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吹哨客

主演:漂流之书──赌徒──小鬼魂──理了两次髮──鲁迪的狂妄年少──输家与涂鸦──

一只哨子与两只鞋子──三项愚行──还有双腿冻僵、内心恐惧的少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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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之书(第一部)

一本书顺着安培河漂流而下。

有个男孩跳进河里捞起书。他右手拿着书,咧嘴大笑。

他站在十二月冰冷的河水里,水深到腰际。

“母猪,要不要来亲亲嘴啊?”他说。

四周空气冷飕飕的,很不舒服,更别提浸泡在水中的刺痛感有多难受,从脚趾头一路到屁股都是僵硬的。要不要来亲亲嘴啊?

要不要来亲亲嘴啊?

鲁迪这个可怜虫。

★关于鲁迪.史坦纳的简短预告

他死得太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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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想像的画面中,你看见他手指之间仍然卡着潮湿的纸,你看见他额头前的金色头髮在颤抖。你抢先推断,我也轻率猜测,那天他会因失温而死。没有,那天他没有死掉。回想起这天的情况,只是让我想到,将近两年之后,他真的不应该遭遇那种命运。

不管怎么看,叫我去带走像鲁迪这样的男孩,简直就是一种强行掠夺的行为。他是这么的生气蓬勃,他的人生有这么多美好的前途。不过我相信,在他死掉的那天晚上,如果他见到惊心动魄的瓦砾堆与充血肿胀的天空,一定觉得很刺激。如果他能看到偷书贼四肢仆倒,跪在他的尸体旁边,他一定会流下泪来,然后转过身微笑。如果他能看到她吻了他被炸弹打烂、沾了灰尘的唇,那他一定很高兴。

对,我知道他会高兴。

在我那颗跳动的阴郁心脏之黑暗深处,我知道他绝对会想看见那一幕。

看到了吧?

就连死神我,也有一颗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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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骰子有七面)

对,我是冒失鬼,先说了结局,煞风景。我不但预告了整本书的结局,连这部分的结尾也提了。我提早预告了两项情节,因为我没兴趣製造悬疑,我讨厌悬疑,那是无聊的琐事。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你也同样该知道会发生的事情。让我恼怒、困惑、萌生兴趣、吃惊震撼的,则是让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的阴谋诡计。我想起好多事件。

有好多故事可说。

没错,故事之中有本名叫《吹哨客》的书,我们实在应该聊聊这本书的故事,并且来瞧瞧,一九四一年圣诞节即将来临的前夕,这本书为什么会顺着安培河漂流而下。我们应该先讲讲这个故事,你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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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说定了。

我们先来瞧瞧这本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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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从赌博开始。藏匿犹太人的日子就像是丢掷骰子,过日子的方法如以下说明。

㊀理髮:一九四一年四月中

他们更加努力,无论如何也要让生活呈现正常的模样。

汉斯与罗莎夫妻两人的音量比往常小了很多,不过此时他们正在客厅吵架。莉赛尔跟平常一样,是旁观者。

这场争执的导火线源自前一天晚上。汉斯与麦克斯坐在地下室,两人被油漆罐、墙上文字、防漆罩布围绕着。麦克斯问汉斯,能不能安排个时间请罗莎替他理髮。“头髮长到我的眼睛了。”他说。汉斯回答他:“让我看看怎么解决。”

而现在,罗莎动作迅速,正在翻抽屉。她一边把没用的杂物乱塞一通,一边对爸爸丢了一句话:“那把该死的剪刀跑哪去了?”

“没有在下面的抽屉里吗?”

“我已经翻遍那个抽屉了。”

“那妳可能没看见。”

“我像是瞎子吗?”她抬起头大吼:“莉赛尔!”

“我在这啊。”

汉斯身子缩了一下。“妳这个女人很讨厌,妳乾脆让我耳聋算了。”

“你给我闭嘴,猪头。”罗莎一面继续乱翻抽屉,一面对莉赛尔说:“莉赛尔,剪刀在哪里?”不过莉赛尔也不知道。“母猪,妳真没用。”

“不关她的事。”

头髮弹性十足的罗莎,与眼睛含银似的汉斯,两人一搭一唱。最后,罗莎啪塔一声关上抽屉。“反正我可能会把他的头髮剪得跟狗啃的吧。”

“狗啃的?”爸爸已经气得要扯下自己的头髮,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快要听不见。“究竟有谁看得到他啊?”他又要继续说下去,麦克斯.凡登堡羽毛般无声的出现打断了他的话。麦克斯既客气又尴尬地站在门口,他拿着自己的剪刀走进来。他没有将剪刀交给汉斯或罗莎,而是给了十二岁的莉赛尔,她是最冷静的人选。他的嘴颤抖了片刻才说:“可以帮我剪吗?”

莉赛尔接过剪刀,她打开剪刀,生鏽磨损了好几个地方。她转向爸爸,爸爸一点头,她就随着麦克斯走到地下室。

麦克斯坐在油漆罐上,一条防漆罩布包着他的肩膀。“要剪成怎样,随妳高兴。”他告诉她。

爸爸停在楼梯上。

莉赛尔拉起第一簇麦克斯的头髮。

她一面剪着这头羽毛,一面因剪刀的声音而感到奇怪,她没听到喀嚓喀嚓,而是听到两片金属刀片剪断一撮撮羽毛所发出的摩擦声。

麦克斯头髮剪好之后,有些部分比较平整,有些地方参差不齐。莉赛尔捧着头髮走上楼,全部扔进炉灶。她点了火柴,看着那团毛髮在又红又橘的火花中蜷缩,消失殆尽。

麦克斯又出现在门外,这次他只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莉赛尔,谢谢妳。”他的声音模糊沙哑,语气中躲着一个微笑。

话才出口,他就又消失,返回地底下去了。

※※※

㊁报纸:五月初

“我家地下室有个犹太人。”

“我家地下室,有个犹太人。”

※※※

莉赛尔坐在镇长家全是书的房间地板上,这句话在她脑海中盘旋。衣袋在她身边,而形体如鬼魅般的镇长夫人弓着背,神情迷惘地坐在书桌前。莉赛尔在她前面阅读《吹哨客》第二十二页和二十三页。她仰起头,幻想自己走过去,轻柔地将她蓬鬆的秀髮拨到一旁,对着她的耳朵偷偷说:

“我家地下室有个犹太人。”

书在她的腿上颤抖,祕密端坐在她的嘴里,安逸自在地盘腿端坐着。

“我该回家了。”这次她真的开口说话。儘管远处有阳光的蹤迹,她的手在发抖。一阵柔和的风吹过敞开的窗,木屑般的雨丝跟着飘进屋内。

莉赛尔把书放回原位,镇长夫人的椅子动了一下,她人走过来了。每次到了最后都是同样的结局,镇长夫人伸手拿书的时候,脸上哀伤的皱纹变得更深。

她要把书送给莉赛尔。

莉赛尔躲开她。

“不用。”她说:“谢谢妳,我家里的书已经够多了。也许改天吧。我现在跟爸爸在唸另外一本书,妳知道的,那天晚上我从营火中偷来的那本书。”

镇长夫人点点头。如果说莉赛尔.麦明葛有什么值得夸奖之处,那就是她不轻易下手行窃,唯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出手偷书。目前她的书够多了,她已经看完了四次《泥人》,正在兴高采烈地温习《耸耸肩》。还有,每天晚上上床之前,她会翻阅让掘墓工作万无一失的指导大全。掘墓工人手册下面则是《监看者》,她默念小册子里的字句,轻抚插画上的小鸟,慢慢翻动会发出噪音的书页。

“赫曼太太,再见。”

她走出书房,经过走廊地板,步出了高大的前门。她有个老习惯,会先停一下,在台阶上站一会儿眺望脚底下的墨沁镇。那天下午,昏黄的雾气笼罩着小镇,雾气轻拍着房子的屋顶,好像在抚摸宠物一样。雾气浸润着街道,宛如让街道注满了洗澡水。

偷书贼下坡走回到慕尼黑街。她在撑伞的男男女女中穿梭,穿着雨衣的她不断从一个垃圾桶跑到另外一个。

“找到了!”

她对着灰铜色的云朵微笑,庆祝自己的发现,然后伸手拿出破报纸。儘管前后两版都出现一条条黑色的油墨滴,她还是仔细把报纸对折好,塞到手臂下面。过去几个月里,这是她每个星期四的任务。

现在,莉赛尔只剩下星期四这天要外送衣服,她通常会在途中获得额外的收穫。每次找到《墨沁快报》或其他报刊,就按捺不住内心胜利的欣喜。找到报纸的话,日子好开心;要是报纸上的填字谜游戏还空着没做,那天就真是棒透了。回家把门关好之后,她将报纸拿下去给麦克斯.凡登堡。

“填字谜?”他会问她。

“空白的。”

“太棒啦。”

麦克斯带着微笑收下一叠报纸,然后就着地下室限量供应的光线阅读。通常麦克斯会先专心读报,接着完成填字谜游戏,然后又从头到尾重读一次。莉赛尔则望着他。

天气渐渐回暖之后,麦克斯就一直留在地下室。白天的时候,他们打开地下室的门,让光线穿过走廊投射到麦克斯附近。走廊本身并非阳光普照,但是在某些情况之下,你只要不太挑剔,黯淡的光总比漆黑无光来得好。而且他们必须节省资源,煤油的供应虽然还没有少到让大家提高警觉,小心使用,但是能不用煤油灯,最好还是不用。

麦克斯在填字谜的时候,莉赛尔通常坐在防漆罩布上读自己的书。他们相距几公尺,几乎不交谈,地下室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莉赛尔上课的时候,常常把自己的书留给麦克斯。汉斯.修柏曼与埃立克.凡登堡因音乐而连繫在一块,而麦克斯与莉赛尔则因无声堆集的文字而凑拢在一起。

“嗨,麦克斯。”

“嗨,莉赛尔。”

然后两人就坐下来阅读。

莉赛尔偶尔会望着他。她觉得他是一幅苍白而专心的人像,米黄色的皮肤,眼眸底下各有一片沼泽,呼吸模样好似亡命之徒,绝望又无声,只有胸膛洩漏了他还活着的祕密。

莉赛尔逐渐会阖上眼睛,要求麦克斯考问自己一再拼错的字。要是她又忘记了,她先骂两句,然后起身在墙壁上刷写那几个字,写个十来次。两人一同吸进油漆与水泥的气味。

“再见,麦克斯。”

“再见,莉赛尔。”

她醒着躺在床上,想像他在地下室的样子。在那些睡前的想像里,她总是看见他和衣就寝,鞋子也没脱,以防又需要再次逃亡。

※※※

㊂气象预报员:五月中旬

莉赛尔一打开门,嘴也跟着张大了。

在天堂街球场,她那队以六比一的成绩痛宰了鲁迪的球队。她洋洋得意冲到厨房,告诉爸妈她得分的经过。然后她冲到地下室,向麦克斯叙述每一次进攻的过程。麦克斯放下报纸,专心聆听莉赛尔的描述,一面听,一面跟着她笑。

进球得分的故事说完,两人默不作声半晌。然后麦克斯慢慢抬起头来,“莉赛尔,妳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莉赛尔还因天堂街上的个人表现而高兴不已,她从罩布堆上一跃而起,她没有说出口,但是她的动作明白表示,她热切地想彻底达成他的心愿。

“妳告诉我射门得分的全部经过,”他说:“但是我不知道上面天气是怎样,我不知道妳到底是在太阳下得分,或者今天是个多云的日子。”他用手戳弄着平头,水汪汪的眼睛乞求着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妳可以上楼去,然后回来告诉我天气吗?”

