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杜登大辞典

主题:香槟与手风琴──三部曲──机场警报──偷天空的盗贼──

提议──长途步行到达考──平静──还有,笨蛋与两个穿大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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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槟与手风琴

一九四二年的夏天,墨沁镇正为着必然发生的事情预作準备。还是有人不愿相信,这个位在慕尼黑郊区的小镇可能成为空袭的目标。但是大多数居民都心知肚明,问题不是“假使空袭发生的话”,问题是“空袭何时发生”。他们把防空洞的标记做得更明显,把窗户漆成黑色,使得晚上屋内的光线不会透出,人人都知道离家最近的地下室或是地窖在哪里。

对汉斯.修柏曼而言,这个紧张的局势暂时帮了他一把。在这时节欠佳的日子,他的油漆生意没头没脑好转起来,家有百叶窗的人家拼了命也要僱他来把窗户漆成黑色。他遇到的问题是,黑色油漆一般是用来调色,增加其他颜色的浓淡度,结果黑色油漆很快就用完了,而且补货不易。但是他具有好工匠应有的本领,一个好工匠可用的招数繁多,他投机取巧,在油漆中加进煤屑搅拌均匀。墨沁镇很多房屋窗户里的光线,都因为他的功劳,才免于被敌人的眼睛发现。

有工作的日子,莉赛尔偶尔陪他一块上工。

他们用手推车带着油漆在镇上来去。有些街道上,他们看见忍饥挨饿的人们,在其他的地方则又因当地的富裕生活而摇头叹息。好几次在返家途中,身无分文又带着孩子的妇女跑出屋外,恳求汉斯为她油漆家中的百叶窗。

“哈菈太太,不好意思,我没有黑色油漆了。”他先这么回答,但是走了几步路之后,他总是会忍不住。高大的他站在长长的街道上,“明天。”他下了承诺:“一早就来。”第二天,天才破晓,他人已经在那儿油漆百叶窗了。他分文不收,或者只吃片饼乾,喝杯温热的茶。在前一天的夜里,他已经找到把蓝色、绿色、米黄色油漆变成黑漆的新法子。他从不要那些居民把家里的毛毯拿来遮住窗户,因为他知道冬天来了之后,他们就需要毛毯。大家也知道,他愿意为了半根菸捲替人油漆窗户,他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与屋主分着一根菸抽,笑声与烟雾在谈话之中冒出,抽完菸后,他们才继续前往别的地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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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赛尔.麦明葛后来记下这些故事,我清楚记得那个夏天她记下来的是什么故事。因为年代久了,许多字句都褪色了,纸张在我口袋里磨损。不过,我却记得好多文字。

★莉赛尔所写文字的一小段例子

那个夏天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结束。

当我回想起那段时间,我想起自己沾满油漆、滑溜溜的双手,

还有爸爸在慕尼黑街上走动的脚步声。

同时,我知道一九四二年有一小段一天时间只属于一个男人。

有谁会为了半根菸捲的代价为人上漆呢?

只有爸爸,那是爸爸会做的事情。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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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他们一块儿工作的时候,他就告诉莉赛尔他的故事,提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说他歪七扭八的笔迹怎么救了他一命,还谈到他遇到妈妈那天的故事。他说,她曾经非常美丽,而且讲话非常小声。“很难相信,我知道,但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她每天听一个故事,若是同一个故事他不止说了一次,她也会原谅他。

有时候,她做起白日梦,爸爸就用刷子在她眉心中间轻轻刷一下。要是他失手了,刷子上沾了太多油漆,一道细细的油漆就从她鼻子旁边淌下。她哈哈大笑,想要以牙还牙,但是汉斯.修柏曼工作认真,才不会让人抢走他的刷子。只有在工作的时候,他才有充沛的活力。

不管何时,当他们休息吃点东西,喝点饮料的时候,汉斯弹着手风琴,这就是莉赛尔记忆最深的部分。每天早上,爸爸推着或拉着油漆车,莉赛尔则抱着手风琴。“我们可以忘记带油漆,”汉斯告诉她:“但不要忘了带手风琴。”当他们停下来吃东西,他切开麵包,抹上配给到的少许果齧,或者在上面摆一小片肉。他们坐在油漆罐上一起吃,爸爸嘴里最后几口食物还在咀嚼,就会先揩乾净手指,鬆开手风琴琴盒的扣镮。

麵包屑落在他工作服的摺缝里,沾着油漆渍的双手在按钮上四处活动,在键盘上平行移动,或压住某个音符良久。他的手臂操纵着风箱,提供乐器呼吸的空气。

每天,莉赛尔两手搁在膝盖上坐着,沐浴在斜阳中。她希望那段岁月中的每一天都不要结束。每当黑暗大步逼近,她就好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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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油漆这个工作,莉赛尔觉得最有趣的就是调色。她跟多数人一样,以为爸爸只要推着车子到油漆店或五金行就可买到需要的颜色,然后一走了之。她不知道原来大多数油漆都是一个个砖块形状的方块,得用空的香槟瓶辗平。(汉斯解释,香槟瓶是理想工具,因为香槟瓶子比一般酒瓶粗一点。)一旦油漆方块辗平后,还要加上水、白垩粉、胶水等,更不用说调配正确颜色的功夫有多複杂。

爸爸的职业技巧让莉赛尔尊敬他的程度更上一层,与爸爸一起分享麵包跟音乐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是了解到爸爸优秀的工作能力,更让她觉得欣喜雀跃。能干的男人深具吸引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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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解说调色技巧过后有一天,他们在慕尼黑街东边一户家境富裕的人家工作。中午才过不久,爸爸把莉赛尔叫进屋内。他们要动身前往下一个工作地点了,莉赛尔却听到他以少见的大声音量说话。

进屋之后,莉赛尔被领到厨房,那里有两位年长妇人与一个男子,他们坐在精美时髦的椅子上,两名妇人都盛装打扮,男子则蓄着一头白髮与篱笆般的鬓角。桌上放着高脚杯,里面装满了滋滋冒泡的液体。

“来吧。”男子说:“一起喝吧。”

他拿起高脚杯,鼓励在场其他人也举杯。

那天的天气暖和,冰凉的杯子让莉赛尔有点迟疑,她望着爸爸徵求同意。爸爸笑着说:“乾杯,丫头。”杯子对碰,发出音乐般的声响。莉赛尔刚把杯子举到嘴边,就让嘶嘶冒泡、微甜的香槟给咬到了,她本能地把口里的东西往爸爸的工作服上吐,冒着泡沫的香槟淌下来,其他人哄堂大笑,汉斯鼓励她再喝一口试试看。尝试第二口的时候,她吞了下去,同时因为打破了平常的生活规矩,让她觉得光荣得意。感觉真是太美妙了,气泡好像在螫她的舌头,扎她的胃,就连他们走往下一个工作地点的时候,她都还可以感觉到肚子在发麻。

爸爸拉着推车告诉她,那些人说自己没钱。

“所以你要他们付香槟?”

“不可以吗?”他望向远方,眼神显露出前所未有的银亮。“我不希望妳以为香槟瓶子只是用来辗油漆的。”他提醒莉赛尔:“就是别跟妈妈提这件事情,一言为定?”

“我可以跟麦克斯说吗?”

“当然可以,妳可以告诉麦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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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她在地下室写下自己的故事,她发誓自己永远不再喝香槟,因为香槟的滋味,永远没办法像那个七月温暖的午后如此美好。

手风琴也是一样。

好几次,她想请求爸爸教她弹琴,但是不知道为何总是没有启齿。也许有个直觉告诉她,她永远无法弹得如同汉斯.修柏曼一样。没错,就连世界上最出色的手风琴手也比不上汉斯,他们永远无法与爸爸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专注相比,演奏者的嘴上也不会叼着一根刷油漆换来的菸捲,永远无法以事后三个音节的笑声来弥补弹错的小地方,无法以他的风格办到。

偶尔她在地下室醒来,耳朵听见手风琴的乐声,甘甜的香槟扎痛她的舌头。

有时候她倚着墙壁坐着,热切期待油漆像只温暖的手指,再次从她的鼻翼蜿蜒流下,或者渴望见到爸爸像砂纸般粗糙的双手。

但愿她能继续这么天真就好了。但愿她能享有这么深切的爱,不必刻意去感觉这份爱的存在,以为这份爱只是笑声与抹上果酱的麵包。

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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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是德国饱受地毯式轰炸的岁月。

可别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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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拘无束又欢喜的快乐三部曲从夏天延续到秋天,然后戛然而止,因为欢乐打开了道路,让苦难进来。

艰困的岁月到了。

像是游行队伍般来到。

★《杜登辞典》解释一

快乐:源自“乐”,欣悦满意。

关联词:喜悦、开心、好运、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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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部曲

莉赛尔工作的同时,鲁迪在练习跑步。

他在修贝特体育场以顺时钟方向跑了一圈又一圈。整条天堂街的人,从街尾到街头迪勒太太的店铺,几乎每个人都跟他比赛过。鲁迪让他们先起跑。

有几次,莉赛尔在厨房帮忙妈妈,罗莎往窗外一看说:“那个小猪头在忙什么啊?一直在外面跑来跑去。”

莉赛尔走到窗户边。“还好他没又把自己全身涂黑。”

“唔,那这还算好的,不是吗?”

