我想买条活鱼给姑爷做汤。”

阮衡迷惑:“燕子姑娘,现在是中午,鱼贩该收摊了吧?”

燕子拉着他的衣袖,红着脸小声道:“去看看嘛,没鱼,看看风景也是好的。”

“好,我陪你去!”被俏丽佳人软语央求,阮衡似乎骨头都轻了几两,马上化身护花使者,牵着燕子向江边走去。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江边稀稀落落,基本没什么人。燕子拉着阮衡,沿着碧玉带似的漓江散步,看似漫无目的,只是这路却越走越偏,到了最后,竟走到了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

“燕子,咱们回去吧?”阮衡似乎才察觉出了不对,低声提醒,“这里太偏了,万一碰见了劫匪……”

“嗯,我听阮大哥的。”燕子乖巧点头,甜甜一笑。阮衡也跟着傻笑,牵了她的手往回走,然而,佳人却脚下一个踉跄,眼看就要着地,阮衡急忙像很多毛头小伙子那样,挺起胸膛迎上去,就在这时,一支锋利森寒的簪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胸口……

燕子甚至已经扬起了笑容……

而下一刻,她的笑却僵住了。

阮衡回到客栈的时候,方第正持了画卷在楼梯上等,见他进来,才懒洋洋地下楼哼道:“我还以为你跑了。”

阮衡笑笑:“公子的银子还没付清呢!”

方第驻足,似笑非笑打量他一眼,颔首赞道:“你很聪明。”

如果阮衡敢跑,那么方第绝对会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前者头上。反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发生什么也不稀奇。

等了半天,不见燕子回来,直到方第皱眉,阮衡才小心地道:“燕子姑娘让我拿着东西先回来,她说要去车马行看看还有没马车可租。”

“这个贱婢!”方第拍案大怒,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冷静了下来,索然地挥挥手,“算了,她不愿意跟着就随她吧。”

“方公子真是好脾气。”阮衡摸了摸鼻子,干干笑道,而后两个大男人食不知味地用过晚膳,先后回房休息。

昏暗的油灯下,方第一遍遍抚摸着那幅青绿山水,眼中带着痴迷与狂热,全然不似白天那般淡然淡漠。当油尽灯枯时,他搂着画卷,似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怅惘,带着庆幸,也带着对未来的忐忑。

血色的火焰映红了方家的天空,轰然倒塌的书房,狼狈出逃的少年,辗转挣扎的少女,在那个炎炎夏夜汇成了永不消散的画卷。

狰狞丑陋的疤痕,迟迟不到的花轿,窃窃私语的八卦,是少女心间永留的刻痕。

初见时的惊艳,伤愈后的惊吓,得到消息时莫名激动,是少年此生难忘的情愫。

而最终,那些最纯粹的东西都湮灭了在利益与算计之中。

朱樱,那个毁誉参半的女子,生于富贵,亦死于富贵。

“樱儿……不是我……是你,是你自己跑得慢……不要……”方第从梦魇中挣扎转醒时,天边刚刚露出熹微的晨光,看样子,近日必是明媚的晴天。

他捂着额头翻身坐起,神情恹恹,似乎还未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女子凄厉的尖叫仿佛还在咫尺之间,足可穿透耳膜。

“方第,你这个伪君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其实,她也曾那样温婉哀怨地问过他:“方郎,既然你害怕我,你在乎的只是我的容貌,又何必执意娶我?”

而被他反复记起的,则是生命流逝到最后时,她释然地呢喃:“难怪你如此坦然,你从未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怎么会,心生愧疚?”

愧疚么?也许吧!

方第更紧地握住了画卷,朱樱走了,绿苑走了,如今连燕子也走了,那个阮衡迟早也要干掉,这天地间,能信的,可信的,最终也只有自己。

他所能依仗的,也只有这幅画卷了。

4.宝藏

几天后,当阮衡带着方第跋山涉水,到达漓江之畔时,初升的朝阳正正照在澄碧的江水上,真真是一江水碧千层金,令人叹为观止。

方第迫不及待地展开画卷,比对着一处处风景,直到看见一个幽深的溶洞,才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收拾了火把,连滚带爬地扑向洞内。

“方公子,你小心点!”阮衡看似好心地一句提醒,却惹得方第蓦然驻足,后者深呼吸几下,转过头来笑眯眯道,“是在下鲁莽了。这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是要阮公子带路才行。”

“这,这个……这洞很深的……”阮衡踯躅不前,沉吟不定。

方第却看得心中冷笑不止,伸手入怀,将一锭银子拍在他手里,沉沉笑道:“这是定金,待会儿必十倍奉上。”

“十……十倍?”阮衡眼睛蓦然亮了,结结巴巴道,“不,不要那么多,五倍,不,两倍就行,只要您肯放我走,不再追究前事!”

