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掘墓工人手册

我想聊的是:天堂街──当母猪的诀窍──铁血婆子──吻──杰西.欧文斯──

砂纸──友情的味道──重量级拳击冠军──还有“处罚”

※※※

◉抵达天堂街

最后一次遇见她。

那片红色的天空……

怎么会这样?偷书贼的结局竟然是跪在一排可笑、泥泞、烧焦的瓦砾堆旁,哀嚎大哭。

几年前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天空正飘着雪。

时间到了,我为了一个人出现。

★悲伤的一刻

火车飞驶而过,车厢里挤满了人。

六岁大的男孩死在第三节车厢。

※※※

偷书贼与弟弟正南下前往慕尼黑。抵达之后,他们立即会被送到寄养家庭去。当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小男孩最后并没有到达那里。

★事发经过

先是一阵猛咳,几乎像是突然得到灵感一样狂咳,

随即阒寂无声。

※※※

咳嗽停止了。生命拖泥带水或乾净俐落地化为乌有,除此之外,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冷不防地,他那赭色的嘴唇失去了色泽,彷彿陈旧的油漆,急需重新上漆。

姐弟俩的母亲睡着了。

我进入车厢。

我的双脚跨过杂乱的走道,顷刻间,我的手掌覆盖在他的嘴上。

没有人注意到。

火车继续疾驰。

只有小女孩发现了。

※※※

在半梦半醒间,偷书贼(真名是莉赛尔.麦明葛)瞧见了,她知道弟弟韦纳身体偏倒一侧,死了。

他蓝色的眼睛盯着地板。

什么也看不到。

※※※

偷书贼醒来之前,正好梦到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在梦中,他在政治集会上发表演讲,她看到他中分的灰白头髮,还有角度完美的八字鬚。她专注倾听他连珠炮般的演讲,他的话语在光芒中闪动着。等到集会气氛略微平静下来,他居然弯着腰对她微笑,她也报以微笑。她还说:“日安,元首先生。你好吗?”由于不常到学校上课,她还没学会该怎么得体使用敬语讲话,甚至还不识字。以后时机到了,她自然会找到学习的动机。

正当元首要回答她的时候,她醒了。

当时是一九三九年元月,她九岁,快要满十岁。

弟弟死了。

※※※

半梦。

半醒。

我认为完整无缺的梦比较甜美,但是我没办法帮人做美梦。

偷书贼突然惊醒,毫无疑问,她把我逮个正着。那个时候我恰好蹲下来汲取亡者的灵魂,软绵绵的灵魂搁在我鼓胀的手臂上。我刚抱起男孩的时候,他的灵魂像冰淇淋,又软又冰,随后很快热起来,在我的手臂上融化。彻底温暖之后,病痛慢慢痊癒。

莉赛尔.麦明葛却一动也不动,难以置信的想法在她脑海中不断重複,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她开始摇晃弟弟。

为什么活人总是要摇动死掉的人呢?

对,我明白,我明白。我猜这是本能的反应,为了遏阻事实的继续发生。在那个当下,她又着急又激动,她的心情好乱,好乱,好乱。

真是恼人,我竟然停下来观察她的反应。

接着,换她母亲。

偷书贼以同样狂乱的方式摇动她妈妈,唤醒了她。

倘若你无法想像这幅画面,想像一下你无言以对的时候,手脚慌乱的时候,想想绝望的心一片片飘来飘去,想像你淹溺在一列火车之中。

雪花一直飘落。前面铁轨出了状况,开往慕尼黑的火车不得不暂停下来。车厢内有位妇人嚎啕大哭,一个小女孩则麻木地站在她身旁。

惊恐之下,做母亲的打开了车门。

她抱着小男孩从车厢走到雪地。

小女孩还能怎么办呢?只好跟着妈妈下车。

※※※

我先前已经跟你讲过了,还有两个卫兵也走出了车厢。他们讨论、争辩该怎么办。这种场面,我只能说,真的难堪。最后他们决定先把这一家三口送到下一个小镇,让他们留在那里把后事办好。

这回,火车缓慢驶过这个埋于大雪之中的国家。

火车停停走走,最后停靠下来。

母女步上月台,母亲的手中抱着小男孩的尸体。

他们停下脚步。

男孩的身体越来越沉重。

※※※

莉赛尔不知这里是哪儿,四周一片白茫。在车站的时候,她只盯着眼前告示牌上斑驳的字母,在莉赛尔的心中,这个小镇没有名字。两天之后,弟弟韦纳就埋葬在这里,丧礼现场除了牧师,只有两位冷得直打哆嗦的掘墓工人。

★我的浅见

两个卫兵,两个掘墓工人。

有事情该处理时,第一个发号施令,第二个照着办。

问题来了,要是第二个比第一个能干多了,那该怎么办?

※※※

犯错,犯错,有时候我好像只会犯错。

我花了两天时间处理我的本业,往返于世界各地,把灵魂送上通往来世的输送带,看着他们认份地缓缓移动。我警告自己好几次,莉赛尔.麦明葛的弟弟下葬的时候,我最好躲远一点。不过,我后来没听我自己的劝告。

前往葬礼的途中,远远我就看见这几个人忍受着严寒,站在白雪覆盖的荒野上。墓园像朋友一样欢迎我的莅临。过了半晌,我随着其他人低头致意。

※※※

掘墓工人站在莉赛尔的左侧,两人都在摩擦着手,一面抱怨雪太大,挖掘工作太难,说着“雪那么硬,好难挖啊”这类的话。其中一个肯定还没满十四岁,还在见习的阶段。他走开几十步路后,有本黑色的书从他外套口袋掉出来,他没发觉。

几分钟之后,莉赛尔的母亲随着牧师走开,感谢他主持葬礼。

而莉赛尔留在原处。

她跪倒在地上,关键时刻到了。

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动手挖起雪来。他不能死,他不可能死了,他不可能……

没有几秒,锐利的冰雪割破了她的皮肤。

双手满是冻结又碎裂的血块。

在茫茫蕩蕩的雪地某处,她看见自己破碎的心,一分为二,两片心都在白茫茫的世界里燃烧跳动。直到一只细瘦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发现妈妈已经回头来找她。母亲硬拖着她离开。一股热流涌上她的喉咙,她放声尖叫。

※※※

★渺小的影像,也许在二十公尺外

母亲拖行小女孩告一个段落,两人停下来喘气。

有件黑色长方形的东西卡在雪地中,只有小女孩留意到。

她弯腰捡起来,紧抓在手里。书上写着银色的字。

※※※

母女俩手牵着手。

她们哽咽说了最后一声再见,然后转身离开墓园。又频频回首了几次。

而我,我多待了一会儿。

我挥挥手。

但没有人朝着我挥手。

离开墓园之后,母女前去搭乘下一班开往慕尼黑的火车。

两个人都瘦削苍白。

两个人的嘴唇都起了冻疮。

她们在正午之前搭上了火车。莉赛尔从起雾的骯髒窗户上,看到自己唇上的冻疮。依照偷书贼自己记述的文字,她们继续南下,彷彿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

火车缓缓驶进慕尼黑车站,乘客好像从撕破的包裹里面冲出来,高矮胖瘦都有,其中又以贫苦的人最容易辨识。穷人老是在搬家,好像换个落脚处生活就会好起来一样。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在旅程的终点,老问题,你不愿去碰触的老问题,已经改头换面,等待着你。

我认为这点她妈妈知道得很清楚。她并没有把孩子送到慕尼黑的中上人家,只是找了户普通的家庭寄养。人家起码能让儿子女儿吃饱点,好好教养他们。

啊,儿子。

莉赛尔相信妈妈还惦念着弟弟,就扛在她的肩膀上。母亲把弟弟放下,她看见弟弟的脚、腿、身体,啪一声落在月台上。

那个女人怎么还能走路?

她怎么还能够有动作呢?

这就是我永远不得而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人的韧性究竟有多大。

妈妈抱起对小男孩的回忆,继续往前走,女孩依偎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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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见到了家扶中心的人。中心人员问起了他们近况,问起了小男孩。他们听了,无力地抬起头。莉赛尔一直待在灰尘满布的狭小办公室角落,妈妈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强忍心中思绪。

母女要分别的时候,场面一阵混乱。

一句再见就让她们哭了,莉赛尔的脸埋在母亲陈旧的羊毛外套上。两个人之间又是一阵拉拉扯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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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尼黑郊区再过去一点,有个叫做墨沁的小镇,不会讲德文的人会唸成“墨钦”。家扶中心的人要带莉赛尔去那里,到一条德文发音是“希湄”的街道。

★请你翻译一下

这个街名,在德文的意思是天堂。以下就称天堂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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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这条街是谁取的名字,他一定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其实这条街也不是人间地狱,没那么悽惨,可是这条街距离地狱有多远,离天堂也就有多远。

不管怎样说,莉赛尔的养父母等着她。

修柏曼夫妇。

他们一直盼望能收养一男一女,收养小孩可以领取微薄的津贴。没有人告诉罗莎.修柏曼说,小男孩已经在旅途中病死了。事实上,从来就没人愿意跟她讲话。虽然罗莎以前收养小孩的纪录很好,可是她的个性真的不讨人喜欢。显然她已经教训过几个收养的孩子了。

在莉赛尔心中,天堂街是开车才会到的地方。

她以前从没坐过车子。

她的胃不停翻滚。她希望带她过去的人会迷路,会改变心意,但是希望总归只是希望。在满脑子的念头之中,她忍不住想起妈妈,想她站在车站等着再次离去,裹在那件全无御寒作用的外套里发抖,咬着指甲等火车。长长的月台像是冰冷的水泥块,让人难受。回程途中,她会不会放眼注视她儿子墓地的大致方位呢?还是她会昏昏入睡?