★鲁迪的动机

希特勒青年团运动会将于八月中旬举办,鲁迪打算要赢得四项赛跑比赛:

一千五百公尺、四百公尺、两百公尺,当然还有一百公尺。

他喜欢目前青年团的指导员,希望自己能讨得他们欢心,

而且他想要教训教训他以前的同志:法兰兹.杜伊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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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金牌,”有天下午,莉赛尔跟鲁迪在修贝特体育场跑步时,鲁迪说:“就像杰西.欧文斯一九三六年那样。”

“你怎么还对他念念不忘?”

鲁迪的脚步配合着呼吸节奏。“不是那样。但是,那样也不错啊,不是吗?可以证明给那些说我疯子的混蛋瞧瞧,他们会知道其实我一点也不笨。”

“但是,你真的赢得了这四项比赛吗?”

跑到跑道终点,他们渐渐停下来,鲁迪双手插在腰上。“我一定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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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练习了六个星期。八月中,运动会来临,当天豔阳高照,万里无云。草地上站满了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与家长,穿着褐色衬衫的指导员也塞满了运动场。鲁迪.史坦纳处于巅峰状态。

“瞧,”他的手比过去,“法兰兹.杜伊雀。”

在人群中,象徵希特勒青年团一切準则的法兰兹.杜伊雀正在指示他所领导的两位团员,团员点点头,偶尔伸展伸展手脚,其中一个用手遮住照到眼睛的阳光,好像做出敬礼的动作。

“你想要打招呼吗?”莉赛尔问。

“不,谢啦。我等一下再打招呼。”

等我赢了之后。

他没说出这句话,但那句话显然存于鲁迪的蓝眼睛,以及杜伊雀指导选手的双手之间。

首先是一定要举行的绕场分列式。

国歌。

“希特勒万岁”。

接着赛事开始。

鲁迪所属的分龄组集合,準备一千五百公尺赛跑,莉赛尔用德国的习俗祝他好运。

“祝你摔断脖子摔断脚,猪头!”

依照习俗,祝人好运的时候要说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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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们在圆形操场的最远一头準备,有人做伸展操,有人集中注意力,剩下的人集合在那里,是因为被迫参加比赛。

莉赛尔的身边是鲁迪的妈妈芭芭拉,她与鲁迪的妹妹们坐着,薄毯上坐满了小孩,还有杂草。“你们看得到鲁迪吗?”她问大家。“他是最左边的那个。”芭芭拉.史坦纳十分亲切,头髮永远看来像是刚梳理过的样子。

“哪里啊?”一个女儿问,可能是贝蒂娜,年纪最小的那个。“我完全看不见他。”

“最后的那一个。不是,不在那里,那边那个才是。”

枪响与烟雾从发令员的讯号枪中施放,他们还在指认鲁迪到底是哪一个。史坦纳家的小孩都冲到跑道边。第一圈的时候,有七个小男生领先;到了第二圈的时候,剩下五个;再跑完一圈,剩下四个;进入最后一圈之前,鲁迪都跑在第四位。一个站在右边的男子说,跑第二顺位的男孩看起来最有希望,因为他的个子最高。“妳等着瞧吧。”他对着他一脸尴尬的太太说:“剩下两百公尺,他会冲过去。”这个男子错了。

一名褐衣的高大工作人员通知参赛者只剩最后一圈,这个工作人员肯定没有因为配给制度而饿到。领先的几个男孩冲过终点线的时候,他大声疾呼,加速赶上的不是跑第二位的,而是跑第四位的男生。而且他领先了两百公尺。

鲁迪跑啊跑。

不管跑到哪里,他都没有回头看。

他就像一条弹力绳,一直拉开领先的距离,一直跑到其他人想赢得比赛的念头啪地一声断掉了。其他三名跑者在他身后互抢后面的名次,他顺着跑道跑下去。在最后一段直线跑道上,只见到一头金髮与空旷的跑道。他过了终点线之后并没有停下来,也没有高举双手,连弯腰鬆口气也没,他又走了二十公尺的距离,然后才转头看着其他人跑过终点线。

返回家人身边时,他先与他的指导员碰头,然后遇上了法兰兹.杜伊雀。两个人点头示意。

“史坦纳。”

“杜伊雀。”

“看来,我命令你跑的那些圈数,不是白跑的啊?”

“好像是这样。”

四面金牌到手之前,他是不会露出微笑的。

★与未来有关的一件事情

鲁迪不但已经被视为学校里的好学生,还是天赋异稟的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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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赛尔参加了四百公尺赛跑,她跑了第七名。接着,她在两百公尺预赛中跑出第四名的成绩,她眼睛只看见跑在前头的女孩子的小腿与上下摇晃的马尾。在跳远比赛中,沙子包围脚掌带给她的快乐胜过她的成绩,掷铅球也没有让她得意洋洋。她知道,今天是属于鲁迪的。

在四百公尺决赛之中,他一路领先直达终点。另外,他以些微的差距,赢得两百公尺项目的金牌。

“你累了吗?”莉赛尔问他,那时候已经过了正午。

“当然还没。”他一面深呼吸,一面伸展他的小腿。“妳说什么鬼话啊,母猪,妳知道个头。”

一百公尺预赛开始集合,他慢慢站起来,落在其他小孩的后面,朝着跑道走去。莉赛尔追上去。“嘿,鲁迪。”她拉拉他的袖子。“祝你好运。”

“我不累啊。”

“我知道。”

他对她眨了一下眼睛。

他累了。

鲁迪在预赛中跑了第二名。又过了十分钟,进行了几项赛程之后,决赛準备集合。有两名参赛男生看起来很厉害,莉赛尔隐约感觉到鲁迪赢不了这场比赛。汤米.缪勒陪着莉赛尔站在栏杆边,他在预赛中跑了倒数第二。“他会赢的。”他告诉她。

“我知道。”

不,他不会赢的。

决赛者抵达起跑线之后,鲁迪跪下来,动手挖掘土洞。一个秃头的褐衣男子随即走去制止他。莉赛尔看着那个大人的手比画来比画去,鲁迪揉搓双手的时候,她见到泥土落到地面。

当决赛者听从指令往前走,莉赛尔抓紧了拦杆。一个男生犯规偷跑,讯号枪鸣响两下,那个人是鲁迪。干员又过来同他说话,鲁迪点了点头,若再犯规一次,他就出局了。

决赛者预备第二次起跑,莉赛尔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开始莉赛尔几乎不敢相信她眼睛见到的情况:又有人起跑犯规,又是同一个运动员所犯下的。莉赛尔幻想她会目睹一场完美的比赛:鲁迪先落后,但在最后十公尺,他迎头赶上,赢了比赛。而她实际所看到的,却是鲁迪被取消资格,被带到跑道旁,被喝令站在那里。只有他一个人留下,其他的男孩子都往前跨了一步。

他们排成一列开始起跑。

一个赭色头髮的男孩子步伐很大,赢了第二名至少五公尺的距离。

鲁迪还留在原地。

一天结束,太阳离开了天堂街,莉赛尔跟好友坐在人行道上。

他们什么都聊,从一千五百公尺赛跑结束后法兰兹.杜伊雀脸上的表情,聊到一个十一岁小女生输了铁饼之后大发脾气。

就在他们各自回家之前,鲁迪的声音传入她耳朵中,他告诉莉赛尔真相。真相先在她的肩膀停了片刻,她的头脑里转过几个念头之后,真相传入了她的耳朵里。

我是故意的。

※※※

莉赛尔听懂了鲁迪的话之后,只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鲁迪?为什么你要这样子?”

