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千堆雪

楔子

数九寒冬,大雪纷飞。银帐马车停在杜康庄门口,雪地中留下两道车辙。

这等天候,酒庄本已歇业,杜三三却立即迎上来:“恭迎大将军。”

仇无衣两鬓斑白,腰杆却挺得笔直,像他使得出神入化的一柄长枪:“仇某如今潜心修道,姑娘这声‘将军’,我当不起了。”

曾经叱咤宇内的骠骑大将军,已是垂垂老者;身边只有一位老仆,荆钗布裙,皱纹横生。

“你走吧,不必等了。”他嘱咐道。

那老仆似有耳疾,低垂着头,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内厅拐角。

解忧阁中青烟袅袅,仇无衣坐于其间,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

“我九岁生辰,从父帅那儿得了这把长安刀。”仇无衣缓缓道,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如今,我却要用它解脱红尘。父帅泉下有知,定会怪我不肖吧。”

三三斟上一杯忘忧酒:“大将军少负英名,威震四海,如今年近半百,也该是从心所欲的时候了。”

仇无衣饮尽了酒,看向跃动的炉火,忽而淡淡笑了:“我遇上阿蛮那日,也是这样的漫天火光。”

1

嘉正十四年,大岳出兵北麟。仇家军悍勇无双,三日攻破麟国都城。仇无衣初次挂帅,旗开得胜,自是志得意满。

那时的北麟暴君当权,酷吏横行。他天真地以为,麟都百姓必会夹道欢呼,恭迎明主。

谁知城门一开,却是尸横遍野,哀声不绝——守城将领见势不妙,竟自屠城池,逼迫平民以死殉国。

无衣面色铁青,下令搜救活人,便一路驰骋至麒麟殿,预备手刃那残暴国君。

殿外火光四起,一片哀号,尽是听不懂的语句。

忽然一声凄厉呼叫,直冲进他的耳朵:“阿母,救救我!”

这是一句大岳白话,异国乡音,猛地揪住了他的心。

无衣策马狂奔,循着呼救的方向,在熊熊大火中硬是辟出一条路。

“阿母!阿母!”那声音仍在呼喊,声声悲切,耳不堪闻。

北殿地处偏僻,火势尚不凶猛。然而殿门却被死死封住,窗格也被人锁死,任凭里面如何捶打,都是纹丝不动。

无衣果断下马,奔至窗前,挥起削铁如泥的长安刀,劈断了交缠的锁链。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阿蛮。

寝衣苍白,黑发凌乱,满脸的汗和泪,凝脂样的皮肤上是一道道擦伤的血痕。

在无衣眼中,她不是敌国公主,只是被吓坏了的小姑娘。

“别怕。”他沉着嗓子,穿过哔剥的燃烧声,却听得那么清晰,“我带你走。”

阿蛮呆了呆,然后一把握住他伸长的手臂,从那间火屋中死里逃生。

她长着一双点漆似的明目,那是大岳人才有的眼睛,来自她远嫁北麟的阿母。

阿蛮的生母长在大岳深宫,不过是一介宫女。后来被封了郡主,是为和亲时有个好听的名头。

因为大岳人的黑发杏眼,阿蛮始终被北麟皇室排斥。然而城破之时,皇帝却又记起了,小公主也是北麟皇族,自当遵从祖制,烈火焚身,以此向祖先谢罪,告慰麒麟之神。

无衣痛恨这样的荒唐残忍。仇家儒将出身,素有仁义之名。军队输了战争,却要百姓殉国;男人丢了皇位,竟让女人去死——这是没有道理的。

阿蛮被他圈在怀中,仍是惊魂未定:“哥哥,阿母呢?你带我去西苑找阿母好吗?”

