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抖字手
主演:骨牌与黑暗──裸体的鲁迪──惩罚──守信者之妻──收集员──
吃麵包的人──藏起来的涂鸦本──还有叛乱分子的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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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牌与黑暗
按照鲁迪年纪最小妹妹的说法,厨房里坐着两只怪兽。当史坦纳家三个小孩在门这一头的房间里玩骨牌,两只怪兽的声音慢条斯理推揉着门的另一面。其他三个孩子在卧室里收听收音机,没有留意客人来了。鲁迪希望他们的到访,与上星期在学校发生的事情无关。那件事他没有告诉莉赛尔,也没有在家中提起。
★灰色的午后
狭小的学校办公室
三个男孩排成一列,他们的课业成绩跟身体健康接受了彻底的检查。
※※※
第四局骨牌游戏结束之后,鲁迪动手将骨牌一列一列立起,要在客厅的地板上摆出一个曲折蜿蜒的阵式。依照他的习惯,他会留下几个空隙,以免哪个妹妹调皮的手坏了他的作品,这种事情常常发生。
“鲁迪,我可以把骨牌推倒了吗?”
“还不行。”
“那我呢?”
“不行,我们一起推倒。”
他组了三个独立的阵式,所有骨牌都倒向中间的骨牌塔。他们一同看着小心排列的骨牌依序倒塌,一起微笑观赏摧毁所带来的美感。
此时,厨房里的交谈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声音盖过另一个声音,你一言,我一句,抢着引起别人注意。最后,一个原本安静无语的声音插了嘴。
“不行。”她说。然后重申一次:“不行。”虽然其他人还在争吵不休,这个声音让他们安静下来,并且掌握了气势。“拜託,”芭芭拉.史坦纳乞求他们,“不要选我的孩子。”
※※※
“鲁迪,我们可以点一根蜡烛吗?”
这是他们父亲常常陪他们一块做的事情,他关了灯,让大家在烛光中看着骨牌倒下,不知为何缘故,烛光让骨牌崩塌的画面变得更加华丽壮观。
反正他的脚开始疼了起来。“我去找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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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的开关在门边。
他一手拿着火柴盒,一手拿着猎烛,静悄悄走向开关。
在门的另外一头,三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争执到了关键点。“他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其中一只怪兽说,他的声音低沉冷淡,“更不用提他的体能。”该死,他为什么在运动会上一定得赢所有的比赛呢?
杜伊雀。
那个该死的法兰兹.杜伊雀!
但是,鲁迪马上就了解了。
那不是法兰兹.杜伊雀的错,是他自己的错。他想向曾经折磨他的人展现他的能力有多强,他同时也想要向每个人证明自己的能力。现在,每个人都在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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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迪点亮了蜡烛,关了灯。
“好了吗?”
“可是,我听说过那里发生的事情。”错不了,是他那橡树般的爸爸所发出的声音。
妹妹在喊了。“快啊,鲁迪,快来。”
“没错,但是你要了解,史坦纳先生,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重要的理想,想想看你儿子将拥有的机会,这的确是一项殊荣。”
“鲁迪,蜡烛在滴油了。”
他挥手要妹妹们走开,他正等着听艾立克.史坦纳的回答。他回答了。
“殊荣?比方说打着赤脚在雪地里跑步吗?像是从十米高的跳板跳到将近三呎深的水里面吗?”
鲁迪的耳朵贴在门上,蜡油流到他的手上。
“谣言。”这个讲话声音低沉冷淡,就事论事,对于每件事情都有答案。“我们学校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比世界顶级的还好。我们以元首的名义,培养一群德国的精英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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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迪听不下去了。
他拨掉手上的蜡油,从门缝透出的光线中脱身。他坐到地上,结果因为动作太大,把蜡烛弄熄了。房间一片黑暗,唯一可见的光,是一个长方形的白色镂空图案,那是厨房门的形状。
他又点了一根火柴,重新点燃蜡烛,同时闻到火与碳粉交杂的香甜味道。
鲁迪与妹妹们各自轻轻推了一面骨牌,看着骨牌连续倒下,直到中间的高塔垮下。妹妹们兴高采烈发出欢呼。
哥哥库尔特走进房间。
“它们看起来好像尸体。”他说。
“你说什么?”
鲁迪抬头盯着黑暗中的脸庞,库尔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已经留意到厨房里传来的争执声音。“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妹妹回答了问题,是最小的贝蒂娜,才五岁。“有两只怪兽。”她说:“他们来找鲁迪。”
又来了,人类的小孩,精明到不行。
※※※
稍后,穿大衣的男子离开之后,两个男孩,一个十七岁,另外一个十四岁,鼓起勇气去面对厨房里的父母。
他们站在门口,眼睛因光线耀眼而刺痛。
库尔特开口:“他们要带他走吗?”
母亲的手肘摊在桌上,手心朝上。
艾立克.史坦纳抬起头。
非常沉重。
他脸上的表情又清楚又肯定,像是才刚雕刻上去的。
他僵硬的手拨开木板碎片般的浏海,有好几次打算要开口说话。
“爸爸?”
不过,鲁迪没有走向他的父亲。
他走去坐在餐桌前,握住了母亲向上摊开的手心。
骨牌像是尸体在客厅倒下的同时,艾立克.史坦纳夫妻与客人说了什么话,他们没有透露。要是鲁迪继续在门口听下去,要是他多听几分钟的话……
其后的几个星期,鲁迪告诉自己,或者我应该这么说,他为自己辩护,要是他那天晚上有听见门后面的对话,他早就冲进去厨房了。“我去。”他会这么说:“请你带我去,我已经準备好了。”
要是他打断了对话,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吧。
★三件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艾立克.史坦纳可能不会遭到像汉斯.修柏曼那样的处罚。
二、鲁迪可能离家参加特训学校。
三、还有,这只是一个可能,他可能因此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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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残酷的命运并不打算让鲁迪.史坦纳在适当的时机进入厨房。
他回到妹妹的身边玩骨牌。
他坐下来。
鲁迪.史坦纳哪里也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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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体的鲁迪
有个女人。
一直站在角落。
她的辫子是他平生所见过最粗大的,扎成一条垂在背后,她不时把辫子拨到肩膀前面,辫子在她雄伟的胸口像是只餵得过饱的宠物。其实,她全身上下都像放大过的一样,双唇、双脚、整齐的牙齿。她的声音宏亮率直,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她命令他们:“过来,站在这边。”
相比之下,医生像是快要秃头的老鼠,个子矮小,行动敏捷。他在学校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动作与态度好像是罹患躁郁症的病人,但是他又非常讲求效率。还有,他感冒了。
三个男孩中,是谁听到命令后最不情愿脱衣服,这点很难断定。第一个男孩来回看着每个人,从衰老的老师看到身材巨大的护士,再看到矮小的医生。站在中间的男孩光只是看着自己的脚。最左边的觉得庆幸不已,好险自己是在学校办公室里,而不是在一条阴暗的巷弄中。鲁迪认为这个护士只是外表吓人而已。
“谁要先来?”她问。
回答她的是在一旁督导的贺根史达勒老师,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是一套黑色的西装,他脸上长满鬍鬚。仔细观察男孩之后,他下了决定。
“史华兹。”
倒楣的荣格.史华兹极度彆扭地解开制服,最后只穿着鞋子跟内裤站着,一只运气不好的跳蚤被孤孤单单放逐到他的脸上。
“还有呢?”贺根史达勒先生问:“鞋子呢?”
