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监看者

主演:手风琴手──守信的人──乖女孩──犹太拳击手──罗莎的愤怒──

一顿训话──沉睡者──交换恶梦──还有地下室来的几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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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风琴手(汉斯.修柏曼的祕密人生)

有位年轻人站在厨房里,他手上握的钥匙似乎生鏽了,铁鏽融到他的手掌中。他没有说“你好”或是“请帮我”一类的话,也没说出其他类似的话语。他问了两个问题。

★问题一

“汉斯.修柏曼?”

★问题二

“你还有在弹手风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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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轻人有点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人影,他的声音好像是挤出来的。声音穿越眼前的一团漆黑,彷彿他全身上下仅剩下声音。

汉斯提高了警觉,也惊恐万分,往前走过去。

他压低声音对着厨房回答:“当然,我还有在弹。”

故事要回溯到很多年前,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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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是诡异的。

战争中充满了血腥与暴力,但也充斥着与暴力血腥一样无法理解的故事。有人低声嘀咕说:“我是说真的,你不相信我也不在乎,真的是那只狐狸救了我。”或者有人会说:“我左右两边的人都死了,我是唯一还站着的,唯一没有被子弹射穿眉心的人。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们侥倖免死呢?”

汉斯.修柏曼的故事也差不多。后来我从偷书贼写下的故事中才知道汉斯的故事,我也才发觉,原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我和汉斯偶尔彼此擦肩而过,不过我和他都没有约定好要见面。我个人实在太忙了,至于汉斯,我想他一直努力避免遇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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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汉斯首度出现在彼此附近时,汉斯才二十二岁,正在法国打仗。他排上的年轻军人都热切渴望一战,但汉斯没有那么坚定的信念。一路下来,我带走了几名他的同袍。至于他的话,我可说是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要不就是他运气好,要不就是他命该活下去,或者说,有好的理由让他活下去。

在军队里,他表现得中规中矩。跑步不抢先也不落后,匍匐前进不抢先也不落后,他打靶够準,但是又不会準到让他的长官没面子。他的表现不够杰出,不会立即被选派出场,对着我直冲而来。

★值得一提的小事

过去几年中,我遇过好多年轻人,他们自以为是朝着其他年轻人奔去。

其实不然,他们是朝着我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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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打了差不多六个月左右的仗,最后在法国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表面上看,有件在法国发生的离奇事迹救了他的命。但是,从另外一种观点出发,在战争的荒谬里,那样的事件丝毫称不上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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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他入伍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他经历的分分秒秒,都让他感到惊讶,像是连续剧般,一天又一天,一天接着另外一天,每天都有:

与子弹的对话。

倒下的人。

世上最精采的黄色笑话。

冷汗,这个邪恶的小子,在腋窝与裤管中闷过头了,已经不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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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喜欢打打牌,下下棋,但他的技巧根本差到让人瞧不起。另外,他还喜欢音乐,无论何时,他都需要音乐。

教他弹奏手风琴的是个比他年长一岁的德裔犹太人,叫做埃立克.凡登堡。这两人对战争都没兴趣,所以他们慢慢成了朋友。与其在雪地、泥地里打滚,他们宁愿捲捲菸捲。与其开枪发射子弹,他们宁愿掷把骰子赌赌博。赌博、抽菸、音乐使他们建立起坚定的友谊,更不用说加深了他们要活下来的共同期盼。这个心愿后来没能完成,因为埃立克.凡登堡在一座绿草如茵的山丘上尸骨四散,他的双眼睁着,婚戒被人偷走。我捞起他的灵魂,带着其他的灵魂一同飘走。天地相交的地方呈现牛奶的颜色,又冷又新鲜,泼洒在尸体之上。

埃立克.凡登堡身后遗留的东西只有几件个人物品,另外还有一架留有指印的手风琴。军方认为手风琴太大了,所以除了手风琴之外,所有东西都送回了他家。手风琴留在营区的临时床板上,看起来简直像在自我责备一样,然后就交给了他的朋友汉斯.修柏曼,因为他碰巧是唯一的生还者。

★他生还的原因

他那天没有上战场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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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上战场这件事,就要感谢埃立克.凡登堡。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得感谢埃立克.凡登堡,还有中士的牙刷。

那天早上整队出发前不久,史帝方.施奈得中士慢慢走入营房,命令全体立正站好。这群军人都喜欢他,因为他个性幽默,又爱恶作剧。不过他受人爱戴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向来不跟在弟兄后面冲进战火,他总是一马当先。

有时候,他喜欢走进一屋子正在休息的男人中,说出类似这样的话:“谁是从帕辛来的?”或是“谁的数学很强?”在决定汉斯.修柏曼命运的那天,他问的是:“谁的字写得很整齐?”

自从第一次他玩了这个把戏之后,再也没有人会主动招认。第一次,有位个性急切,名叫做菲力普.施林克的年轻人,骄傲地站起来说:“长官,我,我家在帕辛。”他随即拿到一只牙刷,受命前去洗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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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士问起谁的字写得最漂亮时,你一定可以明白,没人想挺身而出。他们以为,若是站出来的话,那在军队出发前,自己可能就是第一个接受全套的卫生内务检查,或是被叫去刷洗那个怪脾气中尉踩到屎的靴子。

“嗨,得了吧。”施奈得消遣大家,他抹着油的头髮闪着光芒,不过他头顶上总有一小撮头髮竖立着,好像在维持警戒。“你们这群没用的家伙里面,好歹总有一个人可以把字写得整整齐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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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传来枪炮的声响。

营房起了一阵骚动。

“听好,”施奈得说:“这次跟以前不同,这场仗会持续打一整个早上,也许会拖得更久。”他忍不住露出笑容。“施林克上次刷茅房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在打牌;但是,这回你们要给我上场打仗。”

性命或自尊。

施奈得显然希望他的部属中,有人拥有智慧去选择保住性命。

埃立克.凡登堡与汉斯.修柏曼相互对望。要是有人现在往前跨出一步,这一排步兵会让他日后在团体生活中生不如死,因为没有人喜欢懦夫。但是,换个角度来看的话,如果这个人是被人家拱出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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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没有人挺身而出。但是有个声音,从地面缓缓传到中士的双脚,落在中士的脚边,好像等着让他一脚高高踢起。那声音说:“修柏曼,长官。”这是埃立克.凡登堡的声音,他认为那天并不是他的好友该送死的日子。

中士在两排士兵之间踱来踱去。

“是谁在说话?”

史帝方.施奈得踱步的样子非常帅气,他个头不高,无论讲话、走路或是决定事情,动作都很迅速。他在两排军人中间大步走来走去,汉斯观望着等候讯息。也许有位护士病了,需要人手为伤兵发炎的四肢拆换绷带,也许一千个装着战殁通知书的信封需要人来舔湿封口,然后寄出去。

就在那时,同样的声音又传出来,带动了其他几个声音也附和。“修柏曼。”大家重複说着。埃立克甚至还说:“字写得工工整整的,长官。工工整整。”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他短小的嘴噘出一个微笑。“修柏曼,就是你了。”

高高瘦瘦的修柏曼站出来,询问任务内容。

中士叹了口气。“上尉需要一个人帮他写几十封信。他手指上的风湿症还是关节炎什么的,很严重,你的任务是帮他写信。”

施林克被派去清洁茅房,还有一个叫做费蓝格的,舔信封舔到快疯了,舌头染成一片蓝,所以这个任务,让汉斯找不到理由拒绝。

“是的,长官。”汉斯点了个头,事情就这样落幕了。他的字写得好不好,没人敢说,可是汉斯自觉侥倖。因此当其他士兵都在冲锋陷阵之际,他尽一己之力,把信写得工工整整的。

没有人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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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是汉斯.修柏曼头一遭逃过了我的手掌心,当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到了一九四三年,在埃森,他会再度躲过我。

