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梦的挑夫

主演:死神日记──雪人──十三份礼物──下一本书──梦见犹太死尸的恶梦──

报纸糊成的天空──访客──窃笑男──还有,中毒脸上之最后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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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日记:一九四二年

这年,是历史无法遗忘的一年。随便列举一两个类似的年份吧,比方说西元七十九年【注:西元七十九年,义大利境内维苏威火山爆发史上最着名的爆发,吞没了庞贝城,死亡人数估计达两千人左右。】,比方西元一三四六年【注:西元一三四六年,俗称黑死病的流行性淋巴腺鼠疫席捲欧洲,短短数年间,四分之一的欧洲人口病死。】。不要再提镰刀了,该死!我需要的是扫帚或拖把。还有,我需要休假。

★一则小真相

我没提短柄镰刀,也没扛着长柄大镰刀。

天冷的话我只会穿上连帽黑袍子。

你们从遥远的距离观察我,看来是喜欢把骷髅般的五官加诸在我的脸上,

其实我的长相不是那样的。

想知道我的真实模样吗?好,我帮你。

我一边继续说故事,你去给自己找面镜子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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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想要一股脑说出自己的事情,讲我的行程,告诉你一九四二年我见到的事情。从另一方面来看,你是人,所以你也懂得自恋是怎么一回事。重点是,我把我当时的见闻告诉你,这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些事影响了莉赛尔.麦明葛,拉近了战争与墨沁镇的距离,连带把我也牵扯进去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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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有好几趟巡迴旅程,由波兰跑到苏联,又跑到非洲,然后折返回头。或许有人会说,不管是哪一年,我都来来回回。不过,有时候人类喜欢让事情加速进行,加速製造尸体及飘离尸体的灵魂。通常几颗炸弹,或是什么毒气室,或者远处枪枝的随意射击,就足够达成目标。如果这些活动都无法达到製造尸体的目标,那也会剥夺人类的栖身之所。我到处都看到无家可归的人。当我在惨遭破坏的城市街道上闲逛时,这些流离失所的人经常紧随着我,乞求我带他们一起离开。他们搞不清状况,我已经忙到焦头烂额了。“会轮到你的。”我劝他们,同时尽量不要回头多看一眼。有时我会希望自己能说出类似“你看不出我盘子上已经装够多了吗”这一类的话,然而我从没说出口。我一面在心底埋怨,一面忙着四处工作。有好几年,灵魂和尸体与应有的总额不符合,总数量暴增。

★一九四二年点名名单(精简版)

一、穷途末路的犹太人:我们坐在屋顶上,在吐冒热气的烟囱旁,他们的魂魄在我的大腿上。

二、苏联士兵:他们携带少量弹药,不足的弹药则从战殁袍泽那里取来使用。

三、法国某个海岸上浸泡肿胀的尸体:搁浅在砂砾与沙粒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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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继续列举,但是我认为以目前情况而言,三个例子已经够了。这三个例子起码让你品嚐到灰烬的滋味。那年我的生活特色,就是灰烬的滋味。

这么多人。

多么缤纷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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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再扰动我的内心,弄乱我的记忆。我看到他们一个叠着另外一个,越堆越高。我闻到空气里有塑胶般的味道,天地交接处好像上了最后一层黏着剂。我看见了人类加工过的天空,天空破了洞,还漏水,还有煤炭色的云,像黑色心脏般在扑动。

接着。

死神来了。

穿过这一切。

从外表看:我镇定,不动摇。

在骨子底:我不安,无自制力,惊惶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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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知道我怨言太多了),我还没有从苏联史达林的举动给我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所谓的“二次革命”,根本是谋杀自己的国民。

现在又来了一个希特勒。

大家说,战争是死神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另一种说法。对我而言,战争像是新任老闆,他期待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他站在你的肩头旁,不断重複一句话:“把事情做好,把事情做好。”所以你更加卖力工作,你把事情做好。不过,老闆并不感谢你,他要你做更多的事情。

我常常回想那段期间,我巡游各地所见到的一丝美感。我苦读我藏书之中的故事。

事实上,我已经拿了一本书在手里。

我想,你已经知道一半的故事了。如果你跟着我,我会告诉你剩下的故事,我会告诉你偷书贼的后半段故事。

虽然她不知道,但她正等待着我刚刚简略提过的事件发生。还有,她也在等你。

她搬着雪,哪里也不搬去,搬到地下室去了。

少许结霜的水份,大概就足以让所有人面露微笑。可惜无法助人遗忘。

她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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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

站在莉赛尔.麦明葛的立场来看,一九四二年头几个月的生活概况如下:

她满十三岁,胸部还是扁平的,初经还没来,她家地下室的年轻男子正躺在她的床上。

★问与答

麦克斯.凡登堡怎么会趟到莉赛尔的床上去了呢?

他病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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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见纷纭,但是罗莎.修柏曼断言,病因在去年圣诞节就种下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一家人正挨饿受冻,不过这样有个好处,重要的好处:没有人会来逗留太久。小汉斯正朝着苏联人开枪,并且持续家庭生活罢工,不参与家庭活动。楚蒂只在圣诞节前的週末很快来了一趟,待了几个小时而已,因为她要跟雇主一家到别的地方,那是德国另一个社会阶级过节的方式。

在圣诞夜,莉赛尔两手捧了雪下楼,当作是送给麦克斯的礼物。“闭上眼睛。”她说:“伸出手来。”雪交到麦克斯手上,他一面发抖,一面大笑。依旧闭着眼睛,他很快嚐了一口雪,雪渗透了他的双唇。

“这是今天的气象报导吗?”

莉赛尔站在他身边。

她轻轻抚摸他的手臂。

他又把雪捧到嘴边。“莉赛尔,谢谢。”

这是有史以来最棒的圣诞节序幕,食物不多,没有礼物,但是地下室里有一个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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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赛尔捧了两手雪下楼之后,她又去确定屋外没人,然后把她所能找到的水桶与锅子都搬出去。把原本覆盖在天堂街的雪冰装满这些容器,拿进屋里搬到地下室。

公平竞争。她先对着麦克斯丢了一颗雪球,然后自己肚子上挨了一个。汉斯.修柏曼走下地下室楼梯时,麦克斯连他身上也扔了一颗。

“讨厌的家伙!”爸爸痛得大叫。“莉赛尔,那里的雪给我一点,整桶拿来!”几分钟后,他们收手,停止喊叫。但是他们忍不住,还是零星蹦出笑声。他们只不过是在雪地玩耍的平凡人,在屋子内的雪地里玩闹。

爸爸看着装满雪的锅子。“剩下这些要怎么办?”

“雪人。”莉赛尔回答:“我们堆个雪人出来。”

爸爸大喊罗莎的名字。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叫嚣回来。“猪头,现在是要干嘛?”

“下来这里,好吗?”