他脱下两只脚上的鞋袜。
“还有内裤。”护士说。
鲁迪与另一个男孩欧拉夫.史匹革也动手脱衣服,不过,他们离荣格.史华兹现在的危险局势还远得很呢。荣格.史华兹在发抖,他比其他两个男孩小一岁,但个头却高一点。脱下内裤之后,他站在狭小冰冷的办公室里觉得难堪受辱,自尊低落到了脚踝的高度。
护士专心打量他,她的双手互抱在雄伟的胸前。
贺根史达勒要求其他两个男孩动作快点。
医生搔搔头,咳了几声,感冒让他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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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裸体的男孩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一个接着一个接受检查。
他们的双手扣住生殖器官,身体跟德国的前景一样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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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生一下咳嗽、一下气喘的过程中,他们完成了检查。
“吸气。”医生吸鼻涕。
“吐气。”医生又吸鼻涕。
“现在手臂伸出来。”他咳了一声。“我说手臂伸出来。”一阵可怕的咳嗽声。
人就是人,三个男孩不时彼此互望,想找寻相互之间的同情心,但是却没有找到。三个人把手从阴茎上移开,伸出手臂。鲁迪感觉不到自己是属于优秀民族的一分子。
“培育未来的新世代,”护士告诉老师:“这项任务由我们完成。这群德国新世代在体能、心智方面,都将领先他人,他们将成为统帅的阶级。”
相当不巧,医生居然哈腰对着男孩脱下的衣物猛咳,打断了护士的布道大会。他咳到满眼热泪。鲁迪不由得感到困惑。
新世代?像他这样的人?
他很聪明,没有讲出心中的想法。
检查完毕,他平生首度裸体做出“希特勒万岁”的口号与动作。因为故意作对的个性,他觉得这样做的感觉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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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子的尊严扫地之后,获准穿回衣服。被带出办公室的时候,他们听见身后正在讨论与他们面子有关的事情。
“他们比一般的年纪要大了点,”医生说:“不过我想,至少有两个符合条件。”
护士同意他的说法。“第一个跟第三个。”
三个男孩站在外头。
第一个跟第三个。
“史华兹,第一个是你耶。”鲁迪说,接着他问欧拉夫.史匹革:“谁是第三个?”
史匹革算了算,护士是指排在第三个的呢?还是第三个接受检查的?无所谓,他知道自己想要相信的答案是什么。“我想是你吧。”
“放屁啦,史匹革,是你。”
★简短的保护
穿大衣的男子知道谁是第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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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过天堂街的隔天,鲁迪与莉赛尔坐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他完整说出这段奇妙的故事,连最小的细节也说了,坦承了那天在学校被带出教室之后发生的事情。说到护士雄伟的胸部,还有荣格.史华兹表情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哈哈笑了几声。不过,这个故事大致上充满了焦虑,尤其是讲到厨房对话声音的那一段,还有提到彷彿尸体一般的骨牌。
在莉赛尔脑海中,有个念头好几天挥之不去。
她不断想起三个男孩子接受检查的画面,老实说吧,她其实一直想起的是鲁迪。
她躺在床上想念麦克斯,不知他身在何处,她祈祷他还活着。然而在这些思绪之中,她也想起鲁迪。在漆黑之中,鲁迪闪闪发光,一丝不挂。
那样的景象十分吓人,尤其当他被迫拿开手的那一刻,不用说,那个画面让她感到不好意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一直想起那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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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罚
纳粹德国的物资配给卡上并没有列出惩罚这个项目,然而,每个人必然会轮流配给到惩罚。有些人战死异乡,战后全欧洲知道遭屠杀的犹太人高达六百万,有些人因而承受贫困与罪恶感的折磨。许多人一定早就预见未来一定会有报应和惩罚,但是只有极少数人欢迎惩罚的到来。汉斯.修柏曼就是其中一个。
一般人不会在大马路上帮助犹太人。
一般人不会在地下室偷藏犹太人。
一开始,他的惩罚来自道义。他害得麦克斯.凡登堡离开了地下室,这个不经意的错误折磨他。当他没动晚餐,莉赛尔看见惩罚出现在他的盘子旁边,或者与他一起站在安培河的桥上。他不再弹手风琴了,银色眼睛的乐观精神受了伤,不再活跃。那样的惩罚已经相当严厉了,但却只是个开头而已。
十一月初的星期三,真正的惩罚寄到了信箱。表面上看起来却像好消息。
★厨房里的信
我们欣然通知你,你申请加入“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的请求,
业已获得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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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党?”罗莎问:“我以为他们不要你。”
“他们是不要我啊。”
爸爸坐下来又读了一次信。
他们没有以叛国或者帮助犹太人等等罪名,将汉斯.修柏曼送上法庭受审,他反倒获得了奖励。大家难免会想,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一定不光这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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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
星期五,另一封通知书送达,上面写道,汉斯.修柏曼已被德军徵召入伍。信末还提及,身为党员理应乐意为德军效力,否则会有不良后果。
莉赛尔才刚从侯莎菲女士那儿唸完书回来,厨房里瀰漫着汤的热气。她见到汉斯与罗莎两张茫然的脸,爸爸坐着,妈妈站着,汤要烧焦了。
“老天,请不要送我去苏联。”爸爸说。
“妈妈,汤烧焦了。”
“妳说什么?”
莉赛尔快步走过去,把汤从炉灶上拿开。“我说汤啊。”她顺利抢救了汤之后,转身看着养父母,他们的脸有如闹鬼的小镇。“爸爸,发生什么事情了?”
汉斯把信交给她,她一边读,手一边开始颤抖,字字句句都是狠狠戳印在信纸上。
★莉赛尔.麦明葛所想像的情节
厨房里,一家三口因炸弹的震荡而惊吓过度。
在接近炉灶的地方,莉赛尔幻想着见了一台快磨损的寂寞打字机,
放在远方一间空蕩蕩的房间里,键盘褪色了,一张耐心等候的白纸直立着。
白纸因窗口吹来的微风而微微晃动,休息时间即将结束,
另一叠和人一样高的纸张随意放在门旁,很容易就会冒起烟来。
※※※
其实后来在记录这段故事的时候,莉赛尔才想出那台打字机的情节。她怀疑当时到底有多少类似的信件寄给汉斯.修柏曼或艾立克.史坦纳这种人来作惩罚,惩罚那些胆敢帮助可怜人的人,惩罚那些不愿孩子离开身边的人。
这是德国军队逐渐走投无路的徵兆。
他们在苏联节节败退。
国境内的城市不停遭受轰炸。
他们需要更多人力,也需要更多强拉人力的方法。而且,在多数情况中,最烂的工作往往分配给最不适任的人。
※※※
莉赛尔浏览着信,她从信纸上的打孔洞看到了木头餐桌。“义务”、“责任”一类的字眼平躺在信纸上,她开始流口水,因为她很想吐。“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低声地回答:“我以为我教过妳认字,丫头。”他的口吻没有生气,也没有挖苦之意,语气跟脸色一样茫然。
莉赛尔看看妈妈。
罗莎的右眼下出现一道小裂缝,没几分钟的时间,她硬纸板般的脸庞破了,但不是从中间破开来,而是往右边扯开,一道弧形的裂痕划过脸颊,一路破到了下巴。
★二十分钟之后,有个女孩站在天堂街上
她看着天空低声私语。“麦克斯,今天的天空很柔和,
云朵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哀伤,那样……”
她移开视线,环抱住双臂。想到爸爸要上战场,她抓住了外套。
“而且,天气好冷啊,麦克斯,好冷好冷……”
※※※
她连续观察天气四天,第五天的时候,她没有机会仔细查看天空。
芭芭拉.史坦纳坐在隔壁前门的台阶上,头髮梳理得很整齐。她抽着菸捲,人在发抖。莉赛尔想走过去,走到半途望见库尔特走出来,于是停下了脚步。库尔特走出屋外与他母亲一同坐着,当他看见莉赛尔,他出声喊她。
“过来啊,莉赛尔。鲁迪立刻就出来了。”
莉赛尔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走向台阶。
芭芭拉抽着菸。
菸捲上,一截绉巴巴的灰烬摇摇欲坠。库尔特接过菸捲,掸掉菸灰,吸了一口,然后还给他的母亲。
菸抽完之后,鲁迪的母亲抬起头来,她一只手拨着她那整齐的头髮。
“我们家的爸爸也要去当兵。”库尔特说。
接着一片寂静。
迪勒太太的店铺附近,有一群小孩在踢球。
“如果有人来跟你要一个小孩,”芭芭拉.史坦纳说明原因,但她没有指明听众是谁,“你应该要答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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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信者之妻
★地下室:上午九点
现在距离分别的时刻:六个小时。
“我弹了手风琴,莉赛尔,一架别人的手风琴。”
他闭上眼睛,“赢得满场喝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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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去年夏天那杯香槟酒的话,汉斯.修柏曼已经有十年时间滴酒未沾。日子已经来到他要离家受训的前一天夜晚。
当天下午,他与艾立克.史坦纳一同前往克诺酒吧,一直待到晚上。两个男人都没理会太太的告诫,都喝到不醒人事。克诺的老闆迪特.威赛玛提供的免费酒也没让他们清醒过来。
汉斯看起来还算清醒的时候,受邀上台演奏手风琴。他配合情境,弹奏了有名的《忧郁的週日》,【注:匈牙利的作曲家赛理斯于一九三〇年代的名曲。】一首从匈牙利传来的自杀名曲。汉斯的演奏充分传达出这首曲子着名的哀伤味道,赢得全场喝采。莉赛尔想过当时的情景和声音,客人大口大口喝酒,空的啤酒杯里流着一道道的泡沫,风箱发出叹息般的声音,演奏完毕后听众鼓掌叫好,他们灌满啤酒的嘴发出欢呼,迎接他走回吧檯。
当他们勉强找到路回家时,汉斯连门上的钥匙孔都找不到,因此敲了好几下门。
“罗莎!”