他站起来,一只手搁在腰上,没有回答,只露出一种他自己心知肚明的微笑,然后懒洋洋地走回家。他们之后再也没谈过这件事情了。

莉赛尔日后常常好奇,若当时她逼问鲁迪,那他的答案会是什么呢?也许赢了三面金牌已经足以证明他想证明的,也许他担心会输掉最后一场比赛。最后,她接受的理由来自于她内心一个十几岁少女的声音。

“因为他不是杰西.欧文斯。”

她起身準备离开之际,注意到三个仿金的金牌放在她旁边。她敲敲史坦纳家的门,把奖牌递给他。“你忘记拿了。”

“没,我没忘记。”他关上门,莉赛尔带着金牌回家了。拿着金牌,她走到地下室,告诉麦克斯关于她好友鲁迪的事情。

“他笨死了。”这是她的结论。

“没错。”麦克斯同意她的意见,但是我怀疑他是否有被鲁迪唬到。

他们接着开始工作。麦克斯在本子上随笔涂鸦,莉赛尔阅读《梦的挑夫》。她已经读到故事后面了,年轻的牧师遇到了一个神祕而优雅的女士,怀疑起自己的信仰。

她把书盖在大腿上,麦克斯问她,什么时候会唸完?

“最多再过几天。”

“然后再唸一本新的?”

偷书贼看着地下室的天花板。“麦克斯,我可能会唸一本新书,”她阖上书本,身子往后一靠,“要是我运气不错的话。”

★下一本书

你可能以为会是《杜登大辞典》,不是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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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本。那本辞典要到三部曲结束之前才会出现,现在才讲到第二段故事。在这段故事中,莉赛尔唸完了《梦的挑夫》,另外偷了一本叫《黑暗之歌》的书。就和以前一样,书是从镇长家拿来的;不同的是,这次她独自前往丘陵住宅区,鲁迪没有参与。

那天上午豔阳高照,满空卷云。

莉赛尔站在镇长的书房里,手指贪婪地抚摸着书,嘴里默唸着书名。这次她已经熟悉到可以用手指滑过书架,就好像她以前首度走进这个书房的动作一样。她的手滑过一排排的书架,嘴里低声唸了好几本书的名字。

《樱桃树下》。

《第十个少尉》。

果然,许多书名都吸引她,但是在房间待了一两分钟之后,她勉强接受了《黑暗之歌》,主要是因为这本书是绿色的。她还没有绿色的书。书皮上的刻字是白色,书名跟作者名字中间有一个长笛图案的小标记。她拿了书,爬出窗户,离开时说了声“谢谢”。

鲁迪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但是那天早上,偷书贼莫名地心花怒放,她做自己的事情,在安培河畔读书,远离维克多.坎莫与亚述.伯格以前那帮人的总部。没人出现,无人打扰,莉赛尔读了《黑暗之歌》前面简短的四章,开心快活。

她愉快又满足。

因为自己漂亮地干了一票。

※※※

一个星期后,快乐三部曲全都到齐了。

八月底,有份礼物出现了。事实上,应该说他们注意到一份礼物。

有天近傍晚时分,莉赛尔在天堂街上看着克莉蒂娜.缪勒玩跳绳,鲁迪.史坦纳骑着他哥哥的脚踏车经过,一个煞车之后,他停在她面前。“妳有空吗?”他问。

她耸耸肩。“要干嘛?”

“妳最好跟我过去一下。”他把脚踏车一扔,回家去牵另一辆。莉赛尔看见脚踏板在她面前转啊转。

※※※

他们骑上葛兰德大道后,鲁迪才停下来。

“嗯,”莉赛尔问:“什么事情?”

鲁迪手指一比。“到近一点的地方看。”

他们慢慢骑到视线比较开阔的位置。在一棵青色云杉长满了针叶的枝干后面,莉赛尔注意到紧闭的窗户,然后看到了屋内倚在玻璃窗上的东西。

“那个是……?”

鲁迪点点头。

※※※

他们盘算了好几分钟,才同意有必要动手。那件物品显然是蓄意放在那里,就算是个陷阱,也值得一偷。莉赛尔站在满是尘土的青色树枝之间,她说:“一个偷书贼是会下手的。”

她抛下脚踏车,注意街道动静,然后穿过庭院。云朵的阴影埋藏在微暗的草叶间,这些阴影是让人中计的陷阱吗?还是可供人躲藏的一小块有遮掩之地呢?她的想像力带着她滑进其中一个陷阱,落入镇长本人讨厌的手中。不管怎样,这些念头起码分散了她的焦虑,她比预期的还早抵达窗户。

此时就像重演偷窃《吹哨客》的过程。

她的手心因为紧张而发烫。

胳肢窝渗出一丝丝汗水。

她抬起头看到了书的名字,《杜登大辞典》。她立即返回鲁迪身边,以嘴型默念说:“一本辞典。”他耸耸肩膀,摊开双手。

她按部就班着手,往上扳开窗户,心中还一直在猜想,如果从屋内往外看会是怎样的情景。她想像会看见自己偷书的手伸高,把窗户扳上去,直到书自动掉落下来为止。书像一棵要倒塌的树木慢慢落下。

拿到了。

几乎没有引起骚动或发出声响。

书就这样掉下来了。她用另一只手接住,还平稳地关上窗户,接着转身经过地上云朵所作成的陷阱,走回鲁迪身边。

“干得漂亮。”鲁迪一面说,一面把脚踏车交给她。

“谢谢你。”

他们两人往街角方向骑去,到了那里,那天最重要的大事出现了。莉赛尔明白,又是那种感觉,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她的内心有股声音在踩动踏板,踩了踏板两圈。

看一下窗户,看一下窗户。

她不得不看一眼。

内心的声音强逼她。

就像身上有地方在发痒,亟需用指甲抓一抓,她觉得有股停下来的强烈欲望。

她两脚踩到地上,转头面向镇长的房子,看着书房的窗户。她看到了,她确实应该知道这就是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当她亲眼见到镇长夫人站在玻璃窗后,她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惊。夫人的身影是这么清楚可见,站在那里,她蓬鬆的头髮一如往昔,她的眼神、嘴巴、神情都流露出伤悲。她看到了。

她以非常慢的速度举起手,对街上的偷书贼招手,一个没有动作的招手动作。

震惊之余,莉赛尔什么也没对鲁迪说,也没对自己说。她镇定情绪,然后举起手,对窗户里的镇长夫人打招呼。

★《杜登辞典》解释二

原谅:不再生气、憎恶、或愤慨。

关联词:赦罪、无罪开释、减刑。

※※※

回家途中,他们停在桥上检查那本厚重的黑皮书。鲁迪很快翻了几页,发现一封信。他拿起信,慢条斯理转向偷书贼。“上面有妳的名字。”

河水川流不止。

莉赛尔收下信纸。

★信

亲爱的莉赛尔:

我知道妳觉得我值得同情,面目可憎(如果不知这词彙的意思,请查辞典),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没笨到看不出书房出现了妳的脚印。当我发现第一本书不见的时候,我以为只是自己放错位置了。但是后来就着光线,我见到地板上的脚印。

我就笑了。

我很高兴妳拿走妳应当拥有的书。我当时没有多想,还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等妳再次进来,我本来理当生气,但是我没有。上次我听到妳的声音,不过我决定不去惊动妳。妳每次只拿一本书,所以妳得来一千次之后才可以把全部的书通通拿走。我只希望有一天妳会敲敲前门,用比较文明的方式走进书房。

我再度表示歉意,因为我们不能再雇用妳的养母了。

最后,我希望妳在阅读偷来的书籍时,会发现这本字典对妳有所助益。

依尔莎.赫曼 谨上

※※※

“我们该回家了。”鲁迪建议,但是莉赛尔不肯走。“你可以在这里等我十分钟吗?”

“当然好。”

莉赛尔举步维艰,走回葛兰德大道八号,坐在她熟悉的前门入口。书虽然留在鲁迪手上,她却拿了信。她的手指抚摸着对摺的信纸,身旁的台阶变得越来越陡峭。她四度想以手敲敲令人畏惧的大门木板,但是她办不到。她能做到的只有把关节轻轻放在温暖的木板上。

弟弟又出现了。

他站在台阶的最下层,膝盖上的伤已经好了。他说:“去啊,莉赛尔,敲门。”

※※※

她再次逃开。不久之后就远远看见鲁迪站在桥上的身影,风吹过她的髮梢,她的双脚随着踏板打转。

莉赛尔.麦明葛是个罪人。

不过,她的罪行并不是她爬进去敞开的窗户,而且偷了好多书。

妳应该敲门的,她心想。虽然她感到深切的罪恶感,她也浮现了孩子气的笑颜。

她一面骑着车,一面拼命告诉自己一件事情。

妳不应该这么快乐,莉赛尔,真的不应该。

快乐可以用偷的吗?或者,这只是另一项人类与生俱来的使坏本领呢?

