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长相见(大结局)

楔子

三三记得,她陪伴杜玉蘅,已有一千年了。

可这一千年里,有多少时光是在凡间度过的,她却记不清了。

人间生活单调琐碎,酿酒卖酒,日复一日,她早都懒得数了。

庄主却记得清楚。

那天是腊月初七,下了一场小雪。飘飘洒洒,细软缠绵,好像春天扬起的柳絮,落在地上,却转瞬没了踪影。

淮京少见这般温柔的雪天。三三看得有些发痴,全没注意庄主不知何时,已立在她的身后,幽幽轻叹:“二百九十九。”

三三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庄主被除仙籍,贬入凡间,至今已过去二百九十九年。

“仙上……”二百多年没叫过的称呼,就这么溜出她的嘴巴。

杜玉蘅的目光有片刻的凝滞,又迅速恢复如常:“如今只有庄主,哪里来的仙上。”

“庄主宽心。”三三劝道,“三百年就要到了,不久便能回家了。”

“回家?”杜玉蘅淡淡一笑,竟有几分凄楚,“你当真以为,师父还会让我回去?三三,我早已经没有家了。”

不是这样的。三三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在凡间这些年,玉蘅的脾性变得很是古怪,便是三三,也害怕她的喜怒无常。

三三永远忘不了,玉蘅有回喝了点酒,心绪郁结,伏在榻上痛哭不止。她劝了两句,竟被狠狠地斥骂道:“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杯子!”

虽知道是气话,三三也着实伤心了许多天。

1

玉蘅在天上时,并不是这样子。

三三被唤醒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便是她甜甜的笑脸。

“三三,三三,”她的指尖微微发凉,拂过三三的头顶,“你真漂亮。”

“你是谁?”三三问。

听在旁人耳里,不过是一声酒杯的轻响,玉蘅却呆了足足一刻钟。

三三不耐烦了:“怎么不说话?”

玉蘅惊叫一声,抓起三三,往屋外跑去。

穿过雕花回廊,踏过镶金玉阶,等她来到阴凉的地下酒窖,已是气喘吁吁,话都说不连贯:“师……师父,我的酒樽说话了!”

少康席地而坐,长发披散,白衣胜雪。酒窖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有潇洒颀长的侧影,映在凹凸起伏的墙壁上。

“大惊小怪。”他微微转身,面向一身薄汗的徒弟,虽是埋怨,口气倒也柔和,“金玉仙樽本是圣物,有灵性,通人言,说话算得了什么?”

“就是。”三三骄傲地附和,心下觉得这小姑娘生得可人,没想到见识如此短浅。

玉蘅眨眨眼睛,举起酒樽,冲着少康问道:“师父,你也能听见她说话?”

“仙樽与你心神合一,她若显灵,自然只有你听得见。”少康淡淡道,“等你修成上仙,为她点化人形,我便也能听见了。”

玉蘅一双杏眼愈发明亮,央求道:“师父不就是上仙吗?现在就点化了三三吧!”

“又在说些疯话。”少康剑眉微蹙,却是带着笑意的口吻,“我既将这仙樽给了你,自是要你勤加修炼,早日赐其人形。你若这般顽劣惫懒,趁早把圣物还了我,我去找个教得好的勤勉徒弟。”

一听这话,玉蘅脸色变了,紧紧攥着三三,双手背到身后:“我……我同师父说笑的!我勤勉!我最勤勉了!”语毕,像是害怕酒杯真的被收走,一溜烟儿跑出了酒窖。

她转身的一刻,三三瞥见少康俊秀的脸。

他薄唇上扬,细长的丹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玉蘅的背影。

九重天仙家林立,酒仙少康年轻气盛,收徒最为严苛。

玉蘅是他第一位徒弟,年纪不大,排行最长。师弟们见了她,无不恭恭敬敬,称一句“大师姐”。

在师弟面前,她端庄威严,摆足派头。可关起门来,这位仙女完全是两副面孔,尤其面对三三,更是无所顾忌,语出惊人。

一日,玉蘅侧卧榻上,将三三摆在枕边。

黑夜里,她的杏眼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我喜欢师父。”