他敲错门了。
侯莎菲女士一点也不开心。
“死猪!你走错门了。”她对着钥匙孔大喊:“隔壁才对,你这个愚蠢的猪头。”
“谢谢妳,侯莎菲女士。”
“白痴,要真感谢我的话,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抱歉,我没听懂?”
“给我回家去。”
“谢谢妳,侯莎菲女士。”
“我不是才跟你说过,要真感谢我的话,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有吗?”
(听了这段交谈,再加上莉赛尔在这个难搞老女人厨房里的朗诵经验,你勾勒出的侯莎菲女士形象一定很吓人。)
“给我走开,行吗?”
克服了重重困难,爸爸终于回到家。他没有上床睡觉,反而走到了莉赛尔的房间,醉醺醺地站在门口,看着睡梦中的莉赛尔。她醒过来,立即以为那是麦克斯。
“是你吗?”她问。
“不是。”他回答,他完全知道她想到什么,“是爸爸我。”
他离开房间,她听见他下楼走去地下室的脚步声。
在客厅中,罗莎的鼾声大作。
※※※
隔天早上九点,罗莎在厨房里命令莉赛尔:“把那边那个水桶拿给我。”
她把水桶装满冷水,提着往地下室走。莉赛尔尾随在后,一直想要阻止她,却没有用。“妈妈,妳不能这样做!”
“不能吗?”她在楼梯上看了莉赛尔一眼,“母猪,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啊?现在这里是妳在做主吗?”
两人安静下来。
莉赛尔没有回答。
“不是的。”
她们继续往下走,看到了汉斯躺在防漆罩布叠成的床上,他觉得自己不配躺在麦克斯的床垫上。
“现在,我们来看看。”罗莎举起水桶,“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
“岂有此理!”
他胸口上半截一直到头顶都是椭圆形的水痕,他的头髮贴在一边,连眼睫毛都在滴水。“这是干嘛?”
“你这个老酒鬼!”
“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老天啊……”
水蒸气奇妙地从他衣服上冒出,他显然还在宿醉,肩头起伏,彷彿挂着一袋未乾的水泥。
罗莎把水桶从左手换到右手,“还好你要去打仗了。”她说,她伸出一只手指,在半空中肆无忌惮地比画着,“不然的话,我会亲自宰了你,你知道我会的,是不是?”
爸爸抹掉喉咙上的水。“妳就一定得泼我水就是了吗?”
“对,我就是一定要泼你水。”她爬上楼梯,“五分钟内你不上来,还会再被我泼水。”
莉赛尔留在地下室陪着爸爸,并且忙着用防漆罩布把流下来的水擦乾。
爸爸用湿漉漉的手制止莉赛尔,他抓住她的手臂说:“莉赛尔?”他的脸紧盯着她瞧,“妳认为他还活着吗?”
莉赛尔坐下来。
她盘起双脚。
潮湿布条上的水弄湿了她的膝盖。
“我希望他还活着,爸爸。”
这好像是很蠢的一句话,不用说也知道的一句话,但是听起来好像有其他的可能性存在。
莉赛尔心想,好歹说些有意义的话,让他们两个都别再想着麦克斯了,于是她蹲下来,把一根手指放在地板的小水漥之中。“早安,爸爸。”
汉斯眨眨眼睛回应她。
不过,这次的眨眼与以前的不一样,爸爸的眼睛比较沉重、比较笨拙,那是麦克斯走后,以及他宿醉时的眨眼睛方式。他坐起来,告诉她前一天晚上弹奏手风琴与侯莎菲女士的事情。
★厨房:下午一点
现在距离分别的时刻:两个小时。
“不要走,爸爸,求你不要走。”她握着汤匙的手在发抖,
“我们已经失去了麦克斯,我现在不能连你也失去。”
宿醉的爸爸听了后,手肘顶着餐桌,手盖住右眼。
“莉赛尔.妳是半个大人了。”他快崩溃了,但是控制下来,一口气把话讲完。“照顾妈妈,好吗?”莉赛尔微微动了一下头表示同意。“爸爸,我会的。”
※※※
他带着宿醉、穿着西装离开了天堂街。
艾立克.史坦纳四天之后才离开,汉斯一家出发前往车站的一个小时前,他先过来祝福汉斯一切顺利。他全家大小都来了,全家人一一与汉斯握手,芭芭拉给他一个拥抱,亲吻他的双颊,“要活着回来。”
“我会的,芭芭拉。”他的口气充满了信心,“我当然会活着回来。”他甚至挤出一个微笑,“你们也知道,只是一场战争而已。我以前也从战场生还过。”
当他们沿着天堂街往上走,隔壁体格瘦削坚强的女人跑出来站在人行道上。
“侯莎菲女士,再见,我为昨晚的事情向妳道歉。”
“再见,汉斯,你这个喝醉的猪头。”不过,她语气中也流露了感情,“早日归来。”
“我会的,侯莎菲女士,谢谢妳。”
她甚至还继续纠缠下去。“要真感谢我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到了街角,迪勒太太防御性的眼光从店铺的窗户射出来,莉赛尔握起爸爸的手。她一路握着他的手,经过了慕尼黑街,走到了火车站,火车已经停靠在那里。
他们站在月台上。
罗莎先拥抱他。
她一句话也没说。
她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胸膛前,然后放开他。
接着轮到莉赛尔拥抱爸爸。
“爸爸?”
爸爸没有回答。
不要走,爸爸,不要走,你留下,让他们来抓你吧。不过就是别走,求求你,别走。
“爸爸?”
★火车站:下午三点
现在距离分别的时刻:零分零秒
他抱着她想说句话,什么话都好。
他在她肩头上说:“莉赛尔,妳可以帮我照顾手风琴吗?我把它留在家里。”
他接着想起真正要说的话了,“要是以后还有空袭,妳在防空洞里要继续唸书。”莉赛尔感觉胸脯缓缓发育,当胸部碰到汉斯肋骨的时候,感到一阵疼痛。
“好的,爸爸。”她盯着就在她鼻尖前的西装布,对着他的身体说:“你回来的时候,会弹个曲子给我们听吗?”
※※※
汉斯对着女儿笑了,火车即将离站,他伸出手,温柔地用手捧着她的脸颊,“我保证一定会。”说完后,他就走进车厢。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们彼此对望。
莉赛尔跟罗莎挥着手。
汉斯.修柏曼的身影越变越小,除了空气以外,他的手什么也握不到。
四周人群从月台上消失,最后一个身影也不留,只剩下体型如衣柜般的女人与一个十三岁的女孩。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汉斯.修柏曼与艾立克.史坦纳在不同的训练基地接受密集训练,天堂街变空旷了。鲁迪也不一样了,他不说话了。妈妈也变了,不再骂人。莉赛尔也受到了影响,虽然她一直想说服自己,偷书会让她开朗起来,但就是提不起一丝偷书的欲望。
艾立克.史坦纳离家十二天之后,鲁迪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急忙穿过围栏,敲敲莉赛尔家的门。
“要跟我去吗?”
