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燕归巢

楔子

杜三三见过楚霄两次,都是在别人的回忆里。

或是俊秀挺拔,或是阴鸷狠毒,不像现在这样,一副将死之人的暮气。

他是真的快死了。断肠散深入骨血,游走在他身体的每一处。

时间紧迫,三三省去繁文缛节,斟满一杯忘忧酒,单刀直入道:“上将军,请吧。”

曾经年轻坚毅的一张脸,如今已是皱纹横生。楚霄颤抖着拿起酒杯,面容因痛苦而扭曲,“那就拜托姑娘了。”

解忧阁熏香环绕,三三沉默着挥动衣袖,真火骤然点亮。

火光晃在楚霄的脸上,照亮他冷汗涔涔的前额,将微白的两鬓染上了红色。

他空出的一只手青筋毕露,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因为端不稳杯,洒出的一点酒液,溅在锦袍的前襟。

那里头揣着他的贴身之物,一只纯金打成的小燕子。

1

如今少有人知道,金吾卫上将军楚霄,本是姓燕的。

嘉正年间,闹过一场严重饥荒。父母不得已,将尚在襁褓的他,偷偷放在豪强富户门口,希望好心人捡去收养,让他吃上饱饭。

那日天寒地冻,刘家的门始终不曾敞开。若非盗侠狂生燕前去踩点,顺手牵羊带走了他,他一定早已夭折在那只竹篮中。

他就这样拜在狂生燕门下,排行老四,人称燕四。

燕小妹出生那年,他不过六岁,却已显露超凡天赋。轻功拳法一点即通,内力修为也进步神速,师兄们无不称奇。

狂生燕大为欣喜,玩笑道:“可以啊老四,往后小妹就要靠你保护了。”

六岁的燕四听了这话,满心自豪。他仰起脸,看着师父怀中酣睡的小妹,粉嘟嘟的脸蛋,像一颗饱满的蜜桃。

可她一旦醒来,便会哭得屋室震动,全然没有熟睡时的甜美。

说来也怪,任凭师母唱几支摇篮曲,三哥做多少鬼脸,小妹都不买账。可只要燕四抱起她,贴在胸口轻轻摇晃,她很快便会停止哭嚎,安然进入梦乡。

九岁那年,燕四第一次跟师父外出“办事”,偷走了安平侯府一只足赤金樽。

对这份额外收获,狂生燕颇为得意。本是让徒弟见见世面,没成想老四平日不声不响,办起事来却有出师之势。

小妹更兴奋,伏在燕四膝头,奶声奶气道:“四哥哥在发光!”

燕四不会发光,发光的是他手中的酒樽。灿灿金芒,照彻他疏朗的眉目。

“小妹喜欢吗?”燕四俯身道,眼角眉梢溢满温柔。

小妹点点头,伸出一双小手,抚摸辉芒四射的金樽,天真道:“四哥哥好漂亮。”

她年纪小,说话有时词不达意,让人哭笑不得。

燕四也笑了,轻轻一刮她的鼻子,并不急着纠正。他喜欢听那声“四哥哥”,婉转轻软,甜化了他的心。

侯府的足赤金樽,是燕四得手的第一件宝物,却被他送去熔了,重打成一只金燕坠子。他没打过首饰,穿坠子的丝线选得太长,挂上脖子,竟直垂到胸口,掖在衣服里,根本看不出来。

小妹却不在意,宝贝似的戴着,只顾得上开心。

“四哥哥真好,”她扑上来抱住他的衣摆,“最喜欢四哥哥了。”

那样纯粹的快乐,让他也情不自禁扬起嘴角,“四哥也最喜欢你。”

师娘忍不住出言逗弄女儿,“小妹长大了,嫁给四哥哥做老婆好不好?”

“好。”小妹把玩着颈间的小金燕,仿佛很认真地追问,“什么时候?”