三三毫不惊讶,随意地“嗯”了一声。

“当年拜师大会,我铁了心要入酒仙门。”玉蘅自顾自说起来,“师父本是走个过场,多亏我软磨硬泡,他才收下了我。”

三三听她唠叨了一天,有些乏了,因此并不接茬。

玉蘅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后来,我成了他的首席弟子,这才得了门中圣物——金玉仙樽。”

后来的事,不用她讲,三三也知道了。

她到哪儿都贴身带着这只酒樽,时日渐长,三三这只仙樽圣灵,便被她的灵力唤醒了。

说来奇妙,甫一苏醒,三三就听她喊自己的名字,却没问过这二字的来由。

如今她知道了——百年一度的拜师大会,正是三月初三。

“你既喜欢人家,何不干脆些明说?”三三好奇道,“可是怕师徒之分?”

玉蘅摇摇头,眼中一派天真:“师徒之分有什么可怕?纲常名教,哄骗凡人就罢了,哪里骗得了神仙?”

三三被逗乐了:“那你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玉蘅的骄傲是真的,随后的不安也是真的,“我只怕……只怕师父不喜欢我。”

2

三三这只仙樽灵体,是酒仙年少时,以自身精血锻造而成。要论圣灵等级,在她之上的,怕是整个九重天也数不出几个。

此等万金之躯,成天被玉蘅捧在怀里,像孩子心爱的玩具,着实是暴殄天物。

好在三三本就胸无大志,对化成人形并无多大向往,反而觉得当下活得挺滋润。玉蘅的聒噪听久了,竟也透着几分可爱。

不过,她最可爱的时候,还是在少康的面前。

少康对很多事都不上心,只对美酒嗜之如命。他的酒窖严禁旁人入内,只有玉蘅例外。师弟们即使有事,也不敢打扰酒窖里的师父,只能拜托玉蘅传话。

她听毕,只一点头,淡淡一句“知道了”,端庄自持。

可一进了酒窖见了师父,眼睛立刻笑成月牙,脸颊蔷薇一般红得温柔,不自觉带上些许撒娇的神气:“师父师父,他们又有事了。”

少康有时在清点仙酒,有时在研制秘方,有时不过是在凝神打坐。但不论在做什么,听见她的声音,他便停下手上的事,转过身来,口气很不耐烦,眼睛却像是笑着:“又怎么了?”

她总是慢慢地说,时不时停下想一想,全没有同三三说话的利落明快。

少康也不催她,静静听着,末了懒懒回一句:“这点小事,你拿主意便好,不必问我。”

可下回她再闯进来,他也不赶她出去,还是那么静静地听,懒懒地答。

这么重复许多次,他俩不烦,三三都烦了,干脆直截了当地对玉蘅说:“你想见师父,去见就是,何必哄骗师弟,让他们三天两头事无巨细地汇报?”

玉蘅被说得有点委屈:“师父讨厌被人打扰,我没事就去找他,他会生我气的。”

三三觉得如果自己有了人形,这会儿一定会翻个白眼。就玉蘅这榆木脑袋,不知谁点化谁呢。

然而作为一个高级圣灵,三三不屑于点醒少女,何况她患得患失的模样,实在有趣得紧。

有一回,玉蘅又带着无关痛痒的小事,高高兴兴去找师父。

彼时,新酒的研制并不顺利,少康把自己闷在酒窖许多天,昼夜不停地折腾。

神仙的精力也是有限的。玉蘅进酒窖时,只见他靠着几块垒起的泥砖,疲倦得睡着了。

那双丹凤眼闭起来,藏住了他的锋芒,睫毛投下的淡影,平添几分温柔的错觉。青白的胡茬,微敞的衣领,恰到好处的凌乱,叫人挪不开眼,就连一向风轻云淡的三三,也略略惊了一惊。

玉蘅呆若木鸡,凝神屏气,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然后,她仿佛中了邪,一步步走近少康,绣鞋的软底踏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

三三感到她心神的波动,自己也不自觉紧张起来——玉蘅这丫头,究竟要做什么?