“好。”
※※※
她不在乎他去哪里,不在乎他的计画,但是没有她的话,他是不会行动的。他们走到天堂街口,沿着慕尼黑街,离开了墨沁镇。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之后,莉赛尔才问出了重要的问题。在那之前,她只有斜眼瞥一下鲁迪坚毅的表情,或者看看他僵直的手臂与口袋中的拳头。
“我们要去那里?”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她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嗯,跟你说实话好了,我不太确定耶。”
“我要去找他。”
“你爸爸?”
“对。”他想了一下,“不对,其实我要找的是元首。”
莉赛尔加快脚步。“为什么?”
鲁迪停下来。“因为我想杀了他。”他甚至对着四周大声喊出自己的想法:“你们这些混蛋,听见没有?”他大吼大叫,“我想要杀了元首。”
他们继续走了几哩路后,莉赛尔想掉头回去。“鲁迪,天快黑了。”
他继续向前走。“那又怎样?”
“我要回去了。”
鲁迪停下来望着她,彷彿她背叛了他似的。“好啊,偷书贼,现在就从我这里滚开。我打赌,要是这条路的尽头有本破破烂烂的书,妳就会继续走下去,是不是啊?”
他们两人默不作声。不久,莉赛尔下了决心说出心中的话。“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吗,猪头?”她转过身去,“只有你一个人没了爸爸吗?”
“妳是什么意思?”
莉赛尔花了几分钟做算数。
妈妈、弟弟、麦克斯.凡登堡、汉斯.修柏曼,他们全都离开了,而且她甚至没有真正的父亲。
“我的意思是,”她说:“我要回家了。”
她独自走了十五分钟。鲁迪气喘吁吁,脸上冒汗,小跑步回到她身边之后,他们又一个多小时没说话。他们只是一块走回家,带着一双疼痛的脚与一颗疲倦的心。
在《黑暗之歌》中,有一章的故事叫(疲倦之心)。有个心性浪漫的女孩子想嫁给一位年轻人,后来这个年轻人跟女孩最要好的手帕交一起跑走了。莉赛尔确定那是第十三章的故事。“我的心好疲倦,好疲倦啊。”那个女孩坐在一间小教堂里写日记的时候这么说。
莉赛尔一边走着一边想:不对,疲倦的是我的心。一颗十三岁的心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
※※※
当他们走回墨沁镇外围,莉赛尔对鲁迪丢出几句话,她看到了修贝特体育场。“记不记得我们在那里赛跑过,鲁迪?”
“当然记得,我自己才在想那件事情,想我们两个是怎么跌倒的。”
“你说你满身的屎。”
“那只是烂泥而已。”此时,他再度发挥自己插科打诨的个性。“我在希特勒青年团那里才是满身的屎,妳搞混了,死母猪。”
“我才没有搞混了。我只是告诉你你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人说的跟实际发生的常常是不同的事情,鲁迪,尤其是你说过的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好了。
当他们又返回慕尼黑街,鲁迪停在他父亲店铺的橱窗前往里头瞧。艾立克离开前与芭芭拉商量过,他不在的时候她应该继续经营生意。后来他们打消了这个主意,反正近来生意也很萧条,而且纳粹党员到处都是,多少会造成一点威胁,他们算是滋事者,滋事者的生意是永远不可能繁荣的。他们必须倚赖军饷来应付所有的生活开支。
店里的西装挂在衣架上,人体模特儿摆出可笑的姿势。过了一会儿,莉赛尔说:“我觉得那个模特儿喜欢你耶。”她在提醒他该回家了。
走回到天堂街,罗莎.修柏曼与芭芭拉.史坦纳一同站在人行道上。
“噢,天啊。”莉赛尔说:“她们看起来很担心吗?”
“她们看起来很生气。”
到家之后,他们被问了很多问题,大多是像“你们两个到底给我死到哪去了”之类的问题,不过宽心即刻取代了愤怒。
芭芭拉倒是一直追问答案。“怎样,鲁迪?”
莉赛尔代替他回答:“他想去杀了元首。”鲁迪脸上由衷的满意表情挂了很久,使得莉赛尔看了也很开心。
“再见,莉赛尔。”
※※※
几个小时过后,客厅出现一个声音,声音传到了躺在床上的莉赛尔耳朵中。她醒了,保持不动,心想是鬼?是爸爸?是外人闯进?还是麦克斯回来了?她还听见东西打开与物品拖拉的声音,接着听到若有似无的寂静。无声总是最诱惑人的。
※※※
别动。
她想了好几次别动,但是想得不够多次。
※※※
她的双脚踏上地板。
空气灌进她睡衣的袖口。
她穿过漆黑的走廊,朝着原本吵杂却又安静下来的方向,朝着落在客厅的月光走去。她停下脚步,感觉到脚踝与脚趾头裸露在外,她定睛凝视。
她的眼睛费了好长的时间才适应了光线。适应之后,事实出现在她的眼前,罗莎.修柏曼坐在床沿,胸前紧抱着丈夫的手风琴,而她的手指停留在键盘上。她动也不动,看起来连呼吸也没有。
这幅景象映入了走廊上女孩的眼帘中。
★一幅画像
罗莎抱着手风琴。黑暗中的月光。
五呎一吋x乐器x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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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赛尔留在原地看着。
几分钟的时间一滴一滴前进,偷书贼想听到音乐的欲望也耗尽了,音符还是没有出现。罗莎没有按下键盘,没有拉动风箱。客厅只有彷彿是窗帘上一缕长髮的月光,客厅里还有罗莎。
手风琴的背带依旧绑在她的胸口,当她低下头的时候,手风琴落到她的腿上。莉赛尔望着这一幕,她知道往后几天里,妈妈身上会带着手风琴烙印下的痕迹,她会带着这些印记走来走去。她也承认,当下目睹的这一幕实在动人心弦,因此她选择不要去打扰妈妈。
回到床上睡着后,她看见了妈妈,听见了无声的音乐。稍晚,恶梦又让她惊醒,她蹑手蹑脚走到走廊,罗莎还在,手风琴也还在。
手风琴像是船锚那样把罗莎往下拉,她的身体慢慢沉下去,好像死去了似的。
莉赛尔自忖,那样的姿势是无法呼吸的,然而一旦走近,她就听见了。
妈妈又在打鼾。
她心想,有一对那样的肺,谁还会需要风箱呢?