无衣不忍告诉她,西苑冷宫,已成火中废墟,幽禁其中的太夫人,也只剩一具尸骨残骸。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阿蛮无力地靠着他的臂弯,带着哭腔追问。

无衣将她带出宫苑,低头沉默。

“哥哥,阿母是不是没有了?”阿蛮垂着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沾湿他的衣襟。

无衣心头一紧,抬起袖口,想给她擦去泪水。但一扬起手臂,才发现一身素袍银甲,早已是血迹斑斑——敌人的自个儿的,已难分辨。

他以为阿蛮会吓得躲开,可她竟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2

带阿蛮回府,是无衣擅自做的决定。

即便有大岳血统,她仍是北麟的亡国公主。为避免横生枝节,无衣给她取名琼雪,假托是家族世交之女,因身娇体弱,不适应严峻的乌兰大漠,所以由他领至淮京的将军府,代为照拂。

大漠鬼医竹枝,与无衣之父是至交好友。仇大将军驻扎乌兰时,他曾在军中行医,也算是看着无衣长大的了。

竹枝得知原委,语重心长道:“此举风险甚大,你不可不晓。”

“父帅说过,竹伯伯年轻时风流倜傥,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也能说得通。”无衣恭维道,一句“竹伯伯”,仿佛又成了当年的毛头小子。

竹枝摇头苦笑,叮嘱道:“到了淮京,一切千万小心。这姑娘的身份,同谁也不可泄露。”

无衣连连谢过,端了调好的药汁,进到草庐中,柔声唤醒躺在床上的阿蛮。

她这几日噩梦连发,时常哭叫着惊醒,此刻青着眼窝,迷迷蒙蒙看着他:“哥哥?”

无衣笑一笑:“来,把这个喝了。”

阿蛮听话地接过药碗,皱着一张小脸,乖乖地喝了一碗苦药。

“阿蛮,从今以后,你就叫琼雪,好不好?”无衣轻声道,哄孩子一般。

阿蛮先道了一句“好”,又迟疑着问道:“为什么呀?”

“到将军府后,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是北麟的公主。”无衣给她擦净药汁,耐心道。

她那双大眼,像是日出映照的水面,一瞬间亮得惊人:“我们要回哥哥家吗?”

无衣点头:“只要你愿意,也是你的家。”

那年,仇无衣刚及弱冠,已在军中历练多年。北麟之战,是他第一次挂帅远征,也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见识到,刀兵不但能攻城略地,更能倾覆家国,涂炭生灵。

他毁了她的家,理应还她一个。

在将军府,阿蛮初次穿大岳的衣裳,却穿得那样妥帖,没有一点不习惯。

“哥哥,你看!”她雀跃至无衣的面前,裙角随风翻飞,掀起阵阵绿波。

无衣也换上了常服,大大方方望着她,像看着一个小妹妹。

阿蛮却忽地红了脸,突然踮起脚,在他耳边小声说:“阿母有幅画像,是我出生前画的。那里头,她就穿着这样的裙子。”

她的眼神忽而黯淡了:“可惜给烧掉了,不然就能给哥哥看看——真是很好看的。”

无衣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伏在她耳边,悄声安慰道:“不用看画像,阿蛮已经很好看了。”

阿蛮白瓷一般的耳坠,立马变得红彤彤。

一声轻咳,吓得她脖子一缩,连退两步。往门边一望,却是一位少妇打扮的清丽女子。

“将军万福。”叶琼花福身行礼,似睡非睡的一双秀眼,在阿蛮的脸上停了一停。

“家中可好?”无衣和悦道,“你似乎清瘦了些。”

琼花浅笑道:“将军征战在外,贱妾在府上终日无聊,哪有吃喝宴饮的兴致?”

阿蛮不知怎的,好像有些怕她,不自觉地往无衣的身后躲。

他扶住她的肩膀,向琼花说道:“这是竹大夫的女儿,要在府里住些时日。”

“竹妹妹好。”琼花转向阿蛮,微笑道,“我带你转转这将军府。”

阿蛮揪着无衣的衣角,低头不敢作声。

无衣笑了,宽厚道:“琼雪有些怕生,日后再转吧。”

3

叶琼花之父,是仇大将军一手提拔的将领,她本人亦是才貌出众。若不是因为庶出的身份,或许一进门,就是将军府的主母。

无衣大半时间待在军营,见不到什么女子。虽同叶将军学过枪法,对他这位庶女,却并没多少印象。既然父亲发了话,让他纳了叶家三小姐,他也就遵循父命,在十八岁的年纪,娶了这一房侧室。

阿蛮听他平静地说着这些,骨碌碌转着眼睛,天真地问:“你喜欢叶姐姐吗?”