莉赛尔匆匆跑上楼梯,站在沾了痰汙的大门外,聚精会神观察天空。

回到地下室,莉赛尔告诉他:“今天天空是蓝色的,麦克斯,有一朵好长好长的云,像是一条一直延伸的绳子,在绳子的尾端,太阳像是一个金黄色的大洞……”

在那一刻麦克斯才明了,只有小孩才可能对他这样播报气象。他在墙壁上画了一条打了紧结的长绳子,绳子的末梢有个滴着油漆的黄色太阳,好像这个大洞能让人潜下去似的。在绳索般的云朵上头,他画了两个人,一个清瘦的女孩与一个萎靡的犹太人。他们走在上面,张开手臂保持平衡,朝滴着油漆的太阳走去。在图画的下方,他写了下面这句话。

★麦克斯.凡登堡写在墙壁上的句子

那天星期一,他们沿着钢索走向大阳。

※※※

㊃拳击手:五月底

对麦克斯.凡登堡而言,生活是冰冷的水泥与消磨不完的时间。

几分钟的时间让他感到痛苦。

熬过几小时的工夫是种惩罚。

在清醒的每分每秒中,他面临时间对他的控制,时间毫不迟疑地折磨他,带着微笑勒紧他。活着,原来可以是这么深切的痛苦。

汉斯.修柏曼每天至少会到地下室一趟,同他聊几句话。罗莎偶尔拿点剩下的麵包皮下来。然而,倘若是莉赛尔下楼的话,麦克斯发现自己才会再次感觉生活有乐趣可言。一开始,他还想要摒除这种感觉。可是,莉赛尔每天出现,每次都向他报告当天的天气状况。蔚蓝的天空,又扁又硬的云层,天气好像上帝晚餐吃太饱之后坐下来,然后太阳忽地冒了出来。他越来越难抗拒那种感觉。

独处时,他的思路就不清楚了。所有的衣物都是灰色,就算原本不是灰色的,现在也成了灰的,从长裤、毛衣、外套,都像水一般由他身上滴落。他常常要检查皮肤是不是正在一片片剥落,因为他感到自己好像正在分解。

他需要一系列的生活规划。第一个计画是锻鍊身体,从伏地挺身开始做起。他趴在冰冷的地下室地板上撑起身体,觉得手臂喀嚓一声自手肘处断掉。他幻想心脏跑出来,微弱地落在地板上。他十来岁还住在司徒加的时候,一次可连续做五十下伏地挺身;现在他二十四岁了,比往常少了七公斤体重,连做十下都觉得勉强。一个星期后,他把十六下伏地挺身加上二十二下仰卧起坐作为一组训练,他可以完成三组。运动之后,他靠着地下室墙壁,与那些油漆罐朋友一块坐着。他感受到脉搏在牙齿周遭跳动,肌肉摸起来一块一块的。

他有时也不禁怀疑,这样的锻鍊是否有用。然而,当他的心跳缓和,身体又能活动之后,他关上煤油灯,站在地下室的黑暗中。

他二十四岁了,他还有幻想。

“蓝色的角落上,”他压低声音转拨赛事:“是世界冠军,亚利安裔最杰出的人,元首希特勒。”他吸了一口气后转身,“而在红色角落上的,是狡猾的犹太挑战者麦克斯.凡登堡。”

他脑中的幻想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耀眼的白光照射在拳击场上,一群观众站着低语。好多人同时说话的声音听来非常奇妙,怎么人人会在同一个时间内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拳击场设备完善,竞技台上铺着完美的帆布地板,围绳坚牢可靠,就连厚绳上零星冒出的鬚线都完美无瑕,在白色强光下闪烁着光芒。室内瀰漫菸捲与啤酒的气味。

阿道夫.希特勒站在斜对面的角落上,身旁站着他的随扈。他穿着一套红白袍子,袍子后印了个黑色的纳粹党徽,袍子底下露出两条腿,八字鬍鬚整齐编排在脸上。他的教练戈培尔低声交代他,而他两脚前后左右交互跳动,脸上挂着微笑。当竞技台主持人列举他众多丰功伟绩的那刻,他笑得最开心,崇拜他的观众听了也热情欢呼鼓掌。“战无不胜!”主持人讚颂他:“战胜了许多犹太人,战胜了任何对于德国完美典範人事物的威胁。元首先生……”他下了总结:“我们向您致敬。”群众一阵骚乱。

众人冷静之后,轮到介绍挑战者了。

主持人大摇大摆走向孤独站在挑战者位置的麦克斯。他没有穿着袍子,没有随行的人,只是一个孤单的年轻犹太人。他的气息恶臭,裸着胸膛,四肢细瘦,身上的短裤是灰色的。他的双脚同样前后左右移动,但是为了保留体力,他只做最小幅度的运动。为了符合拳击重量级别,他已在体育馆流下大量汗水。

“挑战者!”主持人高喊:“是……”为了製造效果,他还停顿了一下,“犹太人。”观众彷彿噬尸的恶灵,发出一阵嘘声。“重量是……”

主持人之后所讲的话没人听见,露天看台传来的辱骂淹没了他的声音。麦克斯看到他的对手脱下袍子,于是走到拳击场中央听取比赛规则,同时与对手握了握手。

“你好,希特勒先生。”麦克斯点头致意,但元首只稍微露了一下黄板牙,两片嘴唇马上又覆盖住牙齿。

“各位观众。”一名身穿黑色裤子、蓝色衬衫的矮个子裁判开始说话,他衬衫的脖子上扎了个领结。“第一,我们要的是一场绝对公正的比赛。”然后他对着元首说:“无庸赘言,希特勒先生,如果你开始输的话,那就不一定要公平了。要是你真的开始落败,我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你用哪种无耻手段在帆布地板上碾碎这个恶臭的犹太废物。”他谦恭有礼地点个头。“清楚规则了吗?”

元首于是吐出他第一句话:“一清二楚。”

裁判对麦克斯多加了一条警语:“至于你,我的犹太老友,要是我是你的话,我会非常小心自己的每一步路。非常小心。”然后,两名选手返回各自的角落。

一阵短暂的肃静。

接着铃声大响。

首先出手的是元首。瘦削的他有双难看的脚,他奔向麦克斯,在他脸上结结实实猛击了几拳。观众激动不已,他们耳边还迴响着刚才的铃声,他们心满意足的笑容穿过了围绳。希特勒低头对着麦克斯的脸直冲,嘴中呵出的气息带着水气。他击中麦克斯的嘴唇、鼻头、下巴,而麦克斯仍旧没胆离开他的角落。为了抵挡攻击,麦克斯高举双手。但是,元首接着将目标集中在他的肋骨、腰际、胸膛上。噢,那双眼睛,元首的眼睛,这么漂亮的褐色,像是犹太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此坚定,就连麦克斯在两只猛击晃动的手套间见着了那双眼睛,都不由得愣怔了一会儿。

整场比赛只进行一回合,这一回合持续了几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里,局势都是一样的。

元首彷彿面对着拳击的练习吊袋,连续猛攻犹太人麦克斯。

麦克斯的血到处飞溅。

彷彿红色的雨云,洒在脚底下帆布做成的白色天际。

最后,麦克斯无法打直膝盖,他的颊骨发出无声的哀嚎。元首开心的脸庞依旧一下靠近他,一下离开他。他扑地倒在地上,身体掏空了,筋疲力竭了,虚弱不振。

一阵欢呼声起。

接着一片寂静。

裁判开始倒数。他有颗金牙,还有茂盛的鼻毛。

慢慢地,犹太人麦克斯.凡登堡站起来,挺直了身体,颤抖的声音发出邀请:“来啊,元首。”这次,阿道夫.希特勒瞄準他的犹太对手,但麦克斯却往旁一靠,将元首推入了角落。他用力打了元首七拳,每拳都只瞄準一个地方。

他的八字鬍。

第七拳他没打中目标,承受这一拳的是元首的下巴。元首猛然撞向围绳,屈身向下,膝盖落地。这次,没有倒数。裁判缩回角落边上,观众坐下继续喝他们的啤酒。元首跪在地上,嚐了一口自己的鲜血,把头髮从右到左拨好。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赢得了上千观众的认同。他徐徐向前逼进,做了一个相当奇怪的举动,他背对着麦克斯,取下拳头上的手套。

观众瞠目结舌。

“他放弃了!”有个人悄声地说。但是过了一会儿功夫,阿道夫.希特勒站到了围绳上,他对拳击场四周的观众喊话。

“我亲爱的德国人民们,”他大喊:“你们今晚在这里可以明白到一件事情,你们看到了吗?”他敞露着胸膛,流露出胜利的眼神,指着麦克斯说:“你们可以明白,我们面对的,是一件比我们想像中还要邪恶、更有影响力量的东西。你们看到了吗?”

观众回答:“看见了,元首。”

“你们看,这个敌人已经找到了他卑劣的手段,来突破我们的防御,而且,很明显的,我没办法单打独斗对付他。”他的话清晰明白,像珠宝似由嘴中滚落。“看着他!好好看看他!”众人看着他,看着浑身是血的麦克斯.凡登堡。“我说话的这个时刻,他正在密谋潜入你们的周围,他在你的隔壁,他侵扰你的家人,他就要接管你了。他……”希特勒厌恶地瞥了麦克斯一眼。“他马上就会佔有你。他不会站在你杂货店的柜檯前面,他反而要坐在柜檯后头抽菸斗。在你还没留意之前,你已经为了单薄的薪水为他卖命。你怎么能够就这样站在那里,让他为所欲为?你怎么可以学以前的领袖那样袖手旁观,让他们把你的土地给了别人,签几个名字就把你的国家卖了?你要软弱地站在那里吗?还是……”他往围绳上又爬高一层,“要跟我一起登上这个拳击场呢?”

麦克斯浑身发抖,肚里的恐惧像是口吃说不出的话。

阿道夫已经击败他了。“你们愿意爬上来这里,让我们齐心打垮敌人吗?”

在天堂街三十三号的地下室,麦克斯承受着整个国家的拳头。人民一个接着一个,爬进拳击场内击打他,让他流血,让他痛苦。数不尽的人民。他想振作站起来……

他看到有一个人爬过围绳,是个女孩子。她慢慢走过铺着帆布的拳击场,他留意到她左脸颊上有滴眼泪滑落,她右手上拿着一份报纸。

“填字谜。”她轻声说:“还没做过呢。”然后她把报纸递给他。

漆黑。

现在除了漆黑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下室,只有犹太人。

※※※

㊄新的梦:几个晚上之后

那天午后,莉赛尔走下地下室的楼梯,麦克斯的伏地挺身正做到一半。

她看了一下,他没发现她。后来,她走过去要跟他一块儿坐着,他则站起来倚靠着墙壁。“我有没有告诉过妳?”他问她:“我最近做了一个新的梦?”莉赛尔换了一下位置,好看清他的脸。

“不过,我是醒的时候梦到的。”他指着煤油灯:“有时候我会熄掉灯,然后站在这里等。”

“等什么?”