车子向前行驶,莉赛尔担心不已。让她无路可退的最后一次转弯已经到了。

※※※

天空灰濛濛的,欧洲的颜色。

层层的雨帘包围车子。

“快到了。”家扶中心的海利希太太转过头来笑着说:“妳的新家。”

在滴水的玻璃窗上,莉赛尔抹净一圈雾气,往外一看。

★天堂街一景

建筑物看起来像是黏在一块,看了叫人不安的独栋小房子或公寓楼层,

髒雪像地毯一样覆盖地面。

一眼望去,这条街只有水泥、帽架般光秃秃的树,还有灰溜溜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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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还有个男人。海利希太太进屋之后,他陪着莉赛尔。这男子从没开口说话,莉赛尔认为,为了不让她跑掉,所以他才陪着她。再不然的话,若是她惹出麻烦,他可以强押她进去。不过,后来她真的惹出麻烦了,他却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也许他不过是最后的手段,最后解决之道【注:最后解决之道,指纳粹大规模屠杀犹太人的策略。】。

几分钟之后,一位高挑的男子走出来。他是汉斯.修柏曼,莉赛尔的养父。他身旁站着中等身材的海利希太太,另一边则是罗莎.修柏曼,又矮又胖,看起来简直像个披着外套的衣柜。罗莎走起路来摇摆得很厉害,本应看来蛮可爱的,但是她的面庞却像是起了绉纹的硬纸板,一脸恼怒相,彷彿所有倒楣事情都是她在忍受。她的丈夫走路端正,两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菸捲,菸捲是他自个儿捲的。

事情是这样的:

莉赛尔不肯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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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孩是怎么了?”罗莎.修柏曼问道。她又重複了一次:“这小孩是怎么了?”她把头探进车里说:“喂,下车,下车。”

她猛然把前座往前扳开,一道冷冷的光芒邀请莉赛尔下车,但是她动也不动。

莉赛尔从窗玻璃上擦拭乾净的圆圈望出去,看见大个子的手指,手指上夹着菸捲,菸头上有一截菸灰,上下左右晃啊晃,才终于掉到地上。花了将近十五分钟的功夫,莉赛尔才被哄下车。大个子办到的。

他轻声细语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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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紧抓着大门不放手。

她进到屋内,潸然落下大把大把的泪珠。街上聚集了几个人,罗莎.修柏曼破口大骂,这些人才转身回去。

★罗莎.修柏曼的宣告

“你们这些屁眼在看什么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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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赛尔.麦明葛终于战战兢兢地走进去。汉斯.修柏曼握着她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提着小行李箱,箱子里层层摺叠的衣服中间藏着一本黑色的小书。我们都知道,在某个无名小镇上,有个十四岁的掘墓工人,他大概已经花了几个小时在找这本书。“我发誓。”我想他是这样跟老闆说的:“我真的不知道书到哪里去了,我到处都找过了,到处都找过了!”我相信他从没怀疑过这小女孩。不过,书却在这里,黑色的书皮上写着银色的字,就压在她的衣服下面。

★《掘墓工人手册》

完美掘墓的十二项步骤

拜耶恩殡葬公会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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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书贼首次出手,开启了她辉煌窃盗史的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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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成母猪养大

对,辉煌窃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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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应该赶紧补充,她偷了第一本书之后,隔了许久才再度下手。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她第一次是从雪地里偷书,第二本书是从火焰中偷回来的。另外加上其他人送给她的书,她总共拥有十四本。不过,偷书贼觉得她的故事主要是由其中十本构成。这十本当中有六本是偷来的,有一本自动出现在厨房餐桌上,有两本是一名逃匿的犹太人亲手做给她的。最后一本是在某个昏黄温暖的午后出现。

等她终于动笔写下自己的故事之时,她自己也感到好奇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书与文字不再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反而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是从她头一回亲眼见识到整屋子的书架上排满了书?还是当麦克斯.凡登堡带着他的苦难与希特勒的大作《我的奋斗》来到天堂街?还是在防空洞的朗诵开始?或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些人徒步前去达考集中营?或是自从有了《抖字手》这本书?这种转变是在何时何地发生,说不定她永远找不到真正的答案。不管怎样,那都是后来的事情,现在我们的故事还没讲到那里,我们先来看看莉赛尔.麦明葛刚到天堂街的生活情形,还有瞧瞧做母猪的诀窍是什么。

※※※

莉赛尔刚到的时候,她手上的冻伤与指头上的血迹还清晰可见,浑身看来营养不良,小腿如电线一般细,手臂与衣架没什么两样。她不太笑,就算她笑起来的时候,也是一副饥饿的表情。

她的头髮近似德裔血统的金色,但是她眼睛的颜色却可能带来危险,深褐色的。当时的德国,没有人真心希望自己的眼睛是咖啡色的。她大概遗传了她爸爸的眼睛,不过她不确定,因为她已经不记得他了。其实关于爸爸,她只知道一件事情,一个她不了解的称呼。

★奇怪的称呼

共产主义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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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年她听过这称呼好几次。

“共产主义分子!”

她们待过几个奇怪的寄宿地点,里面挤满了人,还包餐呢。那些地方老是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问题,到处都听见那个奇怪的称呼。问问题的人也许站在角落,或许从暗处瞪着亮光下的他们张望,问问题的人穿着西装,穿着制服。不管到哪里,只要有人提起爸爸,这个称呼就出现。她记得这个词彙,知道怎么唸,但她并不会写,也不知道意思。她曾经问过妈妈这个称呼的意思,妈妈告诉她,那并不需要,要她别烦恼这些事情。有次他们住在一个寄宿地点,遇见一位身体较为硬朗的妇人跟他们住在一起,她用炭笔在墙壁上教导小朋友认字。莉赛尔很想问她这个称呼的意思,但从没有开口。有一天,妇人被带去问话,从此就没有再回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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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赛尔到了墨沁镇之后,她明白妈妈的决定是为了保护她。不过,她没有感到安慰;倘若妈妈真是爱她,怎会将她送到别人的屋檐下呢?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

她知道答案,她知道最根本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她释怀。妈妈常生病,一直没钱看医生。她知道妈妈生病又没钱,但这不表示她就一定得接受这个理由。无论妈妈说过多少次她好爱莉赛尔,但妈妈就是抛弃了她,叫她怎能相信妈妈爱她呢?事实摆在眼前,她是迷失在异乡的小皮包骨,孤零零一个人。

※※※

天堂街有很多盒子般的小房子,其中一间就是修柏曼家,里面有几个房间、厨房,还有与邻居共用的室外厕所。上面的屋顶是平的,底下还有间浅浅的地下室,供储藏之用。日后,这间地下室将会被主管当局判定深度不够。在一九三九年之前,地下室的深浅还不是问题,后来到了一九四二年与四三年两年,这问题可大了。空袭来临时,他们只好沿着马路冲到更安全的防空洞里去避难。

一开始,对莉赛尔冲击最深的是骂人的辞彙。髒话出现的频率太高了,三两句不离母猪、猪头或屁眼等字眼。如果你不熟悉这些字眼,让我解释一下。猪,当然指的就是猪啦,而母猪是用来惩罚、斥责或直接羞辱女性;猪头是骂男人用的。屁眼就是骂人笨蛋白痴这类的意思,不过,这个字没有性别上的分别,大致的区分就是这样。

“妳这只小母猪!”莉赛尔第一个晚上不肯洗澡,她的养母破口大骂。“妳这只骯髒的母猪!为什么不脱下衣服?”发飙是这位养母的专业,罗莎.修柏曼的脸经常绷着,硬纸板似的脸上面因此出现了很多皱纹。

莉赛尔当然焦虑不安,她根本不愿这样就洗澡上床。她缩在跟衣柜差不多大小的盥洗间里,伸手想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抓点东西来支撑身体,只摸到乾掉的油漆,听见自己困难的呼吸声,还有罗莎像洪水般涌来的滥骂。

“不要再骂她了。”汉斯.修柏曼介入这个混乱的场面,他温柔的声音像是悄悄穿过一群拥挤的人潮。“让我来吧。”

他靠近莉赛尔,背贴着墙壁坐在地上,地砖冰得让人难受。

“妳知道怎么捲菸捲吗?”他问她。夜色越来越深,汉斯.修柏曼一面抽着菸,一面与莉赛尔把玩菸草跟菸纸,玩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左右。

一个小时之后,莉赛尔捲菸捲的技巧已经相当顺手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洗澡。

★关于汉斯.修柏曼的二三事

他喜欢抽菸捲,尤其喜欢捲菸捲这个步骤。

他是漆油漆的,他会弹手风琴。手风琴很管用。

尤其到了冬天,在墨沁镇的酒吧中,比方说克诺酒吧,弹手风琴可以赚钱。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骗过我一次,

不过,之后他又被派去参加另一次战争(这算是一种变态的奖赏),

届时他又会想办法躲开我。

※※※

对多数人来说,汉斯.修柏曼不引人注意也不惹眼。当然,他的油漆功夫很好,音乐造诣也比一般人强。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认识这种人,这种人就算是排在队伍最前面,也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站在队伍的后面。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出现,不吸引人,无足轻重,平庸寻常。

你想也知道,汉斯让人失望的外在完全是种伪装,他的内心一定有值得人看重之处,而且莉赛尔.麦明葛也没有忽略掉这点。(有时候,小孩比令人昏昏欲睡的无聊大人要机伶得太多了。)她立刻就注意到汉斯.修柏曼与众不同。

他的举止态度。

他流露的宁静神情。

那天晚上,当他把冰冷、狭小的盥冼室里的灯打开之后,莉赛尔发现她养父的眼睛很特别,他的眼神和蔼,散发出银色的光芒,彷彿是融化中的柔软银子。莉赛尔一看见这双眼睛,她就知道汉斯.修柏曼和别人不一样。

★关于罗莎.修柏曼的二三事

一百五十五公分高,弹性十足的褐灰色头髮梳成一个圆髻,

为了补贴家用,她替镇上五户有钱人家洗衣服、烫衣服。

她做的菜实在难吃。

她具有激怒他人的独特能力,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讨厌她。

她真心喜爱莉赛尔.麦明葛,只是她表现喜爱的方式恰好很奇特,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责骂她,用木杓痛打她。

※※※

住在天堂街两个星期之后,莉赛尔终于洗澡了。罗莎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差点把她榨出汁,害她无法呼吸。“骯髒的母猪,早该洗澡啦!”

※※※

几个月后,他们不再是修柏曼先生、修柏曼太太。罗莎先来一段老生常谈的台词后,她说:“嗨,莉赛尔,听好,从现在开始,妳叫我妈妈。”罗莎又想了一下,接着问道:“那妳怎么叫妳原本的妈妈?”

莉赛尔小声地回答:“也叫她妈妈。”

“好吧,那我就是妈妈二号。”她往她先生的方向看过去。“还有那边那个。”她好像是先把要用的字眼拿在手上,準备妥当之后,往餐桌那边的他扔过去。“那个猪头,那只下三烂的猪头,妳叫他爸爸,知道了吗?”