※※※
最后,莉赛尔回到床上,罗莎.修柏曼抱着手风琴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偷书贼睁着眼睛,等待睡眠带走她的呼吸。
※※※
◉收集员
汉斯.修柏曼与艾立克.史坦纳都没有被送到前线。艾立克被派到奥地利,在维也纳市区外的军医院。因为他有裁缝的技术,所以分发到一个接近他专长的工作。每个星期都有一车车的制服、袜子、上衣送到医院,他负责把需要修补的衣服加以修补妥当,即便这些衣物已经破烂到在俄国受苦受难的士兵只能当作内衣来穿,他还是必须修补。
讽刺的是,汉斯一开始先被派到司徒加,后来换到埃森。他分派到人们最不愿做的大后方工作:LSE。
★必要的解释
LSE
空袭特勤队
※※※
LSE的工作是在空袭时候留在地面上,负责灭火、顶住建筑物外墙,还有救助空袭时的受困者。汉斯随即了解,这三个字母还有另一层意思。头一天,部队的同袍就对汉斯解释,其实LSE真正的意思是死尸收集员。
汉斯报到后,他一直在猜他的队友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才会被派遣来从事这样的任务。反过来,他们对他也有同样好奇的想法。小队长包瑞斯.施柏中士开门见山问了他,汉斯详尽说明麵包、犹太人与鞭子的故事之后,圆脸的中士突然蹦出一阵短促的笑声,“你没死,命很大。”他还有一对浑圆的眼睛,有事没事就伸手揉揉眼睛,其实眼睛既不疲惫也没有发痒,也不是燻到了烟或是沾上灰尘。“记住一点,这里的敌人不会站在你的面前。”
汉斯正打算顺着他的话提出疑问,另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出,声音的主人是个瓜子脸的年轻人,脸上挂着戏谑的微笑,他是蓝侯.祖克。“在我们这里,”他说:“敌人不是在山丘的那头,也不在任何具体的方向,敌人就在四面八方。”他把注意力拉回到他正在写的信上面,“你等着瞧吧。”
过了几个月的混乱日子之后,蓝侯.祖克会死,汉斯.修柏曼的座位会害死他。
※※※
敌军飞进德国境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汉斯每次的轮班工作都以同样的方式展开。部队先在卡车上听取简报,了解被炸的地点、接下来可能被炸的地方、工作搭档的分配。
没有敌人来袭的时候,要做的工作还是很多。他们会坐车前往受灾的城镇进行灾后整理工作。卡车上面坐着十二名无精打采的男人,人人随着马路坑洞的高低起落而上下跳动。
打从一开始,每个人所分配到位子就很清楚。
蓝侯.祖克坐在左排中间的位子。
汉斯.修柏曼的位子在卡车最后面,可以照到日光,他没多久就学会了要注意卡车里面扔来扔去的垃圾。汉斯特别喜爱菸屁股,菸屁股嗖嗖飞出来的时候,还没熄灭呢。
★一封完整的家书
亲爱的罗莎与莉赛尔:
这里一切都好。我希望妳们两个安好。
爱妳们的爸爸
※※※
十一月底,他首次嚐到了一场烟雾瀰漫的空袭滋味。卡车上堆满了瓦砾,到处有人奔跑,有人尖叫。好多地方失火,炸坏的建筑物堆积成一堆堆的土墩,房屋倾斜,还在冒烟的炸弹彷彿竖立在地面上的火柴桿。这个城市的肺脏充满了烟雾。
汉斯.修柏曼的小组共有四名成员,他们排成一列,由包瑞斯.施柏中士带队,烟雾中看不清他的手臂,他的后面站的是凯斯勒,接着是布鲁聂威,最后才是汉斯。包瑞斯.施柏中士提着水管浇熄火焰,后面两个人拿水管往中士身上浇,而为了保险起见,汉斯提着水管淋湿前面三个人。
一栋建筑在他背后先发出呜咽的声音,跟着就塌了下来。
那栋楼从正面坍塌,距离他的脚跟只有几公尺,水泥闻起来好像是刚混拌不久,墙壁的粉尘迎面奔腾而来。
“修柏曼,该死!”这句话从火焰中挣扎冒出来,三个男人随着这声音赶紧逃开。他们的喉咙卡满了灰尘,等他们逃到转角,远离失事现场,倒塌建筑所冒出的沙尘依然跟着他们。那片沙尘又白又温热,悄然无声地尾随他们。
到了暂且安全之处,他们猛然倒在地上,咳嗽不止,咒骂连连。中士重複他先前的感叹:“修柏曼,该死!”他把嘴抹乾净,好让嘴唇可以活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房屋倒了,就在我们的正后方。”
“我早就知道了。我的问题是,那栋楼多高?一定有十层楼高。”
“没有,长官。我想只有两层楼高。”
“耶稣、玛丽亚啊,”他突然一阵猛咳。“这些老天爷啊!”他使劲擦掉眼窝里汗水与粉尘所结成的糊状物,“这种事情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一名队员抹着脸说:“拜託一次就好,看在老天的份上,他们轰炸酒吧的时候让我在现场,我想喝啤酒想疯了。”
每个人都往后躺下。
他们都嚐到了啤酒的滋味,啤酒浇熄了他们喉头里的火焰,缓和了浓烟的呛鼻。这真是个美妙的愿望,同时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心愿。他们都明白,在这种街道上流出的任何啤酒,都已经不再是啤酒了,而是奶昔或者麦片粥状的液态物。
四个男人身上都抹了一层厚重的灰白色尘块,他们起身继续工作,只有透过几条裂纹才看得见底下的制服。
中士走向布鲁聂威,狠狠在他胸口上拍了两下,又拍了几下。“这样好多了,朋友,你那里刚刚有些灰尘。”布鲁聂威笑了,中士转身对着刚加入部队的汉斯说:“这次你带队,修柏曼。”
他们花了几个小时才把火全都熄灭。他们用手边一切材料来撑住受损的建筑物,有些建筑的墙壁破了,残余的断壁像是突出的手肘。这是汉斯.修柏曼最拿手的工作,他寻找闷烧中的木条或者零碎的水泥块来撑起这些手肘,使它们有所依靠,他逐渐开始喜欢这份工作了。
他的双手密密麻麻都沾了碎片,尘埃的残余粒子在牙齿上凝结成块,嘴唇沾黏了已经硬掉的潮湿灰尘。制服的每个口袋、每一根线、每一条隐藏的摺缝,都覆盖一层炸弹灰的薄膜。
这份工作最难处理的是人。
每过一阵子就有人顽强地在浓密的烟尘中行走,他们大部分都重複说着同一句话,总是喊着某人的名字。
有时候,有人喊着沃夫甘。
“你有看见我的沃夫甘吗?”
那些人的手印还留在汉斯的外套上。
“史黛芬!”
“汉西!”
“古斯特!古斯特.史托保!”
浓烟渐渐退散,在残破的街道上,点名工作缓慢而费力地进行着。有时,点名的结果是一个充满灰烬的拥抱;有时,点名的结果是有人跪倒在地,哀声哭嚎。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这些情节慢慢堆砌,像是还没发生的梦,又甜又酸的梦。
※※※
所有的威胁,包含粉尘、烟雾、突发的火苗、受伤的人,交融在一起,汉斯与部队里其他人一样,都需要好好练习“忘却”这个技巧。
“你还好吗,汉斯?”中士问他,他的肩膀上有火苗。
汉斯有点担心地对着他的肩膀点点头。
工作到一半的时候,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跌跌撞撞在街道上穿梭。汉斯完成一幢房屋的支撑工作后,转身看见老人躺在地上,安静等候轮到他让汉斯撑起来。他的脸上有一道血迹,往下延伸到喉咙与脖子,白色衬衫的领口已经变成暗红色。他屈膝抱着脚,好像脚就在他的身旁一样。“你现在可以把我撑起来吗?年轻人?”
汉斯扶起他,抱着他走出薄雾。
★伤心的小笔记
正当汉斯.修柏曼手上还扶那个男人的时候,
我拜访了那条小城街道。当时,天空是白马似的灰色。
※※※
汉斯把他放到一片覆满水泥灰尘的草地上,才发现他已经逝世了。
“什么东西?”一个队员问道。
汉斯只能用手比画示意。
“噢!”一只手把汉斯拉开,“修柏曼,这种事你要习以为常。”
※※※
剩下的时间,他埋首工作中,不想听远处其他人喊叫的迴声。
大约两个小时后,他、中士以及其他两名队员从一栋建筑内冲出来。汉斯没有留意地面的状况,摔了一大跤。他翻身坐在地上之后,见到其他人难过地望着绊倒他的障碍物,这才明了是什么东西让他跌倒。
有具尸体趴在地上。
尸体上覆盖了一层粉尘,死者双手捂着耳朵。
是个男孩。
大概十一或十二岁左右。
※※※
他们沿着大街继续向前,走没多远,有个女人嘴里喊着鲁迪这个名字。她看到这四个男人,他们在薄雾中碰上她。她的身体虚弱,因焦虑而驼背。
“你们有看见我的儿子吗?”
