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侧写师:漂亮朋友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特邀创作,插画师:透明君)

晚上九点,酒会现场。

穿白茶色小礼服裙的女孩犹豫了一下,走到了男人的面前。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眉眼的线条深邃而凌厉,长着一双天生偏冷的眼睛和一副勾起来时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的嘴角。

黑西装搭配印花复古衬衫,让他在一众一丝不苟的商务精英里看上去像个雅痞气质的花花公子。

女孩从托盘中拿起一杯红酒,冲男人举了一下,竭力让自己的玩笑话看上去自然些:“鲜少看到安公子来这样的场合。”

安霆摇摇杯子里的酒,扯扯嘴角:“我又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来干什么呢。”

女孩犹豫了一下,道:“你还要继续做警察么?安叔叔没有别的孩子继承家业,总是……”

安霆伸了个懒腰。

“他手下那一票职业经理人又不是吃白饭的,不需要多我这么个吉祥物。”

女孩还要说什么,安霆却率先拿起酒杯,在她杯子上碰了一下,然后把酒一饮而尽,整整西装,就打算朝外走去。

“你这就要走?”女孩有些诧异。

“我老爹不是在美国疗养呢么,托我来和他的老朋友们碰个杯,我等了好久都没看到郝总,那么和她女儿你碰一下就也算完成任务了。”

他刚整理好外套,就看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声音倒算不得多么大,不过进来的人却足够令人瞩目。

和安霆说话的那个女孩的脸瞬间苍白了起来。

进来的是个年龄很大的女人,透过五官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必是个清秀如玉的美人,然而现在的她目测已有五十多岁的年龄,几十年的时光足够璀璨的明珠化为浑黄的鱼目

但是她身边的男人却像一颗闪闪发亮的钻石。

那是个长相极俊美的男人,年龄目测不超过三十岁,穿一身非常晃眼的白西装,钻石袖扣闪闪发亮。

“郝总。”认识女人的老朋友们纷纷上前打招呼,然而安霆身边的女孩——郝总的女儿冯晴却一动不动。

安霆犹豫了一下是否要上前打个招呼,他还没迈腿,就听到郝总的声音:“我和小唐决定下个月结婚,届时还希望各位赏光前来……”

后面的话安霆没听清,因为身边一直脸色苍白的冯晴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完全失态地冲了上去。

“妈!你不明白这个男人图的是什么吗?”

立刻又有冯晴的朋友们上前一把拦住她,那个姓唐的俊美男子不知道在大声说些什么;郝总又在对女儿呵斥着什么……

场面乱成一团糟。

安霆叹了口气,他无意充当一幕丑态百出的豪门家庭剧的看客,于是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觉得有点累,每次在这种场合下他都非常累,他不知道可以和那些半熟不熟的人聊些什么——他对他们的事情不感兴趣,而他更不希望的是他们拐弯抹角地来问自己。

他的身份实在是太瞩目了。

轻煌集团安总唯一的儿子,然而很快又被有心人爆出不是安总和夫人的亲生儿子。

有人说他是被领养的,有人说他是安总的私生子,还有人说是安夫人和初恋的儿子。

安霆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但是唯独抗拒一种事情——任何人想来了解自己。

他是一个绝对不想要被人了解的人。

一出门,就看到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黄桃抱着一摞资料坐在门口的大石柱子旁边,一手抱资料,另一手在空气里对着远处的图案描来描去,嘴里还哼着歌。

“你怎么在这?”安霆挑了挑眉毛。

他的语气估计不怎么明媚,黄桃骤然听见,显然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

“这些是必须今天签字的文件,今天你轮休,我就只好给你送过来了。”

安霆一边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一边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

他话音未落,突然顿了一下。

他意识到黄桃可能是怎么知道的了。

画出来的,她十有八九是画出来的。

那个神奇的梦境侧写能力,让她画出了自己去参加酒会的信息。

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突然从安霆的内心深处冒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甩下笔走人。

那一刻黄桃在他心里骤然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存在,她能够在潜意识中去了解别人,然而他绝对不愿意被她、被任何人这样了解。

就在某种黑暗的情绪在安霆的心里翻腾到最高峰时,黄桃开口了。

“因为你把请柬落在办公室里了。”

安霆愣了一下,心里黑色的浪潮突然退了下去。

他进来的时候确实没用请柬,他刷的脸——门口的侍应生认得这位安公子。

“时间地点都清清楚楚写上面了好吗?不然你以为是啥,我画出来的?拜托拜托——”

黄桃从手机里调出《花美男破案集》,递到安霆的鼻尖底下,然后指指自己因为熬夜赶稿而积攒出来的熊猫同款黑眼圈,“我醒着的时候画你都画得烦死了,梦里继续画的话我是要自虐吗?”

