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潋滟秋

楔子

跟了庄主一百年,三三也不敢说,自己很了解她的性子。

说句大不敬的话,她觉得庄主有点古怪。

阴雨连绵,庄主偏要出门散步;这也罢了,散一趟步,竟带回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女,转手就丢给了三三。

“带去解忧阁,喝杯酒暖暖身子。”庄主面无表情地叮嘱,“哦,不要生火。”

三三纳闷不已,既要暖身,为何不让生火?不生真火,怎么行解忧秘术?

但庄主发了话,她也不能违抗,带着湿淋淋的姑娘,步入许久未开的解忧阁。

那姑娘一身素白,站在榻边,有些局促的模样:“我不坐了,不然到处都给弄湿了。”

“不妨事。”三三笑了笑,示意她坐好,“姑娘怎么称呼?”

她怯怯道:“我……记不得了……”

“姑娘莫怕,喝了这忘忧酒,兴许能想起来。”三三安慰着,一面斟好了酒,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擦擦吧。”

阿福猛地跳开,摇着手慌乱道:“擦不得擦不得,我会干死的。”

三三给吓了一跳,笑道:“何至于干死?姑娘又不是一条鱼。”

阿福抱着酒杯,眨巴着眼睛:“我是呀。”

1

炽烈鸟是秋华山花草虫鱼的骄傲。

他是千年一见的金瞳火鸟,诞于秋华山,后经上神点化,成了酒仙的宝贝坐骑,位列仙班,长居九重天上。

万福虽长在水中,但从记事起,就十分向往火的光耀炫目,对炽烈鸟仰慕不已,视之为妖生楷模,言必称“鸟大人”。

“我要勤加修炼,有朝一日飞升九重天,一睹鸟大人风姿。”

她的豪言壮语,别人却不以为意:“等你能离了水,再说飞升成仙的事儿吧。”

万福虽不甘心,却也无法反驳。她有些先天不足,修炼了几百年,依然不能离水而居。只有下雨天,才能化成人形,上岸自由行走。

她见到鸟大人,便是在一个下雨天。

蒙蒙烟雨中,万福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空气,忽而发现潮湿的地面上,无数浇不熄的火星光点。

她觉得新鲜,想也不想,一双洁白裸足,追着明灭的火光,直寻到一座巨大山石前。

山石背后,靠坐着一位朱红锦袍的男子,似是有些吃力地喘息着。雨中不灭的星点,正是从他披散的发间滚滚滑落,好像细碎金粉凌空而降,看得万福目瞪口呆。

红袍男子觉出响动,略一回头,目生重瞳,射出两道凛冽寒光。

那双眼,是万福从未见过,只在传说中听过的金瞳。

“鸟……鸟大人!”她一声惊呼,“您回来了?”

男子一皱眉,按在胸口的大手青筋毕露:“何方小妖?”

只听扑通一声,她跪倒在地,垂下湿漉漉的长发:“小女万福,仰慕鸟大人多年,今得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你认得我?”男子语带怀疑。

“秋华山方圆百里,谁不知道鸟大人的英名?您贵为酒仙坐骑,修为深厚,深得上神青眼,是我们妖精的榜样。”听着像溜须拍马,却是她的肺腑之言。

万福低着头,因此看不见男子微妙的眼神:“哦?你管炽烈鸟叫鸟大人?”

她从小崇拜炽烈鸟,如今一激动,竟当着本尊,喊出了自个儿起的绰号。

“阿福失礼,炽烈大人请息怒。”万福战战兢兢道,生怕炽烈鸟一怒火起,烧了秋华山的花花草草。

鸟大人此刻异常平静:“九重天外不必称大人,叫我离曜便可。”

万福心中狂喜,想不到英名在外的鸟大人,竟如此平易近人,不愧是她的妖生楷模。

一抬头,却发现他眉峰紧蹙,好像强忍着痛苦,大手压在胸口,点点星火顺着指缝,如连缀珍珠般滚落。

“您受伤了!”万福疾步上前,惊慌道。

离曜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点,仿佛有点诧异:“你是……”