凹凸起伏的墙壁上,映出她摇曳的剪影。上前,凑近,小心翼翼,与少康侧卧的身影交叠——少女轻吻甜美羞涩,避开薄唇,落在嘴角;微微颤动的睫毛,擦过少康的脸,像一只蝴蝶轻柔的停留。三三没料到她这样胆大,禁不住“啊”了一声。

怪得很,少康这样修为深厚的上仙,自是耳力惊人,可酒樽发出的响声,好像并没惊醒他。

他只是微微一动,调整卧姿,似乎仍在睡梦之中。

突然的响动将玉衡吓得不轻,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少康平稳的呼吸,在她靠近的时刻,悄悄急促了起来。

3

每隔一段时日,少康便要外出游历,寻访三界美酒。以往,玉蘅都是作为大师姐,留在门中主事;此次三三给她出主意,何不跟着师父一起去?

“师父会同意吗?”玉蘅忧心忡忡,可还是硬着头皮去求了。

少康别着一只酒葫芦,听完她的恳求,皱了皱眉:“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你同我去,少不得要在凡间待个三年五载。”

玉蘅大喜:“三年五载算什么?跟师父一起,待上千年万年也是好的。”

“学业不精,倒会说漂亮话。”少康嗤笑道,“还不去收拾行装?”

玉蘅没去过凡间,不知该带些什么,因师父说了“轻装简行”,她便只包了一件衣裳,还有不离身的三三。

既在凡间,自然要扮成凡人。俗世有自己的时间,凡人也有自个儿的寿数,经过一套复杂的换算,玉蘅惊奇地发现,若是身在凡间,师父不过大她七八岁。

“听说人间的师父,都是年纪很大的老头。”玉蘅打量着他俊朗的面容,认真道,“您这么年轻,说我们是师徒,怕没人相信呢。”

“是吗?”少康不置可否,淡淡道,“那便说我们是兄妹吧。”

“这……也不好吧……”玉蘅脸上一红,试探着说,“我们长得不像……”

三三冷哼一声,鬼丫头,小心思还挺多。

玉蘅忽略三三的反应,冲着少康道:“不如,我们扮作夫妻!不会引人怀疑,住店还能省钱……”

“愚钝!”三三再忍不住,“还有更烂的借口吗?神仙都能点石成金,谁稀罕……”

斥责未完,对面的少康,却石破天惊回了一句:“也好。”

酒樽的响动戛然而止,三三哑口无言——这样也好?

事实证明,确实没甚不好。

他俩一个俊逸非凡,一个明艳照人,仿佛一对佳偶天成,令人艳羡。

少康出手阔绰,包下了豪华的天字房,平日吃的茶果点心,也都是点了名,请伙计专程买了送上来。伙计拿的赏钱丰厚,更加热络殷勤,马屁拍得都忘了形:“咱们私下都议论,客官您是天生的富贵人,娶的夫人也是一等一的美,比那画上的仙女还要好看呢。”

玉蘅生得美丽,她自己并非全然不知,可在九重天上,师弟们尊她怕她,谨言慎行,没人敢对她的外貌品头论足。

小女儿家,忽然听到这么直白的夸奖,或多或少有几分自得,正要说声“多谢”,却听少康冷声道:“我的妻子如何,还轮不到旁人议论。”

他沉着脸,一改谦和态度,丹凤眼寒光凛冽,竟有几分可怕。

伙计意识到说错了话,战战兢兢地再三致歉。

玉蘅连忙打圆场:“罢了吧,人家并没恶意。”

少康斜她一眼,摆摆手:“下去吧。”

伙计如临大赦,撒腿就跑,却不忘严严实实关上门。

“他不过夸我几句,师父怎的这么大火气?”玉蘅吃起点心,一面疑惑地看向少康。

少康极不淡定地瞪她一眼,见她一脸无辜地吃着蜜糕,似是有点气闷地转开视线,灌酒一般灌下一杯茶。

玉蘅见师父不悦,忙捧了点心盘凑上去,讨好似地说:“师父,吃块蜜糕吧。”