“知道了。”莉赛尔马上应好。在这个家里,迅速的应答是自保之道。

“知道了,妈妈。”罗莎纠正她。“死母猪,跟我说话的时候,要喊我妈妈。”

当时汉斯.修柏曼恰好捲好一根菸捲,他舔了一下纸,把菸捲黏起来。他看看莉赛尔,对她眨了一下眼睛。叫他一声爸爸,莉赛尔觉得毫无困难。

※※※

◉铁血婆子

不消说,开始几个月的日子最难捱。

莉赛尔每天夜里都做恶梦。

梦见弟弟的脸。

他盯着火车地板。

躺在床上的她从梦中醒来,手脚死命挣扎,埋在被单中放声尖叫。房间的另一端是本来要让弟弟睡的床,那张床在黑暗中看似一艘漂浮的小船,直到她的意识渐渐清醒,那张床才沉回地面。即便床回到地面了,她仍旧继续尖叫,许久停不下来。

这些恶梦唯一的好处,也许是让她的新爸爸汉斯.修柏曼进来安抚她、关心她。

汉斯每晚都陪莉赛尔坐着。刚开始的那几天他什么事也没做,只是陪着她。他还不太晓得该怎样减轻小女孩的寂寞感。几天之后他开始轻声说:“嘘,我在这里啊,没事,没事了。”三个星期之后,他会搂她。因为汉斯从不装出温和的模样,因为他总是陪着她,莉赛尔很快就信任他。从一开始她就明白了,爸爸永远会在她尖叫声停止之前出现,而且不会离弃她。

★辞典中没有的词条

不离不弃:信任与爱的行为。通常只有小孩子能辨识真伪。

※※※

汉斯.修柏曼睡眼惺忪坐在床上,莉赛尔哭着把脸埋在他的衣袖里。每天半夜两点之后,她一边闻着他身上的气味,一边再次进入梦乡。他身上有残留的菸味、陈年的油漆味,还有肌肤的气味。她反覆深呼吸,闻着这些味道,直到她又逐渐睡着为止。每天半夜,他在离她一、两公尺外的椅子上睡着,疲倦到上半身简直都贴到了大腿上,他从来没睡在另一张床上。莉赛尔会爬出棉被,小心翼翼地在他脸颊亲一个,他则会醒过来,给她一个微笑。

※※※

有时候,爸爸要她回到床上等他一下,然后出去拿了手风琴为她弹奏一曲。莉赛尔坐着哼唱,兴奋地夹紧冰冷的脚趾头。以前从没人为她演奏过音乐,她咧嘴傻笑,望着他脸上五官与温柔的银色眼睛。汉斯不断演奏,直到厨房里传来一串咒骂。

“猪头,别再製造噪音啦!”

可是爸爸偏要多弹一两段。

他对着莉赛尔眨眨眼,她也笨拙地对他眨眨眼。

※※※

有几次,爸爸为了让妈妈更火大,抱着手风琴走进厨房,一直弹到早餐吃完为止。

爸爸的盘子上留着吃了一半的果酱麵包,麵包上还有咬痕。爸爸弹奏的乐声望着莉赛尔的脸,我知道这样的形容听起来很奇怪,但这正是莉赛尔的感觉。爸爸的右手在象牙色的键盘上缓缓移动,左手操纵按键(她特别喜欢看他按下闪闪发光的银色按键,那是C大调)。手风琴的黑色外壳上虽有刮痕,依旧亮着光泽。爸爸的手来回控制积满灰尘的风箱,风箱吸入空气,又吐出空气。在厨房的那段晨间光阴,爸爸让手风琴活了起来。若真要这样讲的话,我想也是说得过去的。

该怎样分辨某件事物有没有生命呢?

我们检查它有没有在呼吸。

※※※

手风琴的琴声为莉赛尔带来了安全感。天亮了,白天里她是梦不到弟弟的,然而她依旧惦念着他。她往往在狭小的盥洗间里尽量压低声音哭泣,不过她很高兴自己是醒着的。抵达修柏曼家的第一天晚上,她把她与弟弟之间的最后联繫,那本《掘墓工人手册》藏在床垫下。她偶尔把书拿出来捧着,盯着书皮上的字母,抚摸书里的文字,她一个字也不懂。不过书的内容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这本书对她的意义。

★这本书的意义

她最后一次看见弟弟。

她最后一次看见妈妈。

※※※

偶尔她会轻轻唸出“妈妈”两个字。光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她可以想起一百次妈妈的脸。但是比起恐怖的恶梦,这点痛苦微不足道。做恶梦时,在漫漫长夜里,她最容易觉得自己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我相信你们已经注意到了,修柏曼家没有其他小孩。

修柏曼夫妇自己生了两个小孩,现在孩子都大了,搬出去外面住了。小汉斯在慕尼黑市区工作,而楚蒂为人帮佣、做保姆。没多久,两个人都会加入战争,一个製作子弹,另一个发射子弹。

你有想过吗?莉赛尔在学校的功课非常差劲。

虽然学校是公立的,但是天主教教会却插手学校事务,而莉赛尔却是信奉路德教派。这还不算倒楣,接下来老师发现到,她居然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真是奇耻大辱,学校把她降级,把她与刚开始学习字母的低年级孩子编在同一班。虽然她瘦巴巴的,脸色又苍白,她还是觉得自己像是小矮人国中的大巨人,常常恨不得能够苍白到变成透明的算了。

在家里,也没有人可以指导她功课。

“不要找他教妳。”妈妈的话一针见血,“那个猪头。”爸爸正望着窗户外面,他的习惯动作。“他只上到四年级,以后就没见过学校啦。”

爸爸连身子都懒得转过来,冷静却恶毒地回答:“好啊,也不要问她。”他把菸灰抖到窗外。“她才唸到三年级。”

家里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她偷偷藏在床垫下的那本),她顶多只会压低声音唸唸字母。妈妈直截了当命令她别出声之后,她只好停止发出咕哝的声音。之后,发生了夜半尿床的事件,她才有了读书的机会。私底下,他们管那叫做夜课,夜课通常是在凌晨两点左右开始。没多久,她唸书的时段就不光只有半夜而已。

二月中旬是莉赛尔的十岁生日,她收到一个礼物,少了条腿的金髮二手洋娃娃。

“我们买不起更贵重的礼物。”爸爸语带抱歉地说。

“你说什么啊?给她那么好的东西,她已经很幸福了。”妈妈纠正他。

莉赛尔试穿新制服的时候,汉斯继续检查洋娃娃剩余的腿。年满十岁的孩童必须参加希特勒青年团,参加希特勒青年团得穿上咖啡色的小制服。身为女孩子,莉赛尔被编到BDM。

★BDM的意思

BDM是德国女子联盟的缩写

※※※

加入青年团的首要任务,是学会“希特勒万岁”的标準口号与动作,接着练习踢正步、扎绷带、缝衣服,还得参加行军与其他活动。集会日子订于星期三跟星期六的下午三点到五点。

每到星期三跟星期六,爸爸陪着莉赛尔走到BDM,两个小时之后,他再回去接她。他们不多谈青年团的事情,只是牵着手,听着脚步声,爸爸抽抽菸捲。

※※※

爸爸只有一件事情让她觉得不安:他经常外出。他常在晚上走进客厅(兼做修柏曼夫妻的卧室),从破旧的橱柜中拿出手风琴,然后侧身绕过厨房走到门口。

※※※

他一走到街上,妈妈就打开窗户对外面大喊:“别太晚回来!”

“不要那样大声啦!”他转身回答她。

“猪头,你去吃大便啦!我爱大声就大声!”

汉斯沿着街往前走,罗莎的咒骂尾随在后。汉斯从不回头,至少确定他太太离开窗户之前,他是不会回头的。在他提着手风琴盒外出的夜晚,每当走到街头,他会在转角迪勒太太的店铺前面回头,看看取代他太太站在窗户前的身影,他举起细长的手臂挥一两下,然后转身继续慢慢走。直到半夜两点,莉赛尔才会再见着他,届时,他会温柔地将她从恶梦中拉回现实。

夜晚的小厨房总是闹哄哄的,没有例外。罗莎.修柏曼的嘴从没停过,只要开口讲话就是在骂人,她不断找人吵架、抱怨。妈妈其实没有吵架对手,但是一有机会,她就能巧妙地让人跟她吵起来。在厨房里,她有办法与全世界的人争吵,几乎没有例外。吃完晚餐,爸爸出门之后,莉赛尔就陪着烫衣服的罗莎留在厨房里。

一星期中总会有几次,莉赛尔在放学后陪罗莎出门。她们前往镇上高级住宅区送洗好、熨好的衣服,像是科瑙波街、海德街和其他几条街等等。妈妈把烫好的衣物送回府,或到府收取待洗衣物时,脸上挂着毕恭毕敬的微笑,一旦客户关上门,她们离开屋子后,她就开口诅咒那群有钱人,批评他们的钱,责骂他们的惰性。

“懒到连自己的衣服也不洗。”儘管她依赖洗衣为生,她照骂不误。

“那个家伙,”她诅咒海德街的佛格尔先生,“钱是他爸的,他都花在女人身上,花在酒上,当然,还有花在请人给他洗衣服、烫衣服。”

她逐一点名,依次奚落。

佛格尔先生、法菲修佛夫妻、海莲娜.施密德、范嘉纳一家,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不是之处。

根据罗莎的说法,尔斯特.佛格尔不仅爱喝酒、爱当凯子找女人,他还满头头蝨,抓个不停。他抓了头髮之后,会先舔两下手指,才把钱拿出来。“回家前,应该先把钱洗一洗。”这是她的结论。

法菲修佛夫妻对于送回去的衣物相当挑剔。“请别让这些衬衫出现一丁点的摺痕。”罗莎模仿他们的口气:“这套西装一丝丝绉纹也不能有。他们就站在那里一件一件检查,就在我眼前哪,当着我的面耶!什么烂人啊!”

范嘉纳一家,不用多说,都是笨蛋。他们养了只不断掉毛的贱猫。“妳知道我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那些猫毛都弄掉吗?到处都是猫毛!”

海莲娜.施密德是个有钱的寡妇。“那个老跛子,只会坐在那里浪费时间,一辈子没做过一天的工作。”

不过,罗莎最不屑的是住在葛兰德大道八号的那户人家,那栋大房子位于高高的山坡上,是墨沁镇的最高点。

“这间屋子,”她们第一次上去的时候,罗莎指给莉赛尔看,“是镇长家。那个骗子,他老婆整天坐在屋子里,小气得要命,连壁炉的火也不弄一下,里面总是冷得要命。还有,她那人疯疯癫癫的。”她强调这个形容,“没错,疯疯癫癫的。”到了围栏门,她对莉赛尔比了个手势:“妳去。”

莉赛尔怕得要命。她看见台阶上有扇咖啡色的大门,门把是黄铜做的。“什么?”