师娘大笑道:“得等到十六七吧。”

小妹那时只是垂髫稚童,连“老婆”的意思都弄不清楚。燕四也不过总角之年,心思单纯如白纸——师娘这句戏言,谁也没有作真。

燕四将这玩笑记了许多年,一生也不曾娶亲,便是如今,他有时也恍惚觉得,自己还在等着小妹长大。

2

依照师娘意愿,小妹扮作男装,假托是外乡秀才的儿子,早早进了私塾,远离江湖纷争。

狂生燕本指望女儿接替盗侠衣钵,如此一来,只好把全副心思,都投在徒弟们身上。

论起为人狂放,手段大胆,燕四远比不上三哥——燕三最像师父,连打抱不平的性格都如出一辙。燕四年轻,却谨慎持重,心细如发,更受师娘的青睐。

到后来,三哥跟着师父闯江湖,燕四则被委以保护小妹的重任。师兄们常说,四弟天天扮成小厮,陪小妹上下学,实在是浪费一身好功夫。

燕四一点不委屈。对他来说,小妹的安全,比盗侠声名重要得多。

私塾不是什么有趣场所,小妹却会给自己找乐子。

她躲在高大的同学背后,缩着肩膀嗑瓜子;指尖蘸了墨汁,偷偷往人家的白衣上蹭;有一次还从家里带了师娘做的腐乳,偷梁换柱地放进先生的鼻烟壶。

燕四劝说无用,板起脸吓唬她,“不准调皮!否则……”

“否则怎样?”燕小妹仰起脸,得意道,“四哥哥舍不得打我,难道舍得跟我爹娘告状?”

一句“舍不得”,把他吃得死死的。

燕四失了一半底气,强撑道:“那也不能纵着你胡闹,辜负师娘一番苦心。”

小妹噘着嘴,“娘最坏了。不让我学功夫,非让我读些没意思的书。”

“你还小,不明白。”燕四叹口气,“师娘是为你打算,希望你过上正常日子。”

燕小妹仍是懵懵懂懂,“现在的日子不好吗?”

偷盗毕竟不是光彩营生。若非出身穷苦,走投无路,有几人会选择这一行当?在小妹眼中,劫富济贫的盗侠,是不折不扣的英雄。她并不知道,父亲最初经过多少挣扎,如今又面临多少危机。

燕四讲不来大道理,只能劝她安分守己,好好读书。

小妹头回见他如此苦口婆心,态度竟慢慢软化下来,“我也不是不想学。可我没有四哥哥聪明,先生说的东西,好多我都不懂。”

燕四看她的委屈样儿,微微一笑道:“不懂没关系,不是还有四哥哥吗?”

以后上课,燕四坐在后排,低着头一言不发,心中却默记着先生的讲学。他生来就聪颖过人,悟性甚高,给小妹补习自然不在话下。

小妹虽想用功,无奈对文章算学,皆是兴味索然。好容易挑灯夜读一回,不到一个时辰,就趴在书卷上,沉沉睡去了。

燕四端着茶点,蹑手蹑脚走进内室。只见灯柱下,小妹睡相酣然,嘴角挂着晶莹的口水,手边是做了一半的功课。

他摇摇头,取了一方软枕,小心翼翼地垫在她的脑袋下,又脱下外衫,轻轻披盖在她身上。

余下的功课,是他帮她做完的。

那篇策论做得极好,文辞畅达,言简意赅,被先生当作范文,在课上朗诵。

起初谁也不信,这篇好文,出自调皮顽劣的她之手。好在有燕四事先打好的小抄,燕小妹面对先生的提问,连背带编,竟然马马虎虎过了关。

“四哥哥真厉害。”小妹一双灵动的葡萄眼,写满了崇拜,“没有四哥哥解不了的难题。”

他多希望,这句话是真的。

3

时日渐长,小妹渐渐习惯了课堂,不再捣蛋惹事。因为燕四的代笔,她还几次大出风头,成了先生口中的“可塑之才”。

树大招风,得了青眼的燕小妹,也招来了麻烦。

一日下了学堂,小妹嚷着想吃五福斋的糖藕。燕四嫌那里地处闹市,人多手杂,干脆让小妹在巷口等着,他去去就回。

燕四行动迅速,不一会儿就拎着纸包,匆匆赶回,却不见小妹的踪影。

有那么一刻,燕四实在吓坏了,双脚像被钉在地上,冷汗如雨而下。

这当口,一声熟悉的“四哥哥”,让他猛然回神,健步如飞地奔向声音的来源。

街巷的拐角,燕小妹被几人围住,显得格外瘦小。

最高壮的那人,是小妹的邻桌李生。李生口吻轻蔑,连名带姓地喊道:“燕楚,你平常不是挺厉害吗?怎么现在躲躲闪闪,像个娘们儿?”