不知道为什么,安霆突然觉得,这个一天到晚都在讲自己和顾辉映如何相亲相爱的粉红小漫画看上去顺眼了点。

“你吃饭了吗?”他问黄桃。

“你请客吗?”黄桃反问。

安霆点了个头。

“那就没吃——走!麻小烧烤火锅馋嘴蛙在召唤我们!”

安霆把车开了出来,黄桃坐进副驾驶的时候,安霆感到远处似乎有闪光灯闪了一下。

即使已经习惯了,安霆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把车开了出去,然后对黄桃道:“那什么……可能会有一些花边小报之类的拍我们的照片,然后说你是我……”

你是我的女朋友之类的。

这没什么稀奇,之前顾辉映老坐安霆车的时候,还有花边小报传言安公子好男风。

他已经想好了怎么给黄桃道歉,就感觉黄桃在旁边骤然沉默了下来。

这是生气了……吗?

安霆有点犹豫地偏头看了一眼,刚想说点什么,就看到黄桃眉头紧皱,面色非常凝重地……刷着大众点评。

“天啊,太过分了,太过分了。”黄桃非常谨慎而纠结地感叹道,“我实在是每个都想吃,每个都想吃……”

安霆:“……”

大家不在一个次元,操心的不是一个次元的事。

“就这样吧!”黄桃放下手机,凝重地做出了取舍,“我们先去吃肉汁鲜美、颗颗Q弹的秘制十三香小龙虾!”

安霆突然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他今晚第一个有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OK。”他说,“小龙虾。”

灯火长街,夜宵十里飘香。

满足口腹之欲的人们并不会想到,谋杀案就在眼前。

**

两日后的清晨。

黄桃叼着一个奶油号角面包,准点跑进办公室,就看到安霆坐在办公桌前,眉头微锁。

“怎么回事?”她松开奶油面包,小声问。

顾辉映端着刚刚泡好的咖啡走过来,叹了一口气:“来案子了。”

“死者叫唐陆,身份是成和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顾辉映说,“还是成和集团董事长的未婚夫。”

“等一下……”黄桃看了一眼桌上的资料,“他二十九岁?那未婚妻才多大?世界上还有这么年轻的董事长?”

顾辉映再次叹了口气,把另一页资料抽出来放到了最上面。

“成和集团的董事长叫郝月,今年五十八岁,是成和上一任董事长冯乃成的妻子,与丈夫一起见证了成和最鼎盛的时光,然而冯乃成英年早逝,十五年前就过世了,留下了还在读中学的女儿和处于危机中的企业,这些年来是郝月一个人又撑着家庭又撑着事业,才有了今天的成和,赞一句商业圈铁娘子不过分。”安霆站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

室内沉默下来,众人一时间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安霆披上外套:“这种事外人评论什么都没用,干活吧。”

**

唐陆死在前一日晚上,死因是头部遭受重击,凶器一目了然——他办公室里书柜中的青铜牛工艺品上,仍然有没被完全擦掉的血迹。

案发的第一现场就在办公室里,凶手杀死唐陆后把他的尸体藏到了办公桌下,故而从外面向屋内看的话,会认为唐陆不再办公室里。

丁飞宇调整了一下投影仪,资料被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

顾辉映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情况:“死者最后一次出现在他人视野内是在下午五点半,地点是卫生间,之后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再出来过。”

“成和公司的下班时间是晚六点,最晚离开的三名员工加班到了七点三十分。唐陆的办公室是单独的,和员工们的工位相距较远,而且由于去唐陆办公室的方向和卫生间方向相同,从员工的角度来看,无法判断有哪些人去过唐陆的办公室,我们询问了有无任何异常现象——没有人发现有。”