方第深深看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他点头回答:“好。”

阮衡得到肯定地答复,立马跑前跑后地张罗好进洞的东西,乐颠颠跑在前头带路,引着方第进入洞穴。

洞深且长,寂静得只能听到水滴坠地和火把燃烧声。在滴滴答答和噼噼啪啪的混合声中,甬道终于走到了尽头,昏暗的火光映出金灿灿的元宝,玲珑剔透的水晶莲灯,流光溢彩的步摇钗子……琳琅满目的珠宝随意地堆积在甬道尽头,足足有半人高。

“发财了……”阮衡流着口水呢喃出声。

原本也处于呆滞状态的方第闻声回神,微笑点头:“是啊,发财了……可惜……”话音未落,袖中匕首刺出,翻转,抹脖,收手,后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无懈可击,直到这时,他才说完最后几个字,“没你的份儿了。”

阮衡傻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在一片氤氲的血色中不甘倒地。

方第揣好匕首,慢慢走近宝藏,一遍遍地欣赏,面上如痴如狂,瞳孔中带着一簇簇金色的火焰,那是一种对财富的极度渴望,疯狂而炽烈。许久,他终于不可遏制地放声狂笑,笑声中带着寂寞与悲凉,带着泪水与汗水,带着焚毁一切的欲望。

“这么一大笔宝藏……”良久,他才停歇下来,喘着气喃喃自语:“樱儿,你死得不冤……绿苑,你死皮赖脸地跟着我,不就为了这个么……燕子,你这个上不得台面的,白白错过了与我分享快乐的机会。不过,也幸亏你走了……否则……”他轻蔑地扫了眼地上的尸体,阴沉道,“不过,我这人,向来没有留把柄的习惯……待我做掉燕子,呵呵……”

他看着金沙自指缝流泻,憧憬着坐拥金山,美人绕膝的日子,嘴中不停地碎碎念,却没有察觉到那些金银珠宝的华光在慢慢黯淡。

“看来你是承认是你杀了朱樱了。”忽然,一声凉凉的发问打破了方第的幻想。

“谁!”被从幻想拉回现实的他霍然回头,却不敢置信地呆滞当场。

阮衡一身染血白袍,背负双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曾经的懦弱与贪财正在从他身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沧桑与睿智。

“你,你是人是鬼?”方第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忍不住咽了口吐沫,眼神有些发直,“我明明……”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抓一只黄金烛台,只要抓到了,他就可以就地反击……然而,这一抓却扑了个空,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摊颜料,哪里有什么金银珠宝。

不敢置信地揉揉眼,他惶惑地扫视四周,却悲哀地发现,阴暗潮湿的甬道空空荡荡,唯一会发光的只有丢在地上的桐油火把,那些跳跃的火光映在石壁上,拉出扭曲狰狞的倒影,如索命恶鬼般紧紧包围住他,令他几欲窒息。这一下,他更是傻了,只觉得如坠冰窟。

“你明明杀了我,可我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阮衡微微一笑,接过方第的话。他的眸子似星辰,似深潭,晶亮而深邃,他俯视着方第,淡然开口,“很奇怪是不是?方第,你杀了两个深爱你的女子,就从未想过她们会怨恨你么?”

“不!”方第被这一连串的怪事搞得心惊不已,眼神有些躲闪,“绿苑她爱的不是我,是这批宝藏!当年我说要给她赎身,是她自己舍不得青楼的浮华,后来,后来听说我这里有宝藏,又……”

“那么朱樱呢?”阮衡眼神犀利如剑,冷冷地射向他,语气中带着愤怒与痛惜,“她是那么爱你,那么相信你,你居然……”

“她不爱我!”方第蓦然大吼,“她只是,她只是长得太丑,嫁不出去,才赖上了我!我,我好歹成全了她嫁人的梦想,没让她孤苦一辈子……”

“够了!”阮衡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带着雪亮的冷光,他把玩着不知何时到了手中的画卷,玩味笑道,“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讥诮地瞅他一眼,阮衡嗤笑,“因为这幅画是我画的呀!画在了……樱儿的背上。”

阮衡眨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湿润,继续道:“当年,樱儿的父亲救了你爹,你爹为了答谢,就给你俩订了娃娃亲。十三岁那年,你第一次见到樱儿就惊为天人,自此痴迷不已,百般讨好。

樱儿也是年纪小,被你哄得不知世事,只觉得全天下就你最好。十四岁那年,你偷偷在书房看禁书,正好樱儿进去,你以为是你爹,急忙将书塞进被子,但是却在慌张中碰到了烛台。樱儿要叫人灭火,你却怕被长辈责怪,执意不肯,你们两个孩子能管什么事?

后来,火越烧越大,当终于不能遏制时,你这个懦夫,居然抛下樱儿自己逃跑!”说到最后,阮衡面带怒色,以画卷指着方第,直欲嗜人。

方第骇得面无人色,拼命辩解:“不是这样的,是她自己跑得慢……不怪我……”

“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难怪,难怪……”阮衡若有所思,俄而又冷笑一声,淡淡质问,“自己跑得慢?如果她不是被你那本禁书绊倒,如果不是你急着逃跑,又推了她一把,她如何能被困在火海中?”