两次世界大战,他逃过我两次。

第一次他还是年轻人;到了第二次,他已成了中年人。

能侥倖骗过我两次的人可不多。

※※※

之后的军旅生涯,他都带着手风琴。

退役后,他到司徒加找到埃立克.凡登堡的家人。埃立克.凡登堡的太太告诉汉斯,他可以留着手风琴。她公寓里到处都是手风琴,若看到他带回来的那架,她会分外难过。其他的手风琴已足以让她记住凡登堡,教人家手风琴也可以让她回想起他,因为凡登堡曾与她一同教琴为生。

“他教会我弹手风琴。”汉斯告诉她,好像这样会让她舒服一点似的。

他这句话或者真的安抚了她的悲伤,因为身心交瘁的凡登堡太太问他,是否能为她弹奏一曲。当他按着按键,敲着键盘,生涩地弹奏〈蓝色多瑙河〉,她无声地流下眼泪。这曲子是她先生的最爱。

“我跟妳说,”汉斯向她解释:“他救了我一命。”房间里的光线黯淡,空气沉闷。“如果妳以后需要帮忙的话……”他把写着名字与地址的纸条递到桌子的另一端。“我是刷油漆的,我可以免费帮妳油漆公寓,妳愿意的话,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帮忙妳。”他知道这样的弥补无济于事,但是他依旧表达了他的意愿。

凡登堡的太太收下纸条。没多久,一个小孩闲晃进来,坐到了她的大腿上。

“这是麦克斯。”她说。不过男孩的年纪尚小,个性羞怯,什么话也没说。他瘦巴巴的,有着柔软的头髮及深邃的黑眼睛。小男孩看着陌生男子在沉闷的房里又弹了一曲。他一下望着男人弹奏手风琴,一下看着妈妈哭泣的脸庞,妈妈的眼神随着高低起伏的音调流转,显露出深沉的哀伤。

汉斯离开公寓。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他望着司徒加的天际,对着死去的埃立克.凡登堡说:“你居然从没告诉过我,你有个儿子。”

他停下脚步,悲伤地摇头,然后返回慕尼黑,他以为再也不会听见那一家人的消息了。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家人日后会非常需要他的协助,不过,他们不需要他帮忙油漆房子,而且他们要等到二十多年之后,才提出协助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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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星期后,他回去当油漆工。天气好的月份里他勤奋工作,即使在冬天也努力不懈。他时常告诉罗莎,工作可能不会一下子通通上门,最起码偶尔也会有些零星的工作可做。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多年,还算撑得过去。

小汉斯跟楚蒂相继出生。两人还没长大成人的时候,常跑去找工作中的爸爸,把油漆胡乱涂在墙壁上,帮忙清洗油漆刷子。

不过,等到希特勒于一九三三年掌权之后,油漆工作开始不顺利。汉斯并不像大多数人一样加入纳粹党,他深思熟虑后才决定不要入党。

★汉斯.修柏曼的思考过程

他没受什么教育,对政治也没兴趣,但是他认为做人好歹要公道。

有个犹太人救了他一命,这点,他是没办法忘记的。

因此,他不愿加入一个以极端手法使人类相互仇视的政党。

还有一点,他与艾立克.史坦纳的情况相似,他有些忠实的老客户是犹太人。

他和许多犹太人的感觉一样,以为这股仇恨不会延续太久。

想清楚之后,他决定不要追随希特勒。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不入党的决定引发了一连串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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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开始迫害犹太人之后,他接到的油漆工作慢慢减少。一开始情况还不算太糟糕,但没多久客户都流失了。在纳粹政权逐渐扩张的情况下,他报价的几个案子都没有下文。

他在慕尼黑街上看见一名忠实的老客户,于是上前询问。这个叫做贺贝特.波林葛的男人有个圆呼呼的大肚皮,是汉堡人,说着一口高地德语口音。【注:德国以高地德语(Hochdeutsch)为官方语言,但各地区仍保留地方发音或方言。】贺贝特起先垂着头,眼光越过大肚皮看着脚底的路面。等他抬起头看到油漆匠的身影,他听见的问题显然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汉斯根本无须询问理由,但是他还是开口问了。

“贺贝特,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的客户一直跑掉,速度快到我都来不及计算跑了几个。”

贺贝特停止惧怕,挺直身体,提出一个问题,等于是告诉了汉斯真相。“唔,汉斯,你是那里的一员吗?”

“哪里的一员?”

但是这个男人在讲什么,其实汉斯.修柏曼心知肚明。

“得了吧,阿汉。”贺贝特坚持:“不要逼我明说。”

高个儿的油漆匠挥手要他走开,然后沿着马路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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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过去了,犹太人在德国境内一再遭受任意的恐吓与威胁。在一九三七年春天,汉斯.修柏曼终于屈从了。稍做打听之后,他几乎是带着一颗惭愧的心,提出了加入纳粹党的申请。

在慕尼黑街的纳粹总部里缴交了申请表之后,他目睹四名男子朝克莱门服装店丢了几块砖头,那是镇上少数还由犹太人经营的店铺。店内有个矮小的男子结结巴巴地在说话,他一面清扫,一面踩碎脚底下的碎玻璃。一个黄色的星星涂在他的门口,还有一行凌乱的“下流的犹太人”字迹写在星星旁边。店内男人的动作由急促逐渐和缓下来,最后一动也不动。

汉斯走近店面,把头往里一探。“需要帮忙吗?”

克莱门先生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抓着一只鸡毛撢子。“不用,汉斯,拜託,走开。”汉斯去年帮克莱门油漆过房子,他记得他的三个孩子,他想起他们的长相,但是却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我明天过来,”他说:“来重漆你的门。”

他真的重漆了他的门。

他犯了两个错误,这是第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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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说的那个事件之后,他犯下第一个错误。

他走回刚才去过的纳粹党办公室,一拳打在党部办公室的大门上,又一拳打在窗户上,玻璃窗摇摇晃晃,但是没人回应,大家都已经收拾回家了。最后走的人本来朝着反方向离去,等他听到玻璃的咯咯声响,他才留意到汉斯。

他走回来,询问出了什么事情。

“我不入党了。”汉斯回答。

对方吓了一跳。“为什么不入党?”

汉斯看着自己右手的关节,吞下一口口水,他已经嚐到犯错是怎样的滋味了,彷彿口中含着一小片金属。“没事。”他转身走回家。

他身后传来一句话。

“你就再考虑看看吧,修柏曼先生。再告诉我们你的决定。”

他没有理会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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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上午,他遵守承诺,比平常还早起床,但是,他起得仍旧不够早。克莱门服装店的门口还沾着露水,汉斯把门擦乾,在上面仔细刷上一层饱满的油漆,让颜色看起来不再有泯灭人性的痕迹。

一名男子若无其事经过。

“希特勒万岁。”他说。

“希特勒万岁。”汉斯附和。

★三项很小、但很重要的事

一、走过去的男子是罗夫.费雪,墨沁镇最忠心的纳粹党员之一。

二、十六个小时之后,门又漆上了一个星星符号。

三、纳纳党没有接受汉斯.修柏曼的入党申请。暂时还没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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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没有正式撤销他的入党申请,隔年好多人一申请就立刻获准。但他们对汉斯抱持着怀疑的态度,汉斯因此被列入候补名单中。一九三八年年底,水晶之夜【注:水晶之夜发生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为时两天的大动乱中,纳粹党焚毁七千多家犹太人经营的商店,以及四百多所犹太会堂。】事件发生后,犹太人彻底被驱逐出境。盖世太保来搜寻汉斯的房子,没有查获任何可疑事物,汉斯.修柏曼成了幸运儿。

他们允许他留下来。

他逃过一劫,可能是因为大家知道他起码还等着入党申请案核准,就算不是因为他是个出色的油漆匠,单纯因为他还在等候批准,所以放了他一条生路。

此外,他还有一个救星。

手风琴大概让他免于流放异乡的命运。油漆匠比比皆是,慕尼黑到处都有,然而接受过凡登堡的短暂指导,加上他自己近二十年来持续不懈的练习,墨沁镇上没人能弹得比他好。他的技巧不算完美,却给人一丝暖意,即便是弹错的地方,也让人觉得顺耳。

该大喊“希特勒万岁”,他就大喊“希特勒万岁”;该悬挂旗帜的日子,他就悬挂出旗子。他的言行举止并没有显着的问题。

然后,就在一九三九年六月十六号(这个日子他记得牢牢的),莉赛尔到天堂街刚满六个月之后,有件事情完全扭转了汉斯.修柏曼的生活。

那天,他有工作可以做。

早晨七点整他準时出门。

他推着油漆推车,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被人跟蹤了。

当他抵达工作地点时,有个年轻的陌生人朝他走过去。那是一名金髮的高个子,神情严肃。

双方相互对望。

“你大概是汉斯.修柏曼吧?”