麦克斯纠正她:“不是等什么,是等谁。”

莉赛尔停了好一段时间没说话,在这样的交谈中,两句对话之间常隔着比较长的时间。“你等谁?”麦克斯动也不动。“元首。”他的话不带感情。“也是我锻鍊身体的原因。”

“伏地挺身?”

“对。”他走到水泥楼梯旁。“每天晚上,我在黑暗中等待,等元首走下这排楼梯,他走下来。然后我跟他,我们两个打拳赛,一打就是好几小时。”

莉赛尔站起来了。“谁赢?”

他本来想回答没有人赢。然而在他视线内,他看到了油漆罐、防漆罩布、越堆越高的报纸,他望着墙壁上的字、长长的云朵,还有两个人。

“我赢了。”他说。

他彷彿翻开了莉赛尔的手心,把他的回答放在上面,然后又合起她的手掌。

在德国墨沁镇的地表之下,有两个人站在地下室讲话。这场景听来像是一个笑话的开场:

“有个犹太人,还有个德国人,一块儿站在一间地下室里面,了吧?”

※※※

㊅油漆匠:六月初

麦克斯另一个计画与《我的奋斗》所剩下来的页面有关。他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张纸从书上撕下来,摊在地上,漆上一层油漆。把纸晾起来晒乾,然后又夹回书里面。有天莉赛尔放学回家,走到地下室,发现麦克斯、罗莎、爸爸都在把油漆涂上纸页。一条拉开的绳子上头已用衣夹晾了好多张纸,先前为了《监看者》那本小册子,一定也经过了这样的过程。

三个人都抬起头来说话。

“嗨,莉赛尔。”

“莉赛尔,刷子给妳。”

“早该回家了,母猪。妳跑到哪了,这么久才回来?”

莉赛尔刷油漆的时候,幻想着麦克斯.凡登堡跟元首对打的情景,完全如他所叙述的那样。

★地下室的幻景,一九四一年六月

一阵混乱的拳打。群众从墙壁里爬出来。

麦克斯与元首为了生命而战,两个人撞上楼梯又弹回来。

元首的八字鬍上面沾了血迹,头顶右侧的头髮分线上也有血。

“来啊,元首。”麦克斯说,他挥手要他向前,“上啊,元首。”

※※※

幻想结束之后,她漆好了第一张纸,爸爸对她眨了一下眼睛,妈妈责骂她油漆用太多。麦克斯一张一张检查,他也许看见了他想在上面创作的字跟图。几个月后,他还会把这本书的封面用油漆刷过一遍,把他写下的一个插图故事,作为这本书的新名字。

那天下午,在天堂街三十三号的祕密地下室,修柏曼夫妇、莉赛尔.麦明葛、麦克斯.凡登堡準备好了新书《抖字手》所需的纸张。

当个油漆匠的感觉真不赖。

※※※

㊆摊牌:六月二十四号

接着,骰子的第七面出现了,出现在德国入侵苏联的两天之后,英俄两国结盟的三天之前。

※※※

七点。

你把骰子一丢,看见七点出现,你就晓得这颗不是普通的骰子。你说自己运气不佳,但是你从头到尾都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你把厄运带到房间里,桌子在你的气息中闻到厄运的存在,打从一开始,犹太人就从你的口袋探出头来,沾抹在你上衣的翻领上。你一掷出骰子,就知道一定会出现七点,这个七点会想办法伤害你。骰子落下,骰子神奇又讨厌地凝视着你的眼睛,你转过身去,骰子啃噬着你的胸膛。

纯粹是运气烂。

你说。

不会有后果发生。

你让自己相信不会有后果,因为在内心深处,你知道这次命运的轻微改变,预告了以后要发生的事情。你藏了一个犹太人,为此你要付出代价。不管是什么代价,反正你一定得付出代价。

※※※

莉赛尔后来才告诉自己,事情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大概因为她在地下室写出自己以往经历的故事之时,外面又发生了更多的事情。从大环境的观点来看,她推想镇长和夫人解雇罗莎这件事情,根本称不上是运气差。不管怎样,解雇与他们在家里藏犹太人无关,反而是与战争的大环境相关。不过,在那当下,解雇一事绝对使得修柏曼一家子觉得受了处罚。

※※※

事情发生在六月二十四日前一个星期左右。莉赛尔与以往一般,在垃圾桶中为麦克斯.凡登堡寻找报纸。在慕尼黑街旁的小巷内,她把手伸到垃圾桶内,然后将报纸塞在腋下。她把报纸给麦克斯,他随即浏览了一回。他看了莉赛尔一眼,指着头版的一张图片说:“这不是妳到府送衣的那户人家吗?”

莉赛尔从墙边走过来。她刚在麦克斯画的绳索云与滴漆的太阳旁练习写了六次“争辩”这个词。麦克斯把报纸递给她,她证实了他刚刚说的话,“是他没错。”

她继续读报导,报导中引用了镇长海恩兹.赫曼的话。他表示,虽然战争的进展让人极为满意,但墨沁镇的居民都是有责任感的德国人,还是要採取适当的预防措施,因为日子会越来越苦。“你永远料想不到,”他说:“我们的敌人在想什么,或者他们要如何打击我们。”

一个星期之后,镇长的话导致严重的下场。莉赛尔照旧出现在葛兰德大道,坐在镇长书房的地板上阅读《吹哨客》。到离开之前,镇长夫人都没有表现出异于往常的行为(或者应该直言说,她没做任何额外的动作)。

这次,她要求莉赛尔收下《吹哨客》的时候,坚持一定要她带走。“拜託。”那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她握紧的手谨慎地把书递出去。“收下,请妳把书带回去。”

镇长夫人奇怪的行为感染了莉赛尔,她不能让夫人再次失望,这本有着灰色书皮、发黄书页的书于是到了她的手上。她动身往走廊走去,正要问待洗衣物之时,穿着睡袍的镇长夫人对她做出最后一个悲伤表情,她手伸到抽屉,拿出一只信封。由于不常说话之故,她的声音结结巴巴,勉强地说:“对不起,这是给妳妈妈的。”

莉赛尔的呼吸停了。

她立即发觉鞋子里的脚好像腾空站着,有个东西在她的喉咙中讪笑。她在发抖。等她终于伸手拿信时还留意到,书房时钟发出的声音根本不像滴答滴答的声音,更像是一把榔头规律地往地上劈击的声音,那是坟墓的声音。莉赛尔.麦明葛心想:但愿我的坟墓已经準备好了。因为在那一剎那,她好想死了算了。其他人家不再雇用妈妈,她不觉得多么伤心难过,好歹她还有镇长、镇长的藏书、她与夫人之间的来往关係。最后一个,就连最后一个希望也没了。这回她觉得遭到严重至极的背叛。

她该怎么面对妈妈?

对罗莎来说,虽然只是微薄收入,依旧不无小补,多一把麵粉,多一片肥肉。

依尔莎.赫曼想赶紧摆脱莉赛尔,她把睡袍抓得更紧的动作让莉赛尔看出她的打算。她内心的忧伤让她言行依旧笨拙,不过她显然想结束这场尴尬。“告诉妳妈妈,”她再次说话,她正在调整声音,句子因而断成了两节。“说我们很不好意思。”她领着莉赛尔往大门走去。

莉赛尔觉得悲痛,最后一击的悲痛,压在她的肩膀上。

就这样吗?她在心里问道,就这样把我撵出去吗?

她慢慢提起空衣袋朝大门移动。到了外面,她转身看着镇长夫人,这是当天她倒数第二次看她。她看着她的眼睛,带着几乎是本能的自尊,她说:“非常感谢妳。”而依尔莎.赫曼疲倦地露出于事无补的微笑。

“要是妳想过来看书,”镇长夫人开始说谎(至少,在错愕、伤心之下,莉赛尔将这段话解读为谎话),“我非常欢迎妳。”

在那一刻,宽敞的大门让莉赛尔大为吃惊,那么宽敞的空间,为何需要这么大的空间好让人走过一道门呢?要是鲁迪在场的话,他会大骂她是个呆瓜,门够大,才能把他们所有的东西弄进去啊。

“再见。”莉赛尔说。依尔莎闷闷不乐地将门缓缓带上。

莉赛尔没有离开。

她坐在台阶上眺望墨沁镇良久。那天气温不冷不热,镇景一览无遗,平静无风。墨沁镇像是装在空玻璃瓶里那般宁静。

她展开信,镇长海恩兹.赫曼在信中婉转又简洁地说明终止雇用罗莎.修柏曼的理由。最重要的是,他解释,倘若他一方面继续维持个人稍嫌奢华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却又建议大家未雨绸缪,日子会越来越苦,那他就成了伪君子。

她终于起身走回家。当她在慕尼黑街看见了“史坦纳裁缝师”招牌那一刻,她出现另一种反应。不再悲伤了,她怒气沖天。“那个混蛋镇长。”她低声咒骂:“那个可怜的女人。”日子会越来越苦,所以才要继续雇用罗莎啊,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开除了她。不管怎样,她要他们像普通人那样洗自己的髒衣服、烫衣服,跟贫穷人一样。

她手上紧握着《吹哨客》。

“所以妳才给我这本书。”莉赛尔说:“因为可怜我的缘故……好让妳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其实早在那天之前,依尔莎.赫曼已经有好几次要把书送给她。但这个事实现在并不重要。

跟上次一样,她回头迈开大步,走回葛兰德大道八号。她好想用跑的过去,但是她克制住自己,因为这样才能保留足够的气力讲话。

她回到那里,失望地发现镇长不在家。车子没有好好停放在马路边,车子不在那里也许是好事,倘若车子在的话,在这个贫与富对槓上的时刻,她会对车子做出什么事情,那就很难说了。

她一脚跨两层台阶跑上去,伸手用力敲大门,大力到几乎弄伤自己的手。她享受着断断续续的疼痛感。

镇长夫人开门见到她的时候,显然吓了一跳。夫人留意到莉赛尔向来苍白的脸蛋上流露出明显的愤怒,她蓬鬆的头髮边上渗出少许汗水。夫人的皱纹加深,嘴张开,但是没说话。这样刚刚好,没错,因为发言权就落到莉赛尔的手中。

“妳以为,”她说:“妳用这本书就可以收买我吗?”她的声音虽然在发抖,但是像是一记勾拳,一拳击到镇长夫人的喉头上。她的愤慨闪耀着光芒,既深切又令人胆怯。她越来越激动,因而流下了眼泪,必须伸手把眼泪抹去。“妳给我这本跟猪一样烂的书,以为我回家告诉我妈妈,我们连最后一个客户都没了,这样我就会没有事情吗?而妳却坐在妳这栋豪宅里面?”