“第二天清晨五点,清洁工开始打扫办公室,一名清洁工发现了唐陆被藏于办公桌下的尸体。”

“监控?”安霆简短地问。

“这是成和公司的新工区,还没有装监控。”技术组丁飞宇汇报道。

“根据法医鉴定,死者的死亡时间是晚六时到九时,那么就存在两种可能:第一,最后三名员工离开前,有人去过唐陆的办公室,杀害了他。”

“第二,所有人都下班后,有人重新回到公司,杀死了唐陆。”

“现场留下的信息非常少,青铜牛上没有留下指纹,应该是被擦掉了,地面也拿拖布拖过。”

安霆撑着下巴,低声道:“死者身体里检查出任何安眠药物的化学成分了么?”

顾辉映一愣:“没有。”

“那么……你不觉得奇怪么?”

安霆站起来,在屋子里缓缓地走了一圈后,低声说:“第一,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关于唐陆的死亡时间,显然是在三名员工离开后。”

“死者的死因是重物打击后脑,无论是击打时、还是死者倒地时,都会发出极大响声。员工们都说没有任何异常现象,就意味着这个动静不是发生在员工离开前。”

“也就是说,直到所有员工都离开的时候,唐陆都清醒地仍然留在办公室里。”安霆抬眸看了一眼屏幕,“据我所知,他不是工作这么努力的人。”

他看向黄桃,低声问:“为什么?”

此时不是梦境,但是这个简单的问题并不需要侧写来回答,黄桃迎着安霆的视线,道:“他在等人。”

“对。”安霆点点头,“他约了什么人在办公室见面?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疑点,他在等谁?”

“第二,死者死的时候完全没有搏斗的痕迹,什么样的人会让死者毫无戒心?”

黄桃想了想:“死者关系亲近的人。”

“也就是说,他当时在办公室里等待一个亲近的人来。这个人会是谁?”

**

“昨天六点到九点的时间你在哪?”

顾辉映和黄桃坐在审讯室的一侧,他们的对面是郝月和亡夫唯一的女儿冯晴。

“在家。”

“一个人?”

“对,没有人可以给我作证。”冯晴半是疲倦半是自嘲地掀了掀眼睛,道,“你们觉得是我把唐陆杀了?”

“也没错。”她轻嗤一声,“最有动机的人大概就是我了吧。”

顾辉映和黄桃面上分毫不露,内心却不由自主地一起颤动了一下。

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男人,除了俊美皮囊外没有任何过硬的本事,傍上了自己一生朴素艰苦奋斗的企业家母亲,未来不知要分走多少财产。

于情于理,冯晴都有足够的动机杀唐陆。

但是不对劲。

冯晴和唐陆之间的矛盾是摆在明面上的,唐陆不可能毫无戒心地任凭冯晴举着一个青铜牛雕像站在自己身后。

黄桃闭上眼睛,一切似乎无从解释——那么唯有等待安霆。

安霆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审讯室里。

桌上两杯热茶冒着氤氲的热气,安霆犹豫了一下,还是礼貌地先称呼了一声:“郝总。”

对面的女人淡淡地笑了一下:“有什么就直接问吧,不用因为我和你父亲在生意上合作过,就对我增加那些额外的客气。”

安霆沉默了一瞬,举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我爸和我说,郝总在生意场上是非常精明能干的,巾帼不让须眉。”

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之间就是省力,郝月很容易地领会到了安霆的醉翁之意并不是夸赞自己。

他的潜台词是:郝总既然是这么一个精明的女人,怎么会干出如此不精明的事?

“我年纪大了。”郝月淡淡道,“这半辈子也赚了不少钱,到后来就越来越不把钱看得那么重了。”

“要说我这么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还能真心相信我和小唐之间能有什么爱情,那说出来谁都不会信。但是我并不图爱情了,我守寡了十几年,因为忙事业的缘故,和孩子也不亲密,又病又孤单,想要身边有个年轻男孩子陪着,就当是花钱买个快乐了,有什么不行么?”