妈妈撞她一下。“妳敢跟我什么什么!母猪,还不过去。”

莉赛尔移动脚步,走过人行道,爬上阶梯,犹疑了一下,然后敲了门。

门一打开,她先看见浴袍。

门后站着一个眼神讶异的女人,一头蓬鬆的头髮,满脸悲伤。她看到罗莎站在围栏门旁,于是递给莉赛尔一袋待洗的衣物。“谢谢妳。”莉赛尔说。但是对方没有回答就把门带上了。

莉赛尔走回围栏门,罗莎说:“看到没?我就得忍受这种对待,这些有钱的混蛋,这些懒猪……”

她们拿着衣服走开。莉赛尔转头看了一眼,她看到了门上的黄铜门把。

※※※

骂完这些雇主之后,罗莎.修柏曼通常会接着斥骂另外一个对象:她的先生。她看看袋子里的衣服,看看一排高低起伏的房子,她的话永远说个没完没了。经常她们俩在外面时,她就对莉赛尔说:“要是妳爸长进点,我就不用给人家洗衣服了。”她口气轻蔑地嘲笑汉斯:“油漆匠一个!他们问我,干嘛要嫁给那个屁眼,我娘家的人问的,没错,干嘛要嫁给他。”她们走在人行道上,鞋子嘎吱嘎吱作响。“结果我嫁了,在外面抛头露面,在厨房忙得跟什么似的,都怪那猪头,没工作,没稳定的工作做,就光是每天晚上到那不入流的地方弹他可怜的手风琴。”

“是的,妈妈。”

“妳没有别的话会说啊?”妈妈的眼睛像是贴在脸上的两片淡蓝色纸片。

她们往前走。

莉赛尔手里拿着衣袋。

到家之后,这些衣服会放在炉灶旁的大锅炉里洗,然后晾在客厅的壁炉旁,然后又拿回厨房里,由罗莎来整烫。厨房是工作的地方。

“妳听到没?”几乎每天晚上妈妈都会问她,她手里握着用炉灶加热过的熨斗,厨房的光线昏暗,莉赛尔坐在餐桌看着眼前燃烧的火苗。

“什么?”她回答:“听见什么?”

“听见侯莎菲那家伙。”妈妈已经离开了位置。“那个母猪刚刚又在我们门口吐痰了。”

侯莎菲女士是他们隔壁邻居,每次她经过修柏曼家门口,吐一口痰是她不变的习惯。大门距离围篱栅门有几步路,侯莎菲女士在距离与瞄準度上可说是拿捏得非常準确。

她之所以对门口吐痰,是因为她与罗莎.修柏曼唇枪舌战了十年,没人知道她们最早结樑子的理由为何,大概连她们自己也忘了。

侯莎菲太太的身材瘦削强健,一眼就可看出她内心充满了怨恨。她没结婚,不过却生了两个儿子,比修柏曼家的孩子还大几岁,两个儿子都在当兵。我保证,故事说完之前,两位儿子会客串演出。

我冒着被侯莎菲女士怀恨在心的风险,在这里还是想表扬她一下。她贯彻始终,只要经过三十三号的门口,从没有忘记吐痰,还会外加一句“死猪”。我发现德国人有个特点:

他们真的很爱猪。

★快问快答

你猜,每天晚上被叫去清理痰渍的人是谁?

没错,你猜对了。

※※※

若有个脾气暴戾的女人叫你到外头,把门上的痰垢清乾净,你一定得乖乖照办。别忘记,她的脾气火爆至极。

说真的,清理门上的痰垢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的一部分。

每天晚上,莉赛尔到外面把门抹乾净之后,她就仰望天空。天空冰冷阴沉,灰暗不明,偶尔竟然有星斗胆敢昇起,不过几分钟就消失不见。有星星的夜晚,她待在屋外等着。

“哈啰,星星。”

继续等着。

等着厨房传来的声音。

或者等到星星又沉没了,沉没在海洋般的天空中。

※※※

◉吻(童年的关键)

墨沁镇跟其他地方一样,有不少怪里怪气的人。其中很多怪人就住在天堂街,侯莎菲女士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其他怪人还有这些:

鲁迪.史坦纳,住在隔壁的男生,也是美国黑人运动员杰西.欧文斯的粉丝。

迪勒太太,街角杂货店老闆娘,忠党爱国,纯正亚利安白种人。

汤米.缪勒,他的耳朵罹患慢性感染病,作过几次手术,因此脸上有道粉红色的疤痕,脸上肌肉常常抽搐。

还有一个男人,绰号“菲菲库斯”。他讲话好下流,和他比起来连罗莎.修柏曼都像是言行谦逊文雅的圣贤达人。

儘管在希特勒的领导之下,德国的经济有了显着的发展,但整体来说,这条街上住满了穷困潦倒的人家。穷人还是存在的。

我刚刚说过了,修柏曼家隔壁是一户姓史坦纳的人家。史坦纳家共有六个小孩,其中一个是鲁迪。鲁迪做过好多糗事,不久以后他就会成为莉赛尔最好的朋友,接下来会成为她罪行的共犯,有时候更会刺激她做坏事。莉赛尔是在街上认识他的。

莉赛尔第一次洗澡过后几天,妈妈让她到外头与其他小孩玩耍。在天堂街上,不管天气好坏,人总得要到外头才交得到朋友。小朋友们很少会到别人家里玩,因为大家的房子都很小,里面没什么东西。而且,他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踢足球,要在街上才能像职业选手那样比赛。他们组成了两支队伍,用垃圾桶充当球门。

莉赛尔因为才刚到镇上,所以她立刻被派去站在两个垃圾桶中间守门。(虽然汤米.缪勒是天堂街有史以来最差劲的足球员,但他总算不用再守球门了。)

比赛原先进行得相当顺利。不久后灾难发生了。汤米.缪勒犯规,让鲁迪.史坦纳高兴得在雪地里倒立,手舞足蹈。

“怎么搞的?”汤米大叫,绝望的脸抽搐了一下。“我做了什么?”

鲁迪那队的每个人都得到罚球的机会。不久,鲁迪.史坦纳就瞄準着新来的莉赛尔.麦明葛。

他把球摆在一坨骯髒的雪堆上,信心十足,深信会一如往常射门成功。再怎么说,他已经连续罚球十八次都得分了,就算敌队特地安排汤米.缪勒离开球门,让别人代替他守门,可是不管是谁守门,鲁迪一定射门得分。

这回,他们强迫莉赛尔离开球门,想要换个人守门。你可能猜到了,莉赛尔不肯,鲁迪也希望她继续守着球门。

“不要这样,”他带着微笑:“让她守门。”他搓搓双手。

雪停了,大街上好髒,鲁迪与莉赛尔两人间的地面都是泥脚印。鲁迪起脚射门,而莉赛尔猛然前扑,居然用手肘把球挡下来。她站起来露齿而笑,接着一团雪球迎面打在她脸上,雪球里还混了大半的泥巴。痛死了。

“感觉不错吧?”鲁迪大笑,然后跑去追球。

“猪头。”莉赛尔低声骂他。她很快就学会了自己新家的常用字语。

★关于鲁迪.史坦纳的二三事

他比莉赛尔早八个月出生,

一双腿像竹竿,一嘴尖锐的牙齿,细长的蓝眼睛,金髮像柠檬一样黄。

他家有六个小孩,他永远都觉得肚子饿。

他曾经干过一件事(不过这件事大家不太公开谈),让人觉得他脑袋阿达。

那件事情叫做“杰西.欧文斯事件”:有天晚上他把自己涂得跟煤炭一样黑,在镇上的运动场跑了几百公尺。

※※※

不管他脑袋正不正常,鲁迪注定要成为莉赛尔最好的朋友,一团打到脸上的雪球无疑是坚固友谊的最佳开端。

莉赛尔开始上学后没几天,她与史坦纳家的小孩一起走去学校。鲁迪的妈妈芭芭拉要鲁迪陪新来的同学一起上学,因为她听说了他扔她雪球的事情。妈妈的交代让鲁迪觉得荣幸之至,很高兴就答应了。他一点也不像其他青少年那样讨厌异性,相反地,他很喜欢女孩子,也很喜欢莉赛尔(所以才砸她雪球)。鲁迪.史坦纳其实是个胆大妄为的小混蛋,喜欢幻想自己被女孩子围绕。每个人的童年里都会出现这种小孩,虽然大家都害怕异性,鲁迪却故意决定要喜欢女孩子,他就是那种勇敢下决心的人。而对于莉赛尔,他已经决定要怎么对待她了。

在上学途中,鲁迪拼命向莉赛尔介绍镇上的特殊风景。他真的是拼了命在说话,因为他一方面要他妹妹们闭嘴,一面被哥哥命令闭上他自己的嘴。他第一个介绍的景点是一栋公寓大楼的二楼小窗口。

“那是汤米.缪勒的家。”他发现莉赛尔不记得汤米是谁了:“脸会一直抽搐的那个啊?他五岁的时候,在那年最冷的一天,在市场迷路了,三个小时后才被人找到,冻到身体僵了,冷空气让他耳朵痛到受不了。然后他耳朵里面全都发炎了,动了三、四次手术,医生害他的神经坏死了,所以现在他的脸会一直抽搐。”

莉赛尔接了一句话:“还有,他足球踢得好烂。”

“最差劲的就是他了。”

接着介绍的是位于天堂街头转角的杂货店,迪勒太太的店。

★关于迪勒太太,千万要留意一件事情

她有一条黄金守则

※※※

迪勒太太戴着厚重的眼镜,眼光兇狠,个性尖锐。她摆出这般邪恶的外表,人家才不敢到她店里偷东西。她顾店的姿态跟军人一样,声音冷冰冰,连呼吸气息都有“希特勒万岁”的味道。店面装潢以白色为底,给人冷漠的感觉,了无生气,紧挨在店铺隔壁的房子好像比天堂街其他建筑更难看。迪勒太太就是给人这种想发抖的感觉,彷彿“发抖”才是她店里面唯一免费的商品。她的人生目的,就是为她开的那家店而活着;而她的店则是为了第三帝国而存在。日常用品开始施行配给制度那年,她暗地里贩卖一些难以取得的货品,然后将所得捐给纳粹党,这件事情大家都心知壮明。在她常坐的位置后面墙上挂了一幅相框,里面放了元首的照片。倘若你走进店里却没大喊“希特勒万岁”,她是不会卖东西给你的。鲁迪跟莉赛尔经过店铺的时候,鲁迪要莉赛尔注意瞧瞧商店橱窗后那双斜眼看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

“一进去里面,妳就要说『万岁』,”他紧张地警告她:“要不然妳就得走远一点,到别的地方买。”即使他们已经走离店面很远,莉赛尔回头看了一眼,那双戴着眼镜的眼睛还死盯着橱窗外面的人瞧。

走过了街角,就是铺满烂泥的慕尼黑街,也是出入墨沁镇的主要道路。

受训的军人常常行军经过那里。他们穿着制服,走路笔挺,黑色的靴子让雪地变得更骯髒。他们面无表情,专心看前方。

他们望着军人走远之后,史坦纳家的小孩与莉赛尔走过几家商店橱窗,还看到了气派的镇公所。没几年之后,整栋镇公所将会倒塌,埋在瓦砾之中。街上有几家店已经无人经营,店面还贴着黄色的“大卫之星”【注:犹太人的象徵符号,两个正三角形上下交叠构成的图案。】与反犹太的毁谤标语。再走下去,教堂高塔直指天空,瓷砖拼贴出教堂的屋顶。整条街看来像是一条灰色的长管子,一条潮湿的长廊,有着冷风中佝偻的人儿,还有脚步踩出水花的声音。