小妹双手护在身前,倔强的眼神透出人墙的缝隙,落在燕四身上。

她的目光骤然明亮,欣喜道:“四哥哥!”

几双眼睛,齐刷刷转向人墙外的燕四。短暂的愣怔后,那几人齐声大笑起来,李生嘲弄道:“跟班小厮倒成了你哥哥?燕楚啊,你到底是什么来路的野种?”

话音未落,他便被闪电般的一拳,生生击中腹部,跌坐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众人大惊失色,没想到这小厮平常那么老实,竟有胆下此狠手。小妹第一次看燕四生气,也吓得不轻,愣愣地盯着他。

燕四这一拳出得太快,自己反应过来,立即意识到失态。

凭他的身手,轻而易举就能放倒这些人。可这么下去,必要惹来注目,小妹的平静生活也许就此泡汤。

为了小妹,燕四可以冲动挥拳,亦情愿闭嘴挨打。因此,他被数人按倒,迎着一记窝心脚时,也并未打算还手。

可那一团青碧影子,却是风一样扑上来。燕小妹使出一股蛮力,死抓着李生健壮的胳膊,小兽一般拼命撕咬。推搡中,她的荷花巾掉在地上,散下一头如瀑青丝。

小妹仍不放手,涨红着脸又踢又咬,恶狠狠地低吼:“你敢打我四哥哥!我杀了你!”

这下连燕四也呆了。他知道她有些狠劲儿,却不曾见她这般凶悍,仿佛一匹暴烈的小马崽,铁了心要将对方掀翻在地。

李生是她的两倍壮,虽未被撂倒,却也吓得不轻,狠命左踢右摔,企图摆脱她的纠缠。

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一耳光扇在小妹脸上。

不过眨眼工夫,刚才还站着的几个人,都哀叫着趴在地下。一个个鼻青脸肿,疼得好似筋骨尽断。

燕四出手向来快狠准,此次更是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燕小妹受了惊吓,被他牵着,火速离开那一片狼藉。快到了家门口,才扯着他愁眉苦脸道:“怎么办呀四哥哥?糖藕没了。”

4

那次风波过后,燕四担心再生事端,于是向师父提出,不让小妹去私塾了。

师父对四书五经,本就没什么好感,答应得很爽快。师娘却严厉质问道:“老四,出了什么事,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燕四立刻跪倒,刚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小妹抢了先,“学堂里那些混蛋,发现我是女的了。娘要觉得没关系,我就接着去。”

师娘一怔,一点不手软,拎起小妹的耳朵,痛斥道:“熊孩子!娘想让你读点书,见见世面,你就不能本本分分不惹事?”

小妹“哎哟”叫唤着,却对着坐立不安的燕四眨眨眼,让他配合自己的谎言。

到底是掌上明珠,师娘虽气,也没舍得下狠手。师父得知,更是遣了三哥,巴巴地送来一包桂花糖藕。

被揪耳朵那点痛,小妹早忘到九霄云外,美滋滋地捧着糖藕,吃得津津有味。

燕四看着,却禁不住地心疼,一面往她耳朵上抹药油,一面蹙眉道:“都扯红了。”

“不碍事。”小妹甩甩头发,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拿着糖藕喂给他,“四哥哥吃。”

燕四怔了怔,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糖藕,叹道:“怎么不跟师娘说实话?明明是我疏忽……”

“你傻呀四哥哥,”小妹吮着指尖的糖汁,“我是女孩,给娘扯扯耳朵就算了,推到你身上,非挨一顿打不可。”

“那是四哥活该。”燕四闷声道,“我应该保护好你的。”

小妹眨着一双碧清的眼,认真坦诚,“可我不想四哥哥挨打。”

那年她十三岁,七分纯真,三分明艳。

燕四的手不觉一抖,几滴药油顺着耳根,流过她雪白的脖颈。

小妹缩了缩脖子,用手背去抹,嘻嘻笑道:“四哥哥,别弄脏我的小燕子。”

燕四含混地答应着,清俊的脸忽然带上几分局促。

这份局促,在后来的两年,又反复出现了许多次。

有时是她捧了师父带回的礼物,献宝似的让他挑选;有时是她抱住他的手臂,撒娇耍赖,求他带自己上街放风;更多时候,只是她托着腮,凝神看他在树下练剑,等他望过来,便立刻展露笑颜,眼底映着融融春色。