“你情我愿的事,没什么不行。”安霆从善如流地一点头,“就是看他死了,您也并不是特别伤心。”

郝月仍旧是淡淡地笑了笑,笑容中带了一丝生意人的冷漠。

“小唐吗,挺好的,但是也没有到不可替代的地步,以后还能有别人。”她咳了一声,“我惋惜而已,确实算不上多么伤心。”

“您不好奇是谁杀了他?”

郝月看了看冒着热气的茶水。

“这个问题太难想明白了,小唐是没什么头脑和才干的,这么年轻就因为我的缘故坐到那个位置上,全公司嫉恨他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她缓声道,“我老了,想不明白的问题往往就放弃想了。”

安霆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

一个冷血到极致的女人。

她亲手把那个年轻俊美的男孩推到那个无数人嫉恨的位置上,如今却用平淡的语气讲述一切,似乎那只是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男孩有些不佳的命运罢了。

“昨晚六点到九点之间,您在哪里?”

“我办公室里,我是呆到十点才离开的。”

安霆的眉心狠狠一动。

郝月和唐陆的办公室是挨着的!

“您没有听到隔壁有任何响动?”

“没有。”郝月指指自己的耳朵,“我年轻的时候在工厂工作,长期处于机器的巨大噪音里,听力受损很严重,现在是特意为了和你说话戴上了助听器,平时我是不爱戴的。”

“那您走的时候没有去办公室叫他?”

“我走的时候顺着门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他,以为他先走了,给他打了电话但是他没有接。”

郝月似乎说累了,她伸出手来端起茶杯,茶杯却淋淋沥沥地泼了一片出来。

郝月叹了口气,把茶杯放在了桌上。

安霆想了想,低声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与此同时,黄桃穿过楼道,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焦急地向里张望。

她小声叫住恰好经过的顾辉映:“那是谁?”

顾辉映看了一眼:“是成和集团的董事之一,叫汪栩,据说当年是冯乃成的过命兄弟,冯乃成病故前,还拜托汪栩照顾自己的妻女。”

而如今,这一对妻女全在警局里被审问。

黄桃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男人的眼睛看,男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低下头来,匆匆和她对视了一眼,就转过了目光。

那一眼竭力压制着所有波动的感情,然而瞳孔深处,似乎仍然有什么莫名的情绪跳动着,不知是焦虑、担心还是别的什么。

黄桃握紧了口袋中的画笔,和男人擦肩而过——

她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只这一眼,她相信自己就已采集到了足够用来画画的信息。

**

会议室里,黄桃、安霆、顾辉映三人坐在一起。

“你有什么想法吗?”黄桃问。

安霆沉默了一会儿,转头问顾辉映:“你先说说你的吧。”

“我怀疑郝总。”顾辉映道,“你审讯郝总的时候,丁飞宇那边破解了唐陆的手机密码,但是发现他的聊天记录被删了。”

“丁飞宇试图恢复了一部分——不完全,但是可以看出被删除的部分是和年轻女人的交谈,语气很暧昧,哦不,应该说是挑逗谈情的语气。”

“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这年轻女人还不止一个,也就是说他同时和多名女性保持暧昧关系。”

黄桃张了张口,顾辉映一摆手阻止了她。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看了郝总的口供笔录,你是不是想说她没有那么爱唐陆,不会因为争风吃醋去杀他?”顾辉映说,“但是恋人之间是不仅仅有爱的,还有控制欲。”

“郝总是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的女人,从冯晴和周围人的口供中我们都能发现这一点,她最受不了的部分并不是唐陆不爱她,而是唐陆不被她所掌控。”

安霆点了点头,轻声道:“说得有道理。”

“但是我们需要证据。”安霆道,“开始吧。”

黄桃看向他的眼睛,梦境的漩涡开始了轮转。

她首先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女人剪着精干的短发,似乎比现在年轻一点,但是脸上堆满了倦容,她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外套搭在她的肩上,然后坐在对面,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她。

眼睛里是……黄桃的意识在男人的面前逡巡着,慢慢感知他的情绪。

是说不出口的爱。

黄桃记得这个男人的脸,汪栩。

爱上了兄弟的遗孀,迫于世俗的压力而无法说出口,只能默默守护在她的身边。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他……汪栩会有杀人的动机么?

