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耸耸肩

我要说的是:黑暗之女──菸捲的乐趣──闯蕩乡镇──没人回信──

希特勒诞辰──百分之百的纯正德国汗水──偷窃之门──火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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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女

★两项数据资料

第一次偷书: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三日

第二次偷书:一九四〇年四月二十日

两次偷书间隔了四百六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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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偷书这件事很简单?你误以为偷书只要心里萌生念头,旁边有人鼓动,就可以了?你以为莉赛尔.麦明葛只要有犯意,有人鼓动,就能下手偷到第二本书,也不管那本书会在她手上冒烟,那本书会烫着她的肋骨?

重点在这里:

偷书这件事,不简单。

她根本没时间一边留神,一边转身张望或是看着火堆的状况。因为偷书贼下手偷第二本书的时候,除了有许多因素促使她急急下手之外,偷书一事还导致后来发生很多事情:第二次偷书,让她发现了日后可以继续偷书的犯罪地点;此举也为汉斯.修柏曼带来了灵感,想出计画来帮助犹太裔拳击手。身为死神,这件事情再度让我明白,一个机会直接带出另一个机会,正如危险招致更多危险,生命创造更多生命,死亡引发更多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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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某种意义来说,这是命运。

有人可能会告诉你,纳粹德国建立在反犹太主义的基础上,建立在一个狂热的领导者之上,建立在气度狭小、满腔仇恨的国民之上。但前面这些事情存在的先决条件,在于德国人特别热爱某一种特殊的活动。

焚烧。

德国人好喜欢烧东西。店铺、犹太教会堂、国会大厦、房舍、个人用品、被杀害的人,当然,还有焚书。他们好爱烧书。没错,正因为外面猛烧书,爱书人才有机会取得他们原本无法拥有的出版品。我们已经认识这样一个爱书人了:莉赛尔.麦明葛,这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她已经等待了四百六十三天,这个等待是值得的。有天傍晚,周遭瀰漫着激动混乱的气氛,好多邪恶的坏事发生,有只脚踝沾了血,有人被信任的人打了个巴掌,就在那时候,莉赛尔.麦明葛第二次下手成功了。《耸耸肩》是一本蓝色的书,书皮上印着红色的字,书名下面有一张布穀鸟的小图片,同样也是红色。莉赛尔回想起偷这本书的事情,并不觉得羞愧,在她体内的感觉反而更像自豪。而且,当天激发起她偷书欲望的原因,是愤怒与深深的恨意。事实上,在四月二十日元首生日那天,莉赛尔从一堆冒着热气的灰烬下取出这本书的时候,她是黑暗之女。

现在要问的,当然是“为什么”三个字。

什么事让她这么生气呢?

在过去四、五个月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累积出这种感觉?

简单说,答案是从天堂街出发,飞到元首那里,又飞到了她亲生母亲的落脚处,然后又返回天堂街。就像其他谜团一样,这个谜团的一开始,充满了幸福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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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菸捲带来的欢乐

时序迈入一九三九年底,莉赛尔已经适应了墨沁镇的生活。虽然她依旧在恶梦中见到弟弟,思念着妈妈,但是也有了足令她安慰的事了。

她爱她爸爸汉斯.修柏曼。儘管养母老是口出恶言,说话伤人,她连养母也喜欢。至于她最要好的朋友鲁迪.史坦纳,她则是又爱又恨,这是十分正常的现象。另外,虽然她在学校的表现不佳,但她的阅读与写作能力也有了明显的进步,日后马上就要展露佳绩。这些事情最起码给她一种满足感,让她越来越容易感到欢喜快乐。

★快乐之道

一,唸完《掘墓工人手册》。

二,躲避玛莉亚修女的忿怒。

三,圣诞节收到两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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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七日。

这个日期她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刚好是圣诞节的前一个礼拜。

一如往常,晚上的恶梦打断了她的睡眠。汉斯.修柏曼唤醒她,他的手抓着她满是汗水的睡衣。“梦见火车了吗?”他轻声问。

莉赛尔证实了他的猜测。“梦到火车。”

她先大口大口深呼吸,準备好了之后,父女俩从《掘墓工人手册》的第十一章唸起。刚过了三点,他们就读完第十一章,只剩下最后一章“对墓地的敬意”还没读。爸爸的眼睛疲惫红肿,脸上满是鬍鬚。阖上书之后,他想回去继续睡觉,因为他今晚还没睡呢。

灯关了不到一分钟,莉赛尔在黑暗中对他说话。

“爸爸?”

他从喉头某处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爸爸,你醒着吗?”

“欸。”

她一只手肘撑起身体。“我们唸完这本书好不好?拜託?”

爸爸吐出一口好长的气息,用手抓抓鬍鬚,然后开灯。他翻开书开始唸:“第十二章:对墓地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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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半夜唸到凌晨,圈起莉赛尔不懂的字,把字抄下来。时间前进,他们也一页一页翻下去。有几次,爸爸的眼睛不敌极度疲惫,几乎要睡着了。每次都让莉赛尔发觉到,她自私地不想让他睡着,然而却又脸皮太薄,不敢惹恼他。她还有很多书要唸呢。

第一线曙光在屋外出现,他们终于唸完了。最后一段内容是这样的:拜耶恩殡葬公会相信您已经明了挖掘坟墓所需知的工作要项、安全措施及责任。我们谨祝您在殡葬业界生意成功,也希望本书对您有所助益。

书本阖起来,父女相望一眼。爸爸先开口。

“我们唸完了,嗯?”

莉赛尔半裹在毛毯里,细看手上的黑皮书与书皮上的银色刻字。她点点头,觉得又饿又渴。那一刻,她累到了极点;那一刻,她征服的不只是手上的书,也征服了黑夜。

爸爸握拳,闭上眼睛伸了个懒腰。那天清晨没有下雨,父女一同站起来走到厨房,透过窗户上的雾气与结霜,看见了天堂街屋顶上的积雪,反射出粉红色的光芒。

“看看那个颜色。”爸爸说。会注意颜色,还会谈论颜色的男人,最令人喜爱了。

莉赛尔手里还拿着书。积雪反光慢慢变成橘红色,她把书抱得更紧。她幻想着有位小男孩坐在某家屋顶上,仰望天空。“他叫做韦纳。”她脱口说出。

爸爸说:“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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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里,学校没有再举办阅读测验,但莉赛尔慢慢建立起自信心。有天上课前,她捡起一本没人认领的课本,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读懂。她每个字都会唸,虽然唸得断断续续,速度也比同学慢很多。她这下知道了,要接近目标很容易,要达到理想就没那么容易了。她还得花时间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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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下午她手痒,想从教室的书架上偷本书。但是坦白说,在走廊上被修女玛莉亚出手痛打、执行处罚的威胁,就足以遏止她下手的欲望。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要从学校拿走书,十一月的那次挫败经验让她对于学校的书籍缺乏兴趣。不过,莉赛尔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只知道心里有个感觉。