汉斯对他点了一下头,然后伸手拿油漆刷。“对,我是。”

“你大概会弹手风琴吧?”

这句话让汉斯停下动作,油漆刷留在原处,又点了点头。

这名陌生人搓揉着下巴,环视四周之后,他用很小声,却很清晰的声音问:“你愿意履行自己的承诺吗?”

汉斯拿出两个油漆罐邀请他坐下,年轻人坐下来之前,他伸手自我介绍:“我姓库格勒,我叫做瓦特,我从司徒加来的。”

他们坐下,压低声音谈了差不多十五分钟之久,然后替麦克斯.凡登堡安排了一场午夜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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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女孩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麦克斯.凡登堡抵达天堂街三十三号的厨房。他二十四岁,身体看起来好像承受不住身上衣物的重量。他筋疲力竭,彷彿皮肤上若遭受一点点刺激,就能让他碎成两半。他衰弱地站在门口颤抖。

“你还有在弹手风琴吗?”

这个问题当然是:“你还会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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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走到前门,他打开门,小心翼翼张望外面的情况,然后又返回厨房。他的判断是:“没事。”

麦克斯.凡登堡闭上眼睛。安全了,他放鬆身体,想到自己安全了,他觉得非常荒唐,但是他接受了这项事实。

汉斯检查窗帘,一点小缝隙也不能有。当他检查窗帘时,麦克斯再也撑不住了,他蹲在地上,双手紧扣。

他感觉到黑暗来袭了。

他在指间中闻到皮箱、金属、《我的奋斗》、还有生还的味道。

他抬起头,才看见走廊传来微弱的光线。在他视力所及之处,看见一个穿睡衣的小女孩站在那里。“爸爸?”

麦克斯站起来,他像是一根已经烧完的火柴,黑暗涌现围绕着他。

“没事,莉赛尔。”爸爸说:“回床上去。”

她磨蹭了半晌才拖着双脚移动,她停下来偷看了厨房里的陌生人最后一眼,隐约看到桌上有本书。“别担心。”她听见爸爸低声说:“她是个乖女孩。”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这个乖女孩清醒地躺在床上,听着厨房里支支吾吾的低声对谈。

有件无法预料的事情还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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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裔拳击手的生命简史

麦克斯.凡登堡出生于一九一六年。

他在司徒加长大。

年纪小的时候,他最喜欢和别人狠狠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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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的时候,他瘦得像根扫把。那年,他打完生平第一场赛事。

芬佐.葛卢伯。

他的对手。

葛卢伯那家伙能言善道,头髮像铁丝一样捲。在住家附近的运动场上,大伙要求他们两人决斗,两个男孩都同意。

他们像选手一样认认真真打起来。

打了一分钟。

正当场面热闹起来的时候,有个警觉心很高的家长跑过来,拎着两个男孩的领子,硬把他们拉开。

麦克斯的嘴角滴下一道血。

他嚐了嚐那股滋味,味道很好。

那一带没有几个拳击手。就算有人是拳击手,他们也不会用拳头打架。当时,人人都说犹太人情愿站着承受,无语忍受辱骂,然后再凭藉自身的努力,爬回社会阶梯的顶层。但显然不是每个犹太人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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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的父亲死在绿草如茵的山丘上,尸骨四散。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满两岁。

九岁时,妈妈的精神彻底崩溃,她卖掉了兼做他们住处的音乐教室,搬到舅舅家。他在那里和舅舅的六个小孩一块长大,表哥表姐们打他、闹他,但也爱他。他的拳击基本训练课程,就是与排行老大的伊萨克打架,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输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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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的时候,悲剧又发生了,舅舅过世了。

他舅舅和多数的犹太人一样,不像麦克斯那么急躁,愿意为了薄薄的酬劳而默默工作,把烦恼都藏在心中,为了家人牺牲一切,最后因为胃里长出了东西而去世,某个像是有毒保龄球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之中,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全家人围在床边,看着垂死之人嚥下最后一口气。

麦克斯.凡登堡当时已经是青少年了,双手强硬有力,眼睛比以前更漆黑,有颗发炎在痛的牙齿。面对伤痛与失去亲人的现实,他莫名地感到些许的失望,甚至有点怏怏不悦。看着舅舅慢慢地陷入床中,他决定,永远不要让自己像这样死去。

舅舅却是满脸甘愿。

他的脸庞稜角分明,下巴的线条无止尽延伸好几哩似的,颊骨突出,眼窝凹陷。他的气色很差,却又那么平静,平静到麦克斯想问他一件事情。

※※※

你的斗志在哪?他很想知道。

你坚持下去的意志力在哪里?

当然,以十三岁的年纪来说,他有点太严厉了,他还没跟我这样的人正面交手过,还没呢。

他和家人围绕在床边,看着舅舅嚥了气,安然从生命之路走上死亡之途。窗上的光线灰灰黄黄的,是夏天肌肤的颜色。当舅舅的呼吸完全终止之后,他看起来好似解脱了。

“死神要来抓我的时候,”这个小男孩发誓:“我会一拳先打到他脸上。”

我蛮喜欢这种挑战。这么愚勇的孩子。

没错。

我非常喜欢。

之后他打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们是一群个性死硬的孩子,有人是朋友,有人是冤家,他们集结在史推柏街的小公园中,在夕阳余晖底下斗殴。这群人包括几个纯种德国人、性情古怪的犹太人麦克斯,还有住在东区的男孩子。什么种族,家住哪里,这些都不打紧,没什么比好好干上一架,宣洩青少年的精力来得重要。冤家与朋友之间可说只有一线之隔。

※※※

他喜爱被人团团包围的感觉,喜欢未知的结果。

不确定的感觉让他觉得又甜美又苦涩。

不是赢,就是输。

那是一种在他体内不断搅动的感觉,一直搅动到他认为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唯一的解药是向前跨出去,用力挥几拳。麦克斯不是那种光想不练的男孩。

现在的他回忆起过去,他最喜爱的一次打斗是“打斗五号”,他的对手是个高大精瘦的男孩,叫做瓦特.库格勒,那年他们十五岁。前四次的交锋中,都是瓦特胜利。但是,麦克斯这回觉得有点不一样,他的体内流着新血,胜利的血液,这股血液让人害怕,也让人兴奋。

一如往常,他们被人团团围住。地面骯髒得不得了,观战人群的脸上简直像是包上一层微笑,他们汙秽的手指抓着钱,生气勃勃地吶喊着。除了吶喊之外,还是吶喊。

天啊,多么精采的一场骚动。他兴奋异常,恐惧万分。

两名拳击手受到现场热烈情绪的感染,脸上露出兴奋之情。紧张让他们的表情狰狞,全神贯注的眼睛睁得好大。

他们相互试探了一分钟左右后,开始缩短彼此的距离,风险也越来越大。这毕竟是一场街上的打架,不是一个小时的冠军争夺战,他们可没有时间穷耗。

“麦克斯,上啊!”一个朋友大喊。吶喊一句接一句。“上啊,上啊,麦克斯鬼剋星。你已经跟他对上了,你惹毛他了。犹太鬼,你已经跟他对上了,你惹毛他了!”