镇长夫人的双臂垂下来。

脸庞显示她已受了伤。

不过,莉赛尔没有让步,她的话直接往夫人的眼睛喷洒。

“妳跟妳先生,高高坐在这里。”她变得恶毒,超乎她想像的恶毒、恶劣。

伤人的言词。

对,残忍的言词。

这些言词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对着依尔莎.赫曼厉声叫骂。“时候到了,”她告诉夫人:“好歹妳该自己洗妳那些发臭的衣服,该面对妳儿子已经死掉的事实,他被杀死了!他被勒死啊,大卸八块,已经过二十年了。还是他是冻死的?不管他怎么死的啦,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啦,妳坐在自己家里面发抖,忍着悲痛,好可怜哪。妳以为天下只有妳一个人可怜吗?”

※※※

马上。

弟弟出现在她身旁。

他在她耳边低语,要她别说了。不过,弟弟也死了,他的话不值得一听。

他死在一列火车上。

他们把他埋葬在雪地之中。

莉赛尔看了弟弟一眼,但是她停不下来,还没说完呢。

“这本书,”她继续往下说,她把弟弟往台阶下面一推,他跌了下去。“我不稀罕。”她的语气已经冷静了不少,但还是相当激烈。她把《吹哨客》对準镇长夫人的拖鞋一丢,书掉到水泥地上时,她听见一声碰撞声。“我才不要妳这本烂书呢。”

她控制住情绪,安静下来了。

她的喉咙里没有话了,完全无话可说。

弟弟抱着膝盖消失无蹤。

镇长夫人不知如何应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地向前移动,拾起了书。受到莉赛尔的贬斥,她黯然神伤,莉赛尔可由她的脸上看出来。她的鼻孔流出了血,流到她的双唇,她的眼睛淤青,伤口破裂,皮肤表面浮现许许多多的创伤。都是因为话语的关係,因为莉赛尔的话语。

依尔莎.赫曼手拿着书,本来身体缩成一团,现在改为驼背的站姿,她又开始想说些道歉的话,但是那些话停在嘴里没说出口。

打我一巴掌啊,莉赛尔心想,来啊,打我一巴掌啊。

依尔莎.赫曼没有打她耳光,她往后退,退回她美丽房子的汙浊空气里。莉赛尔再度独自留在门外,她牢牢站在台阶上,她害怕转过身去,因为她知道,一转身过去,墨沁镇的玻璃瓶已经砸碎了。她会乐见玻璃瓶砸碎了。

※※※

她又把信唸了一次,作为今天任务的总结。当她走近围栏门的时候,她使出她最大的力量把信扭成一团,然后如扔石子一般,把信团对着大门丢过去。我不知道偷书贼心里在想什么,不过,纸团撞上那扇厚实的门板,掉落到阶梯上,滚落在她的脚边。

“倒楣死了。”她一面说,一面把纸团踢到草地上。“没用的东西。”

回家路上她心想着,下次下雨的时候,当墨沁镇修好的玻璃瓶又翻过来之时,那封信的下场会是怎样。她已经想像得到,那些句子会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晕开,直到最后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一张纸,只剩下泥土留在上面。

※※※

回到家,莉赛尔走进前门。真是不凑巧,罗莎正在厨房里面。“怎样?”她问:“衣服呢?”

“今天没有要洗的衣服。”莉赛尔告诉她。

罗莎走过来坐到餐桌前,她明白了,她突然看起来变得老好多。莉赛尔曾经想过,若是罗莎解开髮髻,让头髮披散在两肩上,看起来是怎样的模样,那会像是一条用橡皮筋似的头髮所作成的灰毛巾。

“妳这个小母猪,妳在哪里干了什么好事?”她茫然地问道,无法使出她平常的尖牙利嘴。

“是我的错。”莉赛尔回答:“全是我的错,我羞辱了镇长夫人,告诉她不要再为死去的儿子哭哭啼啼了。我说她是可怜虫,然后他们就不要雇用妳了。拿去。”她走向木杓,抓了几支放在罗莎面前。“挑一支。”

罗莎摸到一支拿起来,但是她并没有挥动起木杓。“我不相信妳说的。”

莉赛尔既悲伤又困惑,这次她巴望被痛打一顿,但是却没有人要打她!“是我的错。”

“不是妳的错。”罗莎说。她甚至站起来摸摸莉赛尔好久没洗的油腻头髮。“我知道妳不会说那种话。”

“我说了!”

“好吧,妳说了那种话。”

莉赛尔离开厨房后,听到木杓放回金属罐的咔嗒咔嗒声音。她回到房间之前,所有的木杓,包括铁罐在内,都被一手挥落到地。

后来,她走到地下室。麦克斯站在漆黑之中,可能正在和元首打拳击。

“麦克斯?”微弱的灯光亮起,像是一枚漂浮在角落的红色硬币。“你可以教我怎么做伏地挺身吗?”

麦克斯示範给她看,偶尔帮忙她撑起身体。不过,虽然她外表瘦削,但身体底子很强,能稳稳撑住自己的体重。她没有计算次数,但是那天晚上,在地下室的光线中,她完成的伏地挺身次数足以让她肌肉疼上好几天。就算麦克斯劝她说已经做太多下了,她还是持续做下去。

※※※

她坐在床上与爸爸一同唸书的时候,爸爸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劲。这天是他那个月第一次到房间陪她坐着,让她心里感到安慰,就算只是一点点的安慰也好。不知什么缘故,汉斯.修柏曼总是知道该说什么,什么时候说,何时让她表达自己。也许他唯一真正精通的是莉赛尔。

“是因为洗衣服工作的事情吗?”他问。

莉赛尔摇摇头。

爸爸好几天没刮鬍子,他每两三分钟就摸摸鬍子,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眼睛里只有银色,眼神冷静,带着几许温暖,每次只要有关莉赛尔的事情,他的眼睛就是如此。

爸爸看书的精力慢慢耗尽之后,他睡着了。就在那时候,莉赛尔才说出她一直想说的。

“爸爸,”她低声地说:“我想我会下地狱。”

她的双腿暖暖的,膝盖却好冰冷。

她记起以前尿床的夜晚,爸爸洗了床单之后,接着就教她字母表上的每一个字母。爸爸的呼吸吹拂过毛毯,她亲了亲他沙沙作响的脸颊。

“你应该刮鬍子了。”她说。

“妳不会下地狱的。”爸爸回答道。

她看着爸爸的脸,然后才躺下去靠在爸爸身边,两人一块睡着了。他们在现实中睡在慕尼黑;就某个层面而言,他们睡在德国骰子的第七面。

※※※

◉鲁迪的狂妄年少

到了最后,她必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他知道如何表演。

※※※

★一幅鲁迪.史坦纳的画像:一九四一年七月

泥土一条条黏在他脸上,领带像是钟摆,时钟早就不走了。

他灯火般的金黄色头髮凌乱不整,脸上挂着一个又悲伤又愚蠢的微笑。

※※※

他站在距离台阶几公尺处,信心十足,手舞足蹈大喊。

“全都是蠢蛋!”他宣布。

全都是蠢蛋!

※※※

一九四一年上半年,莉赛尔忙着藏匿麦克斯.凡登堡,忙着偷报纸,忙着数落镇长太太,鲁迪则在希特勒青年团忍受新近的生活变化。自二月初起,每次集会回来,他的心情都比参加集会前更恶劣。有好几次汤米.缪勒随他一块回来,他的心情也很糟糕。他们遇到的麻烦,是由三件事构成。

★三阶段式的麻烦

一、汤米.缪勒的耳朵。

二、法兰兹.杜伊雀:脾气暴躁的希特勒青年团指导员。

三、鲁迪的鸡婆。

※※※

但愿六年前,慕尼黑有史以来最冷的那天,汤米.缪勒没有迷路七小时。他耳腔感染的问题和神经损伤的毛病,到现在还是害得希特勒青年团的分列式队伍走得东倒西歪。我跟你保证,这不是什么好事。

首先,事情恶化的速度还算缓和。但是几个月后,汤米持续惹恼希特勒青年团的指导员,特别是遇到分列式的时候更是如此。记得前一年希特勒生日时发生的事件吗?汤米耳朵感染问题日益严重,严重到汤米的听力真的出现了问题。大家排成一列预演分列式,他听不清楚指导员对着队伍大喊的命令,无论是在礼堂或室外,在雪地、泥地或是大雨中,他都听不清楚。

分列式的目的,永远是希望每个人能同一时间立正站好。

“喀嚓一声立正站好。”指导员告诉他们:“这是元首唯一想听到的声音,大家要团结一致,上下一心!”

但是有汤米在。

我想是他的左耳,他的左耳比较容易惹麻烦。每个人的耳朵都听得见一声高亢的“停!”汤米却没听见,滑稽地继续向前进。霎时间,一排队伍就因他成了一盘散沙。

上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刚过三点半,已经有好多次的分列式失败,都是归咎在汤米的头上。法兰兹.杜伊雀(偏激纳粹少年党员的怪姓名)【注:杜依雀的字面意义为德国男人。】已经忍无可忍了。

“缪勒,你这个捣蛋鬼!”杜伊雀头上的浓密金髮上下晃动,他的话改变了汤米的表情。“你这只猿猴,你是怎么搞的?”

汤米低着头胆怯地退回队伍中,他的左脸居然发癫似地,愉快地抽搐了一下。他看来不光只是得意嘻笑,还欢天喜地收下了解雇通知。但是法兰兹.杜伊雀根本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的眼睛直逼着他。

“怎样?”他问:“你要怎么解释?”

汤米脸上的痉挛不减反增,抽搐地越来越快,越来越严重。

“你在取笑我吗?”

“希特勒……”汤米的脸又抽搐了一下,他绝望地想争取一点认同,但是无法说出“万岁”这两个字。

就在那个时候,鲁迪挺身而出。他仰头看着法兰兹.杜伊雀,“长官,他有点毛病……”

“我看得出来!”

“他耳朵有毛病,”鲁迪想把话说完:“他不能……”

“行了,够了。”杜伊雀搓揉双手。“你们两个,六圈操场。”他们照办,但是跑得不够快。“快一点!”杜伊雀的声音在后面追着他们跑。

跑完六圈之后,他们接受另一套体罚,重複跑步、倒下、站起来的步骤。过了漫长的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听从命令站起来,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鲁迪看着地面。

下面一团歪曲的泥土对着他笑。

你在看什么呢?泥土好像这样问他。

“趴下!”杜伊雀命令他们。

鲁迪自然而然跳起来,然后肚子朝下卧倒。

“起立!”杜伊雀笑了。“往后一步。”他们于是往后退了一步。“趴下!”

杜伊雀的指令很清楚,鲁迪照办。他朝着泥巴扑下去,屏住呼吸,耳朵贴在湿答答的地上。体罚结束了。法兰兹.杜伊雀礼貌地说:“绅士们,非常感谢。”

鲁迪爬起来跪在地上,他掏掏耳朵里的泥土,看着隔壁的汤米。

汤米闭着眼睛,他的脸又抽搐了。

※※※

那天他们回到天堂街的时候,莉赛尔正与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在玩跳房子,她还穿着BDM的制服。她从眼角看见两个落寞的身影朝着她走过来,其中一个身影喊了她的名字。

他们在史坦纳家像鞋盒似的房子前面台阶见面,鲁迪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七分钟后,莉赛尔坐下来。

十一分钟之后,坐在她身边的汤米说:“都是我的错。”汤米想先笑一下然后继续说话,鲁迪挥手阻止他,他的手指把脸上一条泥巴切成两半。“都是我……”汤米还想再讲一次,但是鲁迪彻底打断了他的话。他指着他。

“我求你,汤米。”鲁迪脸上有种少见的满足,莉赛尔从没见过有人能如此悲惨落魄却又真心地充满活力。“你只要坐在那里,抽搐你的脸部肌肉,做什么都好。”他继续把故事说完。

他踱来踱去。

他扭扯着领结。

然后,他忽然对着坐在水泥台阶上的莉赛尔说。

“那个杜伊雀,”他轻鬆地下了结论:“他整了我们,对吧,汤米?”