如今回想,那是他生命中,最波澜不惊的两年。他不曾经历江湖斗争,也未参与师父对抗权贵的“大计”——两年时间,没有一件惊心动魄的事,发生在他身上。

然而,许多年后历尽艰险,数次命悬一线,他最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两年中,每一个平淡琐碎的细节。

而他最不愿回忆的,是小妹及笄不久后的那场惨剧。

夜半时分,家宅外惊起一片杀声。那时,师父正带着三哥,夜入侯府,偷一匣用于行贿的夜明珠。

眼看门外寡不敌众,燕四提起剑,就要冲出去。

师娘拦住他,将面无人色的燕小妹,往他怀中一推,果决道:“快!走密道!”

燕四只犹豫了一秒,抱起呆滞的小妹,朝后屋的密道狂奔而去。

小妹吓丢了魂,待他抱着她潜下去,好像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哭叫道:“我不走!我不要丢下娘!”

燕四生怕她引来追兵,腾出一只手,紧捂住她的嘴,哑声道:“小妹别怕,有四哥在。”

她挣扎着,指甲掐进他的血肉。燕四一声不吭地钳住她,自己也红了眼圈。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他怀中安静下来,喉咙里阵阵沉闷的呜咽,最终化作无声的悲泣。

5

师父与三哥,皆是技艺纯熟的神偷,却都败给了狂傲的性格。

劫富济贫,奚落权贵,本是盗侠的一贯作风。然而新任的金吾卫上将军,与王侯巨富勾结一气,对所谓的江湖义举,也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誓要铲除盗侠,以安权贵之心。

在这节骨眼上,师父偏偏犯了大错。因得手一批巨财,带着徒弟闯进酒庄,久违地喝了个痛快。只这一次放纵,便不慎暴露行踪,招来官兵金吾卫,给家人惹上祸患。

燕四带着小妹逃出生天,起初并不知道这些——他有别的事操心。

生死攸关的那晚,他们走得很急,来不及带上金银细软。住客栈花光了燕四身上的钱,小妹颤巍巍解下金坠子,让四哥拿去典当。

燕四走到当铺门口,想起她的不舍,又将金燕揣了回去。

那是他偷得最凶猛的时候。盗侠的门徒,习惯窃取珍奇宝物,没有谁像他这样,偷吃偷喝偷衣服,偶尔还偷些胭脂水粉,当作是对小妹的一点笨拙安慰。

藏了十几日,小妹终于不再哭了。她攥紧燕四的手,哑着嗓子,目光却无比坚定,“我一定要给娘报仇。”

报仇的机会来了,却落在了燕四肩上。

他带着小妹,漂泊辗转,才找到几近疯狂的师父。狂生燕把自己锁进一间破屋,没日没夜地谋划复仇,最终成型的计划,则需通过燕四实现。

不论是能力心智,还是性情为人,燕四都是最合适的卧底人选。

“师父没脸命令你,”狂生燕垂首道,“只能恳求你。”

燕四心如油烹,一时不能决断。

直到看见小妹的睡颜。梦中的她,还是那么恬静酣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醒来后又是平淡无奇的一天,大把时光与四哥哥一道消磨。

燕四俯下身子,苍白的手指掠过她的脸颊。

小妹没有醒,只是怕痒似的动了动,梦呓般地轻唤:“四哥哥……”

他取下揣在怀中的金燕坠子,小心地放在她枕边。

复仇本就是颠覆人生的大事。他情愿倾覆一生,只要能为她换取片刻安宁。

“弟子定不负所托。”离开前,燕四向师父深深叩首。

狂生燕百感交集,终是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卧底之计事关重大,燕四答应师父,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尤其是对小妹。

“我对不起她娘。”狂生燕叹道,“就让她远离纷争,平安度日吧。”

燕四更名楚霄,加入金吾卫。凭借出众身手,一路高升,迅速成为金刀佐的备选。

然而,当时的上将军孟铮,既谄媚又多疑。像燕四这样虽勇武过人,却毫无背景,若不能立下大功,只能止步于此。

燕四的大功,是抓获了多年在逃的盗侠——狂生燕。

这是师父的一出死计,为他进入上层,打下了牢不可破的基础。

唯一的失算,是本不该在场的小妹。

那日狂生燕借故买酒,支开了女儿。哪知小妹提前回来,正撞上金吾卫。

看到领头的燕四,她手中的短刀“叮”的一声掉在地上,眼光流转变换,一瞬间失了声音,“四……”