莉赛尔耸耸肩,甩开这些念头。她过了桥,叫鲁迪动作快点,而且不要忘记拿书。

他们骑着生鏽的脚踏车回家。

他们骑了两三哩的路回家,他们从夏天骑到秋天,从宁静的夜晚骑到了慕尼黑受到轰炸后的嘈杂烟雾中。

※※※

◉空袭警报声

汉斯用夏天赚来的一点钱买了台二手收音机回家。“这样,”他说:“空袭来的时候,我们在警报还没响之前就可以先收听到消息。广播会先播放咕咕、咕咕的声音,然后宣布危险的地区。”

他把收音机放在厨房餐桌上,转开收听。为了配合麦克斯,他们也试过在地下室收听,不过喇叭里除了断断续续的静电干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

九月,他们睡觉的时候并没有听见收音机传出任何咕咕声。

可能是收音机已经快坏了,或者是广播声音一下子就让空袭的尖锐警报声给淹没了。

※※※

莉赛尔在睡梦中,一只手轻轻碰了她的肩膀。

爸爸的声音出现,语气中流露出恐惧。

“莉赛尔,醒来,我们得离开这里。”

莉赛尔的睡眠被打断,她迷惘地醒来,勉强分辨出爸爸的轮廓。唯一真正清楚的是他的声音。

他们在走廊上停下来。

“等一下。”罗莎说。

他们穿过黑暗冲到地下室。

煤油灯亮着。

麦克斯从油漆罐与防漆罩布后头侧着身子露出脸,他的神色疲倦,拇指紧张地勾着裤子。“你们该走了,是吗?”

汉斯走过去。“对,要走了。”他握握麦克斯的手并拍拍他的手臂。“我们一回来就来看你,行吧?”

“那当然。”

罗莎拥抱麦克斯,莉赛尔也抱了一下。

“麦克斯,再见。”

※※※

几个星期前,他们曾经讨论过,应该全部一块留在自家的地下室,还是三个人沿着马路走到一户姓菲德勒的人家去。麦克斯说服了他们。“他们说过,这里不够深,我已经让你们承受太多危险了。”

汉斯点点头。“可惜我们不能带你一块去,真是遗憾。”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

在屋子外头,警报对着家家户户狂吼。众人离开屋子,有人跑着,有人蹒跚而行,也有人怕得直往后退。夜空注视着人群,有些人回望夜空,想要找到飞过天空的轰炸机。

乱糟糟的人群沿着天堂街前进,人人都使劲搬着自己最珍贵的家当。对有些人来说,最珍贵的是小孩,有些人则拿着一叠相片簿或是某个木盒子,莉赛尔把书夹在手臂跟肋骨之间。侯莎菲女士双眼突出,迈着小步,奋力扛着一只皮箱,吃力地走在人行道上。

爸爸什么都忘了拿,连他的手风琴也不管。他冲回侯莎菲女士身边,把她紧抱着的皮箱抢下来。“耶稣、玛丽亚、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啊?”他问:“铁砧吗?”

侯莎菲女士跟着他往前走。“生活必需品。”

※※※

往下走的第六栋屋子中住着菲德勒一家。他们一家四口,全是小麦色的金头髮,标準的德国人种眼睛。更重要的是,他们家的地下室很深。可供二十二个人挤进去,包括了史坦纳一家、侯莎菲女士、菲菲库斯、一个年轻人,还有一家姓杰森的。为了维护公共秩序,有鉴于罗莎.修柏曼与侯莎菲女士之间的樑子很深,她们两人被隔开。

一颗灯泡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地下室又湿又冷,墙壁凹凸不平,不断戳弄着大家的背脊。人人站着说话。模糊的警报声不知怎么从远处传入,大家听着变调的警报声渗进地下室里面。虽然他们担心防空避难所的安全性,但是至少空袭结束的时候,他们能够听见三响解除警报声,知道空袭已经结束了,安全已无疑虑。他们无需空袭督导员的协助。

鲁迪立刻找到莉赛尔,挪到她身边站着,他的头髮往天花板上翘。“这里不错吧?”

她忍不住要讥讽他。“太舒服了呢。”

“唉,别这样,莉赛尔,不要这样讲话。除了我们被压扁、被炸开,还有炸弹能做的破坏以外,还可能发生什么更惨的事情吗?”

莉赛尔环顾四周,一一打量脸孔,开始编排一份“最害怕的人是谁”名单。

★“最害怕的是谁”人气排行榜

一、侯莎菲女士

二、菲德勒先生

三、那个年轻人

四、罗莎.修柏曼

※※※

侯莎菲女士的眼睛睁得斗大,瘦削的身躯佝偻着,嘴巴形成圆形。菲德勒先生忙着询问他人的感受,有时候还重複问到同一人。年轻人叫做罗夫.舒兹,自个儿躲在角落,对着四周的空气默念,双手牢牢插在口袋里。罗莎前后摇动,动作非常轻柔。“莉赛尔,”她低声喊道:“来这里。”她从背后环抱住莉赛尔,牢牢抓着她。她唱着一首曲子,音量小到让莉赛尔听不清楚,曲调随着她的呼吸而生,在她唇边就已死亡。爸爸待在她们身边,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后来,他把温暖的手放在莉赛尔冰冷的脑袋瓜上,那只手告诉她:妳不会死的。这句话说的没错。

他们的左手边是艾立克.史坦纳与他的妻子芭芭拉,还有他家最小的两个小孩:艾玛跟贝蒂娜,两个小女孩贴着妈妈的右腿。老大库尔特以标準的希特勒青年军姿势凝望着前方,手牵着比实际七岁年龄看来还小的卡琳,十岁大的安娜玛莉玩着水泥墙的凹凸表面。

史坦纳一家的右边则是菲菲库斯与杰森一家。

菲菲库斯忍着不吹口哨。

留着鬍子的杰森先生紧紧抱住妻子,两个孩子时而说话,时而安静,两人偶尔逗弄对方,不过真快要吵起来的时候,就又控制住自己。

过了一分钟左右,大家注意到地下室呈现某种停滞不动的状态,众人的身躯焊接在一块,只会改变脚的位置或承受的压力,脸上肌肉静止不动。他们望着彼此,等待着。

★《杜登辞典》解释三

恐惧:由于预期或察觉到危险而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情绪。

关联词:害怕、惧怕、畏惧。

※※※

在别的防空洞里,有些人唱着国歌《德意志人之歌》,有人在自己呼出的汙浊气息中吵架。在菲德勒家的防空洞里,没有这样的事情,那儿只有恐惧与担忧,还有死在罗莎.修柏曼硬纸板似嘴中的曲调。

解除警报响起,通知空袭结束之前,艾立克.史坦纳(他是个面如木板般无表情的男人)把小孩从妻子腿边哄骗过来,他伸手抓住儿子空空的手,库尔特依旧带着坚忍的表情凝视前方,他一手握住父亲,另一手温柔地抓牢妹妹的手。不久,地窖之中,每个人都握着另一人的手,一群德国人围成一圈,冰凉的手慢慢温暖起来,有人感受到他人苍白僵硬的皮肤表层传来的脉搏跳动,有人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结局,或者期待着空袭终于结束的信号。

他们的人生是否理当更美好呢?这些人?

有多少人因为希特勒的短暂凝视而神魂颠倒,而积极迫害他人,重複他的句子,他的文字章节,他的着作?藏了个犹太人的罗莎.修柏曼要负责任吗?或是汉斯?他们全都该死吗?这些孩子们?

我当然不能让这些问题迷惑我,可是我对每个问题的答案都很有兴趣。而我只知道,除了年纪最小的几个孩子以外,那天晚上,每个人都感觉到我的存在。他们想到我,听见我的消息,想像我的脚走进厨房,走到通道。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人类身上。当我在偷书贼的文字中读到这些人的反应,我怜悯他们,儘管我对他们的怜悯,不如我从集中营拾起灵魂时感受到的同情那般深切,但地下室的德国人毫无疑问是值得同情的。不过,他们至少还有机会。地下室不是淋浴间,他们没有被送去洗澡。对于地下室的人来说,生命仍有实现的机会。

※※※

在不规则的圆圈里,时间在汗水中流逝。

莉赛尔握住鲁迪与妈妈的手。

只有一个念头让她忧心忡忡。

麦克斯。

若是炸弹落到天堂街,麦克斯还能活吗?