汤米点点头,脸抽搐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话(不一定是按照这样的动作顺序):“都是因为我的关係。”

“汤米,我刚说什么?”

“哪时候?”

“现在!你给我安静闭嘴就好。”

“好,鲁迪。”

※※※

一会儿过后,汤米孤零零地走路回家,而鲁迪正试验一招看似出色的新战术。

他在装可怜。

站在台阶上,他仔细研究制服上像是硬壳的乾泥巴,然后绝望地看着莉赛尔的脸。“母猪,要不要赏我一个?”

“赏一个什么?”

“妳知道的……”

莉赛尔以她一贯的口气回答。

“猪头!”她笑着抄捷径回家。泥巴与悲惨加在一块的窘境,与亲吻鲁迪.史坦纳,根本是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鲁迪在台阶上苦笑着,他一只手拨着头髮大声高喊:“有一天,”他警告她:“会有那么一天的,莉赛尔。”

※※※

两年多以后,莉赛尔趁半夜在地下室写作的时候,常会想要跑到隔壁去看看鲁迪。她后来也知道,很可能就是在希特勒青年团的那些潮湿日子加深了他犯罪的欲望,接着也加深了她自己的犯罪欲望。

虽然平日依旧飘落阵阵的小雨,夏天终究到来了。青苹果应该已经成熟了,还有更多行窃要干呢。

※※※

◉输家

说到偷东西,莉赛尔跟鲁迪一开始相信人多好办事。安迪.苏麦克邀他两人到河边碰面,除了讲几件事之外,还要讨论偷水果的行动策略。

“所以,现在是你带头吗?”鲁迪问道。但是心情低沉的安迪沮丧地摇摇头,显然他希望自己有当头的资格。

“不是我。”他冷漠的声音难得出现热情,他还是个稚嫩的家伙。“另外有人当。”

★亚述.柏格的接班人

他顶着一头像被风吹乱的头髮,好似乌云密布的阴郁眼神。

像他这种青少年惯犯,偷东西不为其他,只因为喜欢偷窃这档事。

他叫做维克多.坎莫。

※※※

维克多.坎莫跟其他偷东西的人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缺。他住在墨沁镇最高级的地段,在山丘的别墅区那里,犹太人被驱离之后,那一区还消毒过呢。他有钱花,有菸捲抽,但是他并不满足。

“想多拥有一点东西不是罪过。”这是他的主张。他躺在草地上,一群男孩子围绕着他。“身为德国人,想多拥有一点东西是我们的基本权利,我们的元首是怎么说的?”他自问自答:“我们必须取得我们应当拥有的!”

从表面上看来,维克多.坎莫根本就是我们常见那种十来岁的鬼扯蛋。不幸地,在他表现鬼扯功夫的同时,他也拥有某种魅力,吸引人“跟我来”的魅力。

当莉赛尔与鲁迪走近河边那群人,她听见维克多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一直吹嘘的两个怪胎在哪里?都已经十点四分了。”

“我手錶的时间还没到。”鲁迪说。

维克多.坎莫以一只手肘撑起身体,“你没有戴手錶啊。”

“要我有钱,戴得起手錶,我人会在这里吗?”

新的头儿坐直身体,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他接着漫不经心地注意到莉赛尔,“这个小娼妇是谁?”莉赛尔已经习惯接受人身攻击,她听了之后,只是看着维克多朦胧的眼睛。

“去年,”她开始列举:“我至少偷了三百颗苹果,还有好几十颗马铃薯。我不怎么害怕带刺的铁丝网。我跟得上这里任何一个人的脚步。”

“妳讲真的?”

“真的。”她没有畏惧,也没有掉头走开。“我只要求分到一小部分我们偷来的东西,十来颗苹果就好。拿一些剩下的分给我跟我朋友。”

“嘿,这是没问题的。”维克多点了一根菸捲塞到嘴里,他使出全力往莉赛尔的脸呼了一口烟。

莉赛尔没有咳嗽。

※※※

这群的成员跟去年一样,只有带头的换了人。莉赛尔觉得纳闷,怎么没有其他的男生要接下带头的位子呢?但是她端详一张一张的脸,才明白没有人足以担当这个角色。这群小孩虽然不会因偷窃而感到良心不安,但是他们喜欢人家发号施令叫他们去偷,而维克多.坎莫喜欢当这个发号施令的人。这真是人类世界的缩影版。

有片刻的时间,莉赛尔好想再见到亚述.伯格的身影。会不会他自己也服膺于维克多.坎莫的领导呢?那不重要,莉赛尔只晓得亚述.伯格没有一丝专横的气息,而这个新头头儿却一身专横的傲骨。去年,她知道要是她卡在树上,亚述虽然嘴上说过不会理她,但一定会为了她而回头。一比之下,今年她立刻注意到,如果她被卡住,维克多.坎莫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懒。

维克多站起来凝视眼前瘦高的男孩以及看来营养不良的女孩。“所以你们想跟我一起偷东西?”

有什么损失吗?他俩点点头。

他靠近他们一步,一把抓起鲁迪的头髮。“我要听见回答。”

“当然想。”鲁迪回答之后,维克多甩开他的浏海,鲁迪顺势退了一步。

“那妳呢?”

“当然参加。”莉赛尔动作够快,避免了相同的待遇。

维克多笑了,他压扁菸捲,深深吸了一口气,搔搔胸口。“绅士们,我的小娼妇,购物时间到了。”大家动身之后,莉赛尔和鲁迪落在最后,就像以前一样。

“妳喜欢他吗?”鲁迪低声问道。

“你呢?”

鲁迪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我也是。”

其他人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

“赶快,”鲁迪说:“我们落后了。”

走了几哩路,他们抵达第一座农场,眼前所见的景象让他们惊讶不已。他们以为树上会结满了水果,但这些果树看起来脆弱不堪,受过重创,每根树枝上都只有可怜的几颗苹果挂着。下一座农场也是同样的情形。或许今年收成不佳,或许他们挑选的时间点不对。

那天下午的工作结束前,所有的战利品都缴交出来,莉赛尔和鲁迪一同分到一颗超小颗的苹果。平心而言,他们的收穫确实难以置信地稀少,但是维克多的分配太严苛了。

“你说,这个叫做什么?”鲁迪手掌端着苹果问道。

维克多连转头都没转,“那看起来像什么?”他的话从肩膀前传过来。

“一颗烂苹果?”

“拿去。”他朝他们抛了一颗吃了一半的苹果,苹果掉在泥土上,咬过的那面朝下。“你们可以把这颗也拿去。”

鲁迪火大了。“你去死啦!我们走几哩远的路耶,可不是为了一颗没肉的苹果,才不是咧。对吧?莉赛尔?”

莉赛尔没有回话。

因为她来不及回答。在她开口之前,维克多.坎莫已经将鲁迪扑倒。他的双膝抵住鲁迪的手臂,两手掐住他的喉头。维克多一声命令,除了安迪.苏麦克以外,谁都不能捡苹果。

“你快弄伤他了。”莉赛尔说。

“会吗?”维克多又笑了。她讨厌他的笑容。

“他不会弄伤我的。”鲁迪一口气脱口而出。维克多的蛮力让他满脸通红,他的鼻子开始流血。

维克多.坎莫使劲往下强压。过了一会儿才放开鲁迪,从他身上爬开,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路。他说:“站起来,老弟。”而鲁迪聪明地选择了听话。

维克多.坎莫若无其事地又靠近鲁迪,看着他,轻轻摩擦他的手臂。他低声说:“除非你想要我让那点血变成喷泉,我建议你走开,老弟。”他看着莉赛尔说:“顺便带走你的小娼妇。”

没有人移动。

“喂,你在等什么?”

莉赛尔抓了鲁迪的手準备要离开,鲁迪却又最后转过头。他对着维克多.坎莫的脚底吐了口混着血的唾液,引来了最后一句批评。

★一句简单的威胁

维克多.坎莫对鲁迪说:“朋友,日后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

随便你怎么看待维克多.坎莫这个人,不过他的确拥有耐心与超强的记忆力。过了差不多五个月的时间,他实现了他的恫吓。

※※※

◉涂鸦

一九四一年的夏天在鲁迪与莉赛尔这群人身旁筑起一道墙,而写作与画画两件事情则走进了麦克斯.凡登堡的生活。在地下室最孤单的时刻,文字开始在他四周盘堆,他脑里想像的场景涌流而出,这些场景也偶尔从他的手中缓缓、费力走出来。

他有几件他说是限量配给的工具:

一本油漆过的本子。

几枝铅笔。

满脑子的想法。

像拼凑一幅简易的拼图,他把这些想法拼缀在一块。

※※※

原先麦克斯打算写下自身的故事。

他的构想是写出他经历的所有事情,也就是那些让他最后到了天堂街地下室的经历,结果最后的成品不是那些故事。麦克斯的流亡生活产生了截然不同的东西,产生了大量的胡乱念头,他决定好好掌握这些想法。他觉得这些想法是真的,比他写给家人与朋友瓦特.库格勒的信(他深知这些是永远无法寄出的信)还真实。由他不屑一顾的《我的奋斗》上撕下的书页,变成了一系列的涂鸦,一页接着一页,这些涂鸦而成的故事草稿最后变成他现在生活的总结,以前的日子已经不再有了。有几篇涂鸦在几分钟内就完成了,有些却花了好几个小时。他下了决心,涂鸦本完成之后,当莉赛尔长大了,但愿有一天这些荒谬的事情都结束之后,他要把它送给莉赛尔。

在第一张漆过的纸页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之后,他将本子阖上。他在睡觉的时候,往往这个本子就搁在他的身边,或握在手中。

有天下午做完伏地挺身与仰卧起坐,他倚靠着地下室的墙壁睡着了。莉赛尔下楼,发现本子搁在他身边,斜靠在他腿上。出于好奇,她过去把本子捡起来。她等麦克斯醒过来,但是他并没醒。麦克斯坐着,头颅与肩骨靠着墙壁,她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音,他呼吸丝毫不费工夫。莉赛尔翻开本子,随便浏览了几页……

(插图十五)

他不是元首──是乐团指挥。

(插图十六)

日子多么美好啊。

※※※

这些内容吓到莉赛尔了,她把本子放下,不偏不倚放在原本的位置,就靠在麦克斯的腿旁。

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谢谢。”这个声音说。她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找到声音的主人,犹太人的嘴唇上有个小小的满意符号。

“讨厌。”莉赛尔倒抽了一口气:“麦克斯,你吓到我了。”

他继续睡觉,莉赛尔拖着这个想法爬上楼去。

麦克斯,你吓到我了。

※※※

◉《吹哨客》与鞋子

同样的生活模式持续到夏天结束,日子进入秋天。鲁迪尽力在希特勒青年团求生存,麦克斯练习伏地挺身与写作,而莉赛尔搜寻报纸,在地下室的墙壁上写字。

值得一提的是,每种生活模式都会有缺陷,总有一天这种模式会改变,或者从某张纸上掉到另一张纸上。在这个例子中,主角是鲁迪。鲁迪,还有刚施过肥的操场,都是主角。

十月底,一切看来与往常无异。一个髒兮兮的男孩走在天堂街上,几分钟之后,他的家人会看到他回家。他会告诉他们,希特勒青年团分部的每个人都在操场上做了额外的操练。这是谎言。他的父母亲甚至会期待听见他的笑声,但他们是听不到的。

今天的鲁迪缺乏笑声与谎言。

在这个星期三,莉赛尔仔细观察了鲁迪.史坦纳之后,发现他没穿衬衫,而且他怒气沖天。

“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问。他步伐艰困,走过她的身边。

他没有答覆问题,先拉出了衬衫。“妳闻闻看。”他说。

“什么?”