无衣一怔,答非所问道:“她很懂事。”

阿蛮困惑道:“哥哥喜欢懂事的姑娘?”

他笑得有些迷茫:“我不知道如何才算喜欢。只是娶进了门,自当好好地对她。”

阿蛮也愣住了,困惑道:“不喜欢一个人,也可以对她好吗?”

无衣喜欢看她歪着头的样子,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人不是为了喜欢才活着,还要有担当和责任。”

他不知她听懂没有,只是看她很郑重地点头,一副娇憨可人的模样。

琼花也待阿蛮很好,时常给她送些脂粉点心,或是小女孩喜欢的玩意儿。无衣公务繁忙,她便陪着阿蛮赏花,有时也教她练练书法。

阿蛮小时候,跟着生母认过字,能读些简单的大岳文字,只是写得不好。无衣见她猫在屋里,好像很刻苦地练字,更生出些怜爱。

她练得投入,都没发现无衣进了门。他喊一句“琼雪”,倒吓得她一抖,白纸上落了好大一个墨点子。

侍女在旁掩嘴而笑,弄得阿蛮不好意思:“哥哥,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无衣轻轻一笑,“在写些什么?”

阿蛮赶忙捂住,小脸涨得通红。

无衣有心逗逗她:“什么见不得人?还不给人看。”说着,往右一闪身,趁她扑向一侧的空当,一伸长臂,从左边轻轻巧巧地取了那张纸。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她的字迹圆润平和,不见锋芒,看在无衣眼中,自有一番拙朴的可爱。

“哦,都会读《诗经》啦?”他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笑笑地说。

“叶姐姐说,你的名字是这里来的。”阿蛮细声道。

“说得对。可你把‘袍’字写错了。”无衣莞尔,重又摊开一张纸,握住她的手,俯身下去,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袍”,“喏,这里还有一点。”

阿蛮安静地垂着眼,长睫如扇,轻盈盈地忽扇。

这一刻,无衣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不是大岳女子常用的熏香,而是一种清甜的奶香,带着一点淡酒的清醇,像他少年时在军中喝过的第一杯马奶酒。

无衣有一点醉了。

阿蛮好像说了些什么,他一晃神,竟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无衣反应过来,藏起了窘色问。

阿蛮微微偏过头,声若蚊蝇:“我说,谢谢哥哥。”

“谢什么?”无衣扬眉道。

阿蛮略一迟疑,轻轻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无衣一惊。到底是粗心大意的男子,她来府上这些时日,只想让她吃饱穿暖,养好身体,竟没想到问一问她的生辰。

他连忙道:“是我疏忽。你想要什么,尽管告诉哥哥。”

阿蛮扑闪着一双眼,认真道:“我不要别的了,就想陪在哥哥身边。”

4

北麟没有及笄之说,无衣想为她补办成人礼,却被阿蛮拒绝了,说她不喜欢热闹。

“我们家的姑娘,总要有个像样的及笄礼吧。”无衣哄着她。

这不过随口一说。到他这一代,仇家已没有女儿,自然不曾见过,像样的及笄礼是何情状。

阿蛮听了,却很快服了软,许是因为那一句“我们家的姑娘”。

叶琼花的母家,是淮京数得上的大富商。她出手大方,吩咐娘家弟弟,打了一副白玉鎏金的凤尾钗,专程送来将军府,作为给阿蛮的贺礼。

阿蛮感激道:“叶姐姐待我这样好……”

“应该的。”琼花淡笑道,“长嫂如母,竹妹妹的母亲不在身边,我也只好代行其责了。”