忽然间鲁迪拉着莉赛尔往前直冲。

他敲了敲一家裁缝店的橱窗。

要是她那时候认得招牌上的字,她就知道那家是鲁迪父亲开的店。早上店还没开始营业,不过,里面有个男人在柜檯后面整理布料,他抬起头来招招手。

“我爸爸。”鲁迪告诉她。不久,史坦纳一家高矮不一的小孩们围绕在鲁迪与莉赛尔旁边,每个人都对爸爸挥手或是抛飞吻,但排行前面的几个只停在那里点头说嗨。一群人又继续往下走,迈向抵达学校之前的最后一个重要景点。

★最后一站

黄色星星之路

※※※

没有人会想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多看几眼,不过,几乎每个人都会停下脚步。这条路像是一条受伤的手臂,路旁几间房子的窗户破碎、墙壁抹黑,门上漆着一颗大卫之星。这些房子与痲疯病患差不多,是德国领土上受感染的疮伤。

“席勒街。”鲁迪说:“黄色星星之路。”

街道尽头有几个人走来走去。毛毛细雨之中他们彷彿鬼魂一般,他们不是人类,而是在铅灰色云朵下来去的幽灵。

“跟上来啊,你们两个。”库尔特(史坦纳家的老大)回头喊他们。鲁迪与莉赛尔赶紧朝着他走去。

※※※

学校下课的时候,鲁迪特别注意莉赛尔人在哪里。他才不管别人胡说这个新来的女同学好笨,他一开始就跟她是同一国的。以后每当莉赛尔遇到失败挫折,他也跟她同一国。但是,他心里对她另有目的。

★唯一比讨厌妳的男生还可怕的家伙

喜欢妳的男生

※※※

四月底,有天鲁迪与莉赛尔放学后,照例在天堂街等待足球比赛开打。他们来得有点早,其他小孩都还没出现,只看见讲话卑鄙龌龊的菲菲库斯。

“妳看那边。”鲁迪的手指过去。

★菲菲库斯的外表

骨架纤细,一头白髮,穿着黑色雨衣和棕色长裤,鞋子已经开口笑。

还有他的嘴,多下流的一张嘴啊。

※※※

“喂,菲菲库斯!”

远方的人影一转身,鲁迪就吹起了口哨。

那个老家伙一听,立刻挺直腰桿,破口大骂,他骂人的能力,真的只能用天赋高超来形容。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就算知道,也不会那样喊他,大家叫他菲菲库斯,因为那是用来称呼喜欢吹口哨的人,而菲菲库斯恰好非常喜欢吹口哨。他常常吹着一首叫做《拉德斯基进行曲》的旋律。镇上每个小孩都喜欢朝着他大叫一声,然后模仿那支曲调的旋律。他一听到人家叫他,走路的方式就变了,不再是平常弯着腰,两手放在雨衣后,迈大步前进的模样,反而抬头挺胸,扬声恶骂。这样一来,他原本表现出来的冷静印象全都蕩然无存了,因为他的声音里面充满了愤怒。

※※※

而这次,莉赛尔几乎想都没想,就开始仿效鲁迪嘲弄他的方式。

“菲菲库斯!”她学鲁迪喊他,马上就学会了童年生活必备的适度残忍。她的口哨吹得非常差劲,她没时间把曲子练好。

菲菲库斯一边追赶他们一边大骂。一开始只是骂“去死”,没多久就越骂越难听。他原本咒骂的对象只有鲁迪,不过随即就轮到了莉赛尔。

“妳这个小妓女!”他对着她的背后大吼,莉赛尔听了好伤心。“我根本不认识妳!”喊一个十岁大的小女生妓女,听起来非常诡异,但这就是菲菲库斯的风格,大家认为他与侯莎菲女士是天生地设的一对。莉赛尔与鲁迪不断往前奔跑,一直跑到慕尼黑街才停下来。最后他们只听到“你们给我回来”这句话。

他们停止喘气之后,鲁迪说:“走,我们再走过去一点。”

他带她走到修贝特体育场,那里就是杰西.欧文斯事件发生地。他们把手插在口袋,跑道自他们眼前延伸,猜都不用多猜,鲁迪开口说了。“一百公尺。”他挑衅她:“我赌妳跑不赢我。”

莉赛尔吞不下这口气。“我赌我赢。”

“妳这个小母猪。妳拿什么做赌注?妳有钱吗?”

“我当然没钱,你呢?”

“我也没钱。”不过鲁迪有个主意,他现在是暗恋小女生的那个小男孩。“如果我赢了,我可以亲妳一下。”他弯下身开始捲裤管。

莉赛尔起了警觉之心,但是她不动声色地问:“你亲我想干嘛?我髒死了。”

“我也很髒。”鲁迪心里知道,那丁点的汙秽挡不住他想吻她的慾念。他们两人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

莉赛尔一面观察对手瘦弱的双腿,一面想着赌注。那两条腿跟她的差不多粗细,她心想:没道理他能赢得了我。于是她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她是有条件的。“如果你赢了,我让你亲一下。不过,要是我赢了,以后踢足球,我就不用当守门员。”

鲁迪想了想。“蛮公平的。”两人于是握手约定。

天色已暗,四周瀰漫着雾气,天空落起小雨点。

实际上,跑道比表面看起来的更加泥泞滑溜。

两位选手双双就定位。

鲁迪往上抛了一颗石头作为起跑信号,一旦石头落地,他们就开始比赛。

“我连终点线都看不见。”莉赛尔抱怨着。

“妳以为我就看得见吗?”

石头掉下来了,插入泥土中。

他们两人肩併肩跑着,手肘相互推挤,努力要赢。大概在最后二十公尺的地方,他们的脚踩在滑溜的地上,发出咯吱咯喳的声音,然后两人一块儿滑倒在地。

“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鲁迪痛得大喊:“我全身都沾到大便啦!”

“不是大便,”莉赛尔纠正他:“是烂泥巴。”不过,她也很怀疑那是大便还是烂泥。他们两人朝着终点又滑行了五公尺。“那么,当作平手怎样?”

鲁迪露出尖锐的牙齿,细长的蓝眼睛看一看,他半张脸上都沾满了烂泥。“平手的话,我还可以亲妳吗?”

“你这辈子别想。”莉赛尔爬起来,轻轻拍掉外套上的烂泥。

“我会让妳不用当守门的。”

“省省吧。”

当他们走回天堂街,鲁迪开口警告她。他说:“莉赛尔,有一天,妳会很想很想亲我。”

但是莉赛尔心中明白得很。

她发誓。

只要她与鲁迪.史坦纳还活着的一天,她永远都不会亲那个讨人厌、骯髒兮兮的猪头,更不可能在今天亲他,因为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处理。她低头望着自己一身的烂泥巴,说了一句不用说也知道的话。

“她会宰了我!”

她,当然指罗莎.修柏曼,也就是她妈妈。她真的差点宰了她。她处罚莉赛尔的时候,嘴里没有停过,一直骂她母猪。她狠狠打了她一顿。

※※※

◉杰西.欧文斯事件

我们都知道,鲁迪演出他童年那场糗事的时候,莉赛尔还没有来到天堂街。不过,莉赛尔回想往事时,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在现场一样。在她记忆里,她也莫名其妙出现在鲁迪幻想出来的观众之中。其他人都没有提过这事,但是鲁迪补充了许多细节,结果日后莉赛尔回想起自己的经历时,杰西.欧文斯事件也成了她故事的内容,就像她亲眼见识的事情一样。

那是一九三六年,奥林匹克运动会在柏林举办,成了希特勒宣传纳粹主义的工具。

杰西.欧文斯跑完四百公尺接力赛,赢得他个人第四面金牌。流言四起,说他身为黑人比常人低等,流言蜚语说希特勒拒绝与他握手。即便是种族偏见根深蒂固的德国人,也免不了因为欧文斯的成就而大吃一惊。他赢得冠军的消息在四处传颂,最受到感动的人莫过于鲁迪.史坦纳。

当时,他家人全都在客厅挤成一团,而他自己却偷偷溜进厨房,从炉子里取出几块煤炭紧握在小小的手心里。“来吧。”他面露微笑,已经做好準备了。

他拿着煤炭在身上一层一层涂抹,直到全身上下都成了黑色,就连头髮也不忘记涂两下。

鲁迪看着窗户中自己的影像,龇牙咧嘴笑得跟疯子一样。他穿着短裤汗衫,偷了哥哥的脚踏车,踏板一踏,上街朝着修贝特体育场前进。他另外在口袋中藏了几片煤炭,免得等一下有些地方的颜色会脱落。

※※※

在莉赛尔的记忆中,那天夜里,月亮是缝在夜空之上,几朵云则绣在月亮旁。

鲁迪把那台摇摇欲坠的生鏽脚踏车停在修贝特体育场围墙旁,然后翻过围墙,在围墙的另一边落地。骨瘦如柴的他以小跑步跑向一百公尺跑道的起点,还积极地作了一套笨拙的暖身操,并且在泥土上挖了一个助跑洞。

“欧文斯看来状况不错。”他讲解赛事:“他很有可能打破历史纪录,赢得冠军胜利……”

鲁迪与其他假想的运动员握手致意,预祝他们好运;不过他心里明白,他们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发令员举手示意选手往前一步,一群观众突然现身,挤满了修贝特体育场,他们全都喊着同样的话,异口同声反覆吶喊鲁迪.史坦纳的名字,而他的名字是杰西.欧文斯。

所有人安静下来。

鲁迪的赤脚紧紧贴着泥土,他可以感觉到泥土钻进他脚趾头间的缝隙。

听到发令员的命令,他做出预备起跑的半蹲姿势,接着,信号枪朝着夜空发射了。

比赛进行的前三分之一,选手的表现不分上下,不过浑身漆黑的欧文斯飞奔,拉开与他人之间的距离。

“领先的是欧文斯。”鲁迪一边发出尖锐的叫喊,一边沿着空旷的跑道向前跑,笔直跑向他的目标,朝着赢得奥运桂冠的如雷掌声跑去。当他领先冲过终点线的时候,他还能感觉到终点的线带在他胸前断成两半,他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男人。

※※※

就在他赢得胜利的最后一圈,扫兴的事情来了。他的父亲站在终点线前方的群众里,像是小孩害怕的鬼魅,或者最起码像是穿着西装的鬼魅。(前面提到了,鲁迪的父亲是裁缝,上街的时候老是穿西装打领带。但现在,他只穿着西装外套跟一件绉巴巴的衬衫。)

“现在是怎样?”当他骄傲却全身漆黑的儿子出现在他面前,他问道:“你搞什么鬼啊?”观众全消失了,一阵微风扬起。“我在椅子上睡着了,然后库尔特说你不见了,每个人都出来找你。”

平常的时候,史坦纳先生是个非常斯文的人。等到发现自己的孩子在夏夜里用煤炭抹黑身体,他认为这下事情大条了。“这孩子疯了。”他喃喃自语。他不由得不相信,生了六个小孩,类似的事情难免会发生,总会出现一颗老鼠屎。现在他看着这颗老鼠屎,等着他解释清楚。“嗯?”