“不吃。”少康冷冷道。

她并不放弃,拈起一块蜜糕,眨巴着一双杏眼:“就吃一块嘛。”

少康有火发不出,仍旧沉着脸,却就着她的手,囫囵吞下了那块蜜糕。

玉蘅的指尖触到他的薄唇,轻轻地抖了抖。

4

来人间寻美酒,不可不去杜康庄。

厅堂内供奉着一座神像,是个长须飘飘的老者。

玉蘅新奇道:“这是哪位仙家?好面生。”

店内小二耳朵尖,抢着答道:“咱们是酒庄,供奉的自然是酒仙老人家。”

“啊?”玉蘅先是一呆,继而哈哈大笑起来,“酒仙才不是这副样子。人家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就像我家夫君……”

少康轻轻一抬手,不动声色地施了个噤声咒,贴近了低声道:“再说疯话,就给我回去看门。”

玉蘅立刻乖巧了,跟在师父身旁,一块儿上了二楼雅间。

窗外的桃源山,笼罩在温柔的暮色中;恰逢落花时节,清风漫卷——抬眼见夕霞,垂首看落英,确是一番难得美景。

少康出手阔绰,点了最名贵的秘酒,名叫“倾心露”。

起了这么个故弄玄虚的名字,玉蘅喝了一口,未觉惊艳,不免有些失望。

谁知喝到第二口,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欣喜道:“师父,这酒是甜的。”

清冽胜于醇厚,柔柔地划过喉头,有一种奇妙的回甘。

少康偏过头,淡淡道:“这么多年一味嗜甜,可见没有多大长进。”

便是这种带甜味的酒,最会唬人。

玉蘅一杯接一杯,喝得忘乎所以,直到少康夺过酒杯,发话道:“好了,不准喝了。”

她逞能道:“我没醉!”谁知刚一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轻飘飘地倒下去。

少康长臂一伸,迅即如风,及时兜住了她。

玉蘅跌进她怀中,弱弱叫声“师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三三与她心意相通,看得到她的梦境。

梦里的玉蘅还未到拜师年纪,就被父亲带去了拜师大会,美其名曰“见见世面”。

她那时年幼顽皮,看到一半,就偷偷溜出来,四处晃荡玩耍。不知不觉,便晃到一方碧绿的莲花池前,只见池畔侧卧着一个人,一袭白衣,长发披散,似在闭目养神。

玉蘅走近了,本想唤醒他,忽见他身侧一只酒葫芦,从敞开的葫芦口,飘散出醇厚的酒香。

爹爹嗜酒,家中收藏了不少酒葫芦,都不如这只色泽细腻,模样可爱。她立时玩心大起,轻手轻脚拾起葫芦,好奇地把玩。

“仔细弄洒我的好酒。”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她小手一抖,葫芦中的澄清酒液,果然洒出几滴。

那人也不坐起,斜靠着一块青石,睨了她一眼,伸手道:“还来。”

玉蘅也是娇养大的,怎受得了这番态度,还了他酒葫芦,却不悦地皱着眉头:“你是哪儿来的散仙?竟不懂九重天的规矩。趁着上仙们参加拜师大会,在这里倒头大睡,叫天庭卫抓住,可要治罪的。”

那人长眉一挑:“洗莲池方圆百里,皆属酒仙封地,何来的天庭卫?”

玉蘅没想到,这一通乱逛,已经离了宫禁,跑到酒仙的封地上,一下便慌了。刚才装模作样的气势,也即刻烟消云散:“这可怎么办?大哥哥,你能送我回拜师大会吗?”