麦克斯个头矮小,柔软的头髮像一簇一簇羽毛,扁平的鼻子,还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他比对手整整矮了一个头。他打拳的方式一点也不优雅,他弓着上半身,往前推挤,急速攻击对方的脸。库格勒一看就比他还强壮,技巧比他高明。他的身子保持直挺,挥出的拳头不断打中麦克斯的两颊跟下巴。

麦克斯继续进攻。

就算是遭受痛击,承受着痛楚,他继续往前冲。鲜血染红了他的唇,凝乾在牙齿上。

他被一拳打倒在地,全场欢呼声四起。大家準备开始要计算输赢的钱。

麦克斯站了起来。

不过,他又再次被击倒。接着,他变换了攻击的战略。他先引诱瓦特.库格勒靠近,让他接近自己,一旦他靠过来,麦克斯正好朝他脸上打一记漂亮的快拳。这拳不偏不倚打在库格勒的鼻子上。

库格勒眼睛一花,双脚踉跄往后退了几步。麦克斯抓住机会,跟着他往前进。他转到库格勒的右边,又赏他一记猛拳,然后再一拳重重打在他肋骨上,让他失去了反击的能力。最后的一记右拳则击中他的下巴,麦克斯解决了他的对手。瓦特.库格勒躺在地上,烂泥洒满了金色的头髮,两腿摊开呈八字。虽然他没有落泪,水晶般的泪珠却沿着皮肤表面滚下来。这些泪珠是被痛击而出的。

※※※

围观的人群开始倒数。

为了清楚起见,他们一定要倒数,吵杂声中混杂着倒数。

依照拳击赛的惯例,打输的一方要把胜利者的手臂举高。库格勒终于起身,绷着脸走向麦克斯.凡登堡,把他手臂抬举到空中。

“谢了。”麦克斯对他说。

库格勒警告:“下次我会宰了你。”

其后几年,麦克斯.凡登堡与瓦特.库格勒总计打了十三次架。瓦特总想洗刷麦克斯首度赢过他的那次耻辱,而麦克斯发誓要再度感受那光荣的一刻。最后比数十比三,瓦特胜。

他们两人一直打架打到一九三三年,十七岁那年。对彼此心不甘情不愿的敬佩已经昇华成了真挚的友谊,两人也已失去了打架的冲动。两人一直工作到一九三五年,那年杰德曼工程公司解聘了麦克斯和其他犹太人,而“纽伦堡法”也立法通过并实施了,明文禁止犹太人拥有德国公民权,也禁止德国人与犹太人通婚。

有天晚上,他们在以前打架的街角碰头。瓦特说:“天啊,以前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以前没有这种规定。”他拍拍麦克斯衣服手臂上带有星星符号的臂章。“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打架了。”

麦克斯不同意他的说法。“我们可以。你不能娶犹太老婆,但没有法律禁止你和犹太人打架。”

瓦特笑了。“只要你会打赢我,大概就需要立条这样的法律。”

※※※

接续的几年内,他们尽量抽空碰面。麦克斯与别的犹太人不断遭受迫害,不断受虐。瓦特则埋首工作中,他在一家印刷厂上班。

如果你喜欢听八卦,好吧,那几年确实是出现过几个女孩子。有一个叫做坦妮亚,另一个叫做熙尔蒂,这两段感情都没有持续下去。可能因为不确定感与日渐升高的压力吧,麦克斯没有心思经营感情,他必须四处寻找工作,他能给那些女孩什么呢?到了一九三八年,日子已经辛苦到不能再辛苦了。

接着到了十一月九日,水晶之夜,碎玻璃之夜。

有好多犹太人在这次事件中遇害,但这个事件却成了麦克斯.凡登堡逃走的契机。那时他二十二岁。

※※※

好多犹太人经营的公司或机构,在水晶之夜遭到彻底拆除或洗劫一空。那晚,当公寓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麦克斯正窝在客厅里,舅妈、妈妈、表兄姐与表兄的孩子们也都挤在那里。

“开门!”

一家子面面相觑。他们很想一哄而散,躲到其他房间里,但恐惧是最难以理解的情绪,他们动弹不得。

声音又传来。“开门!”

伊萨克起身走向门口,刚被敲打过的木门摇晃着,还发出嗡嗡的声响。他转头看见众人脸上清楚展现的畏惧,接着转开门锁,打开门。

正如他们预料的,门外是一名纳粹,身上穿着制服。

※※※

“不可能。”

这是麦克斯的第一个反应。

他抓紧了母亲与离他最近的莎拉表姊的手。“我不会走的,要是大家不能一块离开,我也不要走。”

他在撒谎。

当其他人推选出他的时候,解脱感像某种猥亵的念头在他内心挣扎。他不希望感受到这种感觉,但是他却热烈迎接这份解脱,热烈到他几乎作呕。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呢?

然而,他接受了。

“什么都不要带。”瓦特告诉他:“身上穿的衣服就好,我会帮你準备其他东西。”

“麦克斯。”他妈妈喊他。

她由抽屉取出一张老旧的纸条,将纸条塞入他夹克的口袋里。“要是你……”她最后一次抓住他,抓住他的手肘。“这可能是你最后的希望。”

他仔细看着她年老的脸庞,用力在她嘴上亲了一下。

“走吧。”瓦特拖着麦克斯,麦克斯的家人向他道别,给他点钱和几件贵重的物品。“外面一团混乱,我们刚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他们离开了。没有回头。

他为此承受着莫大的煎熬。

假使他离开公寓的时候,回头看了家人最后一眼,也许不会感到那般深重的罪恶感。但他连最后的一声再见也没说。

没有好好再看他们最后一眼。

什么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

※※※

往后两年里,他一直躲在瓦特早几年工作的大楼里,躲在一间废弃不用的储藏室。他们能得到的食物稀少,听到的流言却很多。倖存的有钱犹太人都移民走了,没钱的犹太人也想办法要离开,但成功机会不高,麦克斯的家人正属于后者。在不惹眼的情况下,瓦特偶尔会前去探视他们,有天下午他再次前往拜访,开门的是个陌生人。

麦克斯得知消息的时候,觉得身体好像被扭搓成一颗球,像张写错字的纸张,被人揉成了一团。像是人家不要的废弃物品。

他一方面心底觉得好恨,一方面却也感到欣慰。他日日努力让自己从噩耗中振作起来。这个打击很深,但是不知怎么地,他没有碎成千万片。

※※※

一九三九年六月,躲了六个多月之后,他们决定要展开新的计画行动,他们看着麦克斯离家前,母亲交给他的纸条。不错,他不只是逃走而已,他还背弃家人。在怪异的解脱感之中,他还是认为他当时的举动就是逃走,就是背弃。我们已经知道那张纸上写什么了:

★一个名字与一个地址

汉斯.修柏曼

墨沁镇天堂街三十三号

※※※

“局势越来越糟,”瓦特告诉麦克斯。“他们随时会找到我们。”黑暗中麦克斯的颈背紧弓着。“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也可能会被抓,你可能要去找那个地方……我已经怕到不敢再请人帮忙了,他们可能会出卖我。”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南下到那里去找那个人。要是他已经加入了纳粹党,这是很可能发生的情况。如果这样的话,我就直接转身离开。起码我会知道这条路行不通,对不对?”

※※※

麦克斯将身上剩下的每分钱,都交给瓦特作为旅费。几天后瓦特回来了。他们相互拥抱,麦克斯屏住呼吸问:“结果呢?”

瓦特点头。“他没问题,他还弹着你母亲跟你说过的那架手风琴,你父亲的那架。他不是党员,他给了我钱。”在这个阶段,汉斯.修柏曼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可能性。“他很穷,结婚了,有一个小孩。”

这点引起了麦克斯的注意。“几岁?”

“十岁。不可能样样都如我们所愿。”

“对,小孩的嘴巴不牢靠。”

“能有这条路走,我们很幸运了。”

他们闷不吭声坐着。过了一阵子,麦克斯首先打破沉默。

“他一定已经讨厌起我了吧?”