罗莎一出现,汉斯.修柏曼冒着生命危险,对她丢了一颗结结实实的雪球。雪球没丢準,一砸到墙壁就散开了。妈妈于是逮到了咒骂的机会,一口气骂了好久。脾气发完之后,她帮忙大家堆雪人,还拿了钮扣作为眼睛跟鼻子,一条细绳当雪人微笑的嘴,甚至还提供了围巾跟帽子给这个两呎高的雪人。

“小矮人。”麦克斯说。

“他融化以后,我们要怎么办?”莉赛尔问道。

罗莎知道答案。“妳拿拖把拖乾净,母猪,动作要快点。”

爸爸不同意。“他不会融化的。”他搓搓双手,朝着手心呵气。“下面这里冷的要命。”

虽然雪人后来真的融化了,但是在每个人的心坎底,雪人仍旧竖立在那儿,那是他们圣诞夜入睡前所见的最后一幅画面,他们耳朵听到了手风琴的琴声,眼睛见着了雪人。而莉赛尔的心中,她还回想着自己离开火炉旁的麦克斯之前,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麦克斯.凡登堡的圣诞祝贺

“我常常希望这一切结束,莉赛尔。

但是,妳却莫名做出像是手捧着雪人走到地下室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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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地,从那个晚上开始,麦克斯的健康情况严重恶化。一开始的徵状看来还好,只是身体冰冷,双手冒汗,常幻想他与元首打拳击。一直等到他做伏地挺身与仰卧起坐也无法让身体热起来,他才真的开始担心。他尽量靠近炉火坐着,却无法恢复健康。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头重脚轻,不能顺利做完体能练习,他的健身计画做不下去了,脸颊抵着地下室阴冷的地板。

整个一月份,他努力让自己挺过去。月初,麦克斯已经到了令人担心的地步。他在壁炉旁竭力保持清醒,却是一路昏睡到天亮。他的嘴角变形,两颊骨头突出,就算问他身体如何,他也说他很好。

二月中旬,莉赛尔快满十三岁的前几天,他快要虚脱了。他走到火炉旁,差点跌到火炉里面。

“汉斯。”他低声喊着,脸庞揪成一团,双腿一软,他的头撞上了手风琴的琴盒。

罗莎.修柏曼立即把木杓丢进汤锅里,冲到他的身边。她扶着麦克斯的头,对着房间另一端的莉赛尔咆哮:“不要光是站在那里,去拿毛毯,把毛毯搬到妳的床上去。还有你!”她接下来命令爸爸:“帮我把他扶起来,抬他到莉赛尔的房间去。动作快一点!”

爸爸因为担心而绷着脸,银灰色的眼睛好像发出铿锵的金属声。他独自一人抱起麦克斯,麦克斯跟小孩子一样轻。“我们不能把他放在这里吗?放在我们的床上?”

罗莎已经考虑过这点了。“不行,我们白天必须拉开窗帘,不然看起来太奇怪了。”

“妳说的对。”汉斯把麦克斯抱出去。

莉赛尔手抱着毛毯看着。

站在通道上,她看见麦克斯软绵绵的双脚与披散的头髮,一只鞋子掉在后面。

“让开。”

妈妈在他们后头,一摇一摆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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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一躺在床上,他们立刻将毛毯往他身上堆,紧紧包裹着他的身体。

“妈?”

除了这句话,莉赛尔说不出其他的话语。

“妳说什么?”罗莎的髮髻缠得好紧,让人从后面看了会害怕,她重複问题的时候,髮髻好像变得更紧一点。“妳说什么,莉赛尔?”

她走近一步,害怕听见答案。“他还活着吗?”

髮髫上下晃了晃。

罗莎接着转身,拍拍胸脯对莉赛尔保证。“来,妳听我说,莉赛尔,我把这个男人弄到我家来,不是要看他死在这里的,懂吗?”

莉赛尔点点头。

“好,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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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通道上给她一个拥抱。

她急切地需要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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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她听见汉斯与罗莎在半夜里的谈话内容。罗莎让莉赛尔睡在他们的房间,她在他们床边的地板上,躺在他们从地下室拉上来的床垫上。(他们曾担心床垫可能已经感染了病毒,但是他们的结论是,这样的想法是凭空揣测,麦克斯不是因为病毒而生病。因此他们把床垫搬上楼,换上乾净的床单。)

妈妈以为莉赛尔睡着了,脱口道出她的想法。

“那个该死的雪人。”她低声地说:“我敢保证,就是那个雪人造成的,下面已经很冷了,还乱玩冰啊、雪啊的。”

爸爸的观点比较有哲学意味。“罗莎,是阿道夫造成的。”他爬起来:“我们应该去瞧瞧他的状况。”

一个晚上的时间,麦克斯被探望了七次。

★麦克斯的访客纪录表

汉斯.修柏曼:两次

罗莎.修柏曼:两次

莉赛尔.麦明葛: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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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早上,莉赛尔从地下室为麦克斯拿来了他的涂鸦本,她将本子放在床头桌上。去年她看过本子之后,觉得心神不安,这次,出于对麦克斯的尊敬,她紧紧阖上本子。

爸爸进来的时候,她没有转头看他,她对着麦克斯身旁的墙壁说话。“为什么我就一定要把那些雪搬到下面去呢?”她问道:“都是因为雪的关係才会这样的,是不是,爸爸?”她紧握双手,好像在祷告。“为什么我一定要堆雪人呢?”

爸爸态度坚持向她保证。“莉赛尔,”他说:“妳一定要那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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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着陪了麦克斯好几个小时,麦克斯边发抖边昏睡。

“不要死掉。”她低声地说:“求求你,麦克斯,不要死掉。”

他是第二个在她眼前融化的雪人,只是这一次不一样,这次的状况很弔诡。

体温越低,他就融化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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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份礼物

麦克斯再次重现他初抵天堂街时的情节。

羽毛般的头髮又变成了小枝桠,光滑的脸变得毛茸茸。莉赛尔需要的证据出现了,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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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几天,莉赛尔坐在那里跟他说话。她生日当天,她告诉他,若是他醒过来的话,厨房里会有一个好大的蛋糕等着。

他没有醒来。

厨房里没有蛋糕。

★摘录自深夜的工作日誌

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我确实曾在那段时间造访天堂街三十三号。

我一定是在小女孩没有陪伴他的少数时段去的,

因为我只看见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

我跪下来,正要把手伸进毛毯里,他忽然醒过来,死命抗拒我的力量。

我撤退了。眼前还有那么多工作,在那黑暗的小房间遭人击退,也好。

离开屋子之前,我甚至让自己闭上眼睛,享受片刻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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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麦克斯张开眼睛。虽然他只张开眼睛一下子,大家都欣喜若狂。他看见的主要是(这样的特写镜头一定很吓人)罗莎.修柏曼,她简直是捧着整锅汤往他嘴里灌。“吞下去。”她吩咐他:“别想,吞下去就是了。”妈妈把碗递过去,莉赛尔努力要再看一眼他的脸,但是妈妈餵他喝汤的后背挡住了她的视线。

“他还活着吗?”

罗莎转过身来,她无须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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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个星期后,麦克斯二度醒来,这次莉赛尔与爸爸在房间里。当床上的麦克斯发出一小声呻吟之际,他们两个都望着他。爸爸简直从椅子上跌了出来。

“喂。”莉赛尔倒吸了一口气。“不要睡着,麦克斯,不要睡着。”

他看了她两眼,但是却认不出她来,他两只眼睛打量着她,好像她是一个谜团,接着又昏迷过去了。“爸爸,怎么了?”

汉斯落回椅子内。

后来,爸爸建议她唸书给麦克斯听。“来,莉赛尔,虽然那本书打哪里来的,对我们都是个谜,不过妳最近书读得很好了。”

“我跟你说过啊,爸爸,学校一个修女给我的。”

爸爸双手高举假装抗议。“好,好。”他叹了一口气。“小心……”他慢慢地选择遣词用字,“不要被抓到。”这句话出于偷藏了一个犹太人的德国男人嘴里。

从那天起,莉赛尔大声朗诵《吹哨客》给床上的麦克斯听。她常常卡住,因为好多页在晒乾的时候处理不当,黏在一块了,害她略过一整章节的故事。不过,她还是努力下去,一直唸到差不多整本书的四分之三。这本书有三百九十六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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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的世界,莉赛尔每天从学校冲回家,期望看见麦克斯身体好转。“他有醒来吗?他有吃东西吗?”