“我是潋滟泉中一只白鲤。”前额如遭火燎,烫得万福往后一缩。

“潋滟泉?”他猛地一怔,急欲起身,却忽然使不上力,身形一歪,眼见便要跌倒。

万福眼疾手快,连忙搀扶;无奈身躯瘦弱,承受不住离曜的重量,连带着跌落在他身上。满身雨水,浸湿了离曜一身红袍。

挨得近了,她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离曜大人!”万福疾呼道,全没注意自己的双手,还圈在人家腰上。

2

七宝刀乃天界圣物,可伏妖杀神,号令天兵。

离曜正是被七宝刀伤及元神,裂口处才有火星掉落;内丹一损,他也现了真身。

遍身朱红赤羽,长尾如鎏金,照彻山川,仿若金阳,一扫阴雨灰暗。

万福受不住这般炙烤,一面将灵力输送进离曜体内,一面盯着山涧溪流,估摸着一时半刻后,现出原形的自己,能不能平安跃进水中。

对修为尚浅的小妖来说,这举动危险得很,可为了一心崇敬的鸟大人,她甘愿冒险。

好在离曜修为颇深,补上了灵力,没多久便恢复神志,重聚人形。他调息运气,压制伤势,再一转身,背后空无一人,只有溪水淙淙流动。

现了真身的万福,浸在小溪中,看着离曜环视四周,然后缓缓起身,一步步向她走来。

万福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向他摇摇尾巴。

离曜停在水边,金瞳的光芒柔和许多,“小鱼,跟我上天吧。”

鸟大人一句话,对她如同不可抵抗的魔咒,万福向前游去,记起自己离不开水,又猛地停住了。

离曜好像很明白,翻手变出一只玉壶,又抬手一指,给她施了缩身术,变作手指大小。

“进来吧。”他笑了笑,瓶口朝向她。

缩小的万福望进玉壶,就像看着漆黑山道,兴奋的同时,不免有一丝紧张害怕。

“我先前探了你的神元,只有一魂一魄,先天不足,终身难以离水。”离曜平静地解释道,“要上九重天,非此法不可。”

话已至此,她自然没有犹豫的道理,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似的扎进玉壶。

离曜腾云而去,十分平稳。还没怎么感觉,壶盖便掀开了,她被放入一方净池。

池水明澈,荷香幽幽,风过涟漪起,水底皆是涌动的灵力。

她平日所居的潋滟泉,算得上驰名凡间的福地,与此处相比却黯然失色。

万福愉悦地舒展身体,欣喜道:“大人,这儿真是修炼的好地方!”

离曜撩起衣摆,坐在池边,带着似有若无的一点微笑:“我这陵光府,自然没有差劲的地方。”

她若有吉祥姐姐一半上进,怎会不知陵光府是何地方?可万福那时对天界的了解,仅限于酒仙和炽烈鸟,理所当然觉得,此处便是鸟大人居所。

“您还有自己的宫室呢!”万福崇敬佩服,“酒仙大人真器重您。”

离曜眼神微闪,语带笑意道:“不敢当。”

待在灵力池,她恢复得快多了。鸟大人知恩图报,每天都来看她,有时还亲自喂食,好生体贴。

万福受宠若惊,马屁拍得起劲:“大人这儿的东西,果然最好吃。”

“这是提升灵力的昆玉粉。”离曜淡然道,“你是不爱吃的。”

昆玉粉是好东西,然而她生来便不喜欢金石玉粉的口感,恭维话被毫不留情地拆穿,倒叫她好生尴尬。

“这是大人的心意嘛。”她连忙打着哈哈说。

离曜忽然轻轻一笑,金瞳灼灼,晃了她的眼睛。

“你灵力不高,却还精纯。”他一面说,一面散下玉粉,“金生水,多补补总没坏处。”

万福感动不已,一时竟未想到,自己明明从未透露,离曜是如何知道她的口味?

3

清池中灵力旺盛,利于修炼。若非万福先天不足,早就能重新修成人形。

好在离曜并未嫌她资质愚笨,反倒十分亲和,得空便来池边坐坐,和她说上几句话。

起初万福还有些怯怯的,生怕言多必失,惹得大人不悦;后来却发现,离曜并非传闻中那般暴烈急躁,渐渐胆子也大了,闲聊的话也多了起来。

离曜听得有趣,也会插上几句。有次听她讲起儿时贪嘴的趣事,禁不住调侃道:“鲤鱼精能贪什么嘴?难不成还要喝人血?”