无衣见阿蛮中意,自己心中也很快慰,再三谢过叶平南,劳烦他亲自跑一趟。

平南一向敬重他,这回讲客套话时,眼睛却不看无衣,只是瞟着阿蛮。

那之后,他几次登门拜访,绕来绕去,终于向无衣提及,自己到了娶亲年纪,若是将军不弃,他愿代为照顾阿蛮。

叶家与太后渊源颇深,平南贵为嫡子,勇武上进,将来必有一番作为,甚或平步青云也说不定。

这是个合适的人选,然而无衣却莫名地不大情愿。

正不知如何开口,圣旨下来了。

北麟的残余势力,数次骚扰大岳边境,新皇决意派出仇家军,势必彻底铲除外贼。

考虑再三,他带上了阿蛮。

太后忌惮武将,在府中安插耳目也未可知,她单独留在那里,不见得安全。

这是无衣说服自己的理由。看到阿蛮快乐地收拾行装,他脸上也不自觉泛起微笑。

岳北气候寒冷,行军困难。阿蛮毕竟养在深宫,没吃过这等苦,很快病倒了,躺在帐子里发烧。

无衣心疼又自责,白日练兵,晚上衣不解带地照顾。副将都看不下去:“将军,您几夜没合眼了,这么下去哪儿受得了?”

阿蛮半梦半醒,似乎听到他的话,拉着无衣的袍角,有气无力道:“哥哥,你去歇息吧。等你睡起来,我就好啦。”

无衣心里一痛,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等你好了,哥哥再去休息。”

也许是因为这一句,她果然十分努力地好起来。乖乖喝了苦得舌头发麻的汤药,针灸也是一声不吭,折腾了些时日,终究是好了。

无衣健壮如铁,连着熬了这些夜,竟然憔悴得不成样子。

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阿蛮有些哽咽:“都怪我,病得不是时候。”

无衣揉揉她的发,笑得宽厚:“怎么怪你?怪我不该拖你出来。要在府里,也遭不上这趟罪。”

“我愿意出来。”阿蛮抬起头,“我就想和哥哥一起。”

她说过许多次这样的话,听在无衣耳里,总像小姑娘的娇嗔。可这一次,她说得那样笃定,听得他的心轻轻摇曳,像春风拂过芍药花田,摇动着一片火红,点亮了他见惯鲜血的眼睛。

5

仇家军抵达北境时,飘起了漫天飞雪。

大岳将士不适应苦寒天气,这一仗打得艰难,只是勉强取胜。

无衣身先士卒,免不了挂彩。阿蛮嘴上不说什么,垂着头替他包扎,眼泪却突然滑了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烫得无衣身躯一震。

“这是怎么了?”他用完好的一只手,擦去她的泪水,“好端端的,又哭起来了。”

阿蛮抽噎着问:“哥哥疼不疼?”

无衣一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疼。但你一哭,我心里就难受了。”

阿蛮手忙脚乱地抹泪:“那我再不哭了。”

从那以后,她再没在他面前掉过泪。阿蛮就是这样,对他没有戏言,每句话都当了真。

酷寒持续着,仇家军再兵强马壮,到后来也只能勉力支撑。

好在北麟残军虽然骁勇,却毫无战略,打到后面,更像一盘散沙,不成气候。剩下的散兵游勇,不必仇家军出马,驻边的藩兵也能应付。

拔营回程的当天,阿蛮却突然不见了。

无衣心急如焚,暂缓军令,恨不得把周围一带翻个底朝天,依然没有阿蛮的踪影。

许多年,无衣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可这次他四顾茫然,恐惧得不像个久经沙场的悍将。

待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军营,却见阿蛮灰头土脸坐在帐中,一看见他,眼睛陡然亮起,笑盈盈地晃着手中草叶:“哥哥你看。”

无衣唯一一次对她发脾气:“你知道这么乱跑有多危险?野兽毒虫,敌军密探,遇上哪个你还有命?”

他急得狠了,语气也不自觉重了许多。

阿蛮呆了呆,眼里星星点点的浮光,硬生生被她逼了回去。

“你别生气。”她有点吃力地站起身,无衣这才看到她崴了脚,歪歪斜斜朝自己走来,“这是麟趾草,哥哥你敷上伤口,很快就好了。”

阿蛮幼时听宫人说过,乌兰以东的圣山,是千万年前麒麟神的栖身之所,山腰长满了麟趾草,专治刀剑伤,比金疮药灵验得多。

看到一布包的麟趾草,无衣一时语塞,随军医官倒乐得眉开眼笑:“竹姑娘不愧是鬼医之女!这样难得的药草,姑娘竟也找得到!”