黄桃闭着眼睛蜷缩在椅子里,眉心不时地跳动着,安霆和顾辉映坐在对面沉默地等待。

然而他们并没有机会等她画出来。

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一身黑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丁飞宇。

“头儿,郝月招了,她承认自己是杀死唐陆的凶手。”

**

安霆走进了审讯室,郝月在房间内静静地看着他。

“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郝月说。

安霆拿起对面警察桌上的笔录看了一眼。

在这份笔录中,郝月交代了自己是如何发现了唐陆手机中的暧昧短信,如何一怒之下杀了唐陆,又如何消灭现场的证据。

安霆突然笑了起来。

“郝总。”他抬起头,“能麻烦您一件事么?”

“举起您面前的这个茶杯,手不要抖。”

郝月的脸色骤然变了。

安霆不笑了,他的眼神骤然有了一瞬的悲伤。

“是不是做不到?”他轻声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连一个茶杯都没法控制住的人,怎么有能力挥得动那个青铜牛雕像呢?”

郝月的脸色苍白如纸。

“虽然手抖是很多老年人都会有的症状,但其实您并没有真正步入老年,五十八岁就出现这个症状的并不常见——您愿意去检查一下吗?”

“不。”郝月吐出一个颤抖的音来,“不用检查,我积劳成疾而已。”

“事涉案情,去不去检查可能由不得您。”安霆的神色突然冷下来,“原来你真的知道。”

“即便知道,也愿意顶下所有的罪。”

黄桃站在审讯室的门口,微微地颤抖着,安霆的话隔着一扇门,被她收入耳中。

她是怀疑汪栩的。

作为一个默默守护在郝月身边的男人,他唯一求的不过是郝月平安幸福,那么当他因为某些契机得知唐陆行事不正时,他或许会比郝月本人还要愤怒。

然而不对劲。

郝月会为了一个不起眼的暗恋者,押上性命、名誉等一切凡人最珍视的东西,承担杀人的罪名么?

不会。

就在此时,审讯室里再次传来了安霆低沉的声音。

“即使知道也愿意顶下所有的罪。”

“母爱……当真有这么伟大的力量么?”

黄桃垂下头去,看向自己画出的画。

当她浑身冷汗地在会议室里醒来时,摆在她面前的画上,并没有汪栩,甚至都没有郝月。

有的只是一个类似校园的场景,一个学生打扮的少女坐在马路边哭泣,一个骑摩托穿机车夹克的少年坐在她身边安慰她。

虽然看上去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他们都有一副清新美好的面容,看上去像是校园言情的男女主角。

**

冯晴坐在审讯室里,她的手指神经质般互相摩梭着,精心打理的指甲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安霆站在审讯室门口,他没有急着进去,他在等一个电话。

大概二十分钟后,手机响了起来。

“你让我查的事我查到了。”顾辉映在电话另一头道,“郝家的保姆交代说,当时是冯晴叫一帮朋友来自己家玩,唐陆就是其中之一,结果唐陆开始热烈追求冯晴的母亲,冯晴最后和他反目成仇。”

安霆沉默了片刻,说了声谢谢,然后挂断了电话。

黄桃站在他的身边,轻声问:“唐陆这样的男人,到底爱谁呢?”

安霆低声道:“自己。”

他推门走了进去。

“郝月认罪了。”安霆盯着冯晴的眼睛说。

“是么?”冯晴不自然地笑了笑,“那我可以走了对么?”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冯晴避开了安霆的目光,“她乐意杀她的小情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黄桃看着这个女孩,她想起了自己在梦境中的分析。

在安霆催眠的能力之下,她的梦会和平常的那些不同,有时她会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在潜意识中梳理信息的过程——

就像这次。

“当场景为有诸多外人可能经过的场合时,在所有杀人方式中,钝击往往是最后才被选取的,原因是制造的动静太大,远不如下毒、勒杀这些更高效的手法。”

“重物击打致死的情景,最常见的是——”黄桃低声说,“冲动杀人。”