“他多大?”中士问道。
“十二岁。”
噢,天啊,噢,我的老天啊。
他们心里都想着同样一件事情,但是中士就是无法鼓起勇气告诉她事实,也不敢指引她方向。
这名妇人想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包瑞斯.施伯一把抓她回来。“我们才从那条街过来。”他向她保证:“妳在那里找不到他的。”
这名驼着背的妇人依然紧抓着希望不放,她半跑半走,一面左右张望,一面叫喊着:“鲁迪!”汉斯于是想起另外一个叫做鲁迪的孩子,生长在天堂街的鲁迪。拜託,他向着看不见的天空乞求,保佑鲁迪平安无事。他的思绪自然接着想起莉赛尔与罗莎,想起史坦纳一家,想起麦克斯。
他们与其他队员会合之后,汉斯跌到地上,他躺下来。
“躺在下面感觉如何?”有人这样问他。
汉斯的肺里满满都是天空。
※※※
几个小时后,他梳洗一番,吃了点东西又吐了出来。他想写一封详尽的信寄回家,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只好逼迫自己写短一点。当他回家以后,要是他有回家的那一天,要是他能鼓起勇气,他要亲口告诉他们所有的故事。
他开始动笔写信:亲爱的罗莎与莉赛尔……
这九个字,他花了好几分钟才写好。
※※※
◉吃麵包的人
这一年,对墨沁镇的人来说,是漫长又多事的一年,而这年终于进入尾声了。
一九四二年的最后几个月,莉赛尔一直惦记着她所谓的三个处于绝境的男人,她很想知道他们人在何处,正在做什么。
有天下午,她从琴盒里拿起手风琴,用块破布擦拭琴身。準备把琴收回去之前,她做了妈妈没做到的动作。就这么一次,她把手指放在琴键上,轻轻挤压风箱。罗莎说的没有错,弹琴只会让房间觉得更空旷。
无论何时她遇到鲁迪,她总会问起有没有收到他爸爸的只字片语。有时候,鲁迪会向她详细转述艾立克.史坦纳的来函内容,一比之下,她自己爸爸的那封来信多少让人感到失望。
当然,麦克斯的部分,就全仰赖她自己的想像力了。
抱持着高度的乐观,她想像他独自走在无人的道路上。有时候,她幻想他跌落在某个安全地点的门口,他的身分证件足以让他混过去。
这三个男人到处都会出现。
她在学校的窗户上看见爸爸;麦克斯常常与她一同坐在壁炉旁;她与鲁迪把脚踏车往慕尼黑街上一抛,朝着店里张望,艾立克.史坦纳就会出现,也盯着他们瞧。
“看看那些西装。”鲁迪说,他的头与手紧贴着玻璃,“好可惜啊。”
※※※
奇怪的是,侯莎菲女士反而变成了莉赛尔最喜欢的休闲活动。现在朗读的时段增加了星期三,她们已经唸完了泡过水的《吹哨客》,开始在朗读《梦的挑夫》。侯莎菲女士有时候会泡杯茶,或者给莉赛尔一点汤,味道没有那样稀薄,比妈妈煮的好吃多了。
※※※
十月到十二月之间,犹太人又走过墨沁镇一次,之后又有一群人经过。跟上次一样,莉赛尔冲到慕尼黑街上,这次她是去瞧瞧麦克斯.凡登堡有没有在里面。她的内心十分矛盾,一方面渴望见到他,知道他还活着;另一方面,假使他不在队伍中,那么就有很多可能性,其中一个可能性是他已经自由了。
十二月中旬,一群犹太人与囚犯又被带往达考集中营,途中路过慕尼黑街。这是第三次的游行队伍。鲁迪下了决心,走回天堂街家里,当他从门牌三十五号出来的时候,提了一个小袋子,牵了两辆脚踏车。
“妳要赌赌看吗?猪头?”
★鲁迪袋子内的东西
六片快发霉的麵包,每片撕成四块。
※※※
✐
他们踩着踏板,赶在队伍之前朝着达考方向骑去。他们停在半路的空地上,鲁迪把袋子递给莉赛尔。“抓一把。”
“这个主意行得通吗?”
他把麵包啪地一声放在她的手心。“妳爸爸做过这种事情。”
她无话可答,他还为此挨了一顿鞭打。
“我们动作快一点就不会被逮到了。”他把麵包分散在地上,“所以,妳快点动手啦,母猪。”
莉赛尔不得不跟着做。她与自己最好的朋友鲁迪.史坦纳把麵包放到路面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完成之后,他们牵了脚踏车,躲到针叶林后面。
※※※
马路又冰又直。没多久,士兵就跟着犹太人来了。
在树荫下,莉赛尔望着鲁迪。世事变化好大,他已经从偷水果的小窃贼变成了分送麵包的人,他金色头髮的颜色逐渐加深,看来依旧像烛光。她听到他肚子正在咕噜咕噜地叫,他却把麵包分送给其他人。
这是德国吗?
这是纳粹统治的德国吗?
※※※
带头的士兵没见到麵包,因为他肚子不饿。然而走在排头的犹太人看到了。
衣衫褴褛的他伸手下去捡起一片麵包,欣喜若狂,将麵包胡乱塞到嘴里。
莉赛尔心想:那是麦克斯吗?
她看不见,所以挪了位置好让视线清楚点。
“喂!”鲁迪非常生气,“不要动啦。要是他们发现我们在这里,把我们跟麵包想到一块,我们就不用活了啦!”
莉赛尔继续观察队伍。
又有犹太人弯下腰从路面上捡起麵包,而偷书贼则站在树林的边缘,仔细观察每一位犹太人。还好,麦克斯.凡登堡不在队伍里。
她的心情只轻鬆了一下子。
有个士兵注意到有囚犯把手伸到地面,让她吓了一跳。士兵命令队伍全部停下来,然后仔细地检查马路,而囚犯则赶紧静悄悄嚼碎麵包,不约而同大口吞了下去。
士兵捡起几片麵包,接着查看马路两侧的状况,囚犯也随之张望。
“在那边!”
一名士兵大步走过来,朝着站在马路边树木下的莉赛尔走过来,他也看见鲁迪了。两人拔腿就跑。
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头上的树枝像是撑起屋顶的橡木,高大的树林则成了天花板。
“继续跑,不要停,莉赛尔!”
“脚踏车怎么办?”
“他妈的!烂东西,我才不在乎!”
他们跑啊跑,跑了一百公尺之后,她直觉感到士兵的呼吸越来越近,士兵悄悄从她身旁追上来,她等着伴随呼吸而至的那只手逮住她。
她十分侥倖。
她所受到的惩罚只有靴子住屁股上的一踢,还有一句话:“小丫头,赶快走,这里不是妳该来的地方!”她又持续跑了至少一哩路才停下来。树枝划伤了她的手臂,松果在脚底下滚来滚去,她的肺吸满了松树针叶的气味。
等她重返原地,时间已经过了整整四十五分钟。鲁迪坐在生绣的脚踏车旁,他已经收集起剩余的麵包,正嚼着一片发霉的硬麵包。
“我跟妳说过,不要太靠过去。”他说。
她让他看看她的臀部,“上面有脚印吗?”