“可不敢乱说,我们是慈悲为怀的鲤鱼精。”万福吓得连连否认,想不到火鸟对鱼类,竟有这样深的偏见。

离曜忽地怔了怔,很轻地“哦”了一声,眼底仿佛掠过一阵恍惚。

这样的神色,她还看过一次,是在对他说起自己最大的遗憾时。

万福一直想看焰火,却因为不能离水,至今未能实现。

“你喜欢的东西,寻常小鱼怕是避之不及。”离曜抿唇一笑。

“是呀。”她扇着鱼鳍,嘟哝道,“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看上一次烟花。”

“那有何难?”离曜倏然起身,微笑道,“看好了。”

语毕,袍袖一挥,金光直冲天际,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绽成一朵盛放的牡丹,又在一瞬之间,散作万道炫目的霞光,落下无数如雨的星点。

池中粼粼波光,染上了流云飞霞的金辉。万福的目光,痴痴追随着焰火散落的轨迹,半晌说不出话。

“太美了。”万福由衷赞叹,“真想再看一次!”

“好说。”离曜笑意更深,轻轻抬手,霎时火光璀璨,照彻夜幕。

接连绽放的焰火,仿若天女散花,坠下的碎屑混入池水,竟好像十分温柔地化开了。

那一刻,万福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一方净池,从天而降的火星儿,如同岸上投来的石子,激起阵阵难平的涟漪。

时日渐长,她的灵力与日俱增,终于可以化成人形,只是依旧离不开水。湿透的衣衫长发,倒把陵光府侍奉的仙童吓了一跳。

“大人呢?”万福兴奋道,“我要去给他看看。”

仙童指了指书房,眼光一刻不曾离开她。

万福喊着“大人”,狂喜地冲进书房,一路滴滴答答,把地面弄得湿乎乎一片。就连书架上堆放的经卷,也被沾湿不少。

“别过来。”离曜抬手制止,不让她靠近书案,那般严厉的目光,算是前所未有。

万福吓呆了,看他收好桌上摊开的画纸,这才向她走来。

“大人恕罪,我开心过头了。”她可怜巴巴地嗫嚅道,“你看看我吧,等会儿水干了,就又得变回去了。”

离曜沉默片刻,长臂一伸,手指点上她的额头。

万福只觉猛然一疼,像被火苗燎了一般,不禁吃痛地叫了一声。

从离曜身后的铜镜中,她惊讶地发现,身上的水全都不见了,自己仍好好地站着,只是眉心多出一枚红点。

“这是朱火印。”离曜解释道,“有了它,化作人形时,你便不必依赖水泽。”

她惊喜道:“大人如此馈赠,不知如何报答。”

“你报答我做什么?”离曜淡淡一笑,“本是你救了我,该我报答你才是。”

4

经离曜钦点,万福成了他的侍从。洒扫除尘,研磨洗笔,她都做得一丝不苟。

离曜读经时,经常召她奉茶,她也是捏肩捶背,殷勤讨好,“好些天没见您上酒仙殿了。”

他惬意地动了动脖子,脱口道:“少康那小子,输了棋就耍赖,懒得找他玩儿了。”

少康是酒仙的名讳,也是她唯一有所了解的上神。

“您敢直呼酒仙名讳?”万福讶异道。

离曜一怔,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茶凉了,去换一换。”

万福出去换茶时,正碰上仙童们搬了古书旧画,在院中晾晒。

她喜欢凑热闹,跑上前去打趣,却被一幅画卷吸引了目光。

画上女子清丽出尘,眉间生着小巧的梅花胎记,平添三分俏皮可爱。

“阿福姑娘,小心着点。”仙童急急上来提醒,“这幅画看看可以,千万别乱碰。若弄脏弄坏,大人不会饶了我们。”

万福好奇道:“这是哪位仙子?”