冯晴的睫毛无声无息地一跳。

黄桃想了想,把手中的画放在了冯晴的面前。

“你爱唐陆。”她轻声说。

冯晴颤抖了一会儿,突然勉力笑了出来。

“什么意思?就是说我爱的人因为钱攀附上了我母亲,所以我就把他杀了?”冯晴摇摇头,“那我应该半年前动手啊,怎么会现在……”

“因为这是你的计划。”黄桃指指冯晴,“你的,还有唐陆的。”

冯晴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你和你母亲的关系极度恶劣,在这种冰点的母女关系下,你开始担心她的财产会不会留给你,于是你想出了用唐陆来间接获得财产的办法。”

“唐陆最开始同意么?是不是不同意?但是当知道他苦苦追来的大小姐有可能继承不了财产的时候,他大概急了吧?”

“但是他无法接受婚后和一个老女人一起生活,而且郝月之前曾经透露过想将大部分财产捐给儿童扶助基金,于是你们急切地希望她死掉。”

安霆将一份材料递到了冯晴的面前:“这是你毒药的购买方式——冯小姐,说句不好听的话,你手段有点嫩,用了假名,IP地址却和自己之前实名注册的微博用的是一样的。”

查她简直太容易了,即使不是刑警,普通人只要有足够的财力和耐心,也能够查出来。

之所以没能查出……不过是因为她要杀的人是自己的母亲而已。

手抖有很多种原因,其中病理性的一条便是——药物中毒性手抖。

以郝月的精明,她一定是知道的,但是她选择了包庇。

“我很奇怪的是一点,从用不趁手的青铜器、到在随时可能有人路过的办公室杀人,这些准备严重不足、危险性极高的手段都显示出这是一桩冲动杀人案,这和凶手事后仔细地擦拭了凶器、把死者尸体和他的公文包一起藏在书桌下、用拖把认真地拖了地、甚至点了香料掩盖血腥气的谨慎做法是完全矛盾的。”安霆低声道,“直到我明白了一点——不是同一个人做的。”

“杀人者和处理现场者,不是同一个人。”

“你杀了人之后惊慌失措地逃回了家,而郝月——她在离开的时候路过唐陆的办公室,目睹了这一切。”

“她看到了唐陆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很快猜到你是因为唐陆一方面觊觎你们母女的钱财、一方面又和诸多女人纠缠不清的事,一时冲动杀了人,她为你善了后,并且在必要时刻出来为你顶了罪。”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年轻女人的聊天记录要被删掉,后来我才明白……这只是为了混淆警方的视线,隐藏那条她真正想删的。”

“她删的是你和唐陆的聊天记录。”

“直到最后,你的母亲都在保护你。”

**

“头儿,技术组那边在取证了。”丁飞宇说,“从冯晴的单人公寓里找到了有鲁米诺反应的衣服,虽然血迹洗掉了,但是肯定还有残存的DNA,可以验证是唐陆的。”

“辛苦了。”安霆挂断了电话。

“安霆。”冯晴突然开口道,“我能再见她一面吗?”

安霆犹豫了一下,点了个头。

十分钟后,顾辉映带着郝月出现在了门口。

郝月看着冯晴,然而冯晴却并不看她。

漫长的沉默,良久,冯晴开了口。

“十一岁的时候爸爸去世,我抱着骨灰盒哭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走了。”

“十三岁的时候我在寄宿学校半夜发烧,吐得全宿舍都是,给你打电话,你只说了一句让我自己解决就挂了电话。”

“十六岁的时候我被小流氓骚扰,吓得回家哭,你只用一句话嘲笑了我的没用,就把我赶回了学校。”

“这么多年,其实我只想搞清楚一件事……你到底爱不爱我。”

“所有人都跟我说母亲一定是爱子女的,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也从来没有用行动表示过。”

“但是唐陆就不一样了,我发烧的时候他半夜骑着摩托送我去医院,我胃痛的时候他给我煮粥。爸爸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对我说过爱这个字了——只有唐陆,他每天对我说很多很多遍,他是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

冯晴站了起来,她缓缓朝郝月走了过去。

“为什么不让这个故事就这样结局呢?恩将仇报的女儿和野男人一起谋杀富婆母亲,结果十分可笑地还没等到富婆母亲死掉就先内讧互杀了。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

“你是爱我的呢?”