※※※
◉藏起来的涂鸦本
耶诞节前几天,又来了一次空袭;不过,炸弹没有掉在墨沁镇。根据收音机的新闻报导,大多数的炸弹落在空旷的乡间。
要紧的是众人在菲德勒家防空洞中的反应。先前莉赛尔的几位支持者就定位之后,开始严肃地等候,带着期待的眼光望着她。
爸爸的声音出现了,他在她耳朵大声说话。
“要是以后还有空袭,妳在防空洞里要继续唸书。”
莉赛尔拖延了片刻,她想确定大家真的想听她朗诵。
鲁迪为大伙说出了心里的话:“唸啊,母猪。”
她翻开书,书中的文字再度传给防空洞里的每一个人。
警报解除,可以离开防空洞了。回家后,莉赛尔和妈妈坐在厨房里。罗莎.修柏曼出神发呆,不一会儿,她拿起一把小刀起身。“跟我来。”
她走进客厅,从床垫的边缘翻起床单。床垫侧面有个缝起来的裂缝,若是事先不知道位置,几乎不可能发现裂缝的存在。罗莎小心翼翼拆开裂缝,把手伸进去,直到整只手臂都没入床垫。她把手伸回来的时候,手上握着麦克斯.凡登堡的涂鸦本。
“他说,等妳準备好的时候,就把这个东西给妳。”她说:“我本来想在妳生日的时候才给妳,然后又打算提早到圣诞节。”罗莎.修柏曼停下来,脸上出现奇怪的表情,并非出自骄傲,反而像是想起了模糊而沉重的回忆。她说:“莉赛尔,我认为妳早就準备好了,从妳到这个家的那一刻开始,妳紧抓着围栏门,妳就注定要拥有这个本子了。”
罗莎把本子交给她。
本子的封面是这样的:
★《抖字手》
涂鸦本
献给莉赛尔.麦明葛
※※※
莉赛尔柔软的手捧着本子,凝望着它。“妈妈,谢谢妳。”
她拥抱妈妈。
她同时渴望告诉罗莎.修柏曼她爱她,可惜她没有说出口。
※※※
为了纪念往日的美好时光,她打算在地下室读这本子,可是妈妈劝她不要。“麦克斯在下面生了大病是有原因的,”她说:“有件事情我很肯定,丫头,我是不会让妳生病的。”
于是她在厨房翻阅这本涂鸦本。
炉灶中燃烧着红黄交杂、高低起伏的火苗。
《抖字手》。
✐
她一路往下翻,看了好多篇短文、故事,还有附带说明的图画。有张图画画了鲁迪站在高台上,脖子上悬挂了三面金牌,下方写着:柠檬色的金髮。雪人也出现了,还有十三份礼物的清单。当然还记载了在地下室或壁炉旁度过的无数夜晚。
本子里还有许多关于司徒加、德国、元首的想法、短文、幻想,还有麦克斯对家人的追忆。他终究是写下了他对家人的怀念,他必须写下他对他们的回忆。
接着翻到第一一七页。
《抖字手》本人登场了。
这到底是一个寓言或神话故事,莉赛尔也不确定。就算几天后她在《杜登辞典》查阅这两个词,还是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寓言还是神话。
在第一一六页,麦克斯写了一小段的说明。
★第一一六页
莉赛尔,这个故事我是乱写的。我想妳也许已经大了,不适合这种故事,
不过,也许这故事与年纪无关。我想到妳、妳的书,还有文字,
这个怪异的故事于是从我脑袋中冒出。我希望妳能从故事中获得益处。
※※※
她翻到下一页。
※※※※※※
从前有个奇怪的矮男人,替自己的人生规划了三大要事:
一、他的头髮分边,要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二、他要留奇怪的小鬍子。
三、有一天,他要统治世界。
这个年轻人晃蕩了好久,一直思索、计画、想办法,到底怎样才能拥有整个世界。后来有一天,他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计画。他看到有个母亲与小孩走在一块,后来妈妈骂小男孩,小孩就哭了。没几分钟,妈妈又用非常温柔的口气跟小孩说话,小男孩得到安慰,甚至还笑了。
这个年轻人冲到那位妈妈面前,给她一个拥抱。“文字!”他开怀大笑。
“你说什么?”
不过他没有回答,他人已经走了。
※※※
没错,元首决定用文字来统治世界。“我永远不开枪。”他拟好计画,“我永远都不必开枪。”他也没有草率行动,我们得承认,他是很有计画的人,毕竟他不笨。他的第一个进攻计画是在祖国栽种文字,越多地方栽种文字越好。
他日日夜夜种下文字、栽培文字。
他看着文字长大,最后,一片又一片的文字森林在德国各地出现……德国成了一个培植“思考”的国家。
※※※
文字成长的期间,我们年轻的元首也播下符号的种子。这些符号同样开花结果。于是时机到了,元首做好準备了。
他从森林中精选出最迷人、最恶劣的文字,用这些文字来吸引人民,邀请人民前来认同他自己独见的精闢见解。于是人民去了。
※※※
他们全都被放到一条输送带上,通过一架运转的机器。十分钟内,他们经历了整辈子的一切事情,文字灌输到他们脑中,时间不再存在,他们知道了这辈子所需要的所有事情。他们被催眠了。
※※※
接着,他们身上被安装上符号。每个人都好开心。
※※※
不久,对于迷人又恶劣的文字与符号之需求大增,于是国家就增加人手来照料森林。有人受雇爬到树上,把文字抛给下面的人。这些文字正好用来餵给元首的人民,人民还会回头,要求要吃更多的文字呢。
※※※
爬树的人称为“抖字手”。
※※※
最高明的抖字手是了解文字真正力量的人,他们可以爬到最高的树上。其中有个高明的抖字手是个瘦小的女孩子,她成了地方上最杰出的抖字手。因为她知道,若没有文字,人会变得多么软弱无力。
※※※
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爬得比任何人都高的原因:她热切追求文字。
※※※
不过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生在她的祖国,却受她同胞唾弃的男人,他们成了好朋友。当这个男人生病的时候,抖字手落了一滴眼泪在他的脸庞上,这滴眼泪是由“友谊”两个字构成的。泪滴乾枯之后变成了一颗种子,下回女孩到森林去的时候,她把种子种在树林间,每天为它浇水。
※※※
一开始,没有东西长出来。有一次,她整天都在树上摇落文字。到了下午她去看种子,一株新芽已经冒出来。她盯着新芽看了好久好久。
※※※
这棵树一天一天长大,成长的速度比其他树木更快,最后,它成了森林里最高最大的树。每个人都跑来看这棵树,他们全都窃窃私语讨论着它,然后等待着……元首的出现。
※※※
他火冒三丈,立刻命令人把这棵树砍掉。就在这时候,抖字手排开群众,四肢跪倒在地。“求求你,”她哭着说:“你不能把树砍掉。”
但是元首不为所动,他一个也不能放过。当抖字手被拉开之后,他转身告诉他的得力助手,“请拿把斧头来。”
※※※
就在那个时候,抖字手挣脱开来,起身逃跑,爬到了树上。就算元首拿着斧头砍着树干,她还是继续往上爬,直到爬上了最高的树干。她不断听见人声与隐隐约约的斧头敲打声。一片云飘过,就像是只有灰色心脏的白色怪兽。抖字手虽然心里面在害怕,但是她十分固执,她留在树上,等候树倒下来。
但是树并没有摇动。
砍了好几个小时,元首的斧头却没有在树干上留下痕迹。
元首快要气昏了,于是命令另一个人过来接手继续砍。
※※※
几天过去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
一百九十六名士兵拿抖字手的树一点法子也没有。
※※※
“但是,她怎么吃东西呢?”大家问:“她要怎么睡觉呢?”
他们并不知道,其他的抖字手会抛补给品给她,女孩会爬到比较低的树干去接补给品。
※※※
下雪,落雨,春来秋去,四季轮迴。抖字手还在上面。
最后一个拿斧头的人放弃了,他往上对她大喊:“抖字手!妳现在可以下来了!没有人可以砍倒这棵树!”
抖字手只能模模糊糊听到这个男人的话,她小声回答他,她的咕哝声音顺着树干传到下面去。“不了,谢谢你。”她说,因为她知道,只有她才能保护这棵树继续茁壮挺拔。
※※※
没有人知道过了多久。不过,有天下午,又有人拿着斧头走进镇上。他看起来连自己的袋子都背不动了,他的眼皮下垂,筋疲力竭拖着脚步。“树。”他问大家:“那棵树在哪里?”