她环顾菲德勒家的地下室,它比天堂街三十三号的地下室更坚固、更深。

她无声地问爸爸。

你也在想着他吗?

不论爸爸是否听见这个无声的疑问,他迅速地对莉赛尔点点头。几分钟过后,预报和平重新来临的三声解除警报响起。

在天堂街四十五号的人如释重负坐下。

有些人先紧闭双眼,然后才又张开。

一根菸捲传来传去。

正当鲁迪.史坦纳要把这根菸送到嘴里,他的爸爸一把夺下。“你不可以抽,杰西.欧文斯。”

小孩子抱着父母亲。几分钟之后,他们才明白自己还活着,他们会活下去,这才移动双脚爬上阶梯,走上贺伯特.菲德勒的厨房。

屋子外面,一行人安静顺着马路走回家。许多人仰起头感谢上帝保住他们的生命。

※※※

修柏曼一家回家之后,直接往地下室走去,麦克斯却不在那里。在微弱昏暗的灯光下,他们没有看见他,也没听见回应。

“麦克斯?”

“他不见了。”

“麦克斯,你在吗?”

“我在这里。”

他们原先以为这句话是从防漆罩布与油漆罐后方传出来的。但是,莉赛尔首先发现他就在眼前,油漆工具与罩布遮蔽了他的倦容,他坐着,眼神与嘴角露出受惊的表情。

他们走过去,麦克斯又说话了。

“我忍不住……”他说。

回答他的是罗莎,她蹲下去看着他。“你在说什么,麦克斯?”

“我……”他吞吞吐吐说:“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我到走廊,客厅的窗帘有一道小缝隙……我看到外面,看着屋外的景象,只看了几秒钟。”他已经有二十二个月没看过屋外的世界了。

没有气愤,没有责备。

爸爸启齿问他。

“外面看起来怎样?”

麦克斯又悲痛又惊惶地抬起头,“外面有星星,”他说:“星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

他们四个人。

两个人站着,两个保持着坐姿。

那天晚上,他们全都领悟到许多事情。

这是真的地下室,这时大家才感受到真实的恐惧。麦克斯情绪稳定之后,他站起来往罩布后面移动,并祝大家晚安。然而,他们没让麦克斯回到地下室,莉赛尔得到妈妈的允许,陪伴麦克斯直到天明,她阅读《黑暗之歌》,而麦克斯在他的本子上画画、写字。

从天堂街的一扇窗户看出去,他写道,星光纵火烧了我的眼睛。

※※※

◉偷天空的贼

事后发现,原来第一场空袭只是假警报。若是有人想等着看轰炸机飞过,他们会站上整个晚上而没看到东西。这就说明了为什么收音机没有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墨沁快报》报导,有个高射炮的射手,由于情绪过度激动,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听见了飞机的声音,看到飞机出现在地平线外,因此他送出了警报。

“他可能是故意的。”汉斯.修柏曼指出这点,“你会想要坐在高射炮塔上,对着携带炸弹的飞机射击吗?”

没错,当麦克斯在地下室阅读这则报导的时候,报导上面说,这位有着古怪想像力的男子,已经由原本的工作岗位引咎辞职了,被派到其他单位做事。

“祝他好运。”麦克斯说,他似乎可以理解此人的举动。他翻到下一版开始做填字游戏。

※※※

下一次空袭是来真的。

九月十九日晚上,收音机传出咕咕、咕咕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通知大家,墨沁镇也被列为可能的目标。

天堂街上再次排了一长串的人,爸爸也再度留下他的手风琴,妈妈提醒他带着,但是他婉拒了,他解释说:“我上次没有带,所以我们才活下来了。”战争显然模糊了逻辑与迷信之间的界线。

诡异的气氛跟随着他们直到菲德勒家的地下室。“我觉得今天晚上是来真的。”菲德勒先生说。小孩们注意到,这回爸爸妈妈甚至更担心害怕,当房子在晃动的时候,最小的几个只能做出他们唯一知道的反应:嚎啕大哭。

即使身在地下室里,他们恍惚听见炸弹咻咻落下的音调,气压像是天花板似地往下沉,好像要把世界辗碎。墨沁镇空旷的街道被咬去了一大块。

罗莎激动地握着莉赛尔的手。

小孩子哭喊的声音像在拳打脚踢。

※※※

儘管鲁迪笔直地站着,伪装出冷静的表情,他也因惶恐的气氛而情绪紧绷。众人的手臂与手肘碰来撞去,几个大人想要安抚婴孩,其他人则徒劳无功地安抚自己。

“叫那个小孩闭嘴!”侯莎菲女士吵着,但是她的话只是防空洞一片混乱激动中又一个无助的声音罢了。小孩的眼睛流下汙秽的泪水,空气中混杂了闷了整天的口腔气味、腋下的汗味、旧衣物的臭味,都在腌泡着人类的大汽锅中炖煮。

莉赛尔就坐在妈妈身旁,她仍不由得大喊:“妈妈?”再喊一次:“妈妈,妳快要把我的手压碎了!”

“什么?”

“我的手!”

※※※

罗莎放开她的手。莉赛尔为了让自己心情平静,不去理会地下室的喧嚣声,她翻开一本书开始朗读。放在最上面的是《吹哨客》,她大声唸出声音好让自己专心。唸第一段的时候,她耳朵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妳说什么?”妈妈喊她,但是莉赛尔并没有理会,她继续专心朗读第一页。

等她翻到第二页,鲁迪是第一个注意到莉赛尔正在朗诵故事的人,他轻轻拍拍哥哥跟妹妹们,要他们学他聆听莉赛尔说故事。汉斯.修柏曼往莉赛尔身边走近一步,然后大喊一声,拥挤的地下室中,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安静下来。到了第三页的时候,除了莉赛尔以外,每个人都默不出声。

她不敢抬头看,但是她可以感觉到,当她费力辨识书上文字,轻轻唸出声的时候,大家恐惧的眼睛盯着她瞧。有个声音在她内心弹奏着曲调,这声音告诉她,这就是妳的手风琴。

翻书的声音把她演奏的曲调切成两半。

莉赛尔不断唸下去。

她至少为众人说了二十分钟的故事,她的声音安抚了最年幼的几个孩子,其余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吹哨客从犯罪现场逃跑的画面。偷书贼莉赛尔却没有看见,她只见到文字的排列组合,这些字搁浅在纸张上,被踩平在地,好让她走过去。走到句点与下一个大写字母之间的缺口处,她想起麦克斯,她想起他病倒的时候,自己为他唸过书。她很想知道,此刻的他在地下室吗?还是又偷偷瞥了一眼天空呢?

★有趣的想法

一个是偷书贼,另外一个则偷了天空。

※※※

每个人都等待着地面晃动。

等待是不变的事实,不过,拿着书的女孩至少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一名年幼的男孩本来打算又要放声大哭,莉赛尔却在那个时候停止唸书,她模仿着爸爸,也可说是模仿鲁迪,她对小男孩眨眨眼睛,然后才继续唸下去。

警报又传入地下室之后,莉赛尔的朗读才被人打断。“我们安全了。”杰森先生说。

“嘘!”侯莎菲女士说。

莉赛尔抬起头,“这一章只剩下两段就结束了。”她说,然后接着唸下去。她没有夸张语气,也没有加快速度,只有文字从她嘴里出来。

★《杜登辞典》解释四

文字:用以表示语言、承诺、短评之陈述或是对话的符号。

关联词:用语、名称、措辞。

※※※

为了尊敬莉赛尔起见,大人们让大家保持安静,莉赛尔于是唸完了《吹哨客》的第一章。

大伙要爬楼梯上去的时候,小孩子匆匆忙忙经过她的身边,但是许多年长的人,甚至包括了侯莎菲女士、菲菲库斯(多么适合啊,想想看她唸的书的名称),都对莉赛尔表示感谢,感谢莉赛尔让他们转移了注意力。他们一边谢谢她,一边仓猝上楼,赶紧离开屋子,去看看天堂街是否遭受破坏。