阿蛮无暇理会这热情的夸奖,只顾向无衣解释:“哥哥,我早就要回来的,不小心跌了一跤,这才耽搁了。以后不会了。”

长睫如扇,眉眼低垂,乖巧得让他心痛。

无衣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这会儿更加笨口拙舌,半天憋出一句:“摔疼没有?”

阿蛮忽地仰起了脸,怔了一怔,眼底绽开三月春光:“不疼了。马上就会好的。”

医官很识眼色,立马给竹姑娘检查伤势,留了一瓶药油,抱着那一大包麟趾草,喜滋滋地退下了。

无衣把她的脚腕搁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涂擦药油。阿蛮瞅着那一圈红肿,疼得倒吸凉气,一抬眼碰上他的目光,却又装成没事人一样,强行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这又何苦?”他心中一酸,叹气道,“姑娘家爬高上低地逞能,为的什么?”

他一向不大会表达关心,这么说出来,倒像是埋怨数落。

阿蛮抿着薄唇,半晌才细声道:“我想让哥哥喜欢我。”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如果可以倒流时光,他很想回到这时,干脆坦承道:“哥哥喜欢你。”

然而现实中,他只是揉着她肿成馒头的脚踝,长长一叹气。

6

无衣回府时,正赶上太后巡幸景阳山,特召了叶琼花陪伴。

叶家发迹后最讲排场。无衣心知肚明,听从叶琼花的请求,调拨一批府中精兵专程护送。

彼时仇家威名在外,无衣又未在朝中树敌,并不担心有人行刺。因此,北麟死士闯入将军府,真真杀他个措手不及。

民间有言:“仇家在,四海平。”这几人一路从岳北跟来,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就是为拼死一搏,刺杀大岳第一猛将。

这以卵击石的计划,当然很难实现。他们只引起一阵小小骚动,便被尽数生擒。

领头的一位,是北麟皇宫麒麟卫的首领,身手不落无衣下风。

审讯时,首领面无惧色:“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吾皇英明,终有一日会光复麟国。”

“英明?”无衣面色陡然阴沉,“你的皇帝自个儿逃出生天,丢下三军将士,斩杀一城百姓,火烧宫中妇孺。有何英明?凭何光复旧朝?”

“帝王有帝王之使命。”首领梗着脖子,丢下这句话,便拒不开口。

将军府不是行刑之所。无衣便命人将罪犯押往清风堂,由金吾卫亲自审理。

阿蛮的居所护卫严密,因此没受一点伤;直到侍女进来奉茶,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无衣远远地见她提着裙角,一径奔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上下打量,终于松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刺客闯进府中,她的第一反应,竟是不管不顾地跑出来,看看他是否平安。

风波平定,内室只有他们两人时,无衣一声轻叹,开口道:“阿蛮,你可知被押送走的,都是些什么人?”

阿蛮一怔,略做思索,竟认真答道:“有一个好像是克木尔。”

无衣身躯一震:“你认识那领头的?”

“不认识脸,只听过几次名字。”阿蛮看他的神态,也有些怕了,“怎么了?”

听说不认识,他才松了口气,转而又问:“你恨我吗?”

这一问看似波澜不惊,实则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

长久以来,这都是无衣心中一个隐忧。开疆拓土,本是将军分内之责,他经得起百般鏖战,也担得起故国遗恨;可一想到这千愁万恨中,有一丝一毫来自阿蛮,他便禁不住心如刀绞。

不是不理解,却不能不在意。

阿蛮长久地注视他,眼波如春水流转,半晌道:“他们都说,是仇家军灭了麟国。我应该恨你。”

这答案他早有预料,可真的听到,仍旧像被人当胸砍了一刀,鲜血淋漓地疼。

“可我恨不起来。”阿蛮接着说,“我不明白该恨你什么,恨你救了我的命吗?”

无衣怔住了。

她将目光移向窗外,若有所思地往下说:“我总觉得,没有谁生来该受苦。只要百姓安居乐业,皇帝由谁来做,又有什么要紧?怎么非得迫着他们殉国?”