在教室里,她不讲话。

她甚至也不调皮捣蛋。

冬天来临,玛莉亚修女找了另一个受害者,来发洩自己的挫折感,这下换莉赛尔看着别人被押到走廊上,承受应得的惩罚。她不喜欢听见同学在走廊上挣扎的声音,但是换别人被痛打,虽然不至于让她感到安慰,至少让她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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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时候学校放假。回家前莉赛尔还鼓起了勇气对玛莉亚修女说一声“圣诞快乐”。她知道,修柏曼家基本上算是破产了,债款还没还清,该付房租的时候也未必有收入可支付,所以她并不期待会收到礼物,也许只希望能吃饱一点。结果出乎她意料之外,圣诞夜的那天深夜,她和爸妈、小汉斯还有楚蒂从教堂回家后,居然发现圣诞树下有件报纸包起来的东西。

“圣诞老公公给妳的。”爸爸说。但是莉赛尔没有上当,肩膀上还积了些雪的她,给了养父母一个拥抱。

拆开报纸之后,她看到两本小书。第一本是《小狗福斯特》,作者是马修斯.欧特雷贝革。前后加一加,她总共唸了《小狗福斯特》十三次之多。圣诞夜当天,她坐在厨房餐桌前就读了前面二十页,当时爸爸跟小汉斯在讨论着她听不懂的事情,一种叫做政治的事情。

稍晚,她与爸爸到床上之后,又一起唸了几页。依循以往的习惯,她遇到不懂的字就圈起来、抄下来。《小狗福斯特》里面还有图片,福斯特是只会说话的德国牧羊犬,一直淌下噁心的口水。图片中牠的身体曲线跟耳朵还蛮可爱的。

第二本书名为《灯塔》,作者是一位叫做英格.利宾斯坦的女士。那本书比较长,所以莉赛尔从头到尾只读了九次。读了这么多次之后,最后她读书的速度加快了一点。

圣诞节过后几天,她才提出对于这两本书的疑问。当时大家都在厨房里吃饭,莉赛尔看见妈妈一匙接着一匙把豌豆汤往嘴里送,于是决定把目标转向爸爸。“有件事情我一定要问。”

一开始没有人理会她。

“所以呢?”

这是妈妈说的,她满嘴里都是食物。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怎么有钱买书。”

爸爸很快对着汤匙笑了一下。“妳真的想知道?”

“对啊。”

爸爸从口袋拿出配给的菸草,动手捲起菸捲,这个动作让莉赛尔的耐心没了。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说啊?”

爸爸笑了。“我正在告诉妳答案啊,丫头。”他捲好一根菸捲之后,手指一弹,菸捲弹到桌子上,接着,他又开始捲第二根。“就是这样弄到钱买书的。”

妈妈呼噜呼噜喝完了汤,硬纸板一般的扁脸硬憋住一个饱嗝,然后才替爸爸回答。“那个猪头,”她说:“妳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吗?他把所有的菸草都捲了,镇上办市集的时候拿去跟吉普赛人交换。”

“八根菸捲换一本书。”爸爸带着胜利的表情把一根菸捲塞到嘴里,点着后吸了一口。“感谢主赐给我们菸捲,哈,妈妈?”

妈妈对他摆出她招牌的厌恶表情,接着骂出她最常说的两个字“猪头”。莉赛尔与爸爸一如往常对彼此眨眨眼,然后把汤喝完,她身边照例放了一本书。她不得不承认,问题的答案让她心满意足,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说自己的教育是用菸捲换来的。

另一方面,妈妈说,要是汉斯.修柏曼真有心的话,他应该用几根菸捲换一件她急需的洋装或是一双坚固的鞋子。“不过,门都没有……”她对着水槽说话。“如果是我要东西的话,你宁愿把所有配给的菸草都抽光光,对不对?最好还能连隔壁的菸草都抽了。”

不过,几天后汉斯.修柏曼带了一盒鸡蛋回家。“不好意思,妈妈。”他把鸡蛋放在桌上。“鞋子没货了。”

妈妈一个抱怨的字也没有。

当她煮鸡蛋煮到无聊的时候,甚至唱起歌来。显然,菸捲带来了欢乐,修柏曼一家享受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几个星期之后,快乐时光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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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蕩乡镇

一连串倒楣的事情从洗好的衣物开始,很快地一件接着一件而来。

有一回,莉赛尔陪着罗莎.修柏曼到墨沁镇的几户人家送回洗好的衣物。客户尔斯特.佛格尔告诉她们,他请不起人帮自己洗衣服、烫衣服了。“时机不好啊,”他为自己辩解:“我还能说什么呢?日子越来越难过,外面在打仗啊。”他看着莉赛尔说:“我肯定妳养这个小的,可以拿到一点补贴,我说的对不对?”

妈妈不吭声,莉赛尔非常失望。

空衣袋在妈妈的身边。

走吧,莉赛尔。

妈妈没说出这句话,她用手粗鲁地把莉赛尔拖走。

佛格尔站在前门台阶大喊,他大约一百七十五公分高,油腻腻的几根头髮死气沉沉地挂在前额。“修柏曼太太,不好意思啊!”

莉赛尔对他挥挥手。

他也对莉赛尔挥挥手。

妈妈破口大骂。

“不要向那个屁眼挥手。”她说:“快点,走快点。”

当天晚上,莉赛尔洗澡的时候,妈妈刷洗的劲道格外强。她从头到尾嘴里唸唸有词,说着佛格尔那个猪头的事情,每两分钟还模仿他一次。“我肯定妳养这个小的,可以拿到一点补贴……”她使劲刷洗莉赛尔赤裸的胸膛,好像在骂她一样。“妳才不值那么多,小母猪,妳要知道,靠妳,我可是还没办法变成有钱人呢!”莉赛尔坐着默默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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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事件之后不到一个星期,罗莎把她拖进厨房。“来,莉赛尔,”她令她坐到餐桌前,“既然妳花那么多时间在街上踢足球,妳也应该在外头做点有用的事情。换做别的事情。”

莉赛尔只盯着自己的双手。“妈妈,我要做什么呢?”

“从现在开始,妳去帮我收衣服、送衣服,换妳去站在那些有钱人家的门口,这样他们就不会随便开除我了。要是他们问妳说我哪里去了,告诉他们我生病了。还有,还有,妳说的时候表情要很难过,妳身体瘦,气色又差,他们会觉得妳好可怜。”

“佛格尔先生就没有觉得我好可怜。”

“唔……”妈妈激动起来:“其他人可能会觉得妳好可怜,所以妳少跟我在那里废话。”

“知道了,妈。”

那一瞬间,罗莎好像会过来安慰她或是拍拍她的肩膀。

妳真乖啊,莉赛尔,好乖啊。啪,啪,啪。

她没有。

她反倒是站起来,走去拣了一根木杓,把木杓抵在莉赛尔的鼻子下。对罗莎而言,木杓是生活必要品。“妳出去,拿着衣袋到人家门口去,然后就直接回来。虽然钱只有一点点,但妳给我好好收着。如果爸爸在外面漆油漆,不准去找他,也不准跟鲁迪.史坦纳那个小猪头鬼混,直接给我回来。”

“知道了,妈。”

“衣袋给我好好拿着,不要晃来晃去,不要掉到地上,不要把里面的衣服弄绉,不要往肩膀后面甩。”

“知道了,妈。”

“知道了,妈。”罗莎.修柏曼很会模仿其他人,而且她非常喜欢模仿。“妳最好不要做那些事情,母猪,要是妳做了,我一定会知道的。妳了解吧?”