“妳回到外面去。”妈妈恳求她,“妳这样一直问问问,把我弄得好烦哪。去,去,妳行行好,出去踢足球。”

“好吧,妈妈。”她準备要打开门。“但是要是他醒了的话,妳要过来叫我,妳会吧?妳只要编点故事,大吼大叫,好像我做错什么一样破口大骂,每个人都会相信妳是来真的,不用担心。”

就连罗莎听了都不得不笑了。她两手插在腰上说,莉赛尔小小年纪,说这种话还是得接受处罚。“还有,要射门得分。”她威胁她:“不然不要给我回家来。”

“一定的,妈妈。”

“要踢两分,母猪!”

“好啦,妈。”

“还有,不要再回嘴了。”

莉赛尔脑子还在想,人却已跑到街上,在泥泞滑溜的马路上与鲁迪对赛。

“妳来晚了,抠屁眼的。”他们抢球的时候,他以一贯的方式欢迎她。“妳是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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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小时以后,足球被天堂街罕见的路过车辆压扁,莉赛尔于是找到了给麦克斯.凡登堡的第一份礼物。小孩子们判定球无法修补以后,全都悻悻然回家,只留下球瘫在冰冷的马路上。莉赛尔与鲁迪两人没走,他们弯腰看着球的尸体,球的侧面各有一破洞,好像一张嘴。

“你要吗?”莉赛尔问道。

鲁迪耸耸肩膀。“我要这个压扁成废物的球干嘛?已经没有办法打气了,不是吗?”

“你要还是不要啦?”

“不,谢了。”鲁迪小心翼翼地用脚戳了一下球,好像那是只死去的小动物,或者快要死去的小动物。鲁迪走回家后,莉赛尔捡起足球,夹在手臂之下。她听见鲁迪大喊:“嘿,母猪。”她等候着下面一句。“母猪!”

她的性子变温和了。“怎么?”

“我这里还有一辆没轮子的脚踏车,妳要也可以拿去。”

“自己留着吧。”

从她站在街道上的位置,她最后听见的是鲁迪.史坦纳那个猪头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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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内,她走进卧室,她要把球送给麦克斯。她将球放在床尾。

“对不起。”她说:“这个礼物不怎么样。不过,你醒来以后,我会告诉你这颗球的故事。我会告诉你,那天下午,你能想像天气有多灰暗,天气就多灰暗。这辆车没打灯,直接就辗过了球。然后那个男人下车对我们大吼大叫,然后,他问了路,他有够厚脸皮的……”

醒来!她好想大喊。

或者摇一摇他。

她没有那样做。

莉赛尔能做的只有望着球,看着那瘪成一片的球。这是许多礼物中的第一份礼物。

★第二份到第五份礼物

一条缎带。一颗松果。一颗钮扣。一块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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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给了她一个点子。

莉赛尔无论何时上下学,都注意着路上有哪些废弃品,可能对家里那位垂死的人有价值。一开始她也不懂为何这个动作这么要紧,一件看来不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可以带给人安慰呢?水沟里面的缎带,街上的松果,碰巧在教室墙壁边上的钮扣,河边拾来的扁平圆石子。就算这些礼物没什么大不了,至少显示出她关切之情,而且等麦克斯醒来以后,他们可以聊聊这些东西。

只有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自行导演这些对话。

“那些是什么啊?”麦克斯问:“这些垃圾是什么?”

“垃圾?”在她的想像之中,她坐在床边。“麦克斯,这不是垃圾。这是让你醒来的东西。”

★第六份礼物到第九份礼物

一根羽毛。两份报纸。一张糖果纸。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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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根羽毛非常精緻,它卡在慕尼黑街教堂的门铰链上,歪歪扭扭突出来,莉赛尔赶紧将它抢救下来。羽毛的左边排列得平平整整的,不过右边的羽毛除了纤细的边缘外,还有部分成了锯齿状的三角形。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该怎么把这根羽毛描述得更详尽了。

两份报纸从垃圾桶的冰冷深处而来(说到这样就好了)。压平的糖果纸褪了色,她在学校附近找到之后,对着光线看这张糖果纸,上面印着许多脚印。

还有一片云。

你要怎么送给人一片云朵呢?

二月底,她站在慕尼黑街上,看到一朵好大的云从小山丘那边飘过来,像是一只白色的怪兽。这朵云爬过了群山,遮蔽了太阳,太阳的位置上面,出现了一只有着灰色心脏的白色怪兽,牠正俯瞰着小镇。

“你看一下那里好吗?”她对爸爸说。

汉斯翘起下巴,然后提出一个他觉得一点也不奇怪的主意。“你应该把那朵云送给麦克斯,莉赛尔。看看妳能不能够把它留在床头的桌子上,就像妳留着其他东西一样。”

莉赛尔看着爸爸,好像爸爸的脑袋不正常。“不过,要怎么做?”

他用指节轻轻敲打着她的脑袋瓜。“记住这画面,然后写下来。”

“……就像是一只庞大的白色怪兽,”下次她在床边守护他的时候,她说:“它翻山越岭而来。”

修改几次之后,她完成了句子。莉赛尔觉得自己已经把云朵送给麦克斯了,她想像这朵云穿过毛毯,从她手上交到麦克斯手上的画面。她把句子写在一张小纸片上,用石头压住那张纸。

★第十份礼物到第十三份礼物

一个玩具士兵。一片神奇的叶子。吹完哨子。一段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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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埋在距离汤米.缪勒家不远的泥土中,上面有刮痕与践踏过的痕迹,但是对莉赛尔来说,这就是重点:即使伤痕累累,士兵依旧屹立。

叶子是枫叶,她在学校扫帚柜中发现的,夹在水桶跟鸡毛撢子中间,柜子的门半掩着,又乾又脆的叶子像是烤过的土司,叶面上布满了丘陵溪谷。这片叶子不知道怎么跑进了学校的走廊,跑进了那个柜子里,像是带着叶柄的半颗星星。莉赛尔伸手拿出来,用两只手指捻转叶子。

其他的礼物都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但这片叶子没有。在开始朗读《吹哨客》最后的三十四页前,她把叶子钉在紧闭的窗帘上。

那天傍晚她没有吃晚餐,没有去洗手间,没有喝水。在学校一整天,她一直提醒自己,今天要把那本书唸完,麦克斯.凡登堡会听到她唸书的声音,他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爸爸坐在角落的地板上,跟平常一样,没人肯给他漆油漆的工作,不过幸运的是,他马上就要带着手风琴去克诺酒吧。他的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他曾经辛苦教导字母的莉赛尔唸书,她自豪地朗诵,对麦克斯.凡登堡吐露书中最后几段惊悚的内容。

★《吹哨客》最后的情节

那天上午,维也纳的天空起了雾,迷雾笼罩着火车窗。众人漫不经心準备搭车上班时,凶手以口哨吹出了快乐的曲调。他买了车票,看见警察对乘客与车掌打招呼,还让位给一名老妇人,并且与一位谈论美国赛马的赌徒礼貌性地交谈。毕竟吹哨客是喜欢说话的,他对人说话,唬得让大家喜爱他、信任他。当他动手的时候,在折磨受害者与转动刀子之际,他也对受害者说话。只有找不到人说话时,他才会吹起口哨。这也就是为何他犯下谋杀案之后,他就吹起口哨……

“所以你认为跑道适合七号马,对吗?”