天堂街还是原貌。

唯一的战争迹象是一朵从东飘移到西的云尘。它从窗外往里窥探,想找到进入屋子的通道。云尘变浓密的同时,也往四处散开,一大群人因此成了亡灵。

街上再也没有人了。

人人都成了传言,提着家当的传言。

※※※

回到家,爸爸告诉麦克斯事情的经过。“烟雾跟尘埃还飘在空气中,我觉得他们太早让我们出来。”他转向罗莎,“我该不该出去?去看看炸弹炸到的地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罗莎听了并没有感动。“别傻了。”她说:“你会被弹尘呛到。不行,不行,猪头,你给我留在这里。”她想起一件事情,她表情认真地看着汉斯,事实上,她的脸上洋溢着骄傲。“你给我留在这里,告诉他莉赛尔的事情。”她稍微提高音量说:“关于书的事情。”

她增强了麦克斯的注意力。

“《吹哨客》,”罗莎告诉他:“第一章。”她把防空洞中发生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说了。

莉赛尔站在地下室的一角,麦克斯望着她,一只手摸着下巴。我自己以为,就是在此时此刻,他构想出他涂鸦本里面下一个作品的主题。

《抖字手》。

他想像莉赛尔在地下室朗读的模样,他必然看到她把文字一一分发给众人的模样。不过,跟以往一样,他必然也见到了希特勒的影子,他或许已经听见希特勒朝着天堂街走来的脚步声,顷刻间就会来到地下室。

大家静默了好一段时间,等到麦克斯看似要开口的时候,莉赛尔抢先说了。

“你今天晚上有看到天空吗?”

“没有。”麦克斯望着墙壁,他的手一比,大家都看到了,墙壁上有他在一年多之前写的字与画的画,那是一条绳索与滴着油漆的太阳。“今晚我只看到了那片天空。”那句话之后,没有人再开口,只各自想着心事。

我不知道麦克斯、汉斯跟罗莎在想什么,但我知道莉赛尔.麦明葛心底所想的。她在想,倘使炸弹真的炸了天堂街,麦克斯不但生还的机会比其他人低,而且他会孤单地死去。

※※※

◉侯莎菲女士的提议

一大早,众人检查了小镇受毁的程度。没有人死亡,但有两排公寓大楼分解成石砾砌成的金字塔。鲁迪最爱的希特勒青年团操场被挖出了一个大洞,半数的镇民围着这个大洞站着,他们猜测这个洞的深度,并与自己昨晚避难的防空洞相比。几个男孩、女孩对着坑洞吐口水。

鲁迪站在莉赛尔旁边。“看起来他们好像需要再施一次肥。”

其后的几个星期都没有空袭,日子几乎回复正常。不过,两个真情流露的时刻就要到来。

★十月的两件事件

侯莎菲女士的手。

犹太人组成的行进队伍。

※※※

她的皱纹好似会诋毁你的名誉,她的声音简直像要给你一顿棒打。

他们运气实在好,从客厅的窗户先看见了侯莎菲女士走过来。她用手指敲门的声音坚决有力,表示她是要来谈正经事的。

莉赛尔听见她最怕的话。

“去开门。”妈妈说。莉赛尔很清楚,她最好照着她的话去做。

“妳妈妈在家吗?”侯莎菲女士询问她。五十五岁的她,身体瘦削健壮,站在前门的台阶上,她一再回头张望街道。“妳娘那只母猪今天有在家吗?”

莉赛尔转身大叫。

★《杜登辞典》解释五

机会:适合前进或进展的时机。

关联词:指望、机缘、好运。

※※※

罗莎随即出现在她身后。“妳到这里想做啥?妳现在也想在我厨房地板上吐痰吗?”

侯莎菲女士完全没被吓唬倒。“这就是妳欢迎客人的礼貌吗?没水準!”

莉赛尔非常倒楣,夹在两个人中间作夹心饼乾,只能等在那里。罗莎把她从中间拉开,“那么,要不要跟我说说看妳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侯莎菲女士又看了一眼街上,接着转头说:“我想向妳提出一项提议。”

妈妈鬆懈了防备。“是这样吗?”

“不是,不是向妳,不是。”她的声音满不在乎的,她不理会罗莎,眼光落在莉赛尔身上。“是妳。”

“那么,妳问我干嘛?”

“唔,我至少需要妳的同意。”

※※※

莉赛尔暗忖:天啊,救救我,侯莎菲到底要我做什么啊?

“我喜欢妳在防空洞朗诵的那本书。”

不行,妳不能拿去。莉赛尔打定了主意,“所以呢?”

“我希望能在防空洞听完后面的故事,不过,我们现在好像是没事了。”她转转肩膀,拉直腰背的铁丝。“所以我希望妳能到我那里唸给我听。”

“侯莎菲,妳好大的胆子啊,”罗莎正在考虑要不要发飙,“要是妳以为……”

“我以后不在妳门口吐痰。”她打断罗莎的话,“我也可以把配给的咖啡给妳。”

罗莎决定不发飙了,“再加上一些麵粉才行。”

“啥?妳是犹太人吗?我只给你咖啡,妳自己拿咖啡跟别人换麵粉。”

就这么说定了。

大家谈好了条件,却没问莉赛尔意见。

“那么,很好,就这么办了。”

“妈妈?”

“闭嘴,死母猪,去,去拿妳的书。”妈妈又看着侯莎菲女士,“妳哪几天方便?”

“星期一跟星期五,四点钟。还有今天,现在。”

※※※

莉赛尔跟着侯莎菲女士整齐规律的步伐走到她的住处,她家的格局与修柏曼家一模一样,只是稍微大了点。

莉赛尔坐在厨房桌子前面,侯莎菲女士对着窗坐在她的正前方。“唸。”她说。

“第二章?”

“不是,第八章。当然是叫你唸第二章!赶快给我唸,不然我把妳丢出去。”

“是,侯莎菲女士。”

“不要在那边『是,侯莎菲女士。』给我翻开书,我们时间不多。”

莉赛尔心想:我的好老天爷啊,这就是我偷窃行为的惩罚吧,我终于被逮到了。

※※※

她朗读了四十五分钟。唸完第二章的故事后,一包咖啡已经放在桌上了。

“谢谢妳。”侯莎菲女士说:“故事很有趣。”她转身面对炉灶,开始处理马铃薯,她没有回过头,她说:“妳还在,是吗?”

莉赛尔认为这是她应该离开的暗示。“非常谢谢妳,侯莎菲女士。”她看见门口旁的相框中,放着两名着军装的年轻人相片,因而脱口说出“希特勒万岁”,并在厨房中高举她的臂膀。

“没错。”侯莎菲女士两个儿子都在苏联,她既骄傲又担心。“希特勒万岁。”她把水放下去煮开,然后居然想起礼数,陪着莉赛尔走了几步路到前门。“明天见?”

明天是星期五。“对,侯莎菲女士,明天早上见。”

莉赛尔算过,那群犹太人被押解经过墨沁镇之前,像这样为侯莎菲女士唸书的时段共有四次。犹太人要前往达考集中营,接受集中式的管理。

后来她在地下室写道:唸四次书,两个星期就过去了。两个星期能改变世界,十四天能毁灭世界。

※※※

◉长途步行至达考

有人说是因为卡车抛锚了,但是我本人可以担保,才不是这么一回事情,我人在那呢。

当时的确出现了一片有着白浪般云朵、似海的天空。

还有,那里不只一辆车,不会三辆卡车都同时故障吧。

士兵为了共享食物与菸捲,顺便玩弄这票犹太人,把车子停在路旁。后来一个囚犯因饥病交加而虚脱衰竭。我不知道这群队伍是从那里出发的,但是当时距离墨沁镇约莫四哩远,离达考集中营则还有更长一段路要走。

我从卡车的挡风玻璃爬进去,找到了病死的人,然后由车尾跳出来。他的灵魂消瘦,鬍鬚结成球状。我的双脚落到碎石上时,发出了沉重的声音,士兵与囚犯什么声响也没有听见,但是都感受到了我的到来。

回忆告诉我,那辆卡车的后车箱里有许多的心愿,发自内心的声音向我呼喊。

为何是他,不是我呢?

感谢老天,不是我。

另一方面,士兵忙着讨论另一件事情。带头的长官压扁菸捲,一边吐烟,一边问了旁人一个问题:“上回,我们把这些下流胚子放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是什么时候?”

一名中尉抑制住咳嗽,“他们当然会自己呼吸,不会吗?”