“知道了,妈。”

最佳的生存之道,就是一直回答“知道了”,而且按着罗莎的吩咐照办。从那天起,莉赛尔开始在墨沁镇的大街小巷穿梭,从贫民区走到有钱人家的社区,收取要洗的髒衣物,送回洗好的乾净衣物。一开始,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做着这项工作,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其实她第一次提着衣袋上街,一转弯拐进慕尼黑街之后,她前后张望,接着就用力把衣袋甩了一下,完全不把罗莎的权威放在眼里。她后来检查里面衣物的状况,感谢老天,没有出现绉摺,没有出现摺痕,只有她的脸上出现了微笑。接着她发誓再也不会甩衣袋了。

大体来说,莉赛尔喜欢这份工作,虽然她一毛钱也分不到,但是她可以出门。不用跟妈妈一块走在路上,对莉赛尔来说就像是到了天堂一般;没有妈妈的指指点点,没有妈妈的冷嘲热骂,没有因为拿衣袋方式不对而挨骂,也不会因为被骂而让路人盯着她们一直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平静。

她开始喜欢起这些客户了。

法菲修佛夫妻俩会检查衣服,然后说:“嗳,嗳,非常好,非常好。”莉赛尔猜想,他们每件事情都会重複做两次。

温柔的海莲娜.施密德,用她患有关节炎的弯曲双手,把钱递给莉赛尔。

范嘉纳那家人每次应门的时候,家里养的那只鬍鬚弯弯的猫咪都会一道出现。那只猫咪叫做小戈培尔,跟希特勒最得力的助手名字相同。

还有赫曼太太,她是镇长夫人。她的秀髮蓬鬆,站在宽敞而冷飕飕的门口时,她会直打哆嗦。她不太讲话,老是一个人。没说过话,一句话也没说过。

有时候,鲁迪会陪着莉赛尔一起送衣服。

“妳身上有多少钱?”有天下午他开口问。当时天快黑了,他们已经走到天堂街,刚刚才经过杂货店。“妳听说了迪勒太太的事情吧?人家说她有偷卖糖果,如果付得起的话……”

“想都别想。”莉赛尔跟往常一样把钱揣牢。“买糖果对你没坏处,因为你不必面对我妈。”

鲁迪耸耸肩膀。“可以试试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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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中,学校教学的重点换成书信写作。学会基本原则之后,每个学生要写两封信,一封给朋友,一封给别班的同学。

鲁迪给莉赛尔的信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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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母猪:

妳是不是还像我们上次踢足球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差劲呢?我希望是的,这样我就可以像杰西.欧文斯在奥运会一样,再度跑赢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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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莉亚修女看见信之后,问了他一个问题,她的态度非常和蔼可亲。

★玛莉亚修女的提议

“你想不想去参观走廊啊,史坦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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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也知道,鲁迪的答案是否定的。玛莉亚修女把信撕了。于是他只好再写一封信,这封信写给一个叫莉赛尔的人,内容是询问她的嗜好。

莉赛尔在家準备要动手写功课,也就是那两封信。她认为写给鲁迪或是别的猪头,实在是太可笑了,毫无意义可言。在地下室写信的她,仰头对着正在为墙壁重新上漆的爸爸说话。

爸爸一转身,油漆的味道也飘过来。“有啥屁事?”回话虽然非常粗俗,但是爸爸说的时候,心情应当是非常愉快的。

“我可以写信给妈妈吗?”

爸爸犹疑了一下。

“妳想写信给她干嘛?妳每天都得忍受她,”爸爸奸诈地笑着:“这样还不够惨吗?”

“不是那个妈妈。”她吞下一口口水。

“噢。”爸爸转回去继续油漆墙壁:“嗯,我觉得妳可以写信给她,妳可以把信寄到,那个人叫做什么,那个带妳来这里,还来看过妳几次的,那个家扶中心的人。”

“海利希太太。”

“对,寄给她,也许她可以把信转寄到妳妈妈那里。”汉斯好像并不是在对莉赛尔说话,他的口气听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海利希太太来了一下就走,有关她母亲的消息也守口如瓶,不多透露。

莉赛尔没有问爸爸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反而决定压下刚在心里冒出的不祥预感,开始动笔写信。她花了三个小时,拟了六次草稿,才把这封信写到尽善尽美。她告诉妈妈全部的事情:墨沁镇、爸爸、爸爸的手风琴、鲁迪.史坦纳古怪却不做作的行为、罗莎.修柏曼的丰功伟业。她还得意万分地说,自己会认字了,也会写字了。第二天她从厨房的抽屉拿了一张邮票,到迪勒太太的店里把信寄出去。接着,她开始等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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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信的那天晚上,她不小心听到汉斯跟罗莎之间的对话。

“她干嘛要写信给她妈?”妈妈这么说。出乎意料之外,她的声音除了冷静之外,还流露出关怀之情。你应该能够了解,罗莎这种语气,让莉赛尔十分担心,她宁可听见他们之间吵吵闹闹的,大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会使人信心全失。

“她问我啊。”爸爸回答:“我总不能跟她说不行,我要怎样才能告诉她别写呢?”

“耶稣、玛丽亚、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啊,”他们又继续窃窃私语:“她干嘛不乾脆就把她给忘了,谁知道她现在人在哪?谁知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

莉赛尔躺在床上紧抱自己,整个人缩成一颗球。

她想着妈妈,反覆思考罗莎.修柏曼的问题。

她人在哪里?

他们对她做了什么?

还有,她一直在想,究竟“他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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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回信

让我先把时间快转到一九四三年九月,场景为地下室。

一个十四岁大的女孩正在一本深色外皮的笔记本上面写字,她虽然瘦削,但是性格坚强,经历过好多事情。爸爸坐着,他的手风琴搁在脚边。

他说:“莉赛尔,妳知道吗?我差点就写封信回给妳,签上妳妈妈的名字。”他抓抓小腿,那里本来贴着膏药。“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这样做。”

回到一九四〇年,一月份下半月加上整个二月,莉赛尔在信箱里面寻找回信时,汉斯看了心都碎了。“好可惜,”他说:“今天没有信来,嗯?”后来她才明白,她等候回信是没有意义的,要是妈妈当时的处境能够提笔给她写信,她老早就与家扶中心的人,或直接跟她,或跟修柏曼夫妻联络了。但是一直没有消息。

二月中,莉赛尔收到一封信,是海德街的法菲修佛夫妻寄来的,他们是她的客户之一,这封信让她已然受伤的心灵更增添了受辱的感觉。这对夫妻高高站在门口,忧郁地向她打招呼。“这是给妳妈妈的。”法菲修佛先生交给她一个信封说:“跟她说我们很抱歉,跟她说我们很抱歉。”

那天晚上修柏曼家的气氛很差。

虽然莉赛尔已经躲到地下室,提笔写着给妈妈的第五封信(所有的信,只寄了第一封),她还是听见罗莎大声骂髒话,唠唠叨叨抱怨法菲修佛家那两个屁眼,还有讨人厌的尔斯特.佛格尔。

“他们活该整个月都会小便灼热冒火!”听到了妈妈破口大骂,她继续写她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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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日到了,没人準备礼物,因为他们没钱了,爸爸连菸草也没了。

“我早跟你说过,”妈妈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我早跟你说过,不要两本书都在圣诞节给她,你就是不听,你有听进去吗?当然没有!”