说到最后,她喉头一哽,长睫轻颤,却忍着没有落下眼泪。

阿蛮的表情显出一丝困惑,语带悲伤道:“可我究竟与百姓不同。我是该殉的,却不想被烧死。无衣哥哥,我……我是不是错了?”

无衣执起她的手:“生死抉择,无关对错,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7

战事再起,却比上次危急得多。

岳北藩王勾结北麟残兵,发动边境叛乱。

丞相请旨,由骠骑大将军仇无衣挂帅,出兵平叛。

出征前夜,无衣来到阿蛮房中,再三嘱咐道:“你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去找琼花。只是千万谨言慎行,切莫惹上麻烦。”

接着,他略一迟疑,尽量平静地说:“此去一战,凶险颇多。我已嘱托叶平南,若有万一,他会照顾你。到了叶家,势必藏好身份……”

“什么?”阿蛮激动地打断,“你把我托给叶家?”

无衣强忍心痛,无奈道:“这一回我不能带上你。”

“你可以让我等你回来。”她目光灼灼,坚定卓绝,“无衣哥哥,我可不可以等你回来?”

阿蛮眼底映着千点星火,直烧到他心里。

无衣向前一步,一双铁臂将她揽进怀中,像护着一样珍贵瓷器。

“只要我活着。”他贴在她耳边,哑声道。

从前出征,无衣想的是用兵,是取胜,是封疆守土保定乾坤;唯独这一次,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活着回家。

有个人在等他,竟是这样幸福,又这样可怕。

这一仗打了一年有余,无衣攒了一沓家书。

他认得阿蛮的笔迹,因此更不敢拆开,只怕动摇了勒石燕然的坚决。

得胜那日,无衣犒赏三军。席间有北境珍馐烤全羊,更有驰名关外的马奶酒。

阿蛮不知道,“琼雪”二字,正是取自他喝过的第一口酒——那是打了胜仗后,仇父亲自赏给儿子的。杜康庄特制的马奶酒,名为琼雪酿;洁白如雪,醇香醉人。

军中自然没有杜康陈酿,好在就要班师回朝,到时定要带上阿蛮,去杜康庄再尝尝那难忘美酒。

可还未回京,朝廷特使却先到了军中。

来者挂着清风堂的腰牌,客气守礼:“查案期间,烦请将军暂交兵符。”

重刑之下,克木尔到底招供了。他声称暗中与他接应的,是大将军府上的北麟公主。

无衣半个字也不信,却仍是如遭雷击。

“信口雌黄。”他强作镇定,开口时却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所谓公主现在何处?”

来人长揖道:“钦犯假作鬼医之女,如今已畏罪自尽。”

无衣脸上先是震惊茫然,后是如纸苍白。他嚅动着嘴唇,竟发不出声音。

来使见此情状,连忙宽慰道:“将军且宽心。犯人自尽前,留下了陈情书,写明将军并无牵涉。如今交予清风堂盘查,多半是谨慎之举,走个过场罢了。”

他说的话,无衣一个字也没听进。

拼杀时受的几处刀伤,敷着麟趾草制成的药膏,早该好得差不多。然而此时,却一齐锥心刺骨地痛起来,痛得他脚下一软,几乎站不直身体。

8

清风堂的调查,很快有了结果。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大将军勾结叛党,通敌卖国。太后虽忌惮仇家军兵强马壮,却不敢贸然行动,加上丞相和叶平南作保,只得将收回的虎符,再度交还给仇无衣;同时命平南出任偏将军,实有监视之意。

而他的“罪责”,能择得这样干净迅速,与阿蛮留下的陈情书不无关系。

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洗脱嫌疑,反而会将他拖进泥潭——而这正是克木尔的目的。在圣山的洞窟中休整时,他认出了前来采药的公主,一路尾随,眼看她进了仇家军的营地。从那时起,克木尔便有了这一石二鸟的计策;既能惩处麟国叛贼,又能离间大岳军队。

无衣最消沉的那段日子,时常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竟失控闯进叶琼花房中,血红着一双眼,唯一一次对她粗声大气:“我让你照顾她,你却给她毒药?”