大哥哥瞧见她变脸如翻书,不禁一笑:“你又是哪里来的小丫头?还不到拜师的年纪吧。”

“下次就该我啦。”玉蘅爽朗道,“我嘛,是一定要拜在酒仙门下的。”

“哦?”那人转着手上的酒葫芦,淡淡道,“听说酒仙性情倨傲,从不收徒。”

“我偏要他收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可爱的倔强,“我倒要看看,酒究竟有何神奇,凡人忘不了,神仙也牵肠挂肚。”

听了这话,那人竟仰头大笑起来:“你这问题,便是酒仙也答不出。”

玉蘅撇撇嘴,“大哥哥自己参不透,可别赖在酒仙头上。”

那人笑了笑,忽将手中的酒葫芦递给她:“你若参透了,记得来告诉我。”

她一接过葫芦,便觉眼前一道亮光,周遭一切骤然隐去,一阵风声掠过耳边。弹指之间,已在正阳门前。拜师大会已经散场,各路神仙纷纷从此离宫。

“玉儿!”爹爹见了她,急忙奔过来,“这孩子,野去哪儿了?”

还没回答,爹爹瞄见她手上的酒葫芦,立刻大惊失色:“这酒仙大人的七宝葫芦,你何处得来?”

5

那只金尊玉贵的宝葫芦,当天就由爹爹亲自登门,千恩万谢地还了酒仙大人。百年后的拜师大会上,她与酒仙重逢,他却不曾认出她——大概对他来说,玉蘅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当时有趣,过后也不会记起。

她的失落可想而知,执拗却半分不减。少康提前离场时,她不顾父亲阻拦,硬是冲到殿前,拦住他的去路:“酒仙大人,您就收了我吧!”

少康仿佛有点讶异:“世间学问这样多,怎就非学酿酒不可?”

“千金难买我喜欢。”玉蘅直截了当地回答,“反正我的时间多,大人不收我,我就等到下个一百年,下下个一百年……”

这番耍赖听得爹爹也捏把汗,生怕她冒犯酒仙;哪知少康听了,竟朗声笑道:“如此说来,我若不收你,岂不误你前程?”

“正是!”她答得响亮,“若不能入您门下,我的大好青春,可都要蹉跎了。”

“你倒伶牙俐齿。”少康摇头笑道,“也罢,爱酒之人,免不了说些疯话。”

他淡淡一句“拜师吧”,听在玉蘅耳中如同天籁。她记得那时他的眼睛,微微含笑,带着点朦胧的醉意。

近来她极少见到那样的少康,唯有琼浆会前日,他说要带她去喝酒听戏时,眼中又出现了一点微醺的笑意。

那时杜康庄的琼浆会,远不如今日盛大,请的都是些同行。少康谎称自己是一家新开酒庄老板,骗到一张请柬——因他出手阔绰,又很懂酒,并未招来怀疑。

玉蘅一身月白绸衫,珠钗点翠,说是酒庄的年轻老板娘,倒也骗得过人。

她挨着少康,坐在戏台下,既没法专心看戏,也不能认真品酒,时不时斜着眼,偷觑身旁坐着的挺秀身影。

其实,玉蘅对人间戏文一窍不通,听得云里雾里,终于忍不住凑近少康,轻声道:“师父,我不知她唱的什么……”

台上女伶身段细软,咿咿呀呀地唱着;少康眼睛看着戏台,嘴唇却凑在她耳际,低声道:“一愿郎君千岁。”他呼出的气息很暖,玉蘅不自觉地一颤。

女伶一回身,一句唱词婉转而出,他依旧目视前方,在她耳边重复戏文:“二愿妾身常健。”

玉蘅脑中一片空白,呆望着台上女伶,千娇百媚地唱了最后一句,只听少康紧跟着柔声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戏要换场,乐声戛然而止。玉蘅像被人当胸一击,动弹不得。

她有点艰难地转过头,却正对上少康的眼神,定定地朝她凝望着。

他眼里似是汪着一泓碧水,又像盛着一潭清酒——玉蘅还未饮酒,已醉得迷迷糊糊。

是少康先开了口,“这出戏,你可喜欢?”

“喜欢!”她不假思索地答,又突然害羞起来,垂头道,“可惜我不懂戏,要是我能……”

到这里,她吞吞吐吐起来,急得三三恨不得立刻化成人形,帮她把心里的话说完:“要是我能学会这几句,唱给师父听,才是最合适的。”

“无妨。”少康淡淡一句,终结了她的忸怩,“我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

玉蘅猛地抬起头,惊喜又慌乱:“你说什么?”她问得很迫切,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少康坐得稳如泰山,将她的手从袖口拨开,握在自己手中:“我说,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直到戏曲落幕,他握着她的手,再也没有放开。

6

自那天起,玉蘅不再唤少康“师父”,却又不敢直呼其名,每次叫他总是别别扭扭。

一晚雷雨大作,玉蘅被雷声惊醒,看见暖阁透出一点微光——少康还醒着。

三三觉出她的犹疑,催促道:“快去找他!”