“我知道啦!”他静静地转身对着莉赛尔说:“对不起,莉赛尔,我们刚好买不起礼物。”

莉赛尔并不以为意。她没有嘀咕,没有哭泣,也没有跺脚,只把失望往肚子里吞,同时打定主意要进行一项早就计画好的冒险,就算是给自己的礼物好了。她要把所有累积起来给母亲的信,通通塞进一只信封,然后挪用一点点洗衣服、烫衣服收来的钱,把这些信寄出去。然后,她一定会被处罚,应该会在厨房里挨打,但她决定不要哭出声音。

三天后,她的计画实现了。

“钱少了。”妈妈数了四次钱。莉赛尔站在炉灶旁,那里很温暖,使得她体内快速流动的血液温度节节升高。“出了什么事情,莉赛尔?”

她说了谎。“他们给我的钱一定比以前少。”

“妳有算过吗?”

她透露了实情。“钱被我花了,妈妈。”

罗莎走过去,这是不好的兆头,她离那根木杓很近。“妳说妳怎样?”

莉赛尔还来不及回答,木杓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落在她身上。红色的伤痕像雷打到似的,火辣刺痛。罗莎收手之后,倒在地板上的莉赛尔竟然抬起头来想解释。

脉搏跳动,昏黄的光线射进眼睛,她瞇起眼睛。“我把我的信寄出去了。”

接着,她趴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感觉衣服没有穿在身上,而是在她的身旁。她突然顿悟到一件事情,这顿痛打她是白白忍受了,因为妈妈永远不会回信给她,她也永永远远见不着她了。这个事实,让她觉得好像受了第二顿刑罚,她的心在痛,痛了好几分钟。

罗莎高高站在上面,她的脸庞看来很模糊。但是没多久,她硬纸板的脸庞变得清晰起来,因为她缓缓靠近莉赛尔,圆滚滚的她垂头丧气站着,一手像拿着棍棒似地握着木杓,她把手伸下去,稍微承认了自己的心情。“莉赛尔,我很难过。”

莉赛尔很了解她,知道她不是为了痛打她一顿而觉得难过。

她躺在地上,满地都是灰尘泥巴。在昏暗的灯光下,红色的伤痕越变越大,她的肌肤上出现一块一块斑痕。她的呼吸不再急促,一小滴黄色的眼泪从她脸上淌下来,她觉得自己贴着地板,手臂、膝盖、手肘、腮帮子、小腿肌肉,都贴着地板。

地板很冰,尤其是腮帮子那里最冷,但是她没有力气挪动身体。

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她摊在餐桌底下几乎一个小时,等到爸爸回家弹起手风琴,她才坐起来振作精神。

日后她写下那晚发生的事情,心里并没有对罗莎.修柏曼或亲生妈妈有一丝一毫的恨意。在她的心底,她们都是大环境的受害者。她唯一不断重複回想起的是那滴黄色的眼泪,她知道,如果那个时候天色已暗,那滴眼泪就会是黑色的。

不过,它是黑色的,她对自己说。

日后不管她多少次回想起当时的画面,多少次回想起那盏黄色的灯光,每次都得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回想起来。她被痛揍了一顿,躺在黑暗中,一直躺在冰冷、黑暗的厨房地板上。就连爸爸的音乐都是黑色的。连爸爸的音乐都是黑色的。

奇怪的是,这样的想法没有让她更加痛苦,反而莫名其妙安慰了她。

黑暗。光亮。

差别在哪里?

当偷书贼开始真正理解到事情的真相之后,不管是在黑暗或是光亮之中,恶梦都令人更加恐惧。但她起码可以先做好準备,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元首生日那天,她彻底明白妈妈为什么受苦之后,儘管她又茫然又愤怒,但她可以有所作为。

莉赛尔.麦明葛準备好了。

生日快乐,希特勒先生。

许多快乐的事又重返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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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〇年,希特勒诞辰

虽然心已死,从三月一直到四月底为止,莉赛尔每天下午仍会看看信箱。其实在汉斯的要求之下,海利希太太已经来过一趟,她告诉修柏曼夫妇,家扶中心已经完全与宝拉.麦明葛失去联繫。儘管如此,莉赛尔仍旧坚持不放弃。你猜也猜得到,她每天都看看信箱,一封信也没有发现。

墨沁镇与德国其他地区一样,正在积极準备庆祝希特勒的诞辰。今年因为战事的发展与希特勒的胜利局面,墨沁镇的纳粹党员希望庆祝活动能够办得格外风光。他们要举办游行,节目包括行军、音乐、唱歌,另外还要点起祝寿营火。

莉赛尔在镇上来回收送衣物的时候,纳粹党员则在囤积燃料。莉赛尔好多次亲眼看见他们敲门,询问镇民有没有想丢掉或销毁的东西。爸爸手上的《墨沁快报》上面说,市镇广场上会有祝寿营火,希特勒青年团的每个地区支部都要参加。这不光是纪念首领的诞辰,同时也庆贺领袖战胜了敌人,摆脱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直拘束着德国的限制。“由于机会难得,任何材料,”报纸上发出这样的请求:“报纸、海报、书本、旗帜,一切敌军宣传物品,应即送交位于慕尼黑街的纳粹党办公室。”为了找到任何能以元首光荣之名义燃烧的东西,即使是还等着修缮的黄色星星之路席勒街,也再度被彻底搜索了最后一次。倘若有纳粹党员出版了上千本败坏道德的书籍或者海报,就只为了将这些东西给烧了,也不会有人感到讶异。

每件事情都安排妥当,四月二十日会成为盛大的日子,有热闹的焚书活动,有欢欣的气氛。

还有,有人会下手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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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上午,修柏曼家一切如常。

“那个猪头又在往窗户外头看。”罗莎.修柏曼诅咒:“每天都在看。”她继续骂下去:“你这次在看什么?”