“这是昭华公主。”仙童凑近了压低嗓子,“自她堕入冥界,画像皆被销毁。只咱们陵光府,还收着这么一张。”

昭华公主受罚堕仙,据说是因痴恋一介凡人。

这已是十分久远的陈年旧事,早在万福出生之前。

她对天宫秘辛,不见得有多少兴趣,然而离曜收着公主的画像,却让她不得不在意。

憋了一段时日,她终于忍不住打听:“大人,你可认识昭华公主?”

离曜合上经卷,神色一敛,“你听说了什么?”

万福吓得一抖,“我就是随便问问……”

许久,离曜肃然道:“公主素来至情至性。诸多猜测,皆是无稽之谈,有辱公主清誉。”

她从此不敢再提,心中却疑惑愈深,也愈发不是滋味。

那点心思,自是躲不过离曜的眼睛。

他并无安慰之语,却在下凡云游时,主动带上了她。

万福一辈子没这样快活过。两人一路潇洒,从漠北行到江南,看遍大好江山,最后停留在繁华的淮京城,住在一品客栈的天字房。

三杯两盏,微醺之时,离曜对她说起千年前的往事。

那时人间连年混战,生灵涂炭,他受命于天帝,投生凡胎,匡扶正道。

他投身为名士遗孤,出山后一路扶持明主。关键的平山一战,义军濒临落败时,忽得神兵天降,所向披靡。也是从那之后,他被称作天选之人,拨乱反正,为大岳立下汗马功劳,谥号忠武公。

万福知道忠武公。据说他年轻时,曾在秋华山隐居;连她居住的潋滟泉,也得名于他的诗文。

“原来便是大人!”她惊道,“果真是天选之人!”

“受命于天,靠的却并非天意。”离曜苦笑,“是昭华公主动用七宝刀,调取天兵,助我逆转颓势。”

万福心里一咯噔。

偷取宝刀,私调天兵,介入凡间,样样都是重罪。公主被除了仙籍,投入幽冥炼狱。

“幽冥炼狱煞气极重,她被关的几百年,已中邪毒颇深。”离曜紧蹙眉头,痛惜道,“后来我虽救她出狱,替她疗伤,却无法化解她体内的凶煞之气。”

万福怔了怔,忽道:“大人曾被七宝刀所伤,难道是公主所为?”

离曜却很淡然:“她煞气发作,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万福不曾料到,那时她耗尽大半灵力,为离曜治愈的伤痛,竟是他心甘情愿所受。

她忽然有些失神:“昭华公主出身水族,她的真身莫不是……”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定睛看着面颊微红的离曜,眼中星星点点,忽明忽暗。

“不错。”离曜并不闪避,坦然道,“她是一只丹顶锦鲤。”

他的平静坦诚,对此时的万福来说,却是一种直白纯粹的残忍。

5

万福回归秋华山,离曜并未挽留,还是那么淡淡地说:“避一避也好,看这天象,太平日子怕过不长了。”

山中依旧风光旖旎,潋滟泉也如往日澄澈,万福却不同了——有了朱火印的加持,她现出真身时,头顶多了一块鲜艳欲滴的红斑,成了一只不可多得的丹顶锦鲤。

人人都羡慕她得到神仙点化,她自己却开心不起来。吉祥不知原委,听说她崇拜的炽烈鸟修成正果,荣归故里,说什么都要拉她去膜拜一番。

炽烈鸟栖身的风林,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吉祥扯着万福,拼命往里挤,想要靠近炽烈大人的金火圣光。

越是靠近,万福心中越乱,不知如何面对这久别重逢。

然而这只鸟,她根本没见过。

炽烈鸟确有一对金瞳,但与她所见的离曜真身相比,不论身形体魄,还是赤羽华彩,都是天壤之别。

“朱火印?”炽烈鸟见她眉心红点,惊讶之色不亚于她,语气竟十分恭敬,“姑娘何方神圣?可是天尊之友?”

九重天上无人不晓,有了天尊仙印,便是受其庇护,上神见了也要礼让三分,不敢为难。

万福不知那些神仙规矩,愣愣道:“什么天尊?”

炽烈鸟一怔:“姑娘眉间,不是朱雀天尊的仙印吗?”

她一惊:“朱雀天尊,便是离曜吗?”