“当然。”赌徒笑嘻嘻的,两人之间已经建立起信任。“牠会迎头赶上,赢过整场的马儿。”他的叫嚷声压过火车上的嘈杂。

“既然你这样认为,我就相信你的话。”吹哨人装出不自然的笑容,而且他终于起了好奇心,想知道检查员的尸体何时会在全新的宝马汽车中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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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啊!”汉斯压抑不住怀疑的口气。“修女会给妳这种书?”他站起来走过去,亲亲她的额头。“再见,莉赛尔,克诺酒吧的客人在等我。”

“再见,爸爸。”

“莉赛尔!”

她不理会这声呼喊。

“过来吃东西。”

于是她回话了。“妈,我马上来。”这句话她其实是对着麦克斯说的,因为她把读完的书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与其他东西放在一块。她在麦克斯的四周徘徊,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这样,麦克斯。”她低声地说,连听见妈妈出现在她背后的声音,也无法让她停止无声的落泪,无法让她眼睛止住一大把一大把鹹鹹的泪水,泪水滴到麦克斯.凡登堡的脸上。

妈妈捉住她。

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抱住。

“我知道。”她说。

她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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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空气、旧恶梦、怎么处理犹太死尸

他们站在安培河边。莉赛尔告诉鲁迪,她想从镇长家再偷一本书。《吹哨客》唸完了之后,她在麦克斯的床边唸了几次《监看者》,唸一回只需要花几分钟的功夫。她还改唸《耸耸肩》,甚至唸了《掘墓工人手册》,但是没有一本书唸起来的感觉是对的。她心想:我想要一本新的书。

“妳连最后一章都唸完了?”

“我当然唸完了。”

鲁迪朝着河面抛了一颗石头。“好看吗?”

“当然好看。”

“我当然唸完了,当然好看。”他模仿着她,然后想从地上再挖一颗石子,不料割伤了手指。

“活该学到教训了吧。”

“母猪。”

当某个人最后一句应答是“母猪”或者“猪头”或者“屁眼”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吵赢了。

就偷窃这件事来看,当时的条件非常理想。那是三月初的阴沉午后,气温只有几度,这种温度总是比零下十度还令人难受,街上人很少,雨丝像灰色的铅笔刨花。

“要走了吗?”

“骑脚踏车去。”鲁迪说:“妳可以骑一辆我们家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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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鲁迪比上次更积极想进到屋子里。“今天轮到我了。”他说。他们搁在脚踏车把手上的手指冻僵了。莉赛尔的脑筋转得很快。“你不应该进去的,鲁迪。那里面到处都是东西,而且很暗,像你这样的笨蛋,一定会绊倒或是撞到东西的。”

“真是谢谢妳噢。”鲁迪难以掩饰心中的不悦。

“还有,从窗户到地上的高度,比你想像的还高。”

“妳是在说,妳认为我办不到吗?”

莉赛尔踩在踏板上站起来。“你不可能办到的。”

他们骑过木板桥,左弯右拐骑上小山丘,朝着葛兰德大道前进。窗户是敞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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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上次一样,他们先观察了屋子的状况,隐隐约约看到楼下点了一盏灯,可能是厨房的灯,有个身影来回走动。

“我们先在这一带骑几圈。”鲁迪说:“幸好我们有骑脚踏车来。”

“最好记得要把脚踏车骑回家。”

“笑死人了,母猪。脚踏车比妳臭鞋的体积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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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骑了约莫十五分钟的脚踏车之后,镇长夫人仍旧待在楼下,与他们距离太近,使他们浑身不自在。夫人竟敢提高警觉佔据着厨房!对鲁迪而言,厨房毫无疑问是他的目标,可以的话,他会走进去,劫掠他所能到手的一切食物,然后如果(只有在这个如果的情况下)他还有多一点点的时间,出来之前,他会塞本书在裤子里。什么书都行。

不过鲁迪的弱点是性子急。“越来越晚了。”说完后他就往回家的方向骑去。“一起走吧?”

莉赛尔没有跟上去。

她无路可退。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把生鏽的脚踏车一路骑上来,没有书,她是不会离开的。她把脚踏车放到沟里,留意邻居的动静,接着走到窗户边。她的速度很快,但不焦躁。她用双脚把鞋子勾下来,脚趾头踩在鞋跟上。

她的十指抓紧窗台,她进去了。

这回,她觉得心情多少轻鬆一点。在这珍贵的短暂时间里,她在房间里面打转,想找一个吸引她的书名。有好几次她就要出手了,她甚至想过多拿几本书,但是她还是不想破坏某种无形的规矩,她现在只需要一本书。她研究书架,等候那本书的现身。

朦胧的暮色从她身后的窗户攀爬进来,粉尘与偷窃的味道在隐密的空间内闲蕩,她看见了那本书。

书是红色的,书脊上印着黑色的字,《梦的挑夫》。她想起麦克斯.凡登堡与他的梦,他因罪恶感而作梦,梦见自己倖存着,梦到离开家人,梦见自己与元首挑战。她也想起自己的梦,梦中她看到弟弟在火车上死去,还有梦见他在这房间外转角处的台阶上现身,偷书贼看到自己亲手推开他,他的双膝淌出鲜血。

她悄悄把书从书架上拿下,夹在臂膀下,然后爬上窗台跳出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鲁迪拎着她的鞋子,已经把脚踏车準备妥当,她一穿好鞋子,他们就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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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些老天爷啊!麦明葛。”他从没喊过她麦明葛:“妳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妳知道吗?”

莉赛尔像疯子似地踩着踏板,她同意这个说法。“我知道。”

到了桥上的时候,鲁迪为当天下午的活动下了总结。“那家人若不是全疯了,”他说:“不然就是他们只喜欢呼吸新鲜的空气。”

★无关紧要的联想

或许,葛兰德大道上有个女人把窗户开着,为的是另外一个理由,

不过,那只是我自私的猜想,或者是因为我相信人间有希望。

也可能两者理由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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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赛尔把《梦的挑夫》放在外套下,从到家的那一刻起开始唸。坐在床旁的木椅上,她翻开书低声说:“麦克斯,这是一本新的书,只送给你。”她开始唸书。“第一回:梦的挑夫出生的时机恰好:全镇居民都在睡觉之际……”

莉赛尔每天唸两回,早上上学前唸一回,放学回家之后立刻唸起第二回。有时她无法入睡,又多唸了半回。偶尔她唸到睡着,一头栽倒在床边。

这成了她的工作。

她告诉麦克斯《梦的挑夫》的故事,好像只要有文字就能提供他养分。有个星期二,她觉得麦克斯动了一下,她敢发誓,他的眼睛睁开了。若是他的眼睛当真睁开了,那也只是短暂片刻。那大概只是她的想像,只是她的期望。

到了三月中,裂痕出现了。

某天下午,罗莎.修柏曼这个擅于面对压力的女人,在厨房里濒临崩溃。她先是提高音量,然后又压低声音。莉赛尔停止唸书,安静地走到通道。她站得很近,勉强听得到妈妈所说的话。听到妈妈说的那番话之后,她真希望自己没有听到,因为内容非常恐怖,而且是事实。

★妈妈话语的内容

“要是他没有醒来怎么办?要是他死在这里怎么办啊?