鲁迪低着头,手扶在膝盖上,气喘吁吁。“我在模仿杰西.欧文斯。”他回答的口气好像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是他讲这句话的口气甚至还偷偷地暗示着:“我到底看起来像不像他?”然而,他发现爸爸的睡意全消,于是在自己的句子说完之前,探问的语气就消失了。

“杰西.欧文斯?”史坦纳先生属于个性呆板的那型,可以用木头来比拟。说话声音虽然生硬但不作做,他的身材又高又壮,就像一株大橡树,头髮如同木板碎片。“他怎样?”

“你知道的啊,爸,那个黑人速度魔法师。”

“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变魔术。”他用拇指跟食指拎住儿子的耳朵。

鲁迪痛得整个人缩起来。“噢,真的很痛耶!”

“痛吗?”他的父亲比较在意湿黏的煤炭弄髒他的手指。他心想,这小鬼全身都涂满了煤炭吗?老天啊,连耳朵里都有。“走吧。”

※※※

在回家路上,史坦纳先生决定尽最大努力与鲁迪聊聊政治的事情。但是,还要再过几年,鲁迪才完全了解爸爸的话。而那时候,了解任何事情都已经太迟了。

★艾立克.史坦纳的矛盾政治信念

第一点:他是纳粹党成员,但他不讨厌犹太人,也不因为身为纳粹党员而讨厌任何人。

第二点:不过,在私底下,当犹太人经营的店铺关门大吉,他也没有丝毫同情的感觉。更糟的是,他还开心呢!纳粹的宣传机器已经告诉过他,犹太裁缝师早晚会像瘟疫一样出现,把他的客户都抢了。

第三点:这样就表示犹太人应该完全被驱离出境吗?

第四点:事关家人,当然,他必须尽一切力量来抚养他们,如果必须要加入纳粹党才能养家活口,那他就加入纳粹党。

第五点:在他心底有个念头蠢蠢欲动,但是他努力不去碰触它:他很担心可能会洩漏出的祕密。

※※※

他们转了几个弯,返回天堂街。艾立克说:“儿子,你不要把身上涂得黑溜溜地跑来跑去,听到没?”

鲁迪听了觉得好奇,但也一头雾水。月亮已经从云朵中挣出,月光任性、自由地在鲁迪的脸上起落闪烁,使他看来时而清晰,时而晦暗,就像他的思绪一般。“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他们会把你带走。”

“为什么?”

“因为你不应该变成黑人、犹太人、或者任何……任何不是我们的人。”

“谁是犹太人?”

“你认识我以前的顾客考夫曼先生吗?我们到他那里帮你买鞋子。”

“认识。”

“唔,他就是犹太人。”

“我不知道他是犹太人。是要付钱才能变成犹太人吗?要执照吗?”

“不是这样的,鲁迪。”史坦纳先生一手控制着脚踏车,一手抓着鲁迪,但他觉得要引导这场对话,困难重重。他还没有鬆开儿子的耳朵,他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情了。“就像你是德国人,或者你是天主教徒那样。”

“噢,杰西.欧文斯是天主教徒吗?”

“我不知道!”接着,史坦纳先生就被脚踏车的踏板绊倒,于是这才鬆开了鲁迪的耳朵。

他们一声不吭地走了一会儿。后来鲁迪说话。“爸爸,我只是希望自己跟杰西.欧文斯一样强。”

这次,史坦纳先生把手放在鲁迪的头上,他解释说:“我知道,儿子。但是你有漂亮的金髮,还有安全的蓝色大眼睛,你应该满足了。这样讲清楚了吗?”

然而,没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

鲁迪什么也不懂。那天晚上之后,许多事情接踵而来。两年半之后,考夫曼先生的鞋店只剩下破碎的玻璃,所有鞋盒中的鞋子都被抛到一辆卡车上。

※※※

◉砂纸的背面

我想,每个人都会遇上改变一生的关键时刻,这个关键时刻通常在童年时期降临。对某人而言,这个关键时刻就是杰西.欧文斯事件;对另外一个人来说,那个转折是在吓到尿床的时候出现的。

※※※

一九三九年五月底,那天晚上一如往常,妈妈还是那么兇残,爸爸依旧外出。莉赛尔把前门痰渍擦乾净后,望着天堂街的夜空。

今天白天,举办过阅兵游行。

身穿褐色衬衫的NSDAP(又称纳粹党)激进分子,沿着慕尼黑街游行走过。队伍前面骄傲地展示着旗帜,人人的脸庞高昂地朝天翘着,好像有棍子顶在他们下巴一样。他们一直唱歌,最后在响彻云霄的《德意志人之歌》【注:德国国歌,原曲为作曲家海顿所谱。】歌声中,阅兵进行到了高潮。

大家也一如往常,给予队伍热烈掌声。

大家鼓励他们继续往前。要走到哪里去?谁管它。

群众停在街道上观望,有些人伸直手臂敬礼,有些人鼓掌到手心红肿,有些人,像是杂货店的迪勒太太,脸上的表情交杂着骄傲与认同。也有些异数散布在人群中,例如鲁迪的爸爸艾立克.史坦纳。他彷彿一座站立的人形木头,尽本分地缓缓拍手,他的服从态度还真让人相当佩服。

莉赛尔和爸爸汉斯.修柏曼,还有鲁迪站在人行道上。修柏曼的脸色沉重。

★一份统计数字

一九三三年,百分之九十的德国人坚定支持希特勒。只有百分之十的人不认同希特勒。

汉斯.修柏曼属于少数的百分之十。这是有原因的。

※※※

那天夜里,莉赛尔依旧作梦。一开始,她梦见穿着咖啡色衬衫的阅兵队伍,但不久,他们把她带上火车,看见每次作梦必定看见的场景:弟弟又盯着地板看了。

当莉赛尔在尖叫声中醒来,她立刻发现这次的情况有点不同,床单下面有股味道溢出,热呼呼的,闻起来好噁心。一开始,她想骗自己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是当爸爸靠过来抱住她的时候,她哭着对他承认这个事实。

“爸爸。”她低语说:“爸爸。”就这样,他懂了,他可能闻到味道了。

他温柔地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带她到盥洗间。几分钟之后,关键时刻到了。

※※※

“我们来把床单拆下来洗。”爸爸说。他把手伸到床垫下面拉起床单,有个东西跟着跑出来,砰一声掉到地上。是一本黑色的书,封面的字体是银色的,掉到汉斯脚下的地板上。

汉斯眼睛往下看了一眼。

然后他转向小女孩,她很不好意思,耸耸肩膀。

他认真地大声唸出书名:《掘墓工人手册》。

莉赛尔心想:原来书名是这个啊。

汉斯、莉赛尔与书,三者之间一阵静默。汉斯把书捡起来,用棉花般柔软的声音说话。

★半夜两点的对话

“是妳的?”

“对,爸爸。”

“妳想唸这本书吗?”

再一个“对,爸爸。”

一个疲惫的微笑

爸爸的眼睛闪着光芒,湿润了。

“好,那我们就来唸这本书吧。”

※※※

四年后,莉赛尔在地下室里提笔写下自己的故事,有两件事情会让她忽然回忆起尿床所带来的心灵创痛。首先,她觉得被爸爸发现书真是万幸。以前洗床单的时候,都是罗莎喝令莉赛尔自己拆下来,再自己铺上去,一面斥骂着:“妳动作给我快一点,母猪!妳以为我们时间很多吗?”第二点,汉斯.修柏曼在她学习过程中投注的心力,让她十分感激。她在她的故事中写道:没有人会想到这点,不过,在我学习认字的过程中,学校对我的帮助不大,反倒是爸爸帮了我。大家以为他很笨,的确,他书读得不快。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文字与写字也救过他一命。很久以前,“文字”与一个教他弹手风琴的男人,救了他一命……

“该做的事情先做。”尿床那晚,汉斯.修柏曼说。洗好床单后,他把床单晾好,回到房间说:“好,我们开始来上夜校吧。”

昏黄的灯光在灰灰的房间中点亮。

莉赛尔坐在冰冷的新床单上,觉得好丢脸,却又开心的不得了。想到尿床的事情,她好难堪;但她就要开始唸书了,她就要读这本书了。

她的内心充满了兴奋之情。

十岁大的阅读天才。

要是事情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告诉妳实话,”爸爸一开始就先把话说清楚:“我自己书读得也不怎样。”

不过,他书读得慢没关係,速度比一般人慢也是好事。他自己读得慢,所以碰到莉赛尔这种阅读能力不足的小孩,他或许不会感到那么大的挫折。

不过,汉斯一开始拿着书翻阅的时候,有点不太自在。

他走过来,坐到她身旁,往后一靠,两条腿顺着床缘弯曲。他又看了这本书一次,把它扔在毛毯上面。“像妳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想看这种东西啊?”

莉赛尔又耸耸肩。要是那个挖坟墓学徒读的是哥德全集或是其他文豪的作品,那现在躺在他们面前的就是那些书了。她告诉爸爸事情发生的经过。“我……那时候……书就掉在雪里,然后……”她对着床讲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朝着地板洒粉末。

不过,爸爸知道该说什么,他总是知道要说什么。

昏昏欲睡的他用手拨拨头髮,说:“嗯,那妳答应我一件事情,莉赛尔,不管我什么时候死掉,妳要让人家好好埋葬我。”

她点点头,表情相当诚恳。

“不要省略第六章的步骤,也不要跳掉第九章的第四个步骤。”他笑了,尿床的莉赛尔也笑了。“好了,我很高兴这件事情就这么搞定了。现在我们来读这本书。”

他调整一下位置,骨头像是发霉的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好玩的来啰!”