“哎呀呀。”爸爸兴奋地回了一声,窗户上悬挂的旗子盖住他的背。“你应该来看看我刚才看见的那个女人。”他转头对着莉赛尔笑。“我可能就这么走去追她啦,妳跟她完全没得比啊,妈妈。”

“你这只死猪!”她朝着他挥动木杓。

爸爸继续朝着窗外观看,看着他想像中的女人与现实中的两排纳粹党党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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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墨沁镇大小街道的每扇窗户都为元首而布置。有些地方,像是迪勒太太的店,玻璃用心地刷洗过,纳粹党徽看起来像躺在是红白毛毯上面的宝石。其他的房屋上可见纳粹党旗从窗台伸到建物之外,好像把洗好的衣服挂出来晾乾。修柏曼家确实也悬挂了一面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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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时候,发生了一场小灾难,修柏曼一家找不着他们的旗子。

“他们会来抓我们。”罗莎警告她先生:“他们会过来把我们带走。”爸爸想起他们那些人。“我们必须找出来!”爸爸差点要到地下室用防漆罩布画一张旗子。好险,旗子出现了,原来藏在壁柜中的手风琴后面。

“该死的手风琴,害我没看到!”妈妈转了一圈。“莉赛尔!”

莉赛尔享有把旗子钉在窗框上的荣誉。

※※※

小汉斯与楚蒂在下午相偕回家吃饭,就像圣诞节或复活节一样。现在正好把两人多介绍一下。

小汉斯遗传了父亲的眼睛与身高,然而他灰银色的眼睛却不像爸爸能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的眼神已经受到了元首的影响。他的体格比较壮,一头金黄色刺猬般的头髮,皮肤好像灰白色的油漆。

楚蒂是小名,大家都喊她的全名楚黛尔。她只比妈妈高几公分,很不幸地遗传到罗莎.修柏曼摇摇摆摆的走路样子,但她的个性比罗莎温和多了。她在慕尼黑的高级住宅区替人帮佣,住在雇主家里。她认为小孩子很烦人,但是她总是能够笑着对莉赛尔多少说几句话。她的嘴唇柔软,声音轻柔。

兄妹一块儿从慕尼黑搭火车返家,车程不长,两人之间的宿怨还来不及复发就已经抵达了。

★汉斯.修柏曼与儿子的故事(精简版)

儿子是纳粹党的,但爸爸不是。在小汉斯的眼中,他的父亲属于旧德国的一部分。大家都知道,那个旧德国让外人佔了便宜,也害自己的人民受苦。十来岁的时候,他发现人家说他父亲是犹太人的油漆匠,因为爸爸替犹太人油漆房子。接着又发生一场等一下我就会详细描述的事件,那天汉斯差点就加入了纳粹党,后来却搞砸了。大家都知道,你不可以拿油漆涂掉犹太人店门上的毁谤涂鸦,因为这种行为对德国有害,对犹太罪人也没好处。

※※※

“所以,他们让你加入没?”小汉斯延续他们在圣诞夜没谈完的话题。

“加入什么?”

“猜也知道啊,入党啊。”

“没有。他们大概忘记我了。”

“那你有再去试试看吗?你不能光坐在那里,乾等着新世界带你一起走啊,你必须走出去,加入新世界。不要管你以前犯的错误了。”

爸爸抬起头。“错误?我这辈子犯了很多错误,但是没有加入纳粹党并不是我的错,他们手上还有我的申请书,你也知道的,我才不要去那里跟他们开口,我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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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刻,有阵强烈的震动出现。

它随着气流经由窗户吹进来,也许是第三帝国的风,强度比以往提升,也说不定只是欧洲的呼吸。无论是什么,父子两人金属般的眼光在厨房中互撞,铿锵如罐头,震落在他们身上。

“你从没在意过这个国家。”小汉斯说:“不管怎么说,你不够爱国。”

爸爸原先闪着光芒的眼神黯淡下来,但是小汉斯继续说。他不知道为什么转脸望着莉赛尔,莉赛尔把三本书竖在桌上,这三本书看起来好像在彼此对话。她默读着其中一本。“还有,这个女孩读的是什么垃圾书?她应该看《我的奋斗》。”

莉赛尔抬起眼睛。

“没事,莉赛尔。”爸爸说:“继续唸妳的书就好,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小汉斯还没说完。他走过去,他说:“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一个人如果不支持元首,就是反对元首。我看得出来你是反动分子,一直都是。”莉赛尔看着小汉斯的脸,端详他的薄唇,坚硬如石的牙齿。“真是可悲可叹!为了让祖国强盛,全国一心都在清除垃圾,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袖手旁观!”

楚蒂跟妈妈吓得噤声坐着,莉赛尔也一样。空气中飘着豌豆汤的味道,还有父子俩人强烈对峙的紧张气氛。

所有人都在等待下一句话。

这句话最后由儿子的口中冒出,只有两个字。

※※※

“没种。”他对着爸爸的脸上扔出这两个字,转身离开厨房,离开了家。

虽然说了也是白说,爸爸还是走到门口对着小汉斯大喊:“没种?我没种?”他接着赶紧跑到围栏门前,带着深切的盼望跟在儿子后面奔跑。妈妈快步走到窗户旁,拨开悬挂的纳粹旗子,打开窗户。她、楚蒂、莉赛尔三人全挤到窗户口,看着一个做父亲的追上儿子,一把抓住儿子,乞求他留下。她们三人什么都听不到,但是小汉斯扭肩膀、甩手臂的动作够明显了。爸爸看着小汉斯走远,家里的三位女性看着这一幕,彷彿听见街道对她们发出一阵轰隆雷鸣。

“儿子!”妈妈最后放声大叫,她的声音吓到了楚蒂跟莉赛尔。“不要走!”

儿子已经走了。

※※※

是的,儿子走了。我真希望我能告诉你,小汉斯.修柏曼最后还有个善终。可惜他的下场并不完美。那天他打着元首之名,消失在天堂街之后,又继续在其他的故事里横冲直撞,所踏出的每一步路,都引领着他前往苏俄,迈向悲剧。

发生在史达林格勒的悲剧。

★关于史达林格勒的二三事

一、一九四二年与四三年的头几个月,每天清晨,这座城市的天空,有如漂白过的床单般洁白。

二、我带着灵魂穿梭在这座城市之中,鲜血日夜不断飞溅,泼洒在天空的床单上。床单最后因吸饱了鲜血而沉重,朝地面凹陷。

三、傍晚时分,床单拧出鲜血之后,再次漂白,準备迎接下一次的破晓。

四、以上的惨状,只是白天的战事,我们还没谈到晚上。

※※※

儿子走了,汉斯.修柏曼还站着,街道看起来好空旷。

他回到屋内,妈妈凝视着他,两人都没说话。妈妈完全没有责怪爸爸,你也明白,这是相当不寻常的反应。或许妈妈认为爸爸受伤已经够深了,他自己的独生子吼他没种。

晚餐结束后,汉斯坐在餐桌前沉默良久。他真的像儿子说的没种吗?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毫无疑义相信自己没种,正因为自己没种,所以才侥倖活下来。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承认自己害怕算是没种吗?庆幸自己活着是没种吗?