炽烈鸟大惊失色:“在下一介小神,怎敢直呼天尊名讳?”

万福蒙了,很久没缓过神。她决定独闯九重天,向离曜讨个说法,却在同时听闻幽冥军叛变的消息。

秋华山与世隔绝,本是躲避战争的世外桃源。旁人到此避世,唯有万福,火急火燎直奔陵光府。

离曜正欲去往点兵台,一袭红衣,一身金甲,阳光火焰,交相辉映。这情景明明是第一次见,却那般熟悉。

“回去。”离曜眼中闪过的惊慌,很快被冷静取代,“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万福望着他的眼睛。她记得这个眼神,那夜焰火璀璨,他的眼底亦是星辉斑斓。

“离曜,”她叫了他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他靠近了她,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微微俯身道:“你当真记不起吗?”

她想说话,可他施的定身咒,却让她动弹不得。

太阳穴一阵跳痛,似乎有什么未知之物,就要冲破桎梏,挤占她的身体。

“无妨。”离曜的声音清晰无比,她眼前却渐渐模糊,“我记得便好。”

一片朦胧中,她仿佛回到了陵光府的清池中,阳光暖洋洋照着水面,波光盈盈流转。

“出来吧,”离曜坐在池边,金瞳浸着温润的光,柔声唤道,“潋滟。”

潋滟。这个名字,她该是第一回听,却莫名觉得,好像已经听过许多遍。

失去意识前,她忽然想起,吉祥姐姐似乎说起过,昭华公主的名讳,便是“潋滟”二字。

“阿福别怕。”倒在离曜臂弯时,她听到他这样说,“我定会护你周全。”

6

万福昏睡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开端十分惨烈。她跪于金殿,四面八方一片赤红,业火焚身,痛入骨髓。

之后一切,却又变得十分美好。绿草如茵的秋华山,有人同她并肩而行。山风拂面,走着走着,他便牵了她的手,温温柔柔说了许多话,夹在风里听不真切。

“你等我。”这一句,万福却听得无比清晰,“等我历劫归来,去求天帝赐婚。”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听过这句话。

她甚至隐约记起,就在那天夜晚,和离曜坐在水边,看着无星无月的夜空中,骤然绽放的灿烂焰火。丝丝缕缕,仿若天女散花。

“你最爱看火树银花,可如今不赶巧。”离曜揽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权且送你这一空焰火,日后再一道看佳节盛景。”

她向来不听话,并没有乖乖等着,而是亲自下凡,陪他历劫。

他投生成云川宋氏的遗孤,隐居于僻远的秋华山,蛰伏二十载后一举兴兵,扶持明主。大岳千秋万载,忠武庙的香火,至今绵延不绝。

忠武公一生未娶,引起后人诸多猜测。野史记载,他年轻时爱慕一位姑娘,可惜红颜薄命,佳人早逝。

这姑娘不曾留下姓名,可万福却在梦里体会了她的一生。

为了陪伴离曜渡劫,她以锦鲤真身,住进了秋华山的清泉中。

离曜投生的男孩宋凌,时常来到泉边,向她许愿祈福。

“小鱼,”他望着她,却像是自言自语,“我太孤独了。”

她于是化身少女,来到了他身边。

宋凌没有仙家记忆,却还像在天上那样,喜欢她的陪伴。他问过:“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笑起来,半真半假道:“我是秋华山的鲤鱼精,专喝人血的,你怕不怕?”

宋凌呆了呆,一把捋起衣袖,伸出手臂:“喝吗?”

她哈哈笑道:“逗你玩呢,我们是慈悲为怀的鲤鱼精,纯良得很。”

凡人宋凌,不像天神离曜,有一双灿然金瞳。

可他转脸看着她时,眼里的光却是那么明亮,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

她舍不下那一点光,一年里倒有半年化成人形,陪他下棋,听他说话;有一年上元节,还偷偷跑出山外,坐牛车上镇子里,看了场热闹的花灯展。

她买下一盏锦鲤花灯,让宋凌拿回去,悬在房中讨个彩头:“这是丹顶锦鲤,保你日后青云直上,官运亨通。”

宋凌接了,笑得有些苦涩:“生之使命,未必是我心之所愿。”