骤然之间,冯晴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用力甩掉它们,从房间内走了出去,和郝月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她轻声道:“如果早一刻的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那一瞬,黄桃看见冯晴的嘴唇张合了一下,然而她没能说出那最后一句话,母女二人的身影便就此擦过,背对背地走向各自的命运。

最后一刻,冯晴没能说出那句话,不知是因为没有原谅对方,还是不敢、也不再想要去求得对方的原谅。

黄桃看清了她那一刻的唇形,那含于唇齿间却没有吐露出的——

“妈妈。”

**

德安孤儿院位于这座城市的郊区,从市中心开车过去,即便在不堵车的情况下也需要三个小时。

不久前刚下的雨使土地异常湿润,一辆车停在泥泞的道路旁。

安霆从车上走了下来。

唐陆的案子由于牵扯社会知名人士,这些日子工作量很繁重,光是应付媒体就让市局心力交瘁。安霆的脸色没了往日的凌厉,反倒显得有点疲惫苍白,他看着眼前德安孤儿院的牌子,眼神深处看不出情绪。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进门处第一个房间就是孩子们平日里玩耍的地方,里面堆着各种各样由社会爱心人士捐赠的图书、画板、益智玩具,安霆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贝贝你想要什么?小象?好的,姐姐给你画个小象——小象爱贝贝噢,姐姐也爱贝贝。”

最后一个等画的四岁小孩眼睛亮晶晶地抱着“爱他的小象”走了,总算结束了劳动的女孩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打算起身出去透口气。

安霆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四处没有可供躲避的地方——

于是安队和黄辅警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见了。

“你来……”黄桃开口。

“你来干什么?”为了堵死黄桃的嘴,安霆先发制人。

“我在志愿平台上报了孤儿院的义工项目。”黄桃老老实实地回答。

安霆心里无端一动,问:“你每给一个孩子画完画,都要强调‘爱他们’,是因为冯晴的案子给你留下了什么阴影么?”

“也不算阴影吧。”黄桃叹了口气,“就是……怎么说呢,就是突然觉得孩子的成长是一种会放大一切的过程,每一件成年人并不在意的小事,对他们而言都是一颗种子,可能有朝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有些是善之树,有些是恶之树。”

“这些孩子们托社会的福,不用担心食宿的问题,但大概是……很少有人会说爱他们的吧?”黄桃说,“我对他们说一句并不花多少时间,但可能就是一个小小的种子。”

也许一小滴温暖,就可以杀死一巨片绝望。

爱是黑暗的除草剂。

“你呢?你来干什么?”黄桃并没被安霆蒙过去,很快反问道。

安霆想了想,沉默地望向了窗外的远处。

“你不愿意说的话也没关……”

黄桃刚善解人意地开了口,就被安霆打断了。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安霆说。

“不用这么惊讶,其实很多人都能查出来我不是‘爸妈’的亲儿子。”他垂下眼帘,看不出情绪。

就在黄桃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安霆问:“哎,我也能得到一张画吗?”

“行啊。”黄桃眨眨眼睛,“你要我画什么?”

安霆盯着黄桃看了一会儿。

安队这个凌厉的气质实在是太吓人了,就在黄桃被盯得几乎要认为自己曾经犯过弥天大罪的时候,安霆说:“仓鼠吧。”

简单!

黄桃很快就画好了一只卡通版的小仓鼠,递给了安霆:“小仓鼠爱你。”

安霆点点头,专注地打量着那幅画,这时恰好有小孩过来拽黄桃去玩,于是黄桃便跟他们一起跑进了院子。

安队这种杀手面相自然是没有小孩敢找的,于是他得以坐在床边悠哉游哉地欣赏自己的画。他举起那张粉扑扑的纸,让卡通版小仓鼠和院子里坐在小孩子中间的黄桃重合在一起。

包子脸,圆眼睛,软萌可戳,有时候憨厚有时候机灵,以及……见到吃的就猛塞进嘴。

好像还挺像的。

安霆望向远方,无声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