他死盯着餐桌,思绪在桌面上缠绕。

“爸爸?”莉赛尔问,但是爸爸没有看她,“他刚才在说什么?他是什么意思,他说……”

“没什么。”爸爸对着桌子回答她的问题,口气温和冷静。“没什么事,把他忘了吧,莉赛尔。”约莫一分钟后他才又开口说话。“妳是不是该準备出门了,”这次,爸爸看着莉赛尔说:“妳不是要去参加祝寿营火吗?”

“是啊,爸。”

偷书贼换上希特勒青年团的制服。半个小时后,他们步行到BDM总部,小孩们先在总部分组,带开前往市镇广场。

那里要举办演说。

那里要点燃营火。

那里会有一本书被偷走。

※※※

◉百分之百的纯正德国汗水

青年团的团员陆续朝着镇公所和广场方向前进,街道两排站满了人,这是少数几个可以让莉赛尔忘记亲生母亲与她所面临的问题的时刻。青年团一边走,群众一边鼓掌,莉赛尔的内心涌起一阵波涛。有些小孩对爸妈挥手,但是只挥了两三下,因为规定说得明明白白,大家必须整齐行进,不准张望他人或是向他人挥手。

鲁迪所属的分部进入广场之后,应当遵从指令立正止步时,居然冒出了一个状况外的家伙汤米.缪勒。分部的每个人都闻口令立正停止,只有汤米挤开他前头的人,继续往前直走。

“蠢蛋!”前面的男孩连头都没转过来,就放声大骂。

“对不起。”汤米带着歉意伸出手,脸又抽搐一下。“我没听到。”这个意外一会儿就过去了,不过却先预告了日后会发生的麻烦,汤米与鲁迪都会遭殃。

※※※

游行结束后,希特勒青年团的所有分部成员就可自由解散,他们眼前已经看到营火燃烧着,兴奋激动,要让大家聚在一块儿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齐声高喊“希特勒万岁”后就自由活动。莉赛尔想找鲁迪的蹤影,但是这群小孩子解散之后,她被挤在一群穿着制服、放声尖叫的人群之中,孩子们不停叫喊别的孩子。

还没到四点半,气温就已经明显下降。

大家开玩笑说身体需要暖和暖和。“这些待烧的废物好歹有点用处。”

他们用手推车把要烧掉的东西全部搬过来,倾倒在市镇广场的正中央,接着泼洒某种芳香的液体。书籍、纸张、任何东西,无论是滑落下来或是翻滚落地,最后都被抛回中间的纸堆中。从远一点的角度来看,这纸堆像是一座火山或者某个丑陋的异形,降落在小镇的中心位置,必须将它消灭,而且速度要快。

泼洒用的液体气味飘向群众,众人都离得远远的。一千多位民众站在广场、镇公所阶梯上,或广场周围建筑物的屋顶上。

莉赛尔正想穿过人群时,听见一声巨响,她以为营火已经烧起来了,其实还没有。这声巨响是来自不断走动、情绪高涨的人群。

怎么不等我就开始了。

莉赛尔内心有股声音告诉她,这是犯罪行为,毕竟她的三本书已经是她所拥有最贵重的东西了,但她还是很想看看纸张燃烧的景象,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我觉得,人类很喜欢观看毁灭性的场面,用沙堆城堡,用纸牌叠房屋,这是他们一开始会做的事。而人类最拿手的技巧,就是把毁灭性场面逐步扩大的能力。

等她在人群中找到一个空隙,看到那堆罪恶的纸堆还在那里,她还没错过好戏,心也放下了。围观的人群用手戳捅纸堆,溅泼液体,甚至还吐口水。这情形让她联想起人缘差的小孩:没人理会,不知何去何从,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无人关爱,低着头,手放在口袋里,他的命运永远都不会改变。阿门。

碎纸片不停飘落到纸堆四周,莉赛尔在找鲁迪,那个猪脑袋在哪?

她仰望天空,云幕低垂。

眼目所见都是纳粹党旗与制服,她想要从比她矮的孩子头顶望出去,但她的视线受到阻碍。一点用也没有,群众就是群众,你无法使他们转向,无法从中间挤过去,无法同他们讲道理。你只能随着他们呼吸,唱他们的歌,等候他们期待的营火点燃。

讲台上有个男子要求全场肃静,他穿着发亮的褐色制服,上面好像还看得到熨斗的痕迹。众人安静下来。

他的第一句话:“希特勒万岁!”

他的第一个动作:对希特勒敬礼。

※※※

“今天是完美的一天,”他说:“不但是我们伟大元首的诞辰,我们也再度阻挡了敌人,阻挡他们触及我们的思想……”

莉赛尔依旧想在人群中钻出一条路。

“我们终结了过去二十年间在德国散布的疾病!”他熟练地表演着热情的尖锐吶喊,警告群众要留意,要有警觉心,要找出并消灭準备用卑鄙手段腐化母国的阴谋。“那些伤风败俗的东西!那些共产主义分子!”这个字眼又出现,这个熟悉的字眼,莉赛尔想起黑暗的房间,想起穿西装的男人。“犹太人!”

※※※

演讲到一半的时候,莉赛尔投降了。“共产主义分子”这个词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但演讲里面其他有关纳粹的讚颂都如耳边风吹过她脸颊两边,落在她身旁的德国人脚边。演讲者的话如悬泉飞瀑般落下,而她涉水而过。她又想起了那个词,“共产主义分子”。

BDM的人一直告诉他们,德国人是最优秀的种族,除了德国人以外,没有特别提过任何一类的人。大家都知道犹太人,没错,犹太人是触犯了大德国理想的主要罪犯,虽然抱持着共产主义信念的人也确实受到了处罚,但是一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有人提起共产主义分子。

※※※

她必须脱离人群。

她看到眼前有一头金色的头髮,中分梳成两个辫子,挂在肩膀上一动也不动。莉赛尔盯着那头头髮,回想起以前住过的那些漆黑房间,想起妈妈如何回答只有一个字的问题。

她全都了然于心了。

挨饿的妈妈,不知去向的爸爸,还有共产主义分子。

去世的弟弟。

“那现在,让我们对这些废物、这些毒害人心的东西说再见。”

莉赛尔.麦明葛感觉一阵噁心,正打算离开人群之际,穿着闪亮褐衣的家伙由讲台上走下来,从同伴手上接过一把火炬,那些有罪的书籍所堆叠的书冢使他显得十分矮小。他点燃书冢。“希特勒万岁!”

群众也欢呼:“希特勒万岁!”