“你有何心愿,是我不知道的?”她笑着问。

宋凌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捏了一捏:“只有一桩。”

几年后,他亲自出山,以宋氏后人的身份,担起了义军主帅。

临行前,他同她告别:“待我得胜归来,再求你,圆我最后一桩心愿。”

她看见宋凌带走那盏花灯,笑得眉眼弯弯:“那是自然。我可是有求必应的锦鲤大仙。”

宋凌不知道,她早将一缕魂魄,封进那锦鲤花灯中。无论苦寒战地,还是平原沙场,在他的军帐中,她始终安静地陪在他的案头。

有时四下无人,宋凌夜中难眠,便对着花灯说话,就像儿时坐在水边,对着她倾诉那般。

他习惯叫她“小鱼”,只有一次,在平山之战的前夜,他面向那盏灯,喊出了她的名讳。

“潋滟,”他眼中难得透出少年的无助,“明日一战,难有胜算。除非天兵相助,否则恐怕我再见不到你了。”

她也懂推算天象,自然明白义军处境艰险,只怕这回,离曜改换凡间的任务,也是难以完成,少不得再熬几千年,才能得到晋封天尊的机会。

除非,有天兵相助。

她可以自由出入藏兵阁,取得号令天军的七宝刀,自是易如反掌。

平山一役,义军大胜,宋凌成了天选之人;三年后一统天下,他受封开国公,立即告假寻至秋华山,却再无她的踪影。

宋凌一介凡人,怎会料到在他平山告捷的那日,她已因“私调天兵,干涉凡间”获罪,受业火之刑,入幽冥炼狱。

她跪在九霄云殿,拜道:“此乃儿臣一人所为,与离曜无干。请父帝母后兑现诺言,待他历劫圆满,擢升天尊。”

“昭华啊,”父帝只叫了她的封号,满脸失望,“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只是困于儿女情长,难成大器。”

7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是秋华山的鲤鱼万福,也是昭华公主的一缕魂魄。

她被封在宋凌案头的锦鲤灯中,几十年如一日,伴他撰写奏章,审理公文。

宋凌用心保存的花灯,却只点亮了一次。

那时他告老还乡,回到年轻时隐居的秋华山中。某年的上元节,宋凌遥望银盘似的圆月,将亮起的锦鲤灯,轻轻放进山泉的柔波中。

“我头发都等白了。”他看向水中倒影,苦笑着喃喃道,“若是再见,真怕你认不出。”

他亲手点亮的火光,破开了锁魂咒的结界;昭华公主的一缕芳魂沉入水底,经过山泉灵性的百年滋养,成了一只小小的白鲤鱼。族中长老赐名万福,为的是讨个好彩头。

万福的先天不足,正因三魂七魄尚不完备;可对光辉明亮的向往,却依旧深入骨髓。

她没有昭华公主的记忆,唯有一点执念,牵引她追逐火光,探寻旧梦。

万福苏醒时,睡在潋滟泉边,吉祥姐姐正一脸担忧地瞅着她。

“阿福,你终于醒了。”吉祥握着她的手,差点哭出来,“你睡了几天几夜,外头早就乱套了。”

此次幽冥军进攻天界,打了昭华公主的旗号。据说公主已受冥河洗礼,正式入主冥宫。

离曜当年救下公主,藏匿于秋华山,为她清解邪毒。然而公主下狱时,因分出一魂一魄守护凡间的宋凌,对幽冥煞气全无抵挡之力,残余神魄早已尽数污染,再无回天之力。

堕入邪煞的昭华,利用离曜取来七宝刀,又将他刺伤,逃离云巅;一面纠集叛军,一面寻找丢失的残魂。

可谁也不曾料到,昭华公主当年分出的一魂一魄,竟自行修成先天不足的鲤鱼精,阴差阳错救了离曜。

万福注入灵力的那一刻,离曜便知道是她。

她的残魂余魄仍在护佑他,即使已经认不出。

万福执意奔向战场,只见血气弥漫,黑云压阵。离火赤影中,离曜飞身而来,将她护进怀中。

与此同时,一道黑气从天而降。

万福本能地知道,这是曾与她同属一体的残缺魂魄,是昭华公主沾染煞气的大半神元。

而这邪煞之气最渴望的,便是捉住万福,捉住这未经污染的一魂一魄,重新聚成一体,汇成完整的邪神恶灵。

万福看着她,好像看见一块邪恶的镜子,扭曲了自己的影像。

“我欠你许多,甘愿以命相抵。”离曜护住万福,望着那张酷肖昭华,却发着黑青的脸,恳求般地说道,“你能不能放过无辜生灵,放过潋滟?”