阿汉?你告诉我啊。老天啊,我们要怎么处理他的尸体?

我们不能把尸体留在这里,味道太可怕了……

我们也不能把尸体搬出去外面,拖到街上去。

光说『你们一定猜不到我今天居然在地下室发现了什么……』是没有用的,

他们会把我们关上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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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一具犹太人尸体是个迫切的难题。修柏曼一家人必须要让麦克斯.凡登堡甦醒过来,这不光只为了他,也为了他们自己。就连爸爸,他总能以极度冷静的态度安抚大家的心情,这次也感受到压力。

“听好。”他的口气冷静但沉重。“要是发生这种事情,要是他死了,我们自然得想办法。”莉赛尔发誓,她听到了爸爸吞嚥口水以克制情绪,每吞嚥一口口水,就像是对着气管吹了一口气。“我的油漆推车,加上几条防漆罩布……”

莉赛尔走进厨房。

“莉赛尔,现在不要闹。”说话的是爸爸。他根本没有看着她,他从倒过来的汤匙上望着自己变形的脸,他的手肘撑在桌上。

偷书贼并没有退却,她向前走了几步坐下来。她冰冷的双手摸着衣袖,嘴中吐出了一句话:“他还没死。”这句话落在桌子上,停在正中间,当场三个人都看着桌子中间的那句话,内心不敢点燃任何希望。他还没有死,他还没有死。然后罗莎说话了。

“谁肚子饿了?”

※※※

唯一没受麦克斯病情影响的大概是晚餐时间。无可否认,这三个人坐在餐桌上,分到多一些麵包、汤、或是马铃薯,他们都想着这件事情。但是没人说话。

※※※

几个小时后,莉赛尔在夜里醒来,好奇自己“心脏的极限”在哪里。(她从《梦的挑夫》中学到了这个词。这本书基本上完全是《吹哨客》的对比版,故事是说一个想要当神父的弃儿。)她坐起来,夜色吞没了她。

“莉赛尔?”爸爸翻过身。“怎么了?”

“没事,爸爸,一切都没事。”但是一讲完话,她却确实想起了梦里发生的事情。

★小画面

这场梦的大部分情节与往常无异,火车以相同的速度行驶,弟弟咳个不停,

但是,莉赛尔这次在梦里看不见弟弟盯着地板的脸。

她慢慢靠过去,轻轻从下巴托起弟弟的脸,

在她面前出现的却是麦克斯.凡登堡睁大眼睛的脸。

他瞪着她,一根羽毛落到地上,他的身体渐渐变大,大到与脸相配。

火车发出一声尖啸。

※※※

“莉赛尔?”

“我说了,一切都没事。”

她颤抖着从床垫上爬起来,恐惧让她全身麻木。她走到麦克斯那里,在他身边待了几分钟,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她想要解读梦境,那是预告麦克斯快要死了吗?或者只是因为那天下午在厨房中的对话呢?麦克斯已经取代了弟弟在她心中的地位吗?这样的话,她怎么可以把自己的血肉至亲如此抛弃?也许,那个梦显露她心坎深处期望麦克斯死掉的祕密,毕竟,死亡对弟弟韦纳算是好的结局,对这个犹太人而言,也算是不差的下场吧。

“这是妳心里想的吗?”站在麦克斯床边,她低声问自己。“不是。”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坚持她的答案,因为夜色逐渐消散,床旁桌上大小不一、形状相异的东西轮廓也渐渐显露,那些都是她送的礼物。

“醒过来吧。”她说。

麦克斯没有醒过来。

他又昏睡了八天。

※※※

在学校里,教室大门响起一阵敲门声。

“进来。”欧稜德老师说。

门一打开,看到出现在门口的罗莎.修柏曼,全班小朋友都露出讶异的表情,几个学生一看见她就倒吸了一口气。一个和柜子一样矮胖的女人,唇上带有讥讽的意味,眼神凌厉。这个画面真是经典,罗莎穿着她最称头的衣服,不过一头乱髮看起来像是橡皮筋编织成的毛巾。

老师显然非常害怕。“修柏曼太太……”她看着全班大喊:“莉赛尔?”

莉赛尔看了一眼鲁迪,然后站起来。她迅速走向门口,好儘快结束这场尴尬。她顺手带上门,与罗莎单独站在走廊上。

罗莎没有看她。

“妈妈,怎么了?”

罗莎转过身来。“妳不要妈妈怎么了,妈妈怎么了,妳这只小母猪?”罗莎说话的速度刺伤了莉赛尔。“我的梳子!”一股笑声从门底下冒出来,但是立刻被老师制止。

“妈妈?”

妈妈的脸色凝重,但却露出笑容。“妳到底对我的梳子做了什么?妳这个笨蛋猪头,妳这个小偷?我已经跟妳说过一百次了,不要碰我的梳子,我的话妳有在听吗?当然没有。”

罗莎又怒骂了一分钟上下,莉赛尔拼命猜几个梳子可能所在的位置。罗莎忽然中断了怒骂几秒钟,藉机拉过莉赛尔,虽然两人靠得那么近,但罗莎的耳语几乎听不见。“妳跟我说过,要对妳大吼大叫,妳说大家都会相信我是真的在骂妳啊。”她左张右望,声音跟针线一样细。“他醒了,莉赛尔,他醒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刮痕累累的玩具士兵。“他说把这个交给妳,这是他最喜欢的礼物。”罗莎把玩具交给莉赛尔,然后面带微笑,双臂紧紧相抱。就在莉赛尔来得及回答之前,罗莎又接续把这场戏演完。“怎样?回答我啊!妳还想到妳可能把梳子放在哪里吗?”

他活着,莉赛尔心里想着。“……不知道,妈妈,对不起,妈妈,我……”

“唔,那么,妳这孩子还真是乖啊?”她放开手臂,点了个头,人就走掉了。

莉赛尔在宽敞的走廊站了半晌,细看手掌中的士兵,本能地想要立刻跑回家,但是理智却不允许她这么做。于是她将破旧的士兵放在外套里,走回教室。

每个人都在等她。

“讨厌死的老母牛。”她压低声音说。

同学们又哄堂大笑,欧稜德老师却没有笑。

“妳说什么?”

莉赛尔心情开心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我说,”她对欧稜德老师说:“讨厌死的老母牛。”不到一秒钟,老师的手赏了她一个耳光。

“不准妳这样说自己的母亲。”她说。但是这句话没什么作用,莉赛尔站着努力想憋住笑容,毕竟她是全班最禁得起处罚的人。“现在回到妳的座位上去。”

“是,欧稜德老师。”

在她隔壁的鲁迪好大胆,竟然敢跟她说话。

“耶稣、圣母、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啊,”他低声说:“妳脸上可以看见她的手耶,一张红色的大手,五根手指头耶!”

“太好了。”莉赛尔这么回答他,因为麦克斯还活着。

※※※

那天下午她回到家时,麦克斯正坐在床上,他的大腿上摆着瘪掉的足球。他的鬍鬚让他皮肤发痒,大大的眼睛死命不愿阖上,礼物旁摆了一只空汤碗。

他们没有说嗨打招呼。

两人之间气氛有点紧张。

门一推开,发出咯吱咯吱声,莉赛尔进来,她站在麦克斯的面前看着汤碗。“妈妈把汤往你喉咙灌下去?”