一群男人从平台上走下来,主要是为了回应众人的认同,他们包围书堆,点燃火焰。呼声四起,纯种德国人的汗味原本隐约飘蕩在空气之中,现在瀰漫在各处,聚集在一个又一个角落,最后所有的人都淹没在那阵汗水味道中。文字。汗水。还有微笑。可别忘了微笑。

许多打趣的闲话随之出现,还有一波新的“希特勒万岁”口号。你知道吗?这样的场面其实让我怀疑,一定会有人在这里弄掉了颗眼珠,或是伤了只手还是手腕什么的,因为你只要在错误的时候走在错误的地方,或者在人群里面太接近其他人,你就会受伤。也许真的有人受伤了,而我个人的能力只能告诉你,没有人因此死去,至少没有人的肉体死亡。当然,整个大时代的事件落幕之前,我总共捡拾了四千万人的灵魂。先别管肉体、心灵死亡的比喻说法了,先让我继续跟你说营火的故事。

※※※

橘红的火苗对着人群摇曳,纸张与印刷物消失在火苗中,燃烧的文字脱离了原来它们所属的句子。

在另一头,在氤氲热气再过去的地方,你还可以看见佩挂着纳粹党徽的褐衣人,他们手牵着手。你看不见人,只看见制服与党徽。

鸟在天空中盘旋徘徊。

牠们一圈一圈地打转儿,受到光与热的吸引,越飞越低,最后太过接近热源。还是太靠近人类?热源当然不算什么危险的事物。

莉赛尔想要逃开这一切,然而有个声音先寻找到她。

“莉赛尔!”

这声呼喊穿过人群,她知道是谁,不是鲁迪,但是她认得那个声音。

她挣脱人群,随着声音的来源找到声音的主人。噢,拜託,不要,居然是路维克.苏麦克。出乎意料之外,他并没有嘲笑她或开她玩笑,他不发一语,唯一做的事情是把她拉过去,指指自己的脚踝。他的脚踝在激昂的气氛中被人撞到,袜子内流出深色的不祥之血。他的金髮纠结,脸上挂着无助表情,像是一只野兽,但不是一只被聚光灯锁住的鹿,不是那样,就只是一只野兽,在同类的混战中受了伤,快要被同类践踏过去了。

她想办法让他站起来,拖着他往后面有新鲜空气的地方走。

他们摇摇晃晃走到教堂侧面的阶梯上,那里有空间让他们休息。两人鬆了一口气。

苏麦克从嘴里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匆忙吸了些空气进入喉咙。他勉强开口说话。

他坐在地上,抓着脚踝,面向莉赛尔.麦明葛的脸,“谢了。”他看着她的嘴,而非她的眼睛,这么说道。他又深深吸了几口气,“还有……”他们两人都想起了学校操场上的那场闹剧,然后看见了操场上的打斗画面,“对不起,妳知道为什么。”

莉赛尔又听见那个字眼。

共产主义分子。

不过,她选择把注意力集中在路维克.苏麦克身上。“我也对不起。”

然后两人都专心调整呼吸,因为没事可做,无话可讲了。

他们之间的恩怨告一段落。

路维克.苏麦克脚踝上的血迹扩大。

莉赛尔心中有个词彙挥之不去。

在左手边,群众像是迎接英雄一般,对着火焰跟燃烧的书籍高声欢呼。

※※※

◉偷窃之门

她留在阶梯上等爸爸,望着零星的灰烬与书本残骸。看了令人难过,橘红的余烬好像被人吐出来的棒棒糖。大部分群众都走了,她看到迪勒太太心满意足地离开,也看见菲菲库斯(白髮、纳粹党制服、同一双破鞋,还有洋洋得意的哨声)。现在只有清洁工作还在进行。然而,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就要发生。

但是你可以先闻到有点不对劲。

※※※

“妳在做什么?”

汉斯.修柏曼到了教堂的阶梯。

“嗨,爸爸。”

“妳应该在镇公所前面等我的。”

“对不起,爸爸。”

他坐在她的身边,坐在水泥地上,他高大的身材变短一半。他用手指撩起一绺莉赛尔的头髮,温柔地拨到她耳朵后面。“莉赛尔,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有马上回答,虽然她已经明白了,但她心里还在盘算;虽然她才十一岁大,不懂的事情很多,但是她并不笨。

★简单补充一下

“共产主义分子”一词+盛大的营火+一叠没有回音的信+

妈妈所受的苦+弟弟的死亡=元首

※※※

元首。

她第一次写信给妈妈的那天晚上,汉斯与丽莎谈到的“他们”就是他,她知道了,但她还是必须问个明白。

“我妈妈是共产主义分子吗?”她直直盯着前方:“我来这里以前,大家一直不断问她问题。”

汉斯往前挪了一下,开始撒谎。“我不清楚,我没见过她。”

“元首把她带走了吗?”

两人都觉得这个问题太突兀了,爸爸站了起来。他看着褐衣男子拿着铲子走向灰烬堆,耳朵听见他们把铲子劈进灰烬中的声音。他嘴里酝酿着另外一个谎言,但是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这个谎。于是他说:“对,我想他可能把她带走了。”

“我就知道。”莉赛尔使劲对着阶梯说出这句话,她感觉到自己的愤怒像是一团烂泥,在身体里激烈地搅动。“我讨厌元首。”她说:“我讨厌他。”

而汉斯.修柏曼呢?

他怎么反应?他怎么回应?

他想弯腰拥抱他的养女,他有这样做吗?他有没有告诉她,他因为她,因为她妈妈,还有她弟弟所经历过的一切事情,而感到难过呢?

并没有。

他先是紧闭双眼。睁开眼睛之后,他很乾脆地赏了莉赛尔.麦明葛一个巴掌。

“永远都不准这样讲。”他的声音虽冷静,却相当严厉。

莉赛尔发抖着,跌坐到阶梯上。他在她身旁坐下,脸庞埋在双手之中,这个样子很容易就让人以为他只是个高个头的男人,可怜兮兮、心乱如麻地坐在某个教堂阶梯上。但是其实他不是这样的人。在那当下,莉赛尔并不知道她的养父汉斯.修柏曼正在左右为难,正在面临一个德国公民可能遭遇到的最危险困境。不光这样,他面对这个困境已经将近有一年时间之久。

“爸爸?”

她声音中的惊讶催促她开口说话,同时也证明她的软弱无用,她想跑开但却办不到。她可以忍受来自修女或是罗莎的处罚,但是爸爸的巴掌深深伤了她的心。爸爸的脸离开了手掌,因为他找到了再度开口讲话的气力。

“妳可以在家里面讲那种话,”他沉重地望着莉赛尔的脸颊:“但是,永远不准在街上、在学校里、在BDM讲这种话,永远都不准!”他站起来看着她,双手把她抬高,摇晃着她的身子说:“妳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莉赛尔张大双眼,点点头表示她的顺从。

汉斯这次责备莉赛尔,只是一场预习。到了下半年,在十一月的某个凌晨,汉斯.修怕曼最害怕的事情,全都抵达了天堂街,到那个时候,还会有另一次的训斥。

“很乖。”他把她放回地上。“那么,我们来练习看看……”爸爸站在最下层的阶梯上,挺直腰桿站直,扳起手臂成四十五度角,“希特勒万岁!”

莉赛尔也站起来举高手臂,又痛苦又难堪,她重複爸爸的吶喊:“希特勒万岁!”当时的场面相当感人,一个十一岁大的女孩,在教堂的阶梯上强忍泪水,向希特勒致敬,而爸爸肩膀上方传出的敬礼声音,敲击着、切砍着莉赛尔在黑暗中的身影。

※※※

“我们还是朋友吗?”