“拿下。”燕四冷冷下令,握着刀柄的一只手,已攥得骨节发白。

那句“四哥哥”,终究没有叫出来。而她脸上的表情,他一生也不能忘怀。每每想起,肝胆俱碎地痛,断肠散亦不可比拟。

6

因这一桩大功,二十出头的燕四荣升金刀佐。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百般斡旋,保下了小妹的性命。

江洋大盗的子女,三年苦工免不了。燕四用尽本事,得到上将军首肯,允许将她发配酒仙庙,做些相对较轻的择米劳役。

狱中的小妹憔悴瘦削,唯有看向燕四的一双眼,迸射着刀刃寒光,“我爹呢?”

问出这话时,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一次,在他面前,小妹没有落泪。她倔强地昂着头,看进他闪烁的眼中,“爹爹说你失踪了,我哭了好久。出去找了许多次,都被三哥抓回去。”

燕四无从知晓,小妹那日提前回家,是想趁着父亲不注意,收拾行装,独自去寻四哥哥。

“他活着我就带他回来,死了我给他收尸。”她这样告诉三哥,坚决得一往无前。

她不问缘由,不顾后果,只想找回四哥哥。如今四哥哥在她面前,安然无恙,锦袍加身,她却咬牙切齿,厉声道:“在我心里,你从此就死了。”

燕四心如刀绞,木着脸道:“酒仙庙规矩繁杂,你去做工,也要留意着些。”

话虽如此,小妹在庙里的半年,从没遭人为难。

即便是不慎坏了规矩,听差得知她的名姓,也就得过且过了。

毕竟,谁也不愿得罪风头正盛的金刀佐。

每隔几日,燕四总要专程派人,到酒仙庙视察。明里暗里送的东西,虽然都被燕姓女犯丢了出去,却也让听差们明白,不管这女犯是何身份,他们都开罪不起。

随着“北麟细作”这一大案的破获,燕四再立奇功。皇上亲授金吾佩,赐封“左金吾”,一时荣宠无双,大有超越上将军之势。

而燕小妹的三年劳役,也因左金吾一声令下减至半年,当天便可回家。

他亲至酒仙庙,为她收拾行装。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没话找话搭讪着,“下个月该满十七了吧。”

话一出口,燕四自己先怔住。师娘那句成亲的玩笑,仿佛还在昨天,眼前却已乾坤倒换,物是人非。

小妹说要嫁给他时,年纪还那么小,他不指望她记得。

可她却冷冷道:“下个月,我就要嫁人了。”

燕四动作一僵,脱口道:“嫁给谁?”

“自然是三哥。”小妹冷笑一声,“我如今是罪籍,又有谁敢娶?”

他想说“我敢”,可师父豁出性命,才让他站稳脚跟,有了现在的位置。现在孟铮未除,大仇未报,倘若就此放弃,他年又如何向师父交代?

“恭喜。”燕四喉咙发涩,半晌挤出这么一句。

小妹仰起头,定定望着他的双眼。她看得很用力,像在找寻什么,却终究一无所获。

“你还有什么对我说吗?”她最后问道。

他想说“等我”,等我报答师父,铲除孟铮,等我丢开这利禄功名,逃出这腥风血雨。

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天,又如何让她等呢?

于是,燕四只说道:“对不起。”

他目送她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耳边轰鸣的,仍是声声“四哥哥”,好似春日惊雷,山鸣谷应,占据他每一处知觉。

尽管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叫他。

7

“飞燕帮”异军突起,是一年后的事。

这个新的盗贼联盟,由燕三一手建立,为的是继承盗侠意志,反抗权贵欺压。而飞燕帮所为,比狂生燕更为激进。

当金吾卫的御赐宝剑失窃,上将军孟铮怒不可遏,下令缉拿飞燕帮全员,一经发现,即可就地正法。

燕四担心身边有眼线,不敢贸然去往燕宅。于是乔装打扮,到三哥常去的酒庄守株待兔,等来的却是素衣盘发的小妹。

他没见过这样的小妹,可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酒庄伙计似乎跟她是熟识,张口问候道:“燕嫂,近来好啊。”

她答应着,带一点心不在焉的微笑。

燕四藏在斗笠下,不动声色地靠近,压低声音道:“告诉三哥,这段时日,谁都不要出去‘办事’了。”

他没有太多时间,只能把想说的一切,压缩成一句长话短说的警告。

小妹猛地抬起脸,满眼惊讶,“你……为什么?”