在夜半的寂静中,书页翻动产生的声音,听来像是一阵强风吹过。

莉赛尔回想这些过往点滴,完全明了爸爸眼睛扫过《掘墓工人手册》第一页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发现手册的文字非常艰深,心里明白这本书完全不适合莉赛尔。里面有些字,他自己都不太理解了,更别谈这本书的病态主题。至于莉赛尔,她只想唸这本书,根本不想了解书的内容,也许她多多少少想知道弟弟的葬礼有没有好好地进行。不管理由是什么,一般十岁大的孩子会有多强烈的渴望,她想唸那本书的渴望就有多强烈。

第一章叫做“第一步:工具篇。”开始是简短的引言,大概叙述接下来二十页的内容。之后详细列举铁锹、十字镐、手套等等的工具,并说明正确保养工具的重要性。掘墓的工作可不能随便开玩笑的。

爸爸轻轻翻书的同时,感觉到莉赛尔的眼睛正望着他,紧紧盯住他,等着他开口讲话,讲什么都好。

“拿去。”他又挪了一下位置,把书递给她。“看这一页,告诉我,妳认识几个字。”

她看了一眼,然后扯个谎。

“大概认识一半。”

“唸几句来听听。”她当然是唸不出来。后来爸爸要她指出她认识的字,然后唸出来,她只会唸三个字,就是德文的阴性、中性、阳性三个冠词。而那一整页至少有两百个字。

他心里想:教她读书,可能比预料中的还难。

虽然他这想法只闪过脑海片刻,却被她看穿了。

※※※

他起身往前一挪,站到地上,走出房间。

等他进来的时候,他说:“我有个比较好玩的主意。”他的手里拿着油漆工人必备的粗铅笔与砂纸。“我们先来随便乱画一通。”莉赛尔没有反对的理由。

他在一张砂纸背面的左边角落画了一个方框,大约一吋见方,然后写了一个大写的A,在右边的角落则写了一个小写的a。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A。”莉赛尔说。

“什么字是A开头?”

她笑着说:“苹果。”

汉斯以偌大的字母写出苹果,然后在下面画了一颗奇形怪状的苹果,他只不过是个油漆工,又不是艺术家。完成以后,他又看着莉赛尔说:“现在换B。”

他们按字母顺序进行,莉赛尔的眼睛越睁越大。在学校和幼稚园里面,她已经学过字母,但这次的练习比较特别,她是唯一的学生,不是小矮人里面的巨人。爸爸写字,慢慢画出简单图案的时候,莉赛尔喜欢看着爸爸的手。

越往下练习,困难越多。“噢,加油,莉赛尔。”爸爸说:“S开头的字,很简单啊,妳这样我很失望噢。”

她想不出来啊。

“加油!”他轻声细语逗弄她:“想想看妈妈啊。”

就在那时候,那个字如同在她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她不由自主咧嘴大笑。“母猪!”她大喊。爸爸也跟着哈哈大笑,又随即压低音量。

“嘘,我们要安静。”不过他还是笑得很开心。他拼出这个字,最后以一幅涂鸦做结尾。

★汉斯.修柏曼的画作

插画一幅

(插图一)

※※※

“爸爸!”她轻轻地说:“我没眼睛。”

他拍拍莉赛尔的头髮,她已经中了他的诡计。“笑得那么开心,”汉斯修柏曼说:“是不需要眼睛的。”他搂着她,又看一次那幅涂鸦,他的眼睛流露出让人感到暖意的眼神。“现在轮到T。”

字母全都轮过一轮之后,他们又练习了十几次,然后爸爸靠过来说:“今天晚上练习够了吗?”

“再多练习几个字母好吗?”

他的态度十分坚决。“已经够了。妳起床之后,我弹手风琴给妳听。”

“爸爸,谢谢你。”

“晚安。”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晚安,母猪。”

“晚安,爸爸。”

他关了灯,回到椅子上坐下。在漆黑之中,莉赛尔的眼睛张得好大,她正在看那些字。

※※※

◉友谊的味道

继续在半夜练习认字。

之后的几个星期,一直到夏季为止,每次半夜恶梦结束之后,他们就开始上课。她又尿了两次床,不过,汉斯.修柏曼只是像救难英雄一样,重複先前的清洁工作,然后专心执行读书、涂鸦、朗诵的任务。在三更半夜里,就算是轻声细语,听起来的音量也不小。

某个星期四下午三点,妈妈吩咐莉赛尔準备好,跟她一起去送烫洗好的衣物,爸爸却打着其他主意。

他走进厨房说:“不好意思,妈妈,她今天不跟妳一起去。”

妈妈看着衣袋,连头都懒得抬起来。“谁问你啦,屁眼。走吧,莉赛尔。”

“她在唸书。”他说。爸爸坚定地对莉赛尔笑了笑,并且眨眨眼睛。“她跟我一起唸书,我在教她。我们要去安培河上游附近,就是我以前练习手风琴的那里。”

他总算引起了妈妈的注意力。

妈妈把洗好的衣物放在桌上,先将冷言冷语的火力调整到适当的强度,然后发射。“你说什么?”

“妳听见我的话了,罗莎。”

妈妈哈哈大笑。“你究竟可以教她什么啊?”她僵硬的硬纸板脸龇牙咧嘴地笑着,她的话像是给了爸爸一记上勾拳。“说来好像你读书很行,你这个死猪头。”

厨房等着看看这些人类的下一步。爸爸回拳了。“我们会帮妳把衣服送回去。”

“你这个下流的呸……”她话讲到一半收口,考虑一下爸爸的提议,原本要说的话还卡在嘴里。“天黑以前给我死回来。”

“天黑了之后,我们也没办法读了,妈妈。”莉赛尔说。

“妳手上拿什么,小母猪?”

“没什么,妈妈。”

爸爸笑嘻嘻地指指莉赛尔。“书、砂纸、铅笔。”他吩咐她:“还有,要带手风琴!”她立刻就準备好要走了。没两下功夫,父女俩已经走在天堂街上,带着文字、音乐、洗好的衣物。

※※※

他们朝迪勒太太的店走去,同时回头看了好几次,看看妈妈是否还在围栏门前看他们。她的确还在看他们,她还大喊:“莉赛尔,把烫好的衣服拿好!不要弄绉了!”

“知道了,妈!”

走几步路之后,妈妈又大喊:“莉赛尔,妳有没有穿暖和?!”

“妳说什么?”

“小母猪,什么都不听清楚,妳穿得够不够?等一下会变冷!”

到了街角的地方,爸爸弯腰绑鞋带。“莉赛尔,”他问她:“可以帮我捲一根菸捲吗?”

最让她快乐的事,就是捲菸捲了。

※※※

把烫好的衣服送回去客户家之后,他们马上掉头走到安培河畔。这条河川流经小镇的外缘,朝着达考集中营流去。

那里有座木板桥。

他们在距离木桥约莫三十公尺处的草地上坐下,先写几个字,然后大声唸。天色渐渐变暗之后,汉斯拿出手风琴,莉赛尔望着他,倾听乐声。虽然她当时还看不出来,不过爸爸那晚演奏音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相当複杂难懂。

★爸爸的神情

爸爸出神想着心事,她不懂他在想什么。

她还不懂。

※※※

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变了一点点。

她留意到他的变化,但是要等后来,等到所有的故事都凑到一块儿之后,她才了解到爸爸的改变。她发现他弹琴的时候眼神迷茫,她完全不知道汉斯.修柏曼的手风琴会带来另一段故事。未来,那段故事的主角会在大清早抵达天堂街三十三号,穿着绉巴巴的衣服,在外套里发抖。这故事主角会带着皮箱、一本书,还有两个问题。一个故事来了,故事之后又有故事出现,故事之中还有其他故事。

而现在,莉赛尔在乎的故事只有一个,而且她正在享受着这个故事。

她让自己躺到青草细长的手臂之中。

她闭上眼睛,耳朵留意音符。

※※※

当然,她的读书过程中,有时候也会出现问题。有好几次,爸爸简直是在对她吼叫。“拜託妳,莉赛尔。”他说:“妳认识这个字的,妳认识的啊!”有时进展顺利,到一半她的脑袋又卡住了。

只要天气好,他们就利用午后前往安培河畔,天气差的时候就只能待在地下室,这都是因为妈妈的缘故。一开始,他们想在厨房里面读书,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罗莎,”有一次汉斯对妈妈说。他的声音静悄悄插入她喋喋不休的话语之中。“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罗莎的眼睛从火炉上抬起来。“要干嘛?”

“我妳,我求求妳,拜託把妳的嘴巴闭起来五分钟,好吗?”

你可以想像得到妈妈的反应。

最后,他们只得换到地下室去。

※※※

地下室里面没有光线,所以他们带了一盏煤油灯。上学,放学,河畔,地下室,天气好,天气坏,日子一天天过去,莉赛尔慢慢学会了认字与写字。

“再过一阵子,”爸爸告诉她:“妳闭着眼睛也可以读那本很烂的掘墓手册了。”

“还有,我可以离开那个小矮人班了。”

她带着坚定的自信说了这句话。

※※※

有一次,在地下室唸书的时候,爸爸没有使用砂纸(因为它们消耗太快了),他拿出一支油漆刷。修柏曼家里的奢侈品很少,只有油漆供过于求,还能帮助莉赛尔学习认字。爸爸每说一个字,莉赛尔就大声拼出来这个字,说对了之后,她还要在墙上画出这样东西。一个月之后,墙壁又重新粉刷一次,好像一页用水泥做的新纸张。

※※※

有几个晚上,在地下室学习认字之后,莉赛尔缩在澡盆中,听着厨房里传来一成不变的话。

“臭死了你。”妈妈跟爸爸说:“你全身都是菸捲与煤油的臭味。”

莉赛尔泡在洗澡水里,想像着那股味道散布在爸爸的衣服上,与其说是别的味道,她认为爸爸身上的是友谊的味道,在她自己的身上也闻得到。莉赛尔喜欢这个味道。澡盆的水温慢慢变凉,她用力闻了一下手臂上的味道,然后笑了起来。

※※※

◉学校里的重量级拳击冠军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结束得很匆忙,也可能是因为莉赛尔的日子太忙碌了。她要和鲁迪、其他小孩在天堂街上踢足球,这是他们全年无休的娱乐项目,还得陪妈妈四处收取衣服来烫洗,又要认识新字。夏天好像才开始没几天就结束了。

那年的下半年,发生了两件事情。

★一九三九年九月到十一月

首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

其次,莉赛尔.麦明葛荣获校园重量级拳击冠军头衔。

※※※

九月初。

大战爆发当天,墨沁镇一片凉爽,而我变得好忙,工作量大增。

全世界都在讨论这场战争。

报纸头条都是相关消息。

德国境内的广播传出元首的怒吼:我们不会放弃,我们不会停下脚步,我们将赢得胜利,我们的时代已经来临了。

德国入侵波兰,人群聚集在街头巷尾收听相关新闻。慕尼黑街就像德国境内的主要街道,有关战争的讨论四起,闻到的,听到的,全都跟大战有关。有关日常用品的配给制度,本来只是墙壁上的公告,结果几天前已经开始正式实施。英、法两国向德国宣战,套用一句汉斯.修柏曼的话:

※※※

好玩的来了。

※※※

宣战那天,爸爸碰巧帮人漆油漆。回家的路上他捡到一张别人不要的报纸。他没把报纸胡乱塞到推车上的油漆罐中间,反倒把报纸摺好,塞到衬衫下面。等到他回到家,拿出报纸,油墨早被汗水溶解,渗到他的皮肤上了。他把报纸摊在桌子上,但是新闻内容像刺青一样留在他的胸口。他把衬衫拉开,低下头,在厨房昏暗不明的灯光下细读。

“上面写什么?”莉赛尔问他,她的眼睛转来转去,一下看着他皮肤上黑墨印出的内容,一下看着报纸。

“希特勒佔领了波兰。”汉斯.修柏曼回答之后,猛然跌坐到椅子上。“『德意志高于一切,』”他压低声音说,语气里听不见爱国情怀。

他又露出那个表情,弹奏手风琴时的表情。

一场战争已经开打。

而莉赛尔即将捲入另一场战争。

※※※

开学一个月左右,她跳级了,进入她这个年纪应该编入的年级。你大概以为这是因为她的阅读能力大有进步,其实不是。她当然有进步,但她的阅读能力还是不够好,句子唸得七零八落,生字混淆不清。她进入高年级的主要原因是,她在低年级的班上变成了头痛人物。老师问问题,她直接对着同学回答,讲话又太大声,她在走廊接受过好几次的“处罚”。

★解释

处罚,就是痛揍一顿

※※※

这个老师是修女,她骂了莉赛尔一顿,要她坐到教室旁的座位,并且命令她闭嘴。鲁迪坐在教室的另一头,他转过头来对她招手,莉赛尔也对他挥手,用力憋住笑。

她好喜欢在家里与爸爸一块读《掘墓工人手册》,他们把她不懂的字圈起来,隔天到地下室去练习。她以为这样的练习已经够了,但是还不够。

十一月初的某天,学校举办了能力测验,其中一个项目是阅读。每个小孩都得站在教室前面,朗读老师发下的一段文章。那天早晨寒风刺骨,但是阳光灿烂。学生们揉着眼睛,玛莉亚修女像是死神般笼罩在一圈光晕之中。(顺便说一下,我好喜欢人类所想像的死神模样,我喜欢长柄镰刀,想了就开心。)

在阳光普照的教室里,玛莉亚修女抽点了几个学生。

“瓦登罕、雷蒙、史坦纳。”

他们全都站到台前朗诵文章。三个人的能力参差不齐,出人意外的是,鲁迪表现得很好。

测验进行中,莉赛尔坐着,一方面殷殷期盼,另一方面却恐惧不安。她渴望测试自己的能力,直截了当确认自己的练习是否有进步。她能唸得出那些字吗?有没有可能与鲁迪、其他同学的程度相差不远呢?

玛莉亚修女每看一次名单,莉赛尔的上半身就因为紧张而绷紧,起先是从胃开始收缩,然后紧张的情绪往上攀爬,不久就像条粗绳子勒住了她的喉咙。

汤米.缪勒表现平平的朗诵结束之后,莉赛尔环顾教室,人人都唸过了,只剩下她还没考试。

※※※

“很好。”玛莉亚修女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浏览名单。“大家都唸过了。”

什么?

“还没!”

这句话其实自教室另一端传出,说话的是一个顶着黄柠檬色头髮的男孩,他裤管里的瘦削膝盖正在桌子下面相撞。他举起手说:“玛莉亚修女,妳忘记莉赛尔了。”

※※※

玛莉亚修女。

她没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把点名夹放在桌上,带着惋惜、不认同的表情看着鲁迪,她心里忧郁,几乎悲叹,想着自己何必忍受鲁迪.史坦纳?他就是不能闭嘴,为什么?天啊,为什么?

“我没忘记。”她果断回答,整个人随着纤瘦的腰身往前倾。“我担心莉赛尔读不出来,鲁迪。”玛莉亚修女带着肯定的表情。“等一下我再叫她唸给我听。”

莉赛尔清了清喉咙,轻声说出她的反抗。“我现在就可以唸,修女。”大多数的同学一言不发,少数人则表演着小孩子最拿手的一招:窃笑。

修女此刻忍无可忍。“不行,妳不行!妳想要做什么?”

莉赛尔已经离开了座位。她四肢僵硬,缓缓走到教室前面,拿起书,随便翻开一页。

“那,好吧。”玛利亚修女说:“妳想要唸吗?那妳就唸吧。”

“好,修女。”莉赛尔很快看了鲁迪一眼,然后低下头仔细研究她翻开的那页。

当她再度抬起头来,教室好像在她眼前先撕碎成两半,然后又挤压在一块,所有的同学都挤到她的跟前。忽然心灵福至,她想像自己把整页文字唸得清晰流畅,完美无缺。

★关键字

想像

※※※

“加油,莉赛尔!”

鲁迪打破沉默。

偷书贼又低下头看着那些字。

加油,鲁迪这次默念出这句话:加油,莉赛尔。

她的血压升高,书上的句子变得模糊不清。

突然间,白色纸上写着的是另一种语言,她忍不住热泪盈眶,她甚至连字都看不见了。

还有阳光,讨厌的阳光。整间教室都是玻璃,阳光就从窗户闯进来,直接照耀在这个废物女孩身上,太阳还对着她的脸大喊:“妳只会偷书,但是妳一本书也不会唸。”

她想到了,她想到一个解决方法。

她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开始朗诵。不过,她唸的却不是眼前那本书的内容,而是出自《掘墓工人手册》第三章:“下雪的情况”。爸爸的声音让她熟记了这段内容。

“遇到下雪的情况,”她说:“必须使用坚固的铁锹,挖地必须挖得够深,切勿偷懒,也不可贪图一时方便,省略必要的步骤。”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当然,在当天最温暖的时段工作,较为容易,当……”

她的朗读结束了。

她紧握在手里的书被抢走,有个声音对她说:“莉赛尔,到走廊去。”

玛莉亚修女赏她一顿简单的“处罚”,打了一下又一下,她听见大家都在教室里面笑她。那些挤成一团的同学露齿大笑,在阳光之中,每个人都哈哈大笑。只有鲁迪没有发笑。

※※※

下课时有人来逗她。一个叫做路维克.苏麦克的男生拿着一本书走向她。“嗨,莉赛尔。”他问她:“我不认得这个字,妳唸给我听好吗?”他笑着,这个十岁大的孩子露出自以为得意的笑。“妳真是个白痴。”

大朵大朵的层云逐渐累增,对她大吼大叫的小孩越来越多,看她生气。

“不要理他们。”鲁迪给她忠告。

“说得简单,你又不是那个白痴。”

快上课了,她已经被羞辱了十九次,等到第二十次,她发飙了。第二十次又是苏麦克干的。“行行好,莉赛尔。”他把书抵在她的鼻子下面。“帮帮我,好吗?”

莉赛尔果真动手帮了他。

※※※

她站起来,从苏麦克手中拿过书,他还在转头对其他小孩笑。她把书丢开,使出浑身的力气,朝着他的鼠蹊部位踹下去。

唔,可想而知,苏麦克扭成一团。在他倒地之前,耳朵又挨到一记猛拳。他倒地之后,又继续遭受袭击,一个怒气沖天的女孩又是掴他耳光,又是猛抓他,一心想让他消失在这世上。莉赛尔的指节与手指虽然短小,但是却强健有力,令人好生恐惧。“你这个猪头!”她的声音也有杀伤力。“你这个屁眼,屁眼怎么写啊?”

啊,天空中的云吹啊吹啊,聚在了一块,看起来好蠢。

聚集成一大球一大球的。

又黑又胖。

撞倒彼此之后,云朵们还互相道一声歉,然后继续移动,寻找容身的空间。

小孩的反应非常快,嗯,打架这件事的吸引力,让小孩的动作都非常快。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吶喊鼓譟的声浪越来越大,大家看着莉赛尔.麦明葛赏了路维克.苏麦克一顿极其罕见的处罚。“天啊!”一个女同学尖叫着:“她要把他打死了啦。”

莉赛尔没有打死他。

不过,也把他打个半死了。

实际上,阻止她打死苏麦克的,大概是汤米.缪勒那张咧着嘴抽搐的可怜脸蛋。莉赛尔的情绪非常激动,一看见汤米笑得那么愚蠢的模样,她忍不住把他拉倒在地,连他也一块痛殴。

“妳在做什么?!”他哭喊。挨了第三或是第四个耳光之后,鲜血从他鼻子流出,莉赛尔这才住了手。

她跪在地上喘气,听着地上的呻吟声,望着围绕在她身旁的脸,左看右瞧,她对大家宣布:“我不是白痴。”

没人敢反对。

※※※

回教室后,玛莉亚修女看到苏麦克的伤,于是混乱又继续进行。一开始,修女怀疑鲁迪与其他几位同学,他们几个最爱打架。“手伸出来。”修女命令这些男孩,但每双手都很乾净。

等到莉赛尔站出来把手摊开,“我不相信,”玛莉亚修女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她满手都是苏麦克的血,现在变成赭红色了。“到走廊去。”同一天里修女第二次这么命令她,正确说法是同一个小时内第二次这么命令她。

这回,修女可不是随便打两下,也不是普通程度的处罚。这次是史上最凶狠的走廊处罚,走廊处罚的最高级表现。藤条一下接着一下打,莉赛尔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连坐下都没办法。被打的时候,教室里也没人敢笑,大家噤若寒蝉静听。

※※※

放学后,莉赛尔与鲁迪和他的兄妹一起走路回家。快走到天堂街的时候,所有的伤心事都涌上了莉赛尔的心头。她没有顺利背完《掘墓工人手册》,她的家人也四散了,晚上做的那些恶梦和白天受到的屈辱,令她难过到了极点。她蹲在排水沟旁哭了起来。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想掉泪。

鲁迪站在她的身边。

天空飘起雨来,让人好难受。

库尔特.史坦纳吆喝大家快走,不过没人移动。在哗啦哗啦的大雨之中,有个人痛苦地蹲着,其他人都站在她的身边等候。

“为什么他一定要死?”她问。但是鲁迪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最后她哭够了,自己站了起来。他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身上,好哥儿们的做法,然后大伙儿继续走回家。鲁迪没有索求一个吻,没有那样的要求。就为了这点,你就会喜欢鲁迪这个人。

什么都好,就是别踢我的小鸡鸡啊。

他当时心中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并没有告诉莉赛尔。一直到了快四年之后,他才告诉她。

而现在,鲁迪跟莉赛尔冒着雨走在天堂街。

他,疯狂地把自己涂黑,赢了全世界。

她,偷书的贼,却不认识字。

不过,相信我,文字已经上路了。等到有一天文字来到眼前,莉赛尔会用双手抓住它们,像抓住云一样,然后一拧,文字就会像雨一样,淅沥淅沥从她手中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