大概十五分钟之后,爸爸手中端着他刚收到的菸纸与菸草,当成求和的标徵。莉赛尔没讲话,满面愁容地把手伸过去,开始捲菸捲。

他们在那里一起坐了一段时间。

烟雾从爸爸的肩头冉冉上升。

十分钟以后,偷窃之门将再度开启一道裂缝,莉赛尔.麦明葛会把裂缝扳开,然后挤到里面。

★两个问题

门会在她身后关上吗?

或者,门会好心地让她退出来呢?

※※※

莉赛尔即将发现,一个优秀的窃贼需要各种不同能力。

行动鬼祟,胆识过人,动作迅速。

不过,有个决定性的必要条件,比上面这些能力更重要。

运气。

说真的。

忘了这十分钟吧。

窃盗之门现在敞开了。

※※※

◉火中书

黑夜,好像是分批、陆续加深的。菸捲抽完之后,莉赛尔与汉斯.修柏汉起身回家。要离开广场,他们必须先穿过那堆营火,接着经过一条会接到慕尼黑街的小巷子。不过,他们还来不及走到那里。

一名叫做佛法尔.爱德尔的中年木匠高声大喊。活动的演讲台是他搭的,好让纳粹党的大人物站在上面,现在他要拆掉这些平台。“汉斯.修柏曼?”他的声音低沉,落腮鬍快长到嘴巴了。“阿汉?”

“嗨,佛法尔。”汉斯回答。他介绍莉赛尔之后,莉赛尔喊了一声“希特勒万岁”。

“乖,莉赛尔。”

一开始的几分钟,莉赛尔距离两人对谈的位置约有五公尺,隐约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但她没有多加注意。

“工作还好吗?”

“没工作啊,现在时机越来越坏,你也知道,尤其我又不是党员。”

“你跟我说过你要入党的,阿汉。”

“我试过了,但是我做错过一件事情,我想他们还在考虑吧。”

莉赛尔朝着山一般高的灰烬漫步过去,堆在那里的灰烬宛如一个磁铁、一只怪物,吸引住人的目光,就跟黄色星星之路一样。

就好像稍早她有冲动想要亲眼看见书冢燃烧,现在她也无法移开视线。只有她独自一人,没人规定她必须保持安全距离。她被吸引了,移动脚步走过去。

在她头上方,天色正一步步完成迈向黑夜的例行公事。但是在远处,在那座书山的山腰上,尚有模糊的光影。

“小心,孩子。”有个穿制服的家伙突然对她说话,同时继续用铲子将灰烬铲到手推车上。

靠近镇公所附近,在一盏街灯之下,几个身影站着交谈,大概是为了营火的成功而兴奋。从莉赛尔站的位置,她只听见声响,听不清字句。

她花了几分钟观望那男人铲高灰烬的动作。一开始他先铲起两旁的灰烬,灰堆的範围越变越小,而更多的灰烬随之落下来。他们来回灰烬与卡车之间,来回三趟以后,灰烬几乎刬平,一些没烧到的材料从灰烬里滑出来。

★素材

半面红旗、两张宣传某位犹太裔诗人的海报、三本书、一面写着希伯来文的木头看版。

※※※

也许因为这些东西潮湿,也许因为燃烧的时间不够长,无法烧到藏在深处的这些东西。无论理由为何,这些东西捲缩在灰烬中,失神受惊。倖存者。

“三本书。”莉赛尔轻声说。她看着男人的背影。

“走吧。”其中一个说:“动作快点好吗?我要饿死了。”

他们往卡车走去。

他们没有理会这三本书。

莉赛尔移动过去。

※※※

当她站在灰烬堆旁边时,热气仍然强烈得让她身体热起来。她把手伸进去,烫到了。因此,第二次她伸手进去时,动作迅速敏捷,抓住了最外面的那本书。书又热又潮湿,只有边缘烧焦,其他部分完整无损。

书皮是蓝色的。

书皮看起来好像是用几百条线绳拉紧后绑在一块做成的,纤维上面印着红色的烫金字。莉赛尔只认识一个字“肩”。没有时间迟疑了,因为她遇到一个问题:烟。

她一面跑开,一面两手交替拿书,书皮正在冒烟。她低着头,每跨出一步,无耻行为的变态美感就越加病态地明显。她跑了十来步之后,听见一个声音。

这声音从她身后冒出。

“嘿!”

一听到声音,她差点跑回去把书丢回去,但是不行,她唯一能做到的是转过身。

“那里还有东西没有烧到!”是一位清洁人员的声音,他不是看着莉赛尔,而是看着那些站在镇公所旁边的人。

“那就再烧一次!”人声回答说:“好好地看着它们烧吧!”

“我想那些东西受潮了。”

“耶稣、约瑟、圣母玛丽亚、我的这些老天爷啊,每件事情我都得自己做吗?”一阵脚步声音过去,是镇长,身穿黑色的大衣,大衣下是纳粹党的制服,他没看到莉赛尔在不远处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一种状况

偷书贼的雕像树立在庭院中……

一座雕像在雕像人物成名之前就出现了,

你觉不觉得这种情况非常罕见?

※※※

她放鬆了。

没人注意,好爽!

※※※

书现在摸起来不太烫,可以塞到制服底下了。一开始,抵着胸口的书让她觉得好温暖,开始走动之后,书的温度又开始提高。

当她回到爸爸跟佛法尔.爱德尔身旁,书开始让她觉得灼痛,书好像在烧。

两个男人看着莉赛尔。

她笑了一笑。

等她收起笑容,立即察觉到另外一件事情。更具体地说,她感觉到另外有个人。没错,是被人监视的感觉,她浑身上下都感觉到被人监视。她鼓起勇气往镇公所方向看去,距离一群剪影几公尺外,还站着一个孤单的身影。莉赛尔搞清楚了两件事情。

★莉赛尔确认的几件小事

一、那个身影是谁,还有,

二、那个人确实什么都看见了。

※※※

那人影的双手插在外套口袋。

顶着一头蓬鬆的秀髮。

如果这人影有张脸的话,上面会是受伤的表情。

“该死。”莉赛尔小声地说,只有她自己听得到。“该死。”

※※※

“我们可以走了吗?”

刚才她觉得岌岌可危的时候,爸爸已经跟佛法尔.爱德尔说了再见,预备要带莉赛尔回家。

“走吧。”她回答道。

他们开始离开犯罪现场,书现在真的在燃烧着她的身体,《耸耸肩》已经紧贴着她的肋骨了。

他们经过镇公所旁那个危险阴影的时候,偷书贼的身体畏缩了一下。

“有问题吗?”爸爸问道。

“没事。”

然而,实际上,好多件事情都绝对是有问题的。

莉赛尔的领口冒出了烟。

脖子前后在冒汗。

她的衬衫下面,有本书正在吞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