燕四转身离去,并未回答。他怕多待一刻,苦心建立的层层防守,皆要轰塌成废墟。

冒险传出的警告,却没能引起燕三的警觉。

飞燕帮某个小贼夜入侯府,被提前布下的金吾卫当场抓获,秘密送审上将军。

没用多久,孟铮就让他说出了飞燕帮所在。

一切做得极为隐蔽。燕四得知此事,已是接到命令,带兵出发之时。

临近傍晚,金吾卫精兵杀进了飞燕老巢。庆幸的是,恰逢燕老六生辰,哥几个相约吃酒,躲过一劫。

不幸的是,燕小妹身体不适,留守在家。

抓一个卧床的女子,再简单不过;因此那天同去的兵士,好些人想不明白,带兵的左金吾大人,为何一瞬间面如死灰,话不成句。

8

燕四之所以成为左金吾,是靠着实打实的案子,一步步爬上高位。没有权贵撑腰,他的权力极为有限,无法在上将军的暴怒下,为小妹争取到更轻的刑罚。

他想过鱼死网破。可之后呢?难道要穷尽一生,颠沛流离,躲避追杀?

孟铮的书房内,燕四跪地叩首,“愿供上将军差遣。”

他是孟铮的手下,本来也该让他差遣。可两人都默契地知道,这一次,这句话的含义。

卧底这些年,燕四虽然更名楚霄,却仍记着狂生燕的教诲,坚守底线,不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鱼肉百姓。

可这一回,他真正迈入了孟铮的世界。因为孟铮手中,捏着小妹的性命。

孟铮将女犯赐给燕四,在其府中为婢。

“这犯人长得倒水灵,难怪你心心念念。”孟铮笑得十分下流,“只有一点,她有案底,入的是罪籍。你就算搞出个孩子,也不能养在府上。”

燕四没有那般心思,只想着保护小妹,给她一个安稳居所。

小妹看见他,不像之前冷淡,反而露出一丝哀求,“贱妇有孕在身,请大人垂怜。”

燕四身形僵了僵,半晌俯身搀她起来。

“跟我回家吧。”他贴在她耳边,沙哑的嗓音微微颤抖。

燕四的府邸不算豪华,但称得上干净雅致。后院一棵参天榕树,好像多年前,在燕家的老宅后,亭亭如盖的那一棵。

如今燕四仍在树下练剑。有天黄昏,他无意间抬头,望见小妹坐在高高的门廊上,双手按着凸起的小腹,带着似有若无的恍惚微笑。

燕四长久凝望着她,总觉得在某个时刻,她就要开口,唤上一句“四哥哥”。

然而并没有。小妹在府上受尽优待,可每每面对他,依然是恭恭敬敬一声“楚大人”。目光掩在长睫的阴影下,看不清情绪。

燕三闯过数次,硬碰硬起来,却扛不过府上精兵。有两回没能逃脱,被押到了燕四面前。

最后一次放走他,燕四冷脸道:“再有下次,我不会留情。”

有了权贵巨富的支持,燕四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赃款一时堆积如山,比他江湖生涯见过的都多。

这些他都瞒着小妹,只是每天看望她时,带的补药越来越名贵,送的衣物也越来越丰厚。

小妹的精神渐渐好了些,一日吃下安胎药,竟叫住他问道:“当年你为何离开?”

燕四一怔,苦笑道:“你信我吗?”

她看进他的眼睛,眼中出现了许久未见的坚决,“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那一刻,他想将一切和盘托出,不再扮演她眼中的罪人。

可如今,他却是真正的罪人,走得太远,已经回不了头。与其让她得知真相,心酸自责,不如让她接着恨他,来得更加容易。

于是,燕四移开目光,淡淡道:“为了今天。”

9

小妹生下一个女儿,粉圆可爱。燕四抱在怀中,一阵恍惚晕眩,仿佛时光倒流二十年,她还是熟睡在他臂弯的小小一团。

孩子尚不足月,便被孟铮派人带走,送去淮京城外。

孟铮不顾燕四求情,坚持道:“罪人子女,依照大岳律法,必须送往边县,终身劳役。倘若留在近前,定起祸患。”

女儿被送走那天,小妹哭得肝肠寸断,房中瓷器摔烂一地,“我永远不原谅你!永远不!”