“妳耳聋了吗?我说:妳闻闻看。”

莉赛尔心不甘情不愿地靠过去,闻到褐色衣服上有股可怕的味道。“耶稣、圣母玛丽……,我的这些老天爷啊!这是……”

鲁迪点点头。“我的下巴也有,我的下巴!我命大,没有吞下去。”

“耶稣、圣母、约瑟!”

“希特勒青年团的操场才刚刚施肥。”他又大略看了一次噁心的衬衫。“我猜是母牛粪做的肥料。”

“那个叫什么名字的……杜伊雀,他知道那里有粪肥吗?”

“他说他不知道,但是他笑得可乐的很呢。”

“耶稣、圣母、我的老……”

“妳可不可以不要再说那句话了?”

※※※

此时此刻,鲁迪需要赢得一场胜利。对付维克多.坎莫他已经输了,在希特勒青年团里,他则一次又一次被人找碴。他只想要一点胜利的滋味,而且,他决心一定要赢。

他继续走回家,然而走到水泥台阶时改变了心意。他打定主意,缓缓走回莉赛尔身边。

他小心翼翼轻声说:“妳知道什么会让我开心起来吗?”莉赛尔缩成一团,“要是你以为我会……在这种情况下……”

她似乎让他失望透顶。“不是,不是那个。”他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另外一件事情。”他想了片刻之后稍微抬起头来。“看看我,我髒死了,闻起来有牛屎的臭味,还是什么狗屎味道的。不管妳觉得那是什么味道啦,我跟平常一样,我要饿死了。”他停顿了半晌。“我需要胜利,莉赛尔,我是说真的。”

莉赛尔明了了。

要不是因为他身上的臭味,她刚刚的猜测会更加接近正确答案。

偷窃。

他们必须去偷点什么。

不对。

他们必须去把什么偷回来,不管什么都好,只是动作得快点。

“这次就妳跟我两个。”鲁迪建议:“不要找维克多.坎莫那票人,不找安迪.苏麦克,就妳跟我。”

莉赛尔无法说不。

她的双手发疼,心跳加快,嘴角露出微笑。“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那就一言为定。”虽然鲁迪努力不笑出来,但是他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施过肥的笑意。“明天吗?”

莉赛尔点头同意。“明天。”

※※※

他们的计画完美无缺,只有一个小问题:

他们不知道从哪下手。

偷水果是完全不可能的。鲁迪想要偷点洋葱、马铃薯,而他们不想捉弄奥图.史图姆第二次,去偷他脚踏车上的农产品。偷一次不道德,偷两次那真是低级到了极点。

“那么我们究竟要到哪?”鲁迪问道。

“我哪会知道去哪?是你的主意,不是吗?”

“并不表示妳就不必动脑筋啊,不能什么都让我想啊。”

“你脑筋都没有在用的……”

他们一边拌嘴,一边穿过小镇。他们在小镇外围见到第一座农场,看见果树彷彿憔悴的雕像树立,枝干如死灰。他们仰起头看着果树,除了光秃秃的树枝跟空蕩蕩的天空以外,什么也没有。

鲁迪吐了一口口水。

※※※

他们返回墨沁镇的路上,两人轮流提出建议。

“迪勒太太的店怎样?”

“迪勒太太怎么办?”

“也许我们先高喊『希特勒万岁』,然后再偷东西,应该就会没事的。”

他们在慕尼黑街上闲游了一个小时左右,天光渐渐消失,他们几乎要放弃了。“没有用的。”鲁迪说:“我从没觉得这么饿过,天啊,我饿扁了。”他又走了十来步,然后停下来转头一看。“妳是怎么了?”因为莉赛尔早已停下来,一步路也没走,她的脸上出现豁然开朗的表情。

怎么刚刚都没有想到呢?

“怎么了?”鲁迪渐渐失去了耐心。“母猪,什么事情?”

就在那一刻,莉赛尔打定了主意。她真能实现心里所打的如意算盘吗?她真能用这种手法报复吗?她能讨厌某人讨厌到这种地步吗?

她开始朝反方向走去。鲁迪追上她之后,她减慢了速度,希望自己能再想清楚一点,却没有用。犯罪的意图已经出现了,由上往下灌溉了水,种子已经长成了一朵有着黑色叶片的花朵。她衡量着自己是否真能做出这种事情,到了十字路口,她停下脚步。

“我知道有个地方。”

他们过了河,往小山丘走去。

在葛兰德大道上,他们仔细观察豪宅。打磨过的大门闪耀着光泽。屋顶的瓦片层层相叠,像是男士的假髮,梳理得一丝不苟。墙壁与窗户经过整修,烟囱简直像是吐出一只只烟做成的戒指。

鲁迪站稳脚步。“镇长的家?”

莉赛尔严肃地点点头,犹豫了片刻。“他们把我妈开除了。”

他们朝房子曲折前进,鲁迪这才问起他们到底该怎样进到屋内,不过莉赛尔知道路径。“在地人的智慧。”她回答:“在地人……”但是等他们从房子外看见书房窗户的时候,莉赛尔大为震惊。窗户是关着的。

“怎么?”鲁迪问。

莉赛尔缓缓转了身,仓猝地跑开。“不要今天下手。”她说。鲁迪笑了。

“我就知道。”他赶上她。“我就知道,妳这只死母猪,就算妳有钥匙,妳都不可能进去的。”

“不要这样好吗?”她越跑越快,把鲁迪的评语当作耳边风。“我们必须等待适当的机会。”在她内心,她因为窗户没开而感到开心,但是她不愿面对这种感觉。她责备自己,为什么呢?莉赛尔?她自问:他们不再雇用妈妈工作的时候,妳为何一定要大发脾气呢?为什么妳就是不能闭紧妳的大嘴巴呢?妳都知道了,妳对镇长夫人大吼大叫之后,她现在完全变了。也许她变了个人,让自己振作精神了。也许她再也不会让自己在房间中发抖了,以后窗户永远都会关起来……妳这个笨蛋死母猪!

※※※

不过,一个星期后,他们第五次到墨沁镇的山丘住宅区,窗户开了。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去。

那是他们行窃所需的唯一条件。

※※※

先停下脚步的是鲁迪,他用手背拍拍莉赛尔的肋骨。“那窗户是开着的吗?”他压低声音问道。他热切的期盼从嘴里倾倒而出,像是一只手臂搭上了莉赛尔的肩膀。“是开着。”她回答:“绝对是开着的。”

然后,她的心开始发烫。

前几次,他们每次都看见窗户关得紧紧的,莉赛尔表面的失望掩饰了她的如释重负。她敢厚着脸皮进去吗?而且她进去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为了鲁迪?为了找点吃的?

不,矛盾的事实是这样的:

她不在乎食物,她虽然不愿意这么想,不过鲁迪在她的计画里只是辅助的脚色。她要的是书。她要《吹哨客》。她无法容忍从一个寂寞可怜的老女人手中收下这本书,若换个方式把书偷来,她就比较能接受。就某种病态的意义来说,偷书像是她赢了这本书。

※※※

天色转为晦暗。

他们两人被那栋美观宏伟的房子吸引,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妳饿吗?”鲁迪问道。

莉赛尔回答:“快撑不住了。”没书看,快撑不住了。

“瞧,楼上刚刚亮起一盏灯。”

“我看到了。”

“母猪,还是快撑不住吗?”

两个人紧张笑了笑,互相推来挤去,看看谁应该先进去,谁应该站哨。身为一个有用的男人,鲁迪自然以为自己应当进去,但是知道地点的是莉赛尔,那就由她进去吧,她知道窗户里面有什么。

她说了出口:“非我莫属。”

※※※

莉赛尔紧紧闭上眼睛。

她强迫自己回想镇长与他太太的模样,她看到自己与依尔莎.赫曼建立起的友谊,确信见到那份友谊被踢到脚底下,留在路边。这招见效,她讨厌他们两夫妻。

※※※

伺探路上情况之后,他们静静穿过庭院。

他们蹲在一楼窗户下,呼吸声音变得明显。

“来。”鲁迪说:“鞋子给我,这样妳动作会比较安静。”

莉赛尔没有异议。她解开磨损的黑色鞋带,把鞋子留在地上。她站起来,鲁迪轻轻将窗户推开到刚好能让莉赛尔爬进去的大小,窗户推动的声音在头顶上方传来,像是低空飞行的飞机一样大声。

莉赛尔两手一撑,爬上了窗台,接着费了一番功夫钻进窗户里。她发现,原来不穿鞋子真是个妙计,因为她落到木板地板的动作比预期要沉重许多。她的脚底板肿起来好疼,一路痛到袜子口。

房间与从前一样。

站在灰濛濛的房间里,莉赛尔抛开怀旧的心情。她蹑手蹑脚往内走,眼睛慢慢适应光线。

“怎样?”鲁迪突然从外头低声问了一句。不过莉赛尔反手一挥,意思是“不要出声”。

“吃的。”他提醒莉赛尔:“找吃的,还有妳找得到的话,找菸捲。”

不过,那些是她心中最不重要的两样东西。镇长的藏书五颜六色,无所不包,书上的刻字或金或银。站在书堆之中,她如鱼得水般自在,她闻到书页的气味,周围的书重重相叠,她简直品嚐到了文字的滋味。她的脚往右边的墙壁移动,她知道自己想要的书在哪里。但是,当她走到《吹哨客》平常放置的书架,书却不在上面,那个位置空出一小块缺口。

她听见头顶上方出现脚步声。

“灯!”鲁迪低声喊道,他的声音从开启的窗口传进来,“灯关了。”

“该死。”

“他们下楼来了。”

顷刻的时间变得分外漫长,做出决断的霎时成了无止尽的永恆。她的双眼扫视房间,然后发现到《吹哨客》静静搁在镇长的书桌上。

“快一点。”鲁迪发出警告。但是莉赛尔极为冷静俐落,走过去拿起书,谨慎地退出房间。她的头先探出窗口,爬到窗外之后,她想办法让脚先着地。她又再次感到一阵疼痛,这次痛的是脚踝。

“走!”鲁迪乞求她:“跑,快跑,快一点!”