他点点头,他的表情既满足又疲倦。“不过,汤非常好喝。”

“妈妈煮的汤?真的好喝吗?”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妳的礼物。”他声音略为哽咽。“谢谢妳给我的云,爸爸跟我提到了那个礼物。”

一个小时后莉赛尔坦露实情。“要是你死掉,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麦克斯,我们……”

麦克斯很快就懂了。“妳是说,怎么把我弄走?”

“对不起。”

“没关係。”他并没有生气。“你们是对的。”虚弱的他玩着球。“你们那样想是对的,对你们来讲,一个死掉的犹太人,就算危险程度没有提高,也跟活着的犹太人一样危险。”

“我也有做梦。”她手里紧握着士兵,仔细描述了梦境的内容,正当麦克斯要插嘴的时候,她险些又要开口道歉。

“莉赛尔,”他要她看着他:“永远不要对我道歉,应该是我向你们道歉才是。”他看着她为他带回来的每件物品。“妳看看这里的东西,这些礼物。”他拿着钮扣。“还有,罗莎说妳每天都为我唸两次书,有时候三次。”他看着窗帘,就像他能看透它一样。他坐起来,很多话说不出口,他迟疑不定,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他对莉赛尔说,“莉赛尔,”他梢微往右挪了一下,“我很害怕。”他说:“害怕又再睡着了。”

莉赛尔的态度坚决。“那我唸书给你听,要是你开始打瞌睡,我打你巴掌,我会把书阖上,一直摇你,摇到你醒过来为止。”

那天下午,莉赛尔为麦克斯唸书,一直唸到晚上。他坐在床上,听着故事,十点过后都还一直保持清醒。当莉赛尔放下《梦的挑夫》休息片刻,她眼光越过书本,看见麦克斯睡着了。她紧张地轻轻推挤他,他醒了过来。

他又睡着了三次,她推醒了他两次。

接下来的四天,他每天早晨在莉赛尔的床上醒过来。接着,换成在壁炉旁醒来。最后,到了四月中旬,他已经搬回地下室去了。他的健康状况转好,鬍子不见了,体重也增加了一些。

到了那个时候,莉赛尔内心世界里的大石头放下了。而在外面的世界中,局势开始动蕩不安,三月底,一个叫做吕比克【注:德国北部古城,现已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名单,亦是英国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第一个大规模轰炸的德国城市。】的地方受到炸弹轰炸,接着下一个被炸的城市是科隆。德国境内其他城市也陆续遭受轰炸,慕尼黑也包括在内。

没错,我的老闆靠在我的肩头上。

“把事情做好,把事情做好。”

※※※

炸弹就要来了,我也跟着来到。

※※※

◉死神日记:科隆

五月三十日的沦陷时分。

一千多架轰炸机朝着一个叫科隆的城市飞去之际,我打包票,莉赛尔.麦明葛正睡得香甜。以我的眼光来看,这事件的结果是五百人左右死亡,还有五千人无家可归,在阴森的瓦砾堆附近茫然走动,想辨识方向,设法得知哪片断壁残垣原来是谁的家。

五百个灵魂。

我用十指拎着,就像拎着手提箱一样,再不然,我就将他们抛在肩头上。只有小孩,我才会用双手抱着。

※※※

在我下班前,天空成了黄颜色,彷如焚烧中的报纸。仔细看的话,我还可以看见报章中的文字呢,报导头条新闻或者评论战事进展等等。我多想把那些文章全都扯下,把报纸糊成的天空拧成一卷之后抛开。我的手隐隐作痛,而且我不能冒险让手指烫伤,还有那么多的工作待完成。

※※※

就跟你想的一样,好多人当场就死了,有些人苟活久一点。我还有更多地方要去,拜会几片天空,接取其他灵魂。稍晚,等最后一批飞机来袭过后,我又再度返回科隆,我注意到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

当我阴郁地仰头,看着被硫烟燻过的天空,我手上正抱着一名青少年烧焦的灵魂。有一群十岁大的小女孩在我左右,其中一个女孩大喊一声。

“那是什么?”

她伸出手臂,一只手指着由天空缓缓降落的黑色物体。一开始,那看来像是一片轻柔飘扬的黑色羽毛,要不然应该是一片灰烬。物体逐渐变大,刚才那位女孩子有一头红头髮,一脸如句号般的雀斑。她又开口说话,这次的语气更引人注意。“那是什么?”

“是尸体。”另外一个女孩推断。她的黑色头髮繫成两个马尾,中间有一条歪斜的头髮分线。

“又是炸弹!”

炸弹的话,速度不可能如此缓慢。

我手上的年轻灵魂还在燃烧。我随着其他人走了几百公尺的距离,就像这群女孩一样,我依旧留意着天空。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低头看见手上年轻孩子那张无依无靠的脸,她是个漂亮的女孩,死亡已经领先了她。

我跟其他人一样,听到一个声音冲过来,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那是个心情欠佳的父亲,他命令孩子们进去屋里。红头髮女孩的雀斑拉长成了逗号。“可是,爸爸,你看看嘛。”

爸爸走了几小步路,就了解那是什么东西了。“是燃料。”他说。

“你说什么?”

“燃料。”他又重複一次。“飞机的副油箱。”这爸爸是个秃头,披着一身破烂的床单。“那个箱子里的燃料用光了,所以空的箱子要丢掉。看,那边又有一个。”

“那里也有!”

小孩就是小孩,在那一瞬间,每个孩子都疯狂地找寻,想找到一个飘落到地面的空燃料箱。

第一个箱子落地,砰地发出沉闷的一声。

“爸爸,我们可以留着这个吗?”

“不可以。”这个做爸爸的像是被炸到了一样吓一跳,他显然没有那种心情。“我们不可以留着。”

“为什么不可以?”

“那我要去问我爸爸,看我可不可以拿回家。”另外一个女孩子说。

“我也要去问。”

※※※

在科隆的瓦砾堆旁边,一群孩子收集敌人抛弃的空燃料箱。我照惯例接走了人。我好累,而那一年甚至连一半都还没过完。

※※※

◉访客

大家为了天堂街的足球赛又找来一颗球,这是个好消息。而令人不安的消息是,纳粹党某一党部的人,不知为何朝着他们走过来。

他们从墨沁镇口一路走到墨沁镇尾,一条街接着一条街,一栋房子接着一栋房子。现在他们停在迪勒太太的店里,赶忙抽几口菸,等一下要继续工作。

墨沁镇已经有了几个随便充数的防空洞。不过科隆大轰炸之后,上头马上决定,多几处防空洞也无妨。党部正一间间房子检查,好看看谁家的地下室有资格当防空洞之用。

小孩子从远处观望他们。

他们看到那群人吞云吐雾。

莉赛尔才刚走出来。她走到鲁迪跟汤米身边,哈洛.莫伦豪正跑去捡球。“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鲁迪双手插在口袋里。“纳粹党。”他正盯着哈洛.莫伦豪在侯莎菲女士家围栏前捡球。“他们在检查每户人家和公寓。”

莉赛尔立即感觉口乾舌燥。“为什么?”

“妳什么都不知道吗?汤米,说给她听。”

汤米一脸茫然。“喔,我不知道。”

“没救了,你们两个。他们需要防空洞。”

“啥?地下室吗?”

“不是,是阁楼。废话,地下室啦。天啊,莉赛尔,妳脑袋真的是一团浆糊吗?”

球捡回来了。

“鲁迪!”