“嗳,那是怎么样?我们还有时间吧?”

“报告长官,我们永远都有时间。”

“而且,今天天气非常适合游行,你不觉得吗?”

“是的,长官。”

“那你还在等什么?”

※※※

声音传到天堂街,莉赛尔正在踢足球。大家都停下来的时候,两名男孩正在球场中央抢球,连汤米.缪勒都听到了,“是什么声音?”他站在球门前问道。

脚步拖曳与受人宰制的声音越来越近,人人都转头朝声音方向看去。

“是一群牛吗?”鲁迪问:“不可能,牛群的声音不是那样的,对不对?”

※※※

街上的小孩慢慢朝着这个引人好奇的声音方向,朝着迪勒太太店铺的方向而去。每隔一阵子,叫嚷声中就出现一两声更哀戚的声音。

在慕尼黑街转角的一栋公寓高楼上,一名老妇人预言家似的声音为大家解开了喧闹的切确来源。她高踞窗前,脸如一面带有泪眼与咧嘴的白色旗子,她的话语自杀似地,咚一声掉在莉赛尔的脚上。

她有一头灰色的头髮。

双眼是很深、很深的蓝色。

“犹太人。”她说。

★《杜登辞典》解释六

苦难:艰苦、不幸、与痛苦。

关联词:苦恼、折磨、绝望、悲惨、悲哀。

※※※

一群犹太人与罪犯被押解经过街上,出现在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也许死亡集中营在当时依然是祕密的单位,但是纳粹党偶尔会向人民展示、夸耀像达考这一类的劳动集中营。

在莉赛尔所站的位置对面,远远的地方,有位拉着油漆车的男人正不安地用手拂过头髮。

“对面,过去一点,”她指给鲁迪看,“我爸爸在那里。”

他们两人一同过了马路,顺着马路走上去。汉斯.修柏曼起先想将他们俩带开。“莉赛尔,”他说:“也许……”

不过,他随即了解,莉赛尔想要留下来,也许这是她应当见识的场面。在秋日的和风中,他一声不响陪她一块站着。

※※※

他们站在慕尼黑街上观望。

有人靠过来挡在他们前头。

他们见到犹太人像一部颜色的目录,顺着街道走过来。偷书贼不会用“颜色的目录”来描述他们,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看起来根本就是颜色的目录,因为好多人最后会死,他们的尸骸如烟雾般空幻,灵魂拖曳在后面,人人都和我打招呼,如同看到最后一位真心的朋友。

※※※

所有的人都抵达后,他们的脚步在地面上敲出规律的声响,眼睛在肌瘦的脸上看来好大。而尘土,尘土附着在身上。士兵的手推挤得他们脚步踉跄,迫使他们歪歪扭扭快跑了几步,而后又慢慢回到营养不良的走路姿态。

越过一片拥挤的人群上方,汉斯的眼光看着犹太人,我相信他睁大的眼睛发出银色的光泽。莉赛尔从人群间的缝隙或是他人肩头上观望。

他们见到衰疲的男男女女的受苦脸庞,他们乞讨的不是协助,他们不再需要协助了,他们要求的是一个解释,能减低他们困惑的解释。

他们的脚几乎没有从地面离开过。

大卫之星贴在他们的衬衫上,彷彿他们的苦难是被指派的,紧紧绑在身上。“别忘了你们的苦难……”这句话藤蔓似地攀爬在这些人身上。

士兵跟在他们一旁走过街道,命令他们加快脚步,停止哀嚎。有些士兵不过只是大孩子,他们的眼光流露出希特勒的特质。

莉赛尔见了这番景象,在她的文字中提到,她相信这是生存在这世上最悲惨的灵魂。这些人憔悴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他们忍饥受饿往前走,有些人望着地面,避免与一旁路人的眼神接触,有人哀求地看着前来观看他们受辱模样的群众,有人祈求路人,无论是谁都好,往前一步扶住他们的手臂。

没有人这样做。

无论他们是带着骄傲、冒昧或者惭愧的心情来看这场游行,没人挺身而出中断游行。还没人站出来。

※※※

偶尔,某个男人或女人──不对,他们不是男人、女人,他们是犹太人──在人群中瞥见莉赛尔的脸,他们挫折的眼神望着她,偷书贼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那漫长的片刻无力地回望他们,直到他们从她眼前消失。她只巴望他们看得出她脸上深切的伤心难过,企望他们知道她的伤心难过是真实的,而非一闪即过的。

我家地下室里有个跟你们一样的人!她想说,我们还一起堆过雪人!他病倒的时候,我送给他十三样礼物!

莉赛尔一个字也没有说。

说了有什么用呢?

她明了自己对于那群人是全然无用处的,没有人能拯救他们,而且就在几分钟之内,她将亲眼目睹想帮助他们的人会落得什么下场。

※※※

游行队伍中有个人落在后头,队伍中最年长的老先生。

他蓄着鬍鬚,穿着破旧的衣裳。

他的眼睛是垂死挣扎的颜色,他几乎没有重量,双脚无力地支撑着身体。

他跌倒了好几次。

一边的脸庞抵着路面。

每回跌倒,士兵就高高站着,对着地面喊:“站起来。”

老人跪起来,费尽气力站起来之后,又继续往前走。

每次爬起来赶上队伍的尾巴,很快又失去了动力,再次绊倒在地。他身后还有许多人,足足有一卡车之多,极有可能会压倒他,践踏他。

他疼痛的手臂颤抖着要奋力撑起身体,情景惨不忍睹。他的手臂再次撑不住身体,在他站起来往前走几步路之前,他又一次摔倒在地。

他筋疲力尽。

这位老先生筋疲力尽。

要是再给他五分钟,他一定会跌到路旁的水沟而死。所有人会眼睁睁看着他跌死。

※※※

接着,出现一个人。

汉斯.修柏曼。

事情发生在转眼之间。

当老先生勉强走过去,原本紧握莉赛尔的手忽然鬆开,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身体旁,她觉得手掌啪一声打在屁股上。

爸爸的手伸到油漆推车,他拿了一样东西,穿过人群,走到马路上。

老先生站在他面前,以为又要被奚落一番。他与别人一起望着,望着汉斯.修柏曼伸出手,像是变魔术一般递给他一片麵包。

当麵包交到老先生的手上,他向下滑倒,他跪在地上握住汉斯的脚踝,脸埋在他的两腿上。他感谢汉斯。

莉赛尔看着这一幕。

她的眼中泛出泪滴,她看见老先生又往下移动,他把爸爸往后一推,然后对着他的脚踝哭泣。

其他的犹太人走过去,都看见了这场于事无补、希望渺茫的奇蹟。他们像是条人河流过,那天,有少数人流到了海洋,收到了一顶小浪花做成的白帽子。

一名士兵马上冲进人群,进入犯罪的现场。他仔细打量跪倒的老先生与爸爸,然后看看群众。想了几秒钟之后,他自腰际取下鞭子,动手挥打。

犹太老先生挨了六下,鞭子打在他的背上、头上、还有腿上。“下流胚子!你这只猪猡!”血从他的耳朵滴下。

然后轮到爸爸。

一只手握住了莉赛尔的手,她惊恐地往旁一看,是鲁迪。看着汉斯.修柏曼在街上遭到鞭打,他吞下口水抑制情绪。鞭打的声音让她听了想吐,她料想爸爸的身体出现了裂伤。挨了四下之后,爸爸也跌倒在地。

犹太老先生最后一次爬起来往前走。他回头看了一眼,忧伤地看了本身也跪倒在地的汉斯一眼。汉斯的背上有四条火红发烫的鞭伤,膝盖疼痛不已。至少,老先生会像个人一样死去,至少带着他曾是个人的念头而死去。

而我呢?

我不敢断言,当个人到底好不好。

※※※

莉赛尔与鲁迪穿过人群,他们扶起汉斯。他们四周围绕着许多声音,许多的话语与阳光,这是她记得的情景,阳光在马路上闪耀着光芒,围观者的言谈像是波浪似地在她背后碎成片片浪花。离开马路之前,他们才注意到那片麵包还在路上。

鲁迪来不及捡,一个经过的犹太人就抢走了麵包,另外两个人一边为了麵包大打出手,一边走向达考集中营。

※※※

汉斯的银色眼睛面临着猛烈的抨击。

推车被翻倒了,油漆流到路面上。

他们叫他“挺犹太的”。

其他的人无言地帮他退到安全的地方。

※※※

汉斯.修柏曼倾斜着身子,伸直一只手臂抵着墙壁,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脑海闪过一幅隐藏着危险的画面。

天堂街三十三号的地下室。

恐惧的念头夹杂在他一呼一吸的喘气之间。

他们马上会到来,他们会到来。

啊,天啊,啊,我的天哪!