受了这番怂恿,玉蘅立刻跃下床榻,赤着脚往房内的暖阁跑去。

少康只穿一件单衣,倚在榻上看书,见了她,立即起身道:“地上凉,怎么鞋袜也不穿?”

“我……我怕……”玉蘅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少康一怔,犹豫了几秒,终还是伸手道:“过来吧。”

她如临大赦,欣喜地跑上前去,跃上暖榻,乖乖地蜷起双腿,窝在他身侧。

少康没说什么,只抓过锦被,将她围得严严实实。

“谢谢师……”话没说完,她便卡了壳,一时怔在那里。

少康不在意地笑笑:“一句称呼罢了,叫什么都好。”

玉蘅偏着头,眨巴着一双大眼:“师父喜欢什么称呼?”

他一手握着书卷,一手轻轻拍打着锦被:“我想起从前一个小姑娘,她叫我的称呼,我很喜欢。”

玉蘅登时紧张起来,三三感到她的心揪成一团,面上却挤出勉强的笑:“什么称呼?哪位姑娘?倒是从没听您说起。”

少康依然轻拍着她,嘴角挂上一丝笑意:“大哥哥。”

他吐出这三个字,在她惊讶的眼神中,笑得弯了眼睛:“可惜这小姑娘,如今再不这么叫我了。”

“你……你记得?”玉蘅大惊道。

他停了一停,微笑着看她:“酒有何神奇,你如今可参透了?”

玉蘅脸一红:“我只知道,我喝醉时,便能看见自己最喜欢的人。”

许是因为灯光昏暗,雷声闪电给了她再好不过的借口,玉蘅大着胆子,侧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少康“哦”了一声,手臂很自然地揽住了她:“我如今发现,清醒的时候,也能看到她。”

三三感应得到玉蘅的心跳,从热烈奔腾到平稳安定——她现在很幸福。

这回,少康逗留人间的日子,比往昔格外长,是为了寻到一味原料,酿造失传已久的长生酒。

自九千年前花妖叛乱,天界根除了十种仙花仙果,其中便有长生酒的核心原料——枫露果。

据传,人间曾有枫露果的踪迹,可谁也不能证实。

少康向她坦承:“千年前,我曾下凡点化当时的庄主,发现他从那时起,便在栽培用于酿酒的珍奇花果。如今历经世代,枫露果终于就要问世。”

《琼浆大典》所载千余种仙酒,皆可在酒仙门中寻得,独独缺了长生酒。因此,酿成此酒对他来说尤为重要。

然而,枫露果千年结一株,现今的庄主不肯割爱,少康亦不可强夺,十分为难:“照此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功成身退。”

“功成身退?”玉蘅大惊,“不做酒仙了?”

“做上仙又累又无趣,不如做个散仙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顿了顿,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想爱谁便爱谁。”

7

少康身为上仙,自有一套行为准则,玉蘅却没那样的包袱,坑蒙拐骗全不在意。三三劝她莫要鲁莽,她却说:“放心,我自有妙计。”

所谓妙计,即是运用仙术,化成杜庄主的模样,大摇大摆走进花窖,摘下枫露果。

开头都很顺利,唯一失算的是,她没有精确掌握庄主的行踪。

刚一摘下,正自高兴的当口,她便听到背后一声惊呼,杜庄主见了鬼一般,指着她说不出话。

玉蘅呆了两秒,还没来得及藏起果实,就被杜庄主拉住衣袖:“来人啊!抓小偷!抓妖怪!”