黑气笼罩中,她眼神狠厉:“我便是潋滟。”

七宝刀的锋芒劈开云雾,直刺而来。

万福不及反应,眼见离曜生受了这一刀。火光飞溅,鲜血喷涌。

“阿曜!”万福没有犹豫,按上他的伤口,拼命输送灵力,丝毫不顾危险。

南明离火映亮离曜苍白的脸,也映照着他发亮的金瞳:“你这声阿曜,我等了一千年。”

他的笑容很淡,夹杂在鲜血中的光点,如同烟花燃尽后,坠落的点点火星。

万福几乎填进所有灵力,神志模糊时,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臂膀。

“潋滟这样爱他么?”黑气渐渐散去,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眉间的紫黑也逐渐变淡,显现出浅淡的梅花色。

这张脸,万福在画中见过,也在梦里清池的倒影中见过。

“你不过是一魂一魄,为什么……”一片光亮中,酷似昭华的倩影,正在悄然变淡,“为什么你有这般力量……”

万福只顾着给离曜度灵力,不曾战斗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这一魂一魄,是如何赢了幽冥炼狱的煞气,夺回昭华被污染的元灵。

她只知道,要救回离曜。那精纯神元刚刚回归她的身体,就被度进离曜体内,填补七宝刀的伤口。

“阿曜别怕,我一定救你。”她头痛欲裂,动作吃力起来,口吻却是那样笃定,好像许多年前的潋滟,听见他的不安忧思,刹那间便下定决心,一往无前。

尾声

青烟飞散,幻境零落。万福捧着空杯,急切道:“然后呢?然后怎样了?”

“姑娘别急。”三三连忙安慰,“忘忧酒效力有限,只能到此为止。”

“他死了吗?”万福颤声道,“阿曜死了吗?”

“没有。”窗外一声应答,吓得万福一呆,连三三也怔住了。

万福破门而出,只见离曜一身朱红,笑容清浅:“你让我好找。”

谁也不曾预料,残存的一缕魂魄,竟有如此威力——冲破朱火印,与余魄相融,化解了邪毒煞气。

封在灯中的魂魄,原是公主的元神中,至真至纯的那部分。潋滟的一片真心,一生执念,尽数封存在这一魂一魄,不死不休。

耗尽精元,九死一生,她终是救回了离曜,自己却散失了记忆与灵力。唯有残存的一点朱火印,护住一丝元神,随风散入流水。日复一日,清泉洗涤,终于幻化成一条小鱼,四处游游荡荡。

然而她的气息太过微弱,终不可察。天界都以为,这次昭华公主,是真正元神散尽,灰飞烟灭了。只有离曜,守着一点微薄的希望,多年来遍寻三界,却始终寻她不得。

是杜庄主雨中散步,发现浑身湿透的少女,觉得她一问三不知,实在蹊跷,这才带回解忧阁,一探她的过去;哪知误打误撞,竟给天尊送了人情。

“多谢玉蘅仙子。”离曜拱手道,“少康这小子,棋艺不行,徒弟却很好。”

三三亲眼见到,一向冷然倨傲的庄主,拜在天尊驾前,恭敬道:“玉蘅辜负师恩,不敢自居为酒仙弟子。”

离曜扶她起来:“你可有话,让我带给你师父?”

杜庄主摇摇头:“许多话,我想亲自对师父说。”

离曜颔首道:“快了。”

杜玉蘅眼前一亮,待要再问,离曜已带着万福,登云而去,远远听见她的惊恐叫声:“阿曜,我快干死了!”

离曜在她额间重又点上朱火印,笑道:“陵光府的清池,仍是修行的好地方。”

而他仍是她的阿曜,生生世世,不惧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