“我认为他不讨厌你。你看,他还给我钱呢!他说他会守信用。”

一个星期之后,有封信送到。汉斯通知瓦特.库格勒,有办法的时候,他会设法寄东西过来帮忙。他的信里面还有一张墨沁镇与慕尼黑都会区的地图,还有从帕辛(这是比较安全的火车站)到他家门的路线指南。他信上最后一行字是多余的:

小心

※※※

一九四〇年五月中,《我的奋斗》一书寄来了,一把钥匙用胶带黏在书皮内侧。

麦克斯认为那人真是天才。不过,一想起南下前往慕尼黑的旅途,他依旧因为胆怯而发抖。他当然不希望自己去麻烦别人,更希望自己不必踏上这段旅程。

事情不可能总是如你所愿。

尤其在纳粹德国的年代,更是不可能的。

※※※

时间再度流逝。

战事扩大。

麦克斯又在另一间空房里躲避外面的世界。

直到最后,无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

瓦特收到通知,他被派到波兰,延续德国对波兰人与犹太人统治权的主张,波兰人的命运好像比犹太人好多了。麦克斯南下的时刻也来临了。

麦克斯动身前往慕尼黑,然后抵达墨沁镇。现在,他正坐在一个陌生人的厨房里,请求他提供自己迫切需要的帮助,心坎里却痛苦地承担着他自以为应得的谴责。

汉斯.修柏曼握握他的手,对他自我介绍一番。

他摸黑为他煮了咖啡。

小女孩已经走开好一会儿了。不过,又有一阵脚步即将到来。无法预料的事情来了。

一团漆黑中,三个人各踞一角,目不转睛。只有那女人开口说话。

※※※

◉罗莎的愤怒

莉赛尔再次慢慢入睡。罗莎.修柏曼独特的声音传进厨房,莉赛尔又惊醒了。

“他是谁?”

她认为勃然大怒的罗莎会噼哩啪啦大骂一顿,她起了好奇心,而她确实听见了走动与椅子拖动的声音。

莉赛尔忍耐了十分钟后,终于起身走到走廊。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因为罗莎.修柏曼正站在麦克斯.凡登堡旁边,看着坐着的他大口喝下她那味道差劲的豌豆汤。桌上点了蜡烛,烛光没有摇曳晃动。

妈妈的表情严肃认真。

她胖嘟嘟的手指因为忧虑而发亮。

不过,她脸上好像显露出欣喜的表情。她并不是因为自己拯救了某人免于遭受迫害而欢喜,这欢欣之情是来自于……你瞧,至少他没有抱怨啊。她一下看着汤,一下看着犹太人,眼睛来回转动。

她再度开口说话,只问了他还要不要再来一点。

麦克斯婉谢了。他冲到水槽边上呕吐,他的背部抽搐晃动,双臂打直,十指紧抓着金属水槽。

“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啊。”罗莎喃喃自语:“又一个吐了。”

麦克斯转过来道歉,胃酸卡在喉咙,所以他的声音模糊又微弱。“对不起,我吃太多了。我的胃,妳知道,已经好久没……我的胃没办法一下子承受这么多……”

“让开。”罗莎下令,然后动手清洁水槽。

罗莎清理完毕,看见麦克斯坐在餐桌前,汉斯坐在他的对面,两手握拳放在木板桌面。

莉赛尔站在走廊上,看见了陌生人扭曲的脸庞。那张脸庞后面,她看见妈妈脸上抹上愁容。

她凝视着养父母。

这些人是谁?

※※※

◉莉赛尔所得的教训

汉斯与罗莎究竟是怎样的人?这个问题不易解答。善心人士?过于无知而可笑的人?脑袋有问题的人?

★汉斯与罗莎的处境

实在是麻烦大了。事实上,是非常非常的麻烦。

※※※

当一个犹太人三更半夜出现在你家,出现在纳粹主义的发源都市,任谁都会承受极深的痛楚。焦虑、怀疑、妄想症一一作祟,每个症状都让人贼头贼脑疑心未来是否会出现地狱般的后果。

让人惊讶的重点是,儘管恐惧在漆黑中发散五彩的光芒,他们莫名其妙竟然压抑住激动的情绪。

妈妈命令莉赛尔走开。

“回床上去,小母猪。”她的声音冷静且坚定,与平常不同。

几分钟过后,爸爸进来房间,他拉开空床上的罩单。

“妳没事吧,莉赛尔?”

“嗯,爸爸。”

“妳看到了,我们有客人。”漆黑中她只见到汉斯.修柏曼模糊的高长身影。“今天晚上他要在这里睡觉。”

“我知道了,爸爸。”

几分钟之后,麦克斯.凡登堡进到房间。他默不出声,身影朦胧,好像也没呼吸,没有动作。但他却有办法从房门走到床上,然后躲到棉被下面。

“一切都好吗?”

又是爸爸的声音,这次他是对麦克斯说的。

麦克斯的声音从嘴中飘出,他的回答像是天花板上发霉的汙渍。“很好,谢谢你。”爸爸走到莉赛尔床边,坐到他平常坐的椅子上,麦克斯又说了一次:“谢谢你。”

过了一个小时之后,莉赛尔才又入眠。

她睡得又香又久。

※※※

隔天早晨才过了八点半,一只手臂摇醒莉赛尔。

手臂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告诉她,今天不用去学校上课了。她得请病假。

她完全清醒之后,她看着睡在对面床上的陌生人,只见到披散的头髮从毛毯里露出,而那人一点声息也没有,好像已经训练自己连睡觉都可以寂静无声。她战战兢兢地从他身边走过,随着爸爸走到走廊。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厨房跟妈妈都这么沉静,像是典礼开场之前那种莫名的肃穆。这份安静只维持了几分钟之久,莉赛尔鬆了一口气。

※※※

厨房里有吃的,还有吃东西的声音。

妈妈宣布当天首要的工作。她坐在餐桌前说:“莉赛尔,妳听好,爸爸今天有话跟妳说。”事态相当严重,她居然没有骂她母猪,显示自我克制情绪的技巧高超。“他有话跟妳说,妳好好听着,清楚了吗?”

莉赛尔还在吞嚥食物。

“清楚了吗,妳这个母猪?”

听到这种口吻,让她觉得好多了。

莉赛尔点点头。

莉赛尔回房里拿衣服的时候,躺在对面床上的人已经翻了身。他捲曲的身体不再像是根木头,而是呈现一个“之”字型,从一边斜斜延伸到另一边,曲折地将床铺区隔成好几块。

就着陈旧檯灯所发出的光线,她看见他的脸庞。他的嘴张开,皮肤是蛋壳色的,下巴长满了小鬍子,他的耳朵硬又平,鼻子不大但形状奇怪。

“莉赛尔!”

她转身。

“还不走!”

她动身去盥洗间。

※※※

换好衣服走到走廊,她就知道她和爸爸要去的地方不远。爸爸站在地下室的通道前,浅浅微笑,点亮了灯,带领她往下走。

防漆罩布叠成一堆一堆,整个房间充满了油漆的气味。爸爸站在地下室,要她放轻鬆。以前学习识字时他们漆在墙上的字,现在反射着光芒。“有些事情我要告诉妳。”

莉赛尔坐在一堆一公尺高的防漆罩布上,爸爸则坐在一个十五公升容量的油漆桶上。他先花了几分钟思索适当的字眼,想好后才起身发表谈话。他揉了揉眼睛。

“莉赛尔,”他小声说:“我以前从来不敢肯定这件事情会真的发生,所以我也从来没有跟妳提起过,我没有告诉过妳我自己的故事,没说过楼上那个男人的故事。”他从地下室的一头走到另外一头,光线放大了他的身影,墙壁上的影子活似巨人。他走过来又走过去。

他停止踱步之后,影子隐约尾随在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总是有人随时随地在监视你。

“我有没有告诉过妳,我的手风琴打哪儿来的?”他问,然后开始讲故事。

※※※

他详细说明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与埃立克.凡登堡的故事,提到后来他拜访战殁士兵的妻子。“那天跑进房间的小男孩,就是现在楼上的那个男人,懂了吗?”

偷书贼坐着倾听汉斯.修柏曼的故事,故事整整讲了一个小时之久。接着,说实话的时刻到了,他必须明明白白告诫她。

“莉赛尔,妳要好好听着。”爸爸拉她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

他们面对墙壁。

墙壁上有深色的影子,还有他们练习识字的痕迹。

※※※

他紧抓着她的手指。

“记得元首生日那天晚上,我们从祝寿营火那边走路回家的路上,记得妳答应过我什么事情吗?”