燕四任她发泄,硬起心肠道:“你还想见到女儿,就给我好好活着。”

她活着,却像一具行尸走肉,不言不语,对他视若无睹。

燕四受命南巡,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带上她。

小妹听到他的话,只是抬起空洞洞的双眼,任他亲自打点行装,木然地被人塞进马车。

南巡日短,孟铮并未派出精兵护卫。城外荒野一队刺客,杀得一行人措手不及。

燕四坐于马车之中,静听刀兵相接,将小妹护在身后,短剑早已悍然出鞘。

“小妹别怕。”危急关头,他不假思索道,“有四哥在。”

一片杀声中,他辨认出燕三的声音。

不知为何,燕四高悬的心,竟忽地落了地——如果是燕三,最坏不过取他性命,定不会伤害小妹。

致命一剑从左侧猛然刺出,他此时转向,已慢了半拍。

瞬息间,有个人抱住了他。刀剑没入身躯,刺穿血肉,被安全地格挡在他身体之外。

小妹贴在他身侧,鲜血如注,在玉色衣襟上,开出一朵明艳刺目的赤色红花。

她瞪大的双眼,却不再是茫茫一片,久违地有了些神彩。

“我不信你。”她倚在燕四的臂弯,眼神决然,“我不信你是为了荣华富贵。”

奔涌的血浸润他的手掌,温热黏稠。燕四卧底多年,游走于生死边缘,却没那般害怕。他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声音。

小妹抓住他,用尽全力追问道:“你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走到这一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回家。”他紧紧抱住她,嘶声道,“我带你回家。”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呼吸也愈发困难。燕四手忙脚乱,解开她的衣襟领口,却发现那只金灿灿的燕子,垂坠在她雪白如玉的胸前。

“回去了,就不走了,好么?”她气若游丝,好像十分努力地撑开双眼,让自己能够多看他一眼。

小妹从不敢承认,历尽千劫,她的心仍是偏向他。攸关生死的时刻,命运替她做了选择。

尽管到死,她也没有喊出那声“四哥哥”。

小妹阖眼时,燕四也一道死了,活着的只有一心一意爬上巅峰的楚霄。

他殚精竭虑,多年布局,终于擒获燕三,瓦解飞燕帮。

他联合权贵,暗中设计,取代孟铮,统领八十万禁军。

他辗转城外,接回小妹的女儿,更名楚楚,养在府中。

升任上将军的第二年,他设计陷害了失势的孟铮。后者受尽二十四刑,惨死在清风堂中。

查抄孟家的那天,他立于门厅,听着妇孺苦求,目视满地狼藉。

这便是复仇吗?他搭进半生,痛失所爱,为的就是这个吗?

年近不惑,权势滔天的楚霄,却突然感到人生荒谬,万物皆空。

尾声

青烟中,三三沉声道:“上将军,到时候了。”

把贴身之物投入火中,解忧秘境的入口,将为楚霄打开。

他痛苦的神情略有缓和,那只金燕悬在手中,光华曳动,多年不减辉芒。

“这只坠子,请姑娘交给我府上,一位叫作楚楚的少女。”楚霄忍着疼,语带恳求,“这是她母亲唯一的遗物。”

三三面容一动,“上将军,不把金坠投入真火,是完不成秘术的。”

那意味着楚霄将会中毒惨死,在红尘俗世中,化为黄土白骨。

“万物皆是虚妄,秘境亦不可作真。”死到临头,他平静得近乎冷漠,只有看向金燕时,流露些许温情,“姑娘的酒,让我与回忆中的小妹相见,已经足够了。”

三三默然片刻,忽道:“您知道这毒是谁下的吗?”

楚霄微微一笑,“我知道。”

楚楚不过一介少女,在他面前根本藏不住心机,奉茶时颤抖的手,已泄露了她的慌乱。

可他又能如何呢?她的父母因他而死,难道不许她恨他吗?

三三接过金燕,看着他渐渐缥缈的眼神,追随着这一点金光,像是要目送南徙的燕,终于迎来春日,飞回北方的巢。

而他生命的春天,早已随着那句“四哥哥”,被一道埋葬。他捱不过漫长严冬,也终究回不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