鲁迪继续踢球,莉赛尔则还停在原地。她该怎么回家去,才能让人不起疑心呢?迪勒太太店门前的烟雾消散一空,几个男人解散开来。莉赛尔心生一阵恐慌,焦虑的感觉涌上喉咙,她觉得呼吸困难。她心想:想办法,快啊,莉赛尔,想办法,想想办法啊。

鲁迪得了一分。

远处传来恭贺他的声音。

想办法啊,莉赛尔……

有了。

她决定了,就这么办吧,但是她得表演地很逼真。

※※※

纳粹党党员沿着街道往下执行任务,他们在某几户人家的门上漆了LSR三个字母。足球腾空飞过,传到个头较高大的克劳斯.柏律手中。

※※※

★LSR

德文“防空洞”的缩写。

※※※

莉赛尔一上场,克劳斯.柏律正好抱着球转了个身,他们俩这么猛烈一撞,连比赛都自动停下来了。球滚开之后,场上的孩童都跑过来。莉赛尔一只手抱着擦破皮的膝盖,另一只手护着头,克劳斯.柏律只抱着右小腿,还扮着鬼脸咒骂。“她在哪?”他破口大骂:“我要宰了她!”

他没有宰了她。

事情的发展比这更糟糕。

一位好心的党员看到了这场意外,尽职地跑到这群小孩身边。“发生什么事?”他问。

“嗯,她抓狂了。”克劳斯指着莉赛尔,党员伸手扶她站起来,他的呼吸带有菸草味道,一吐气就在她脸前形成了一座烟雾笼罩的小山丘。

“小丫头,我想以妳现在的情况,不应该继续踢球。”他说:“妳住哪里?”

“我没事。”她回答:“真的,我可以自己回家。”放开我的手啦,放开我!

就在那个时候,鲁迪插手了,他永远都会插上一手。“我扶妳回家。”他说。他难道不能只管自己的事情就好吗?

“真的没事。”莉赛尔说:“你继续踢足球吧,鲁迪,我可以自己回家。”

“没关係,没关係。”他是不会改变的,固执的个性。“只要一两分钟而已。”

她必须再想个办法,于是她又想出了个点子。鲁迪扶她站起来后,她故意再次摔倒,人躺到地上。“我爸爸。”她说。她注意到天空是一片蔚蓝,连朵云也没有。“鲁迪,你可以叫我爸爸来吗?”

“待在这里。”他朝着右手边大喊:“汤米,顾好她,好吗?不要让她乱动。”

汤米迅捷进入战斗状态。“我会顾好她的,鲁迪。”他站在她身边,脸部肌肉抽搐着,同时努力憋住笑容,莉赛尔则密切观察着那名党员。

一分钟之后,汉斯.修柏曼冷静地高高站在她上方。

“嗨,爸爸。”

他的嘴角露出一个失望的微笑。“我还在想,这种事情什么时候会发生哩。”

他扶起莉赛尔带她回家。足球比赛继续进行,纳粹党的人已经走到前面几户人家的门前,但是没有人应门。鲁迪又大喊。

“修柏曼先生,你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你继续踢球,史坦纳先生。”他喊他史坦纳先生。你不得不喜爱莉赛尔的爸爸。

※※※

一进到屋子,莉赛尔想告诉汉斯这个讯息,她试着在爸爸的沉默与失望中找到空间插嘴。“爸爸。”

“不要说话。”

“纳粹党啊。”她低声地说。爸爸停下来,他抑制住开门查看街上情形的冲动。“他们在检查地下室,找适合的防空洞。”

他让莉赛尔坐下来。“好聪明啊妳。”他接着找来罗莎。

他们只有一分钟可以想办法,大伙七嘴八舌提出想法。

“我们可以让他待在莉赛尔的房间。”这是妈妈的主意。“躲到床底下。”

“这样吗?要是他们决定也搜查房间呢?”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修正:他们的时间剩下不到一分钟。

天堂街三十三号的大门被敲了七下,已经来不及让谁换到哪个房间了。

有人说话。

“开门!”

三人怦怦的心跳声彼此互殴,乱成一团。莉赛尔努力吞下自己的心,心的味道不甚美味。

罗莎低声喊:“老天!”

这天起身面对问题的是爸爸。他冲到通往地下室的门,往楼梯下丢了一句警告。返回厨房之后,他又快速又流畅地说:“听好,没时间玩花招,我们可以用一百种不同方法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是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他看了大门一眼,然后下了总结:“那就是什么事都不做。”

这不是罗莎想听见的答案,她瞪大眼睛。“什么都不做?你疯啦?”

外面的人继续敲门。

爸爸口气十分严厉。“什么都不做,我们甚至不要跟着他们下去地下室,我们一概不在乎。”

大家激动的情绪和缓下来。

罗莎接受了这个方法。

她忧心忡忡地甩了甩头,然后走去开门。

“莉赛尔,”爸爸锐利的口气好像一片一片切开她,“妳只要保持冷静,懂吗?”

“知道了,爸爸。”

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流血的脚上。

※※※

“唉哟。”

罗莎还在门口询问来访的目的,这名好心的党员已经注意到莉赛尔。

“抓狂的足球员!”他哈哈大笑,“妳的膝盖好点没?”一般人想像不到纳粹党员开朗聒噪的模样,但这个家伙就是这副德行。他走进屋子,準备弯腰查看莉赛尔的伤口。

他知道吗?莉赛尔心想,他会察觉我们藏了一个犹太人吗?

爸爸从水槽拿过一块湿布盖在莉赛尔的膝盖上。“会痛吗?”他银色的眼睛流露关怀之情,却又沉着冷静,眼底的恐惧很容易被误以为是在担心莉赛尔的伤势。

罗莎从厨房另一端大喊:“痛不到哪去,不过也许会让她学乖点。”

党员笑着站起来。“我想,这丫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学乖的。请问怎么称呼?”

“我们姓修柏曼。”妈妈脸上的硬纸板扭成一团。

“……修柏曼太太,我想她会让别人学乖点。”他对莉赛尔笑了笑。“让那里每个男孩子都学乖点,我说的对吗,小丫头?”

爸爸把湿布往擦伤一按,莉赛尔没有回嘴,只是痛得退缩了一下。汉斯倒是开口说了话,他对莉赛尔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接着房内出现一阵令人如坐针毡的沉默,那党员这才想起他来访的目的。“要是不介意的话,”他说:“我必须看一下你们家地下室,一两分钟就得了,看看下面适不适合当作防空洞。”

爸爸在莉赛尔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最后一下。“莉赛尔,妳这里也会出现一块明显的瘀青。”他一派轻鬆地抬起头对那家伙说:“没问题,右边第一个门下去,下面乱七八糟的,真是不好意思。”

“不用担心,不可能比今天我见识过的几户人家还髒乱……这扇门吗?”

“对,那个门。”

★修柏曼一生中最漫长的三分钟

爸爸坐在餐桌前,罗莎待在角落默祷,

莉赛尔彷彿受到严刑拷打,膝盖、胸膛、手上的肌肉都受到拷打。

我觉得他们三人都没胆考虑,万一地下室被指定为防空洞的话该怎么办。

他们必须先逃过检查的这一关。

※※※

他们听着那个纳粹党员在地下室走动的声音,听到捲尺的声音。莉赛尔一直在想,想着麦克斯坐在楼梯下方,抱着涂鸦本缩头缩脚,将本子搂在胸前。

爸爸站起来,他又有点子了。

他走到通道大喊:“下面一切都可以吧?”

答覆沿着麦克斯.凡登堡头顶上方的楼梯传上来。“大概再一分钟就好!”