莉赛尔随即对着墙壁回答说:“我答应你,我会保守一个祕密。”

“没错。”漆在墙上的文字散布在两个手牵手的影子间,有些字停留在他们的肩上,有些在他们头顶上休憩,有的悬挂在手臂上。“莉赛尔,要是妳对任何人提到楼上那男人,我们全家就麻烦大了。”他得好好吓唬她,又得要安抚她,让她能冷静下来,这之间的尺寸非常难拿捏。他一句一句击破她的心防,他发出金属光芒的眼睛望着她,他别无良策,但仍旧平心静气。“最好的结果是我跟妈妈被人带走。”汉斯当然怕自己会恐吓她过了头,但是他计算过他们所冒的危险,他宁愿深深吓唬,也不要恐吓得不痛不痒。莉赛尔必须绝对服从,立场坚定。

谈话接近尾声。汉斯.修柏曼看着莉赛尔.麦明葛,先确定她正专心听着。

他列举出可能会发生的后果。

“要是妳跟任何人提到楼上那男人的事情……”

她的老师。

鲁迪。

不管是谁。

重要的是,他们都会受到处罚。

※※※

“一开始,”他说:“我会先拿走妳全部的书,全都给烧了。”无情的恐吓。“我会把书丢到炉灶或是壁炉里。”他扮演着暴君的角色,但这是必要的。“懂了吗?”

这个恐吓不偏不倚,漂亮打中她的死穴。

她的眼底涌出泪水。

“懂了,爸爸。”

“还有,”他必须保持冷酷,他必须竭尽所有气力才得以让自己冷酷无情,“他们会把妳带走,妳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吗?”

她现在当真哭了起来。“不要。”

“很好。”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他们会拖走楼下那个男人,也许也会拖走妈妈跟我,这样的话,我们会永远、永远都没有办法回家。”

这恐吓奏效了。

莉赛尔快哭到不行了。汉斯好想把她拉到身边,紧紧抱着她,但他没有。他蹲下来,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说出到目前为止最温和的一句话:“妳懂我说的话了吗?”

她点点头,嚎啕大哭。在充满油漆气味的空气中,爸爸在煤油灯光下搂住了沮丧的她。

“我懂了,爸爸,我懂了。”

莉赛尔靠在爸爸的身上,她的声音也因此而模糊不清。他俩维持这个姿势好几分钟,莉赛尔抽咽,爸爸揉着她的背。

回到楼上之后,他们看见妈妈独自坐在厨房里沉思。她一看见他们,马上站起来挥手要莉赛尔过去。她注意到莉赛尔脸上一条条乾枯的泪痕,一把将她拉过去,以她特有的粗鲁方式给她抱了个满怀。“小母猪,没事吧?”她不需要听见回答。

一切都很好。

不过,一切也都糟透了。

※※※

◉沉睡者

麦克斯.凡登堡睡了三天之久。

那三天里面,莉赛尔偶尔会看着他。到了第三天,探望他、看看他是不是在呼吸,这件事情已经让莉赛尔着迷不已。她现在明白了,他嘴唇的动作,越冒越多的鬍鬚,足以证明他还活着。还有,还有,他作梦的时候,他的头每抽动一次,那头像小枝粗的乱髮就微微晃动一下。

常常,她守视他的时候,她在心底幻想,他刚刚才醒过来,他的眼睛张开看见了她,看到她正在看他。这念头让她觉得丢脸死了。被他逮到的念头一方面折磨她,一方面又令她兴奋不已。她害怕被他发现,却也希望他会知道自己正在看他。而只有妈妈高声大喊,才会让她依依不捨离开那里。离开之后,她鬆了一口气,但也好失望,因为他醒来的时候,她可能不在现场。

※※※

他长长的沉睡清醒过来之前,偶尔会说起梦话。

他小声唸出一串名字,好像点名一样。

伊萨克。露丝舅妈。妈妈。瓦特。希特勒。

家人。朋友。敌人。

他们全都与他一块躺在棉被底下。有时候,他好像在与他自己对抗,“不要。”他轻声说,重複了许多次“不要”。

经过观察,莉赛尔已经注意到她和这个陌生人之间的相似点,他们俩都在激动不安的情绪下来到天堂街,两个人都做恶梦。

※※※

时间到了,他醒过来。因为不知身在何处,他害怕得不得了。他睁开眼睛之后,嘴巴张开了一下,接着坐起来,身体呈直角。

“咦!”

一小片声音从他嘴中溜出。

他看见头顶有个上下颠倒的女孩子脸蛋,这张陌生的脸孔让他迷惑了好一阵子。他赶紧回想、思索,想起了自己现在究竟是坐在哪里,现在是何年何月。过了几秒钟,他搔搔头(发出了获得启发的窸窣声)。他看着莉赛尔,动作断断续续,由于眼睛睁开了,他水汪汪的棕色眼睛露出来了,他的眼神既深沉又忧郁。

出于本能反应,莉赛尔倒退了几步路。

她的动作太慢了。

这个陌生人的手已经伸出来了,因睡眠而温暖起来的手,现在捉住她的膀臂。

“麻烦妳。”

他的声音有点压抑,好像在咬指甲一样,他的声音好似要掐进她的肉里去。

“爸爸!”她大喊。

“麻烦妳。”他的声音轻柔。

那时已是黄昏,天色灰暗,夕阳闪耀,由于窗帘布料的关係,只有黯淡的光线进入房内,如果你是乐天派的,就把那黯淡的光线看作是青铜色的吧。

爸爸走过来,他先是站在门口,看见了麦克斯.凡登堡紧握的手指与绝望的脸庞,他的手指与目光都牢牢不肯放开莉赛尔的手臂。“我看,你们两人已经认识了。”他说。

麦克斯的手指开始鬆开。

※※※

◉交换恶梦

麦克斯.凡登堡保证不再睡在莉赛尔的房间里。他第一天晚上究竟在想什么?一想到他睡到人家的房间里,他就万分惭愧。

他想替自己找藉口。刚到的时候,他手足无措,所以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认为地下室是唯一可以容纳他的处所,也没去想那里有多么冷,有多么孤单。他是犹太人,要是他注定要在某处活下去,那里要不就是地下室,要不就是一个类似地下室、能让他躲起来苟活的地方。

“对不起。”他从地下室的阶梯上向汉斯与罗莎告解。“从现在开始,我会留在楼下,你们不会听见我的声音,我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汉斯与罗莎陷在进退两难的绝望中。他们没有反驳麦克斯,甚至也没提到楼下太冷。他们把毛毯搬到地下室,在天花板上装了煤油灯。罗莎坦承,家中食物不多,听到这个,麦克斯极力央求她只提供他剩菜剩饭,而且只有在没人想吃之后才拿给他。

“不用,不用啦。”罗莎向他保证:“我会尽量把你餵饱。”

他们也把莉赛尔房里空床上的床垫搬下去。她的床上改放防漆罩布,好一场交换啊。

汉斯与麦克斯把床垫搬到地下室的楼梯下,用防漆罩布在一侧搭了道布墙。这些布幕长度够,足以遮蔽麦克斯容身处的三角形入口,而且若麦克斯需要多点空气,也可以轻易移开布幕。

爸爸对他道歉:“这样安排很寒酸,我知道这点。”

“比什么都没有好。”麦克斯要他放心:“多于我应得的,谢谢你。”

他们把几个油漆罐摆在适当的位置,汉斯真心认为这样的摆设看起来像是一堆随便放在角落里,又不挡路的废弃物。唯一的问题是,任何人只要移开几罐油漆,拿下一两块防漆罩布,就能发现里面躲着个犹太人。“我们只好希望这样够安全了。”他说。

“一定够安全。”麦克斯慢慢爬进去,他又重複一次:“谢谢你。”

※※※

谢谢你。

对麦克斯.凡登堡而言,“谢谢你”也许是他口中吐出最可怜的一句话,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可以媲美。罪恶感让他倍受煎熬,时常刺激他冲动地想说出这两句话。

刚甦醒过来的几个小时,他真想乾脆走出地下室,离开这间屋子。这个念头他想过多少次?铁定有几百次之多。

不过,每每想起这念头,他只会心生内疚。

内疚让这念头更加可耻。

他想走到屋外,天啊,他多么希望能够走出去(至少,他期望自己会想走出去)。不过,他也明白自己不敢跑出去。这种心态,跟他离开司徒加家人的心态十分接近:多么希望自己留下来,但又知道自己不敢留下来。

活下去。

活着就是活着。

活着的代价是罪恶感与惭愧。

麦克斯刚搬到地下室的前几天,莉赛尔没有跟他打交道。她不承认他的存在,不承认他发出沙沙声的头髮,不承认他冰冷滑溜的手指。

她不承认饱受折磨之苦的这个人,正在她的家庭中活着。

※※※

妈妈与爸爸。

他们之间笼罩着严肃气氛,经过多次的讨论之后,他们还是无法做出决定。

他们研究过送他到别的地方的可能性。

“不过,送去哪?”