她立时慌了神,又挣不脱对方的力道,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下意识使出仙法,登时将杜庄主震出一丈远,没了半点声息。

盗取仙果,滥用法术,伤及凡人——这次,玉蘅闯了大祸,惊动了九重天。

天帝勃然大怒,火速召回酒仙,命他清理门户,处置弟子。

金殿之上,玉蘅瑟瑟发抖地跪着,不敢抬头面对少康。

少康立在她身前,长揖道:“陛下明鉴,阿蘅此番举动,皆因臣而起,是臣企图酿造长生酒……”

“不是!”玉蘅猛地抬头,打断道,“师父为了袒护我才这么说!我看到花窖里有很多珍奇果实,都能拿来酿酒,才一时起了念头……”

“住口!”少康喝止道,却不能阻止她滔滔不绝,揽下全部罪责。

天帝与酒仙交好,本就不愿重罚他,只撤去人间一半供奉以示惩戒,对玉蘅却不手软,下令革除仙籍流放冥界,永世不得重返九重天。

流放前一晚,玉蘅关在天牢中,最后一次见到了少康。

他形容憔悴:“今日种种,皆是我的过错。”

“伤人的是我,与你无干。”玉蘅垂头道。

少康轻叹一声:“你自小在我身边,我只教过你该做什么,从没告诉你什么决不能做。”

她脸色一变,仰着头,眼中满是倔强:“伤人盗窃都是不该,我认;可喜欢谁不是错,我无错可认。”

“喜欢自是没错。”他别过头,不看她的眼睛,“但若因喜欢误入歧途,甚或殃及无辜,又该作何解?”

她怔住了。

一瞬间,杜庄主的面貌,在她脑海中骤然清晰——待客时总是一副谨慎微笑,在妻儿身边,又是纯粹幸福的笑脸。

然而离开人间的那一刻,她见到的杜庄主七窍流血,定格成仓皇失措的模样。

“我……我不懂……”她垂下双目,颓然道。

“不怪你。”少康轻声道,唇边带着苦涩的微笑,“我比你多活几千年,也参不透这一桩。”

一片沉默中,他站起身:“天帝已收回成命,准许你将功折罪,降临凡间,振兴杜康酒庄。”

如此,她不必做个冥界的孤魂野鬼,可也一样回不了天上。

“师父!”这一声十分凄楚,叫停了少康的背影,“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没有回头,似乎也没有分毫移动,只有垂下的白色衣带,像是被风吹动,轻轻摇摆着。

“有三三陪你,便好了。”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8

玉蘅醒在杜康庄时,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位绿衫美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怪得很,不必对方开口,她就知道这是三三。

她那时痛苦得心如死灰,竟未细想天帝为何收回成命,更不曾疑惑自己的修为何时精进至此,可为仙樽圣灵点化人形。

她不问,三三也不说。

玉蘅记忆中的最后一面,并不是少康见她的最后一次。

她不知道,她在凡间尚未苏醒时,少康曾守在她床边,就像雷雨交加的那夜,看着她安然入睡。

临去前,他亲自点化了三三,嘱咐她照顾阿蘅。

她也不知道,在她被关天牢时,少康公然抗命,与天帝对峙,逼其更改判决。

天帝气急败坏:“你因教徒无方,已失人间一半供奉,现在不清理门户,是要让三界看笑话么?”

“我何尝在意供奉?”少康冷冷道,说话间长袖一振,瞬时天降惊雷,毁坏了凡间剩下的另一半酒仙庙。

他用一贯的离经叛道,和自毁神庙的执拗狂妄,赢下了这场对峙,代价是禁足九重天,潜心酿酒,每年只有一天下界放风,采集果实。

而他下凡的日子,总是选在同一天——杜康庄的琼浆会。

他有时是清秀俊逸的书生,有时是青笠蓑衣的老者,有时是身披袈裟的僧人……总之,只是隐身于人山人海的一位平凡酒客,远远地看她一眼。

她每每现身都很短暂,隐在面纱背后,看不清容貌表情,倒是三三替她张罗前后,忙得不可开交。

坊间传言千奇百怪,有的说她们是天降神女,特来襄助老庄主的孤儿寡母;有的说酒庄故弄玄虚,顶着玉蘅三三的名号,暗地换了新的女子接替,只为制造长生不老的假象。

但无论如何,杜玉蘅确实是位了不起的庄主。

她让曾经自娱自乐的酒家小聚,变成了如今万人空巷的盛会,更将一座酒庄变成了一段传奇。

只有一桩,令某些“有识之士”颇有微词——她对老庄主的独子太过娇纵,竟不要求他子承父业,纵容他舞刀弄枪,成了什么侠客。

玉蘅对这些指责不屑一顾,只跟三三说:“他喜欢便好,只要不伤及无辜,与那些人有何相干?”