“要不要来杯咖啡?还是茶?”

“不了,谢谢你。”

※※※

爸爸回到厨房,他命令莉赛尔拿本书来,命令罗莎开始煮饭,他认为他们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一脸焦虑坐着。“哟,行了吧。”他大声吆喝:“快去,莉赛尔,我才不管妳的膝盖有多痛,妳必须把那本书唸完,妳自己说过的。”

莉赛尔努力使自己不要突然哭出来。“知道了,爸爸。”

“那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她看得出来,爸爸费了好大的劲才对她眨了个眼睛。

到了走道,她差点撞上了那个纳粹党员。

“跟妳爸爸闹彆扭吗?嘿嘿,不要在意,我跟我自己的小孩也一样。”

他们各自走开。莉赛尔一回到房间关上门,不顾脚会更痛,直接跪倒在地上。她一开始先听见纳粹党家伙断言地下室深度太浅。他说了再见,又朝着通道说了一声:“再见啰,抓狂的足球员。”

她猛然想到自己忘了礼貌,赶紧补上:“再见!”

《梦的挑夫》在她手中越来越烫。

※※※

根据爸爸的说法,那个纳粹党员一走,罗莎脚一软,就在炉灶旁倒了下去。

他们先去莉赛尔房间,然后一块走到地下室,移开巧妙布置的罩布与油漆罐。麦克斯坐在楼梯下,手中用拿刀的方式握住生鏽的剪刀,他腋下的衣服溼透了,受了伤似的话语从他嘴里掉出来。

“如果被发现的话,我不会用剪刀的。”他小声地说:“我……”他把生鏽的剪刀抵着前额。“我好对不起你们,让你们承受这种压力。”

爸爸点起一根菸捲,罗莎拿过剪刀。

“你活着。”她说:“我们都活着。”

已经来不及说抱歉的话了。

※※※

◉窃笑男

几分钟之后,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天啊,又来了!”

焦虑之情立刻重返心头。

他们藏好麦克斯。

罗莎步履艰难地爬上地下室的楼梯。但是这次她打开门一看,外面不是纳粹党的人,不是别人,是鲁迪.史坦纳。他站在那里,带着一头黄色金髮与一片好意。“我只是过来看看莉赛尔怎样了。”

莉赛尔听见他的声音,动身爬上楼梯。“这个我可以应付得来。”

“她男朋友。”爸爸对油漆罐说,吐出一口烟雾。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莉赛尔反驳,但是她并没有气恼,经历了刚才的千钧一髮,她不可能为此生气。“我上楼去是因为妈妈随时都可能破口大喊。”

“莉赛尔!”

她爬到第五个阶梯。“听,来了吧!”

她到了门口,鲁迪侷促不安动来动去。“我只是过来看看,”他说下去。“那是什么味道?”他用力嗅着。“妳在屋里抽菸吗?”

“噢,我刚刚跟爸爸坐在一块。”

“妳还有菸捲吗?搞不好我们可以拿一些去卖。”

莉赛尔没有心情偷东西,她把声音压低到妈妈听不见。“我不能偷爸爸的东西。”

“但是妳偷别人的东西啊。”

“你最好给我讲话再大声一点。”

鲁迪窃笑。“偷东西是有多严重?妳怕成那付德行。”

“说的一副好像你没偷过东西一样。”

“我是偷过。不过妳闻起来就有小偷的味道。”鲁迪当真认真起来了。“也许,那根本不是菸味。”他靠过去,接着露出微笑。“我可以闻到罪犯的味道。妳该洗澡了。”他回头对着汤米.缪勒大叫:“嘿,汤米,你应该过来闻闻这个味道。”

“你说什么?”你得相信汤米的话是真的:“我听不到你说的!”

鲁迪朝着莉赛尔摇摇头。“没用的家伙。”

她準备关起门来。“给我滚,猪头,你是我现在最不需要的人!”

鲁迪得意洋洋準备走回马路,走到信箱的时候,他想起了他一直想要查证的事情是什么了,他退回几步路。“一切都好吗,母猪?我是说伤口?”当时是六月,他们身在德国。

衰亡已经开始了。

莉赛尔并不知道。对她而言,她家地下室的犹太人尚未被发现,她的养父母没有被带走,她个人在这两件事情上出了很多力。

“一切都好。”她回答道,她指的并不是可以用言语形容的足球伤口。

她很好。

※※※

◉死神日记:巴黎人

夏天来了。

对偷书贼来说,一切都顺利得很。

对我,天空是犹太人的颜色。

当他们的身体停止找寻门上的隙缝,当他们的灵魂冉冉上昇,当他们的手指在木头上刮出痕迹,或者指甲在情急之下使劲插入了木头中,他们的魂魄朝着我而来,来到我的手臂上。我们爬出那些淋浴设施【注:许多纳粹集中营的毒气室伪装成淋浴间,毒气由淋浴设备中洩出。】,爬上屋顶,往上攀升,攀升至壮阔的来世。

我永远忘不了抵达奥许维茨集中营【注:位于波兰境内。】的第一天,到访茂特豪森集中营【注:位于奥地利多瑙河畔,是德国在国境外所建立的第一座集中营。】的第一趟。在茂特豪森,当时间缓缓流逝,他们的逃亡计画惨烈失败,我从峭壁底拾起他们的灵魂,谷底有粉身碎骨的尸体,还有了无气息的心脏。然而,这样的死法比毒气室好多了,有些人才跌落至半空中,我就已接住他们。救到你了,我心想。我在半空中接住了他们的灵魂,而他们生命剩余的部分,也就是臭皮囊,则笔直落到地面。他们每个人都好轻盈,像是挖空的核桃壳。那些地方的天空烟笼雾锁,闻起来有暖炉的味道,但是却仍旧那样的凄冷。

※※※

一想起这些,我就打寒噤,因为我不想面对这些事实。

我朝着双手呵气,想使手温暖起来。

但是,当灵魂还在发抖的时候,我很难让手心暖和。

上帝。

想到这里,我总是喊着这个名字。

上帝。

我喊了两次。

我唸着他的名字,也不指望祂能理解。“但是,你的职责不在于理解。”回答的是我本人,上帝从来不说话,你还以为自己是祂唯一没有回应的人吗?“你的职责是……”我不再听从自己。因为坦白说,我讨厌我自己。我一这样想,就变得筋疲力竭,而我没有时间让自己沉湎于疲劳中,我必须继续工作,死神不等人的。虽然我说的并非世上每一个人,但是对多数人来说,死神不会等待的;就算等候,也不会等太久。

※※※

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在波兰,有一群法籍犹太人关在德国人管理的监狱里。我带走的第一个人离门口很近,他的心智先是全速行进,然后减慢速度,变成踱步,然后慢下来,慢下来……

※※※

那天我拾起每个灵魂,好像这些灵魂才刚出生似的。请相信我的说法,我甚至还吻了几张中毒的疲倦脸颊,我倾听他们最后喘着气的喊叫,听着渐渐听不见的话语,我看着他们对爱的憧憬,将他们由恐惧之中释放出来。

我把他们全都带走。如果我真有需要转移注意力一下的时候,就是这个时刻。我满心凄凉地看看上方的世界,我望着天空由银色转成灰色,接着转成雨的颜色,就连浮云也想要挣脱。

有时候我会猜,云端上面是怎样的景象,虽然心知肚明太阳是金黄色的,无边无际的大气层是一只巨大的蓝眼睛。

他们是法国人,他们是犹太人,他们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