他们一跑到转回安培河与慕尼黑街的路口,莉赛尔就停下脚步弯腰喘息。她的胸腔贴着大腿,透不过气来,耳朵一再感到脉搏的跳动。

鲁迪也是一样。

他望了莉赛尔一眼,见到她手臂下的书,他费了一番劲才得以开口说话。“那……”他提出他的疑问,“那本书要干嘛?”

夜幕渐渐落下。莉赛尔喘嘘嘘的,等呼吸回复顺畅后说:“只有找到这个。”

她运气不佳,鲁迪看穿了她的谎话。他头一歪,说出了他以为的真相。“妳不是进去找吃的,妳是去偷到妳想要的……”

莉赛尔听了这句话,挺直了身体。她接着想起一件事情,忍不住要反胃。

鞋子。

她看看鲁迪的脚,又看看他的双手,接着看看他周围的地面。

“怎么?”他问:“怎样了?”

“猪脑袋。”她责备他:“我的鞋子呢?”鲁迪的脸色惨白,莉赛尔一看就知道答案了。“鞋子还在房子那里,我说的对吧?”她说。

儘管事实已摆在眼前,鲁迪依旧拼命地在附近寻找,祈祷自己搞不好有带着鞋子。他假想自己确实捡起了鞋子,他希望自己的确捡了,但是他并没有找到鞋子。那双鞋子搁在葛兰德大道八号的外墙边,无用武之地,或者更糟,已成了指控他们犯罪的证据。

“笨驴!”他责备自己,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惭愧地低头看着莉赛尔像是绷着脸生气的袜子。“笨蛋!”没多久,他就下定决心要弥补过错。他认真地说:“妳在这里等我就好。”接着转过街角,仓皇往回跑。“不要被逮到啊。”莉赛尔在后面大喊,不过他没有听见。

※※※

他不在的几分钟,时间过得好缓慢。

天色已然全暗。莉赛尔相当肯定,回到家的时候,大概会面临一顿处罚。“快点啊。”她喃喃自语,但是鲁迪还是不见蹤影。她幻想听到警车警报器的声音,呜咿呜咿地把声音抛出去,又转回来,收集自己播放的声音。

还是没半个人影。

直到她穿着又湿又髒的袜子走回十字路口,她才看见鲁迪。他快步从容走回来,脸上流露出愉悦的胜利表情,眉开眼笑,露出一排牙齿,鞋子挂在他手上晃啊晃的。“他们差点把我宰了,”他说:“但是我成功拿到了。”一过了河,他把鞋子交给莉赛尔,她把鞋子扔到地上。

她坐在地上,仰望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说:“谢啦。”

鲁迪欠了欠身,“荣幸之至。”他想多要求一点回馈,“我想,就算我问看看,帮妳个忙可否得到一个吻,也是白问的吧?”

“因为你跑去拿回来你忘记拿的鞋子吗?”

“很公平,很公平。”他举高双手。他们一边走,鲁迪一边喋喋不休,莉赛尔儘量不理会他,她只听见最后一段话。“以后我不想再亲妳了,如果妳的口气闻起来跟妳鞋子差不多的话,我不想吻了。”

“你好噁心。”她说。她期望鲁迪没看见她嘴角不由自主扬起的一朵微笑。

※※※

到了天堂街,鲁迪把书抢了过去。站在街灯柱下,他唸出书名,他想知道书的内容是什么。

莉赛尔含糊地回答:“只是一个杀人犯的故事。”

“就这样吗?”

“还有一个警察拼死拼活要逮到他。”

鲁迪把书还给莉赛尔。“说到这个,我想我们两个回家之后,都免不了要遭殃的,尤其是妳。”

“为什么尤其是我?”

“妳知道的啊,妳妈妈。”

“她怎么了?”莉赛尔开始行使每个家庭成员都有的招数,也就是对自己家人犯嘀咕啊、批判啊、骂啊,这都完全没有关係,但可不准别人对自己家人这样。这种时候,你要挺身出来,表现出对家人的忠诚。“她有什么不对吗?”

鲁迪退了两步。“对不起,母猪,我不是故意要得罪妳。”

虽然已经夜深了,莉赛尔发现鲁迪长大了,他的脸形变长,一球一球杂乱的金髮颜色稍微变深了,五官也不同了,但是有件事情永远不会改变:他是不可能让人气恼他太久的。

“今晚妳家有什么好吃的吗?”他问。

“恐怕是没有。”

“我家也是。可惜书不能吃,亚述.伯格有次说过类似的话,记得吗?”

回到家之前,他们一路重温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莉赛尔不时低头看一眼《吹哨客》,看着灰色封皮,看着黑色的刻版标题。

※※※

他们回到自个儿家之前,鲁迪停了半晌,然后才说:“再见,母猪。”他露出微笑,“晚安,偷书贼。”这是莉赛尔第一次被冠上这个名号,她不否认自己很喜爱这个称呼。我们都知道了,她早就偷过书了,但是在一九四一年十月底,偷书成了她正式的工作。那天晚上,莉赛尔.麦明葛真的成了偷书贼。

※※※

◉鲁迪.史坦纳的三件蠢事

★天才鲁迪.史坦纳

一、他偷了镇上马莫杂货店里最大颗的马铃薯。

二、他在慕尼黑街上与法兰兹.杜伊雀较量。

三、他翘掉所有希特勒青年团的集会。

※※※

鲁迪的第一个行动会出问题,原因在于他的贪婪。事情发生于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中旬,一个标準的沉闷午后。

起初,他在拿着配给券的妇女之间穿梭自如。我敢说,他简直展现出天赋异稟的犯罪才能,几乎没人留意到他。

他一点也不惹眼,然而,他却去偷那批农产品中最大颗的马铃薯,好多个排队的人也一直观望的那一颗。当一个十三岁大的青少年伸出手掌抓住那颗马铃薯,这些人全都看到了,黑加思家的粗壮女眷们齐声指摘他的犯罪行为,汤玛斯.马莫朝着沾着泥土的马铃薯冲过来。

※※※

“我的马铃薯。”他大喊。

马铃薯还在鲁迪的双手上(他一只手拿不下),婆婆妈妈们彷彿一群摔角选手将他团团围住。他必须说些花言巧语来矇骗大家。

“我的家人,”鲁迪开始解释,恰巧他的鼻孔开始慢慢淌出一道透明的液体,他很聪明,没有立即擦掉鼻涕。“我们都要饿死了,我妹妹需要一件新的外套,她以前那件被偷走了。”

马莫老闆可不是笨蛋,他依然抓着鲁迪的衣领不放,他说:“那你是打算让她穿马铃薯吗?”

“不是的,老闆。”他斜眼看着逮住他的老闆,只看得见他的一只眼睛。马莫老闆人高马大,但是一双眼睛只有弹丸般大小,牙齿像是一群踢足球的,乱挤在一块。“三个星期前,我们拿所有的配额点数换了一件外套,所以现在我们没东西吃。”

杂货店老闆一手拎着鲁迪,另一只手拿着马铃薯,对他太太喊出了可怕的字眼:“警察。”

“不要。”鲁迪求他:“求求你。”稍后他将会告诉莉赛尔,他一点也不害怕,但是在那当下,我保证他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不要叫警察,拜託,不要叫警察来。”

“警察。”马莫老闆不动如山,鲁迪则在半空中扭动挣扎。

※※※

那天下午,排队人群之中有一位是学校里的林克老师,他是学校里少数不具备神职人员身分的老师。鲁迪看见他,以眼神对他打招呼。

“林克老师!”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林克老师,求求你跟老闆说,告诉他我家有多穷。”

老闆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老师。

林克老师往前一站,他说:“马莫老闆,没错,这个小孩家里很穷,他住在天堂街。”

婆婆妈妈当下一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她们知道天堂街与墨沁镇田园般的恬静生活相差甚远,大家都知道那一带住着贫苦人家。“他有八个兄弟姊妹。”

八个!

鲁迪虽然还没脱离危险,但是他得开始憋起笑容,他竟然让老师扯起谎话来,不知为何他把史坦纳家多加了三个小孩。

“他常常没吃早餐就来上学。”这群女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这句话为了这段情节又上了一层漆,添加了些许额外的说服力与氛围。

“那他就可以偷拿我的马铃薯吗?”

“还拿最大颗的那个!”有个女人突然喊道。

“安静,梅辛太太。”马莫老闆提醒她,她随即安静下来。

※※※

一开始,大家的注意力本来都集中在鲁迪与他的颈子上。后来,他们的注意力来来回回,一下看着鲁迪,一下看着马铃薯,然后又望着马莫老闆,从外表最好看的一路看到最丑陋的。而究竟是什么让老闆决定放鲁迪一马,这问题永远无解。

是鲁迪天生的可怜模样?

林克老师的地位?

讨人厌的梅辛太太?

不管理由是什么,马莫老闆把马铃薯丢回成堆的农产品之后,拖着鲁迪离开他的势力範围。他穿着靴子的右脚狠狠踢开鲁迪,他说:“不要给我再出现在这里。”

鲁迪站在店外观望。马莫老闆走回柜檯,他一边拿食物给客人,一面挖苦道:“我很好奇,你会想要哪颗马铃薯。”他一边说着,一边提防着鲁迪。

对鲁迪来说,这只不过是又一次的失败罢了。

第二个蠢事也一样危险,只是危险的原因不同。

鲁迪以乌青的眼睛、压碎的肋骨、与一次理髮经验结束了这次的争斗。

在希特勒青年团集会上,汤米.缪勒又惹了麻烦。法兰兹.杜伊雀就等着鲁迪多事插手,他没有等待多久。

鲁迪跟汤米又接受另一套包含各式操练动作的训练,其他人则进到屋内上战略课程。他们在冷冽的气候中跑步,从窗户可看见室内暖烘烘的脑袋瓜与肩膀。即便他们与其他人会合之后,操练还没有完全结束呢。鲁迪坐回角落,在窗户旁掸掉袖子上的汙泥时,法兰兹.杜伊雀忽然问起鲁迪一个希特勒青年团最爱问的问题。

“我们的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的出生年月日?”