叶琼花面无惧色:“是她求我的。她不愿让将军为难。”

他终于拆开了那些家书,没有脉脉情话,只是一五一十告诉他,今天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和叶姐姐去了哪里赏花;末了总是一句:“无衣哥哥,你要平安回来。”

最后一封写得极短:“如今,我对得起我的心。”

彼时,彻查罪案的懿旨刚刚下达,将军府乱作一团。她写完这封信,又写了一封陈情书,交到叶琼花手中,求了一服毒药。

克木尔唯一的失策,是他眼中苟且偷生的公主,竟敢一力承担不实罪责,只为护一人平安。

在太后授意下,叶琼花被扶正。旁人看来,仇将军只这一房妻室,少年夫妻老来伴,可谓伉俪情深。

琼花病逝时三十八岁。

那日,房里只有他们两人。无衣守在她的床边,像一个尽责的丈夫。

她久卧病榻,罕见地有了些精神,唤了一声“将军”。

无衣抬起头,目光一如少年。

叶琼花蓦地一迟疑,静默片刻,开口道:“朝堂诡谲,将军为人忠厚,恐不能顺意。如今国泰民安,不妨功成身退,实为明智之举。”

无衣觉得,这不是她本来想说的话,却也静静听着,一边拨暖了手炉。

铜灯的暖光下,她淡淡一笑,显出眼角皱纹:“将军的来世,怕是已经许了别人;就不说‘来世再见’了。”

无衣垂首道:“我对你不住。”

“将军对得住我。”她翻了个身,声音低下去,“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窗外飘进了细雪,无衣起身关窗。回身过来,她已没了气息。

仇夫人下葬后,大将军正式隐退。卸下兵权,带上几个忠仆,长居于终南山下一间小院。

再后来,他生活愈发简朴,干脆遣散了仆役,只留下一个朱嬷嬷。因为她没有亲人,无处可去。

无衣收起了短刀长枪,每日敬香祈福,为大岳江山,也为他今生唯一爱过的女子。

若有来生,定许三生。

尾声

青烟散开,仇将军脸上不悲不喜:“听闻姑娘神通,仇某一无所求,只想再见阿蛮一面。”

三三拾起长安刀,交还给将军:“那么,您得活着。”

仇将军一呆,短刀坠落在地,惊骇道:“这……怎么可能?”

“夫人不忍杀她,却也万不敢留她,于是让她服下假死药。叶将军亲自送葬,将她秘密放走。她答应夫人,永不回淮京,不见将军。”三三娓娓道来。

“琼花为何不……”仇将军先是激动,没问完这句,却陡然沉默下来。

他忽然想到琼花弥留之际,那一瞬的失神与沉默。

她为他付尽韶华,操劳半生,一辈子不曾任性而为。他无以为报,又有什么立场,去怨怪最后那一点的小小自私。

许久,仇无衣平静心绪:“姑娘可知阿蛮所在?”

三三垂下眼帘:“她流落关外,找到鬼医,服下九华易容丹,改变了声音容貌,就成了您身边的朱嬷嬷。”

九华易容丹,每日一粒,服下后如百虫噬咬,痛彻骨髓。坚持四十九天,便能改头换面,如获新生。

她不惜受尽苦头,失约于叶姐姐,也要回到将军府,哪怕只是做个普普通通的侍仆,偶尔为他奉上一杯清茶。

阿蛮不曾与他相认,唯恐招来祸患,更不舍令他为难——她一生都不愿他为难。

无衣夺门而出,像青年时健步如飞,踏过皑皑白雪,奔向前厅里容颜已老的妇人,就像几十年前的北麟之战,奔向起火宫殿中呼救的少女。

三三挥手熄灭炉火,唤来春庭,吩咐道:“去酒窖里取一坛琼雪酿,给仇将军装上。”

春庭讶然:“只剩三坛了呀……”

“快去!”三三一瞪眼,吓得他连忙奔走,呼哧呼哧下窖去了。

解忧阁外大雪苍茫,她内心却澄澈如明镜,感到一阵久违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