他们没有答案。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孤独无依,束手无策。麦克斯.凡登堡无处可去,他只能依靠他们,汉斯与罗莎。莉赛尔从没见过他们这么频繁、这么严肃地相互对望。

罗莎与汉斯两人负责送食物到地下室,他们还準备一个空的油漆罐收集麦克斯的排泄物。汉斯小心翼翼将排泄物倒掉,罗莎则提了几桶热水让他洗澡,麦克斯身体很髒。

※※※

十一月来了。每当莉赛尔要出门,一大团的冷空气就在门口外等着她。

毛毛雨不停飘落。

落叶被打落到路面上。

没多久,轮到偷书贼下去地下室,是他们命令她下去的。

她带着迟疑走下阶梯,知道自己一句话也不用讲,光是双脚拖地走路的声音就足以惊醒他。

她站在地下室中央等待着,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大片幽暗的田野中,成堆的防漆罩布是收成的农作物,太阳隐没到农作物的后方。

麦克斯走出来,他的手上拿着《我的奋斗》,他到了墨沁镇之后,就说要把书还给汉斯,但是汉斯说他可以留着。

端着晚餐的莉赛尔一直盯着那本书瞧。她在BDM看过这本书几次,但她们从来没有在活动里面唸过或用过这本书。偶尔,聚会中会提到这本书的伟大,指导员也保证,几年后她们参加希特勒青年团高年级分部的时候,就有机会研读这本书。

麦克斯发现她在注意这本书,也跟着瞧了一眼。

“那……”她低声说。

她的声音像一缕诡异的线条,在她嘴里缠啊绕啊,就是说不出口。

麦克斯只好把头靠近她一点。“妳说什么?”

她把豌豆汤端给他,匆忙走回楼上。她满脸通红,觉得自己好傻。

※※※

“那本书好看吗?”

她在盥洗室里对着小镜子练习她想说的话。她下楼之前,麦克斯才刚刚用过油漆罐,所以她身上还闻得到尿液的味道。臭死了,她想,臭死人了啦。

除了自己的尿之外,你大概不会觉得别人的尿是香的。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每天进入梦乡前,她听见爸妈在厨房里讨论他们过去、现在和未来所做的事情。在那段时间里,麦克斯的影像一直在她身边逗留,他总是一副既受伤又感恩的表情,还有他那水汪汪的眼眸。

只有一次,厨房里有人情绪失控。

是爸爸。

“我知道!”

他的声音充满了苦恼。他立即压低声音,低到让人听不清楚。

“不过,我必须继续去啊。一星期至少去个几次,我不可能一直都待在家里,我们需要用钱,要是我把那里演奏的工作辞了,他们会怀疑我的,可能觉得我干了奇怪的事情。上星期我跟他们说妳病了,但是现在我们不能表现出情况有异啊。”

问题摆在眼前。

生活出现了严重到不能再严重的剧变,但是他们又必须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你想想看,脸上挨了一个巴掌,却还得笑脸迎人,还有,还有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伪装出这个样子。

如果你家藏了个犹太人,这就是你的日常生活。

※※※

几天过去了。接着,几个星期过去了。撇开其他事情不论,他们好歹带着烦恼接受了已发生的事实,战争、守信用与手风琴所带来的一切后果。还有,接受事实才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修柏曼一家就失去了儿子,而由一名危险的犹太人取而代之。

最让莉赛尔震惊的莫过于妈妈的改变。妈妈分配食物的计算方式变了,本来恶名昭彰的那张嘴巴开始缄默了,硬纸板般的脸孔甚至露出了比较温柔的表情。有件事情越来越清楚。

★罗莎.修柏曼的特质

她这女人善于面对危机。

※※※

麦克斯现身天堂街一个月之后,罹患关节炎的海莲娜.施密德不再请她们帮忙洗烫衣物了。就算如此,罗莎也只是坐在餐桌前,递给莉赛尔一个碗。“今天晚上的汤,味道不错。”

难喝死了。

※※※

莉赛尔每天出门上学前,她斗胆跑出去踢足球之前,或者她去送衣服之前,丽莎都低声交代她:“莉赛尔,还有噢,妳要记住……”她指指莉赛尔的嘴,彼此皆心知肚明。莉赛尔点点头之后,她会说:“好乖,母猪,出门吧。”

爸爸的话没错,连妈妈说的也对,莉赛尔好乖,不管去到哪,她都闭上嘴吧,把祕密深深埋藏心底。

跟平常一样,她跟鲁迪在镇上闲晃,听他胡扯些有的没有的。有时候,他们相互比较从希特勒青年团分部抄来的笔记,鲁迪这时才提到法兰兹.杜伊雀,男孩子分部里那个性情残暴的年轻指导员。鲁迪谈着杜伊雀带队的极端手段,或者会反覆叙述他自己打破比赛纪录的故事,把他上一次在天堂街足球场上的得分经过评论一番,并且重新播报一回。

“我已经知道了。”莉赛尔向他保证:“我人就在现场。”

“所以咧?”

“所以我亲眼看到你得分啊,猪脑袋。”

“我哪知道妳看见了啊。我倒认为妳很有可能趴在地上,舔着我得分那一脚踢出去的泥土。”

鲁迪的蠢话,柠檬色的金髮,还有趾高气扬的模样,大概是让莉赛尔神志得以保持清醒的原因。

他很自然就拥有一种自信,认为生活没什么大不了,无须认真对待,生活只是无尽无休的射门、搞笑、一再重複无意义的聒噪话。

※※※

另外,莉赛尔的生活还有镇长夫人,以及在镇长的书房里看书。书房现在变得很冷,每去一次就变得更冷一点,但是莉赛尔照样去。原先,她都选几本书,每本唸个几段。有天下午,她发现自己捨不得放下一本叫做《吹哨客》的书。一开始这本书吸引她的缘故是因为她偶尔会碰见天堂街的吹哨客菲菲库斯,她记得他穿着外套、佝偻着身子的样子,记得他在元首生日那天出现在祝寿营火旁。

这本书的第一个事件是一宗谋杀案,发生在一条叫做维也纳的路上,有人被刺死,那条路离史蒂芬圆顶教堂(也就是大广场上的天主教教堂)不远。

★摘录自《吹哨客》的片段

她花容失色地躺在一滩血水之中,听见了一段诡异的曲调。

她想起了刀子,刀子插进去,又拔出来。还有一抹微笑。

吹哨客总是面带微笑逃走,逃进谋杀案发生的漆黑夜晚……

※※※

莉赛尔分不清楚让她发抖的是文字,还是洞开的窗户。每次她到镇长家拿衣服或送衣服,她总是唸了三页之后就开始颤抖,唸不下去了。

同样,麦克斯.凡登堡也没办法继续忍受地下室了,他没有怨言,因为他没有资格抱怨。但是他慢慢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冰冷气候里变得衰弱。最后,救了他一命的是读书和写字,还有一本叫《耸耸肩》的书。

※※※

“莉赛尔。”汉斯有天晚上喊她:“过来。”

麦克斯住进他们家之后,莉赛尔跟爸爸已经有好久没有练习读书了,他认为现在应该继续练习了。“嗯,过来。”他说:“我不希望妳鬆懈下来,去拿本书过来。拿《耸耸肩》好吗?”