有群观众跟随着他,等他到了树的位置,树顶被几片云遮住。抖字手听见群众大喊,有个新来的人拿了斧头,要终结她守护树木的岁月。
“她不肯下来,”众人说:“不会为任何人下来。”
大家不知道这个拿斧头的人是谁,他们也不知道,
没有事情能够拦得了他。
※※※
他打开袋子,掏出一个比斧头还小很多的东西。
大家都笑了,他们说:“这把老旧的铁鎚,砍不倒一棵树的。”
这位年轻人并没有理会他们的话,他只管在袋子里面找铁钉。他把三根铁钉含在嘴里,然后把第四根铁钉敲进树干。距离地面最近的树枝也长得很高了,他估计要用四枚铁钉当作踏脚,才能爬上树。
“看这个傻瓜。”有个围观的人大喊:“人家用斧头都砍不倒这棵树了,这个傻瓜以为他可以用……”
这个男人停止说话。
※※※
他捶了五下,把第一根铁钉敲进大树中,牢牢卡在树干上。
接着,第二根铁钉也进去了,年轻人动身往上爬。
到第四根铁钉,他已经爬到大树枝上了,而且还继续往上爬。他想要像以前一样大喊,但是他决定先不要。
他好像爬了几哩高的树,花了好几个小时的功夫才抵达最高的树枝。他到的时候,看到抖字手裹在毛毯与云朵里面,她睡着了。
他看着她好一阵子。
温暖的太阳,慢慢让云朵搭成的屋顶变温暖了。
他伸出手,摸摸她的手臂,抖字手醒过来。
她揉揉眼睛,仔细看着他的脸好久。她说话了。
“真的是你吗?”
她心想:我是不是从你的脸上拿到这颗种子的?
男人点点头。
他的心晃了一下,他把树枝抓得更紧一点。“是我。”
※※※
他们一块儿待在树顶,等待云朵消散。云朵消散之后,他们看见了整片森林。
“森林一直在扩张。”她向他解释。
“不过,这棵树也在长大。”年轻人看着他手抓着的树枝,他说得有道理。
※※※
等到看饱了,聊够了,他们开始往下爬,毛毯与剩余的食物就留在上面。
※※※
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抖字手与年轻人的双脚踏到地面,这棵树上面终于开始出现斧头的痕迹。以前砍伐的痕迹,现在出现了,树干上面多出一道道裂痕,地表开始震动。
※※※
“树要倒了!”一名年轻的妇人高声尖叫:“那棵树要倒了!”她说的没错,抖字手的树,已经长得好高好高,开始慢慢倾斜下来。大树发出呜咽的声音,土地把大树吸了下来。世界在摇晃。等到四周又回归平静之后,大树压在森林其他的树木上。虽然大树无法完全摧毁这个森林,但至少,森林里面已经多出了一条五彩缤纷的小路。
抖字手与年轻人爬上横倒在地的树干,走过树枝之间。等他们回头一看,发现好多围观的人民正走回各自的岗位,走回这儿,走回那儿,回到森林里。
不过他们一面往前走,一面停下了脚步聆听,站在抖字手的树上,他们听见了背后的声音与文字。
※※※※※※
莉赛尔坐在厨房餐桌前良久,好想知道麦克斯.凡登堡现在是躲在那片森林里面什么地方。光线洒落在她的四周,她睡着了。妈妈要她上床,她听从妈妈的话,胸口紧紧抱着麦克斯的涂鸦本。
※※※
几个小时后她醒来,她的问题有了答案。“那还用说,”她喃喃自语:“那还用说吗?我知道他在哪啊。”然后她又进入梦乡。
※※※
她梦见了那棵大树。
※※※
◉叛乱分子的西装
★天堂街三十五号,十二月二十四号
由于两家父亲都不在,史坦纳一家邀请罗莎.修柏曼、楚蒂与莉赛尔到家里来。他们到的时候,鲁迪还在解释衣服的事情,他看着莉赛尔,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微笑。
※※※
一九四二年的圣诞节前,每天都飘着浓密的白雪。莉赛尔读了好几次《抖字手》,从故事本身读到故事前后的短文与记事。圣诞夜当天,她决定要为鲁迪做一件事情,才不管什么太晚不能出门。
天黑前她走到隔壁告诉他,她有份礼物要送他,一份圣诞礼物。
鲁迪看看她的双手,看看她脚的左右两侧。“唔,礼物在哪里?”
“好吧,当作没这回事算了。”
但是鲁迪明白得很,他看过她这付模样,危险的眼神,唱反调的十指,他可以闻到她浑身上下的偷窃味道。“这礼物,”他判断:“妳还没弄到手,是吧?”
“还没。”
“妳也不是要用买的吧?”
“当然不是用买的,你以为我身上有半毛钱吗?”雪还在飘落,草皮凝结着像碎玻璃的冰霜。“你有钥匙吗?”她问。
“哪里的钥匙?”但是鲁迪马上就懂了。他走回屋内,随即又出来。套句维克多.坎莫的话:“购物时间到了。”
※※※
夜幕降临得非常快。除了教堂以外,整条慕尼黑街的商店都因圣诞节而暂停营业。鲁迪的脚步迈得比莉赛尔的大步,所以她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赶上他。他们抵达了目标的橱窗,上面的招牌写着:“史坦纳裁缝师”。经过几个星期的风吹雨打,玻璃罩着一层薄薄的泥尘。人体模特儿像是目击证人似地站在橱窗里面,它们表情严肃,体面的打扮看起来荒谬可笑。这些模特儿真的很像在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鲁迪把手伸进口袋。
今天是圣诞夜。
他的父亲远在维也纳。
他认为父亲不会介意他们擅自闯入他锺爱的店铺。全是因环境所逼。
※※※
他们三两下就把门打开。走进店内,鲁迪的第一个本能反应是打开电灯,但是电源早已经被切断了。
“有带蜡烛吗?”
鲁迪很气馁。“钥匙是我带来的。何况这是妳出的点子。”
两人对话时,莉赛尔被一块凸起的地板绊倒,一个人体模特儿也随着她倒下。模特儿抚弄她的手臂,上面的衣服掉下来覆盖在她身上。“把这个东西从我身上弄开!”模特儿散成四大块:连着头的躯干、带着两只脚的下半身、两只分开的臂膀。莉赛尔挣脱之后,站起来喘气,“天啊。”
鲁迪找到一只模特儿的手臂,他用手掌的部分轻轻拍打莉赛尔的肩膀,她吓得转过身,他友善地递出那只手,他说:“很高兴认识妳。”
他们在店铺里狭小的走道上摸索了几分钟。鲁迪先走去柜檯,摔倒在一个空盒子上,又喊又骂,于是他又走回到店门口。“太夸张了。”他说:“妳在这儿等一下。”莉赛尔手拿着模特儿的手臂坐下,直到他提着一盏点亮的灯笼从教堂走回来。
一圈光影映在他的脸庞上。
“嗯,妳一直吹嘘的那个礼物在哪里?最好不要是个鬼一样的模特儿噢。”
“把灯笼拿过来这边。”
当他走到店铺的最左边,莉赛尔一手接过灯笼,一手迅速翻动吊挂着的西装。她先拉出一套,很快又放回去,接着又拿出另外一套。“不行,还是太大了。”又看了两套衣服之后,她在鲁迪.史坦纳面前高举一套蓝色的西装,“这个看起来差不多是你的尺寸吧?”
莉赛尔坐在漆黑的店里,鲁迪则在一间布帘隔间内试穿西装,隔间内有一小圈的光影,还有正在打扮自己的身影。
鲁迪走出来之后,他举高灯笼让莉赛尔看个详细。没有布帘的遮挡,灯笼光线像是一条柱子,把光线反射到精美的西装上,也照亮了西装里面骯髒的衬衫与鲁迪磨平的鞋子。
“妳看怎样?”他问道。
莉赛尔继续仔细查看,她在他身边转了一圈,然后耸耸肩膀。“还可以。”
“还可以!我看起来不只『还可以』好不好?”
“那双鞋子让你看起来逊了点,还有你的脸。”
鲁迪把灯笼放在柜檯上,假装生气地朝着她走过去。莉赛尔无法否认,她的情绪一度紧张起来,等到她看见他绊倒,跌在失宠的模特儿上头,她一方面鬆了一口气,却也感到了一股失落。
鲁迪在地板上哈哈大笑。
然后他闭上眼睛,紧紧地闭上眼睛。
※※※
莉赛尔冲过来。
她趴在他的身上。
亲他啊,莉赛尔,亲他啊。
“你还好吧?鲁迪?鲁迪?”
※※※
“我想念他。”鲁迪侧着脸朝着对面的地板说。
“圣诞快乐。”莉赛尔回答他,她扶他站起来,帮他把西装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