这一刻,阮衡与浑身浴血的女子仿佛重叠在一起,那一声微弱的呢喃似乎就在耳畔,“难怪你如此坦然,你从未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怎么会,心生愧疚?”

“是她,是她告诉你的对不对?”方第也不知是情急智生,还是吓坏了脑子,此时居然指着阮衡怨毒骂道,“奸夫淫妇!”

“我是她师傅。”阮衡懒得跟他置气,只是闲闲解释,“我大了她许多岁,我教她时,她只是个孩子。”顿了顿,他又面色一变,带着森森冷意斥责,“方第,你行啊,毁了樱儿的容貌不说,又杀了她的人。据我所知,这剥人皮是在人活着的时候才好进行吧?”

“不是我,是绿苑!”方第明显有些崩溃,放声尖叫,“是那个贱人,她说她会剥人皮,我才……”

“是么?”阮衡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眼中寒光一闪,身形急速暴退,下一瞬,持着匕首的方第就如蓄满力量的猎豹般一跃而起,出现在了阮衡刚刚站的地方。

“刺啦!”裂帛声之后,一片白色的衣袂缓缓飘下,与此同时,方第的匕首再次递出,直取阮衡心口!

阮衡皱了皱眉,侧转一步,右手出手如电,紧紧扣住方第的手腕,微微用力就卸掉了上面的力道,随着“当啷!”一声脆响,短小的匕首掉落地面。

方第眼中带着疯狂,直勾勾地瞪着他,嘶声怒吼:“是朱樱让你来的对不对?不是我,我没杀她,是她自己扛不住才死的,动手的是绿苑……你应该找去找绿苑……你去死吧!”

“死不悔改!”阮衡冷笑一声,猛不丁将他推倒在地,而后从袖中抽出一支画笔,闭目沉思了会儿,手腕微动,大片大片的赤色华光自笔下泼洒而出,瞬间弥漫了甬道尽头。而地上的方第却蓦然瞪大了眼睛,如同触碰到了最恐怖的事物,放声嚎叫:“火!火……救火,快救火——”

那些赤色的华光飞舞旋转间似乎带了极致的炽热,方第扭曲着俊面,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挣扎,却挣不出华光的缭绕。

然而,诡异的是,方第的身体分明完好无损。

“啊,还有你,我似乎忘记了。”在赤色华光照耀下,阮衡平凡的面容慢慢变化,变得面如冠玉,举手投足宛如天神,此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入袖,取出了一只小巧的金笼,挥手散去笼子,里面羁押的少女狼狈滚出,竟然是燕子!

燕子迷迷瞪瞪半晌,才感觉到华光的灼烫,急忙跌跌撞撞扑到方第身边,带着哭腔哀求:“姑爷,姑爷,您放手吧,放手吧——他全知道了……我没用,我本来以为,只要,只要我杀了他,您就会跟我回去……

可是,可是我杀不了他……姑爷,他,他就是当年教小姐作画的先生啊,小姐背上的画就是他做的……我,我早该想到的……”

方第死死盯着阮衡,忍着灼烧的剧痛,一字一顿地问:“那所谓的宝藏……”

阮衡好整以暇,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凉凉地道:“这个呀,你似乎应该问问你身边的这位。”

燕子抱着方第痛哭不已:“姑爷……根本就没什么宝藏……当年,你嫌弃小姐面目狰狞,不愿娶她……可我,可我喜欢你呀……我,我不想嫁给别人,就……就编出了那个谎言……姑爷,没有宝藏,没有藏宝图,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我什么都告诉你,那天在客栈里,是我自己吞了毒药,我,我只是想把绿苑从你身边赶走,我,我没想让她死啊……”

“没有……没有宝藏……”方第眼神空茫,呆呆地望着洞顶,整个人犹如抽走了魂魄般木然。

在燕子的嚎哭声中,阮衡收了画笔,捡起自己的白袍碎片,慢慢走出了溶洞。

赤色华光一直绵延到午后才渐渐消散,而地上相拥的男女身体完好,人却没了声息。

5.后记

几个月后,阮衡在朱樱的坟前将那轴人皮画卷慢慢烧掉,袅袅青烟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笑得天真烂漫的少女。那样的春日,终究一去不复返了。

当年他为了掩盖少女背上的狰狞伤疤而做的画,想不到最终酿成了如斯惨剧。

其实朱樱经历了火海逃生,对于方第的真心也是有所怀疑的吧?不然,又何必拒绝自己为她用画笔恢复容貌的好意?

那时,将将及笄的少女在秋风里笑得落寞:“师傅,我想知道,他爱的,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我这张脸。”

原来,她不恨方第害她毁容,只是被伤愈后方第的反应所刺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