几年后,杜少侠成了大侠,娶了一位女侠,还生了几个小侠,隐退江湖,过得很幸福。

再后来,其中一位小侠的后代,少年时便显示了酿酒的兴趣和天分,被接进杜康庄,由玉蘅三三亲自教养。

那个叫春庭的男孩,对酿酒十分认真,连剥玉米制酒曲的小事,也要亲力亲为。

有回他一边干活,一边哼着小调,三三突然的呵斥吓了他一跳:“做事就做事,瞎哼什么?”

他一回头,才发现庄主竟也在身后,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出人意料地,平素不苟言笑的庄主,那天却很温柔:“你好好地唱一遍。”

他有点惊讶,可还是战战兢兢地唱了:“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那是春庭生平唯一一次,看见庄主红了眼眶;也是唯一一次,他觉得她不是世间传奇,只是一个平凡少女,怀着一点无望的痴心。

尾声

每年三月初三,是三三姑娘的生辰,杜康庄歇业一天。

这天同往年一样,玉蘅命人取一坛新酒,与三三对饮。

真奇怪,许多年了,她喝了酒,还是能看见喜欢的人。

她看见少康就站在眼前,一身白衣,风采依旧。

这幻象如此逼真,使她不敢动弹,直到三三盈盈拜倒,恭迎酒仙大驾,她还在呆若木鸡。

少康扶三三起身,对玉蘅说道:“天帝念你诚心思过,将功折罪,已复了你的仙籍。”

“恭喜仙上,可以重回天上!”三三喜道。

玉蘅呆了半晌,忽然一撇嘴,像个小女孩,委屈得要哭出来:“我以为你再不理我了。”

这一句,是对少康说的。

她不在乎仙体凡胎,不在乎天上人间,她最在乎的是少康,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我来接你回家。”这一次,少康笑得分外温柔,“只我如今不过一位散仙,没了九重天的府邸,不知玉蘅仙子,是否愿意同游四方?”

这些年,他虽未酿出长生酒,却已培养出优秀可靠的弟子,个个都能独当一面,成为合格的上仙。

天帝也终于禁不住他的锲而不舍,准予他退隐的请求。

玉蘅先是一怔,继而一笑,灿如春光:“四方为家,甚好。”

杜康庄的传奇庄主,似乎一夜间销声匿迹,三三姑娘美丽依旧,却有哪里不同了。

只有杜康庄的酒,一如既往地醇香美味。

人们一面光顾酒庄,一面谈论传奇,没得出什么结论,却依然乐此不疲。

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了三三的不同——眼角有了细纹,青丝掺了白发,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却比原来开心许多,眼里带着真实的笑意。

这肉体凡胎可是她向玉蘅求来的。

相比仙樽圣灵寿与天齐,无欲无求的命运,她更想不计长短地活过一次,爱过一次。

分别前,玉蘅握着她的手,最后一次与她感应相通。

“谢谢你,三三。”她听见玉蘅的心音,“你要幸福。”

三三报以一笑,俏皮道:“祝愿二位仙上,从今往后,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这最后一句她没有说,也不必说。

至今新修的《琼浆大典》上,“长生酒”一页,仍旧标注着“失传”,倒是新收录的一种仙酒,据说由一对不具名的神仙眷侣所创,为三界爱酒之人向往。

此酒饮之忧思尽解,柔肠百结:便是心如铁石,也能化成绕指温柔;冷若冰霜,也会爱上世间万物。

这酒的名字,也是情意绵绵——长相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