他看看莉赛尔,然后闭上眼睛。

“你受伤了吗,爸爸?”

她得到的不是回答,而是问题。

“我刚刚脑袋在想什么?”他的眼睛闭得更紧。然后他张开眼睛,他的工作服全是绉痕,手上沾了油漆与血迹,上头还有麵包屑,与那年夏天的麵包多么不一样。“噢,我的老天啊,莉赛尔,我干了什么好事?”

※※※

是。

我必须同意。

※※※

爸爸干了什么好事?

※※※

◉平静

当天晚上十一点刚过,麦克斯.凡登堡走到天堂街,手中提着一只装满食物与保暖衣物的皮箱。他吸进了德国国土中的空气,黄色的星星在燃烧。他走到迪勒太太店铺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三十三号最后一眼。他看不见厨房窗户前的人影,但是她看得见他,她挥挥手,他却没有向她招手。

莉赛尔仍旧能够感觉到他的嘴亲吻自己的前额,她能够闻到他说再见时候的气息。

“我留了一样东西给妳。”他说:“但是等妳準备好了才拿得到。”

他离开了。

“麦克斯?”

他没有回来。

他从她的房间走出去,安静地关上房门。

通道传来沙沙的声音。

他走了。

她走进厨房,妈妈跟爸爸驼着背站着,带着醉醺醮的表情,他们用那副样子站了三十秒之久,像永恆般漫长的三十秒。

★《杜登辞典》解释七

沉默:不说话、不出声。

关联词:缄默、沉静、平静。

※※※

多完美啊。

平静。

※※※

靠近慕尼黑的某个地方,有个德裔犹太人走进了幽暗之中,他与汉斯.修柏曼约好,四天之后碰面(如果他没有被逮捕的话),碰面地点在安培河往下走一点,那里有座斜靠在河流与树丛之间的断桥。

他走到那里,但是他待的时间不过几分钟而已。

四天后爸爸也走到了那儿,他唯一发现的是树干底下有张压在石头下的字条,上面没有指名写给谁,仅写了一句话。

★麦克斯.凡登堡的最后一句话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

天堂街三十三号从来不曾像现在这么寂静无声,莉赛尔注意到《杜登大辞典》的解释根本是错的,尤其是关联词那部分。

沉默不是缄默或者沉静,也不是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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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与穿大衣的男子

游行队伍路过的那天夜里,笨蛋坐在厨房里,大口大口喝下侯莎菲女士的苦涩咖啡,巴望着有根菸捲可抽。他等着盖世太保、士兵、警察,等着任何人来带走他,因为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罗莎吩咐他上床睡觉,莉赛尔在门口流连,他要两个人都走开。他双手捧着头等了几个小时,直到清晨。

没有人出现。

分分秒秒,他都期待敲门与恐吓的声音出现。

他们没有出现。

唯一的声音发自于他自己。

“我干了什么好事?”他再次呢喃自语。

“天哪,我好想抽根菸。”他回答。他已经精力全失。

莉赛尔听见这两句话重複好多次。站在门口的她心里好挣扎,她好想安慰他,可是她从没见过有人心力憔悴到这个程度。那天夜里,没有人说安慰的话,麦克斯走了,这都要怪汉斯.修柏曼。

厨房的碗柜是内疚的形状,他做过的事留下了记忆,让他两手滑腻。他一定满手是汗,莉赛尔心想,因为她自己的手一路湿到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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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自己的房里祈祷。

她趴在地上,前臂抵着床垫。

“上帝啊,求求你……让麦克斯活下来,求求你,主啊,求求你……”

她的膝盖忍着痛。

她的双脚挨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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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晨光洒落,她醒了,她走回厨房。爸爸睡着了,他的头平放在桌面,嘴角淌着口水。咖啡的味道充满了整间厨房,汉斯.修柏曼愚蠢的善行形象还在半空之中,就像是一组数字或是地址,反覆多次之后,就会牢牢记住。

她唤他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她轻轻推动他的肩膀,他的头忽然从桌上抬起来。

“他们来了吗?”

“没有,爸爸,是我。”

他喝光马克杯中剩下的走味咖啡,喉结上下滑动。“他们早该来了,为何还不来呢,莉赛尔?”

真是欺人太甚。

他们早就该出现,把屋子里里外外检查一次,找寻他偏袒犹太人或是叛国的线索。现在,看来麦克斯其实是白走了,他大可以继续在地下室睡觉,或者在本子上写字。

“爸爸,你不可能事前预料到他们不会出现。”

“我应该早料想到的,我不应该拿麵包给那个男人。我没用大脑。”

“爸爸,你没有做错事情。”

“我不相信妳。”

他站起来,走出厨房的门,没关门。那天看来是个美丽的早晨,爸爸受的伤害以及羞辱也就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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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过去了。爸爸沿着安培河走了好远,他带回了一小张字条,把字条放在厨房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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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汉斯.修柏曼仍旧等候着处罚的到来。他背上的鞭痕渐渐结了疤,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外面走来走去。店铺老闆娘迪勒太太往他的脚上吐口水,虽然侯莎菲女士遵守承诺,不再朝修柏曼的家门口吐痰,但是有人就近代替了她。“我早知道了。”老闆娘诅咒他:“你这个下流的、挺犹太的贱胚。”

他不以为意继续走。莉赛尔时常在安培河畔看见他,他站在桥上,手臂搁在栏杆上,上半身越过拦杆边缘。小孩子们骑着脚踏车从他身边冲过,或者大声呼啸跑过,他们的脚步在木板上发出啪啪声,他全然不为所动。

★《杜登辞典》解释八

懊悔:充满渴望、失望、或失落的遗憾。

关联词:后悔、忏悔、哀悼、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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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有看见他吗?”他问。那天下午她与他一块靠在栏杆上,“在水里?”

河水流动的速度不快,在缓缓推进的细浪中,莉赛尔看见麦克斯.凡登堡脸蛋的轮廓,看见他羽毛般的头髮与五官。“他曾经在我们家地下室跟元首进行拳击比赛。”

“天哪,怎会这样呢?”爸爸双手紧抓着裂开的木条。“我是个笨蛋。”

爸爸,你不是笨蛋。

你只是个凡人。

过了一年多之后,她在地下室写作的时候,才想起了这句话。她希望在那当下,她想到了这句话。

“我又蠢,心肠又软。”汉斯.修柏曼告诉他的养女:“使我成为世界上最愚蠢的笨蛋。问题是,我希望他们来抓我,任何下场都比这样苦等要好多了。”

汉斯.修柏曼需要洗刷自己的罪名,他想要知道麦克斯.凡登堡是基于充足的理由,才离开他家的。

最后,过了将近三个星期的等待,他以为他等候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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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天色已晚。

莉赛尔正要从侯莎菲女士的住处回家,她看见两个穿黑色大风衣的男人,她跑进屋子里。

“爸爸!爸爸!”她差点把厨房的桌子压垮,“爸爸,他们来了!”

妈妈先出来,“母猪,妳大呼小叫做什么?谁来了?”

“盖世太保!”

“阿汉!”

他出来了,他走出屋子,要去向那两人打招呼。莉赛尔想要随他一块出去,但是罗莎把她拉回来。她们从窗户观看屋外的情况。

爸爸在围栏前犹豫不决,焦虑不安。

妈妈紧紧地抓住莉赛尔的手臂。

那两个男人一路走过去。

爸爸惊慌地回头看了窗户一眼,接着他走出围栏外,从背面喊了那两个人。“嘿,我就在这里,我是你们要找的人,我住在这一栋。”

穿大衣的男人只停下片刻,他们对照本子上抄写的笔记。“不是,不是找你。”他们低沉的声音告诉汉斯:“可惜,你比我们的目标老一点。”

他们继续往下走,但是没有走多远,他们停在门牌三十五号前面,穿过了敞开的围栏门。

前门打开了,“史坦纳太太吗?”他们问。

“对,我是。”

“我们是来与妳商量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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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大衣的男人站着,史坦纳家鞋盒式的房屋门前彷彿多了两条穿大衣的圆柱子。

他们来找一个男孩。

穿大衣的男子要的人是鲁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