鲁迪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杜伊雀又重複一次问题,鲁迪.史坦纳这个大笨蛋,他根本清清楚楚知道元首的生日是一八八九年四月二十日,却居然回答了耶稣的生日,他还加上一句“伯利恆”作为补充说明。

※※※

杜伊雀搓着双手。

这表示事态非常严重。

他走到鲁迪身边,命令他回去外面再跑几圈操场。

鲁迪自己独自跑步,每跑一圈回来,又再次被询问元首的出生日期。他一直跑完了七圈才回答出正确的答案。

※※※

集会过后几天,最严重的麻烦才爆发。

鲁迪在慕尼黑街上留意到杜伊雀同几个朋友走在人行道上,他觉得不对他丢颗石头是不行的。大家可能理所当然地问:他究竟脑袋在想什么啊?答案是:他大概什么都没有在想。他说不定会声称,他是行使上帝赋予他做蠢事的权利。如果不是上述两个答案之一,那就是一见到法兰兹.杜伊雀就让他鼓起自毁的冲动。

虽然石头丢出的力道未如期待的强烈,但是却正中目标,打在杜伊雀的背脊上。杜伊雀转过身,很高兴见到鲁迪站在那里,旁边还跟着莉赛尔、汤米、汤米的妹妹克莉蒂娜。

“赶快跑。”莉赛尔催促鲁迪,但是他没有移动。

“现在我们又不是在希特勒青年团。”他告诉她。那群比他们年长的男孩子已经走过来了,莉赛尔还是留在她朋友身边,脸部肌肉在抽搐的汤米与娇滴滴的克莉蒂娜也没走掉。

“史坦纳先生。”杜伊雀高喊一声,接着把鲁迪拎起来往人行道一扔。

鲁迪起身站起来,让杜伊雀看了更加火大。他又再次将他推倒在地,自己也顺势往下跪,一脚膝盖抵住鲁迪的胸腔。

鲁迪又一次站了起来。年纪大的几个男孩子们开始嘲笑他们的友人,这对鲁迪而说是个坏消息。“你就无法令他害怕你吗?”最高的男生问,他的眼睛跟蓝天一样冰冷,一样的颜色,他的话正是杜伊雀所需要的刺激,他决计要把鲁迪撞倒在地,让他爬不起来。

围观的人数增加。鲁迪朝着杜伊雀的肚子挥拳,一拳也没击中。同时,他觉得左眼窝在发热,还跟着眼冒金星,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他已经倒在地上。在相同的位置,他又挨了一拳。他可以感觉到瘀伤同时出现了黄、青、黑三种颜色,三层刺激的疼痛感。

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带着看好戏的心态,观看鲁迪是否再站起来。他没有,这一回,鲁迪留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感觉凉意与湿气渗过衣服,延伸到他全身上下。

他还在满眼金星。等到杜伊雀拿着一把全新的袖珍小刀跨在他身上,他才注意到他,为时已晚,他已经要蹲下来刺他。

“不要!”莉赛尔出声阻挠他,但是那个高个子的男孩子把她拉回来。他深奥又不留情面的话传入她的耳边。

“不用担心。”他向她保证:“他不会伤害他的,他没有那个胆。”

他错了。

杜伊雀越来越逼近鲁迪,他的膝盖慢慢着地,他低声问:“我们元首出生年月日是什么时候啊?”他对着他的耳朵清清楚楚说出每一个字。“回答我,鲁迪,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你告诉我,那你就没事,不用害怕。”

鲁迪呢?

他怎么回答呢?

他有没有好好想过才回答呢?还是又放纵痴呆的个性,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困境之中?

鲁迪欢喜地看着杜伊雀的浅蓝色眼睛,低声回答:“复活节后的星期一。”

几秒之内,小刀割下他的头髮。这是莉赛尔在这段日子里,第二次见识到的理髮场面,一把生鏽的剪刀剪下一个犹太人的头髮;而她最好的朋友,让人以一把闪闪发亮的小刀伺候。她明白没有人会真的花钱剪头髮的。

至于鲁迪,今年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吞过泥土,泡在粪肥中,差点被一个未来的罪犯给掐死,现在他正承受某件简直可说是雪上加霜的事件:在慕尼黑街上公然受辱。

最严重的侮辱是他的刘海遭人恣意切断,每割一刀,总有几根苟延残喘的头髮被连根拔起,每次头髮一被拔起,鲁迪人就缩一下。在理髮的过程之中,他乌青的眼睛不断悸动,肋骨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一八九八年四月二十号!”杜伊雀训斥他,然后领着他的同伴扬长而去。观众散去后,现场只剩下莉赛尔、汤米与克莉蒂娜陪着他们的朋友。

鲁迪静静地躺在地上,衣服越来越湿。

※※※

所以,我们只剩下第三件蠢事还没说:他翘掉所有希特勒青年团的集会。

他没有马上停止参加聚会,因为他要让杜伊雀明了,他并不害怕他。但再过了几个星期之后,鲁迪与那里就没有任何瓜葛了。

他傲慢地穿着制服,离开了天堂街之后,又继续往前走,身边跟着是他忠实的随从汤米。

他们没有出席希特勒青年团的集会,他们离开了小镇,沿着安培河走下去。他们在石头上蹦蹦跳跳,使劲举起庞大的石块往河里丢,让制服逐渐变髒,等到制服髒到可以混过妈妈那一关,至少可以混到收到第一封缺席通知书之前。当他听见厨房里传来恐怖的叫喊,那就是第一封缺席通知书抵达之时。

一开始,他的父母恐吓他,而他却依然不肯前去。

然后,他们恳求他出席,他拒绝了。

最后,有个机会可以加入另一个分部,让鲁迪改变了主意。这个机会带来了好运,因为要是鲁迪再不露面,史坦纳夫妻就会因为他的缺席而被罚款。他的哥哥库尔特问鲁迪,要不要加入专门认识飞机与飞行的飞行分队,他们的集会内容主要是拼组模型飞机,而且,那里没有法兰兹.杜伊雀那类的人。鲁迪接受了这个机会,汤米也加入了,这是在他生命之中,愚蠢的行为首度为他带来了实质的好处。

在新的分队里,鲁迪无论何时被问到最有名的元首问题,他总是笑嘻嘻地回答:“一八八九年四月二十号。”然后,他在汤米耳朵边低语其他的答案,像是贝多芬生日,或是莫札特、史特劳斯的生日。学校教过他们这些作曲家,虽然鲁迪明明很笨,但是他在这方面比其他人厉害。

※※※

◉漂流之书(第二部)

十二月开始之际,鲁迪.史坦纳终于赢了一场胜利,不过,赢的方式甚为罕见。

那天天气寒冷,但清静无风。差不多快要下雪了。

放学后,鲁迪与莉赛尔在艾立克.史坦纳的店内稍作停留。要回家时,看见了鲁迪的老友法兰兹.杜伊雀从街角处走过来。这些日子里,莉赛尔手上一直拿着《吹哨客》,这天也不例外。她喜欢手里拿着书的感觉,不管是摸摸平滑的书脊,还是抚摩粗糙的纸边。她先看到杜伊雀。

“看那边!”她手一指,杜伊雀与另一名希特勒青年团指导员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鲁迪缩成一团,摸摸渐渐痊癒的眼睛。“现在不想看见他们。”他左右张望。“要是我们从教堂旁边走过去,可以沿着河往下走,再从那里加快脚步走回去。”

莉赛尔二话不说跟着他。他们顺利避开了折磨鲁迪的家伙,结果却直接朝着另一个会给他苦头吃的家伙而去。

※※※

一开始,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桥上那票抽着菸捲的人,有可能是任何人。两方人马认出彼此的时候,鲁迪与莉赛尔已经来不及转弯了。

“唉哟,该死了啦,他们已经看见我们了。”

※※※

维克多.坎莫笑咪咪的。

他的语气非常友善,这表示他等一下会表现出最危险的一面。“哟,哟,这不是鲁迪.史坦纳跟他的小娼妇吗?”他油嘴滑舌打了招呼,一把将莉赛尔抓牢的《吹哨客》夺下,“我们看的是什么书啊?”

“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鲁迪打算同他讲道理:“跟她没有关係,行了吧,把书还给她。”

“《吹哨客》。”他开始对莉赛尔讲话:“好看吗?”

她清清嗓子,“还可以啦。”可惜她洩漏了自己喜欢那本书的祕密,因为她的眼睛流露出激切的眼神。莉赛尔看一眼马上就知道,维克多.坎莫已经将书看成是有利可图的东西了。

“让我告诉妳吧,”他说:“五十马克,妳就可以把书拿回去。”

“五十马克!”叫喊的是安迪.苏麦克,“你行行好吧,维克多,那么多钱都可以买一千本书了。”

“我有请你说话吗?”

安迪沉默下来,他的嘴巴拉上了拉鍊。

莉赛尔挤出一副没表情的脸。“那你自己留着那本书好了,我已经唸完了。”

“结局是什么?”

该死!

她还没唸到那么后面。

她迟疑了片刻,维克多.坎莫登时明白。

鲁迪已经冲向维克多。“可以了吧,维克多,不要对她做这种事情,你要找麻烦的人是我,我会做任何你希望的事情。”

维克多没理会鲁迪,他用力将他推开,把书举高,然后纠正鲁迪。

“你错了。”他说:“是我会做任何我自己希望做的事情。”他往河边走去,每个人都连走带跑,加快脚步跟上他。有些人反对他的做法,有些人鼓动他。

※※※

他的动作很快,心情相当轻鬆。他提了一个问题,口气亲切却又带着嘲弄意味。

“告诉我,”维克多问:“最近在柏林举办的奥林匹克运动大会中,铁饼金牌得主是谁?”他转身面对大家,活动一下手臂。“是谁?该死,我明明知道他是谁的,美国人,对吗?叫做卡本特还是什么……”

“不要!”鲁迪大喊。

※※※

朝河水下坠。

维克多.坎莫已经转了一圈。

书从他手上漂亮地抛出去,掀开的书页上下拍动,书在半空中飞过地面的时候,发出扑剌剌的声音。出乎意料之外,书突然停住,好似要被吸入河水中一般,然后才落到水面,发出轰然一声,往下游漂流而去。

维克多摇摇头,“不够高,这一抛好逊。”他又露出笑咪咪的模样,“但还是可以获胜,嘿?”

莉赛尔和鲁迪没有留在原地听他的笑声。

尤其是鲁迪,他已经沿着河岸飞奔下去,要找书的蹤影。

“你看见了吗?”莉赛尔大喊。

鲁迪跑下去。

※※※

他沿着河岸继续跑,指出书的位置给她看。“在那里!”他停下来用手一指,又往下跑去追赶。不久,他脱下外套跳到水中,涉水走到河中央。

莉赛尔减慢速度改用走的,她可以想像,鲁迪的每一步都痛苦万分,一定感觉到刺骨的冷意。

距离够近之后,她看到书由鲁迪身旁漂过。不过鲁迪立刻追上去,手伸进水里,拎起一团湿漉漉的硬纸书封跟纸张,“《吹哨客》!”鲁迪大喊。当天只有这一本书是顺着安培河漂流下来的,不过仍然觉得有必要宣布书名。

还有一点很有趣,鲁迪拿到书之后,并没有打算立刻离开冰冷刺骨的小河,他在水中待了大概足足一分钟的时间。他从没有向莉赛尔解释过原因,但是我认为她非常明白他的两点理由。

★鲁迪.史坦纳冻僵的动机

一、经过好几个月的失败,这是他唯一可以陶醉在某种胜利感的时刻。

二、他表露了无私精神,正是向莉赛尔提出他一贯请求的好时机。

她怎么可能拒绝他呢?

※※※

“母猪,要不要来亲亲嘴啊?”

他站在水里,水深直达他的腰际。好一阵子之后,他才爬出来,把书交给她。他的裤子贴在皮肤上,而他没有停止脚步。实际上,我想他在害怕,鲁迪.史坦纳害怕偷书贼的吻。他一定相当渴望得到这个吻,他一定爱她到了难以想像的程度,爱到了他永远都不会要求亲吻她双唇的地步。在他走入坟墓之前,他都没有亲吻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