她手里拿着书回来,爸爸比比手势,要她跟他下去以前练习的场所,地下室。莉赛尔有点焦虑不安。

“不过,爸爸,”她告诉他:“我们不行……”

“怎样?下面有怪兽吗?”

日子已经迈入十二月初,气候相当寒冷,每往下走一步水泥阶梯,她就觉得地下室更不舒服。

“爸爸,太冷了。”

“以前妳都不当一回事。”

“但是,以前从没有这么冷……”

下楼之后,爸爸低声对麦克斯说:“我们可以借灯用一下吗?可以吗?”

麦克斯惶恐不安,把罩布与油漆罐移开,将灯递给汉斯。汉斯望着火苗,摇摇头说了一句话:“疯狂的举动,对吗?”麦克斯还没把手收进去,汉斯恰好注意到他。“麦克斯,请你也加入我们。”

麦克斯.凡登堡于是缓缓拉开防漆罩布,露出消瘦的身躯与脸庞,在潮湿的灯光下,他那副难受的模样简直是超乎人能想像的地步,他在发抖。

汉斯触摸他的手臂,把他拉到身边。

“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啊!你不能待在楼下,你会冻死的。”他转过身,“莉赛尔,去把澡盆放满水,不要太热,温温的就好。”

莉赛尔跑上楼。

“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

跑到走廊时,她又听见了这句话。

※※※

当麦克斯泡在澡盆里面的时候,莉赛尔停在盥洗间的门前倾听。她想像着,当微温的水温暖他冰块似的身体之际,热气会发散冒出。在兼做卧室之用的客厅里,妈妈与爸爸正吵得不可开交,他们压低的声音响彻整条走廊。

“他住在地下室会冻死掉的,我跟妳打包票。”

“但是,要是有人往屋内看呢?”

“不会,不会,他只有晚上才上来。大白天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用隐藏,没有什么东西好藏的。而且我们让他睡这间房间,不是睡在厨房,这样离前门最远。”

两人默不作声。

后来妈妈说:“好吧……没错,你说的对。”

“如果我们要为了一个犹太人冒险,”爸爸马上接着说:“我宁愿为了一个活着的犹太人冒险。”从那一刻开始,新的日常作息诞生了。

※※※

每天晚上,爸爸妈妈的房间里点起炉火,麦克斯静悄悄地出现。大概是因为这家人的善良,因为侥倖生还的煎熬,因为过度承受灿烂温暖的压力,他坐在角落,茫然若失地缩成一团。

窗帘密不透风地夹紧,麦克斯枕着靠垫睡在地板上,炉火逐渐燃烧成灰烬。

一到早上,他就返回地下室。

他是没有声音的人。

像只犹太老鼠返回他的洞穴里。

圣诞节来了,生活多了一些危险。正如所料,小汉斯没有回家(谢天谢地,不过也让人感到不祥与失望),然而楚蒂与往年一样回来了。幸运地,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的象徵

麦克斯留在地下室。楚蒂来了又走了,没有起任何疑心。

※※※

虽然楚蒂个性温顺,大家认为还是别信任她比较好。

“我们只相信不得不信任的人。”爸爸说明:“那就是我们三人。”

他们帮麦克斯多预备了食物,同时向他致歉,圣诞节虽不是他的宗教,但是怎么说也是个习俗。

他没有抱怨。

他有什么立场抱怨呢?

他解释自己受了犹太传统教育,流着犹太人的血液,但是现在“犹太人”不只是单纯的标籤,而是让人哑然无语的毁灭性标籤。

藉着圣诞节的机会,他也对于修柏曼夫妻的儿子没返家过节一事表示遗憾。汉斯答覆,这种事情他们无法控制,“毕竟,”他说:“你自己也明白,年轻男人其实还像个男孩。男孩子偶尔有固执的权利。”

说到这里,他们就停止了。

刚上楼在壁炉前过夜的时候,麦克斯不发一语。他现在每星期会彻底洗一次澡,莉赛尔注意到他的头髮不再像一窝小树枝,而是在头顶上下晃动的一团羽毛球。她在这个陌生人面前还是怯生生的,因此她跟爸爸咬耳朵,告诉爸爸她的发现。

“他的头髮好像羽毛耶。”

“什么?”炉火燃烧的声音让人听不清楚她的话。

“我说,”她靠爸爸近点,又偷偷说了一次,“他的头髮好像羽毛耶。”

汉斯.修柏曼朝麦克斯看过去,他点头同意莉赛尔的形容,我相信他希望自己拥有莉赛尔那样的眼力。他们不知道,麦克斯什么都听见了。

麦克斯偶尔会带着《我的奋斗》上楼,在壁炉旁唸书,因为书的内容而情绪激动。他第三次带书上楼的时候,莉赛尔终于鼓起勇气提出问题。

“这本书好看吗?”

他的眼光从书上移开,十指紧握成拳头,然后又放鬆。平息愤怒之后,他对莉赛尔微笑,撩起羽毛般的浏海,然后又放回去。“这是最好的一本书。”他看看爸爸,然后回头又看看莉赛尔。“这本书救了我的命。”

莉赛尔挪动位置,盘起双腿。她低声提出问题。

“是怎么救了你的?”

※※※

从此以后,说故事时间每晚于客厅进行。说故事的音量不大不小,刚刚好让大家听得见而已。一个犹太拳击手的故事,就如拼图般在大家面前一片一片拼凑出来。

麦克斯.凡登堡偶尔会幽默一下,而他的声音像是石子在大岩块上来回擦动的摩擦声,时而低沉,时而破碎,偶尔又会戛然不语。当他懊悔之时,声音最为低沉,若是讲完笑话或自我嘲讽之后,他就会忽然停下来。

大家听了麦克斯的故事之后,最常出现的反应就是“我的天啊!”通常这句话后头还接了一个问题。

★像这样的问题

你在那个房间待了多久?

瓦特.库格勒现在人在哪里?

你知道你家人出了什么事情吗?

那个打鼾的女人要去哪里啊?,

十比三的比数输了!

你为什么要一直跟他打架?

※※※

日后当莉赛尔回忆起往事,那些在客厅里的夜晚是她最清晰的记忆之一。她能想见燃烧的火光照映在麦克斯蛋壳色的脸庞上,甚至可以分辨他话中的人性滋味。他一点一滴讲述他的逃生过程,彷彿把那些故事一片片从身上切下来,摆在盘子上端出来。

※※※

“我好自私。”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手臂遮住了脸。“我把他们留下,自己过来这里,害得你们每个人都面临危险……”他一股脑说出心事后,开始恳求他们,脸上堆满了悲痛与孤寂。“对不起,你们相不相信我?我是真的很对不起,我非常对不起你们,我……”

他伸出手触摸炉火,然后又猛然收回手。

大伙默默望着他。后来爸爸站起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烧到你的手肘了吗?”

※※※

有天晚上,汉斯、麦克斯、莉赛尔坐在壁炉前面,妈妈人在厨房。麦克斯又在读《我的奋斗》。

“你知道吗?”汉斯说,他往壁炉斜靠过去。“其实莉赛尔她自己书读得很好。”麦克斯放下书本。“而且你们之间的共同点啊,比你知道的还多。”爸爸确认罗莎还没走过来,“她还是个厉害的拳击手噢。”

“爸爸!”

莉赛尔靠着墙壁坐着,她快要满十二岁了,依旧骨瘦如柴,她听了之后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有打架过。”

“嘘!”爸爸笑了起来,他挥挥手要她小声点。他的身体又倾斜到一边,这回是往莉赛尔的方向。“咦,那妳痛扁路维克.苏麦克那次算什么,哈?”

“我从来……”她被逮到把柄了,否认是没有用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克诺酒吧遇到他爸爸。”

莉赛尔双手捧着脸蛋。她把手拿开之后,问了关键性的问题。“你跟妈妈说过吗?”

“妳开玩笑吗?”他对麦克斯眨了眨眼睛,低声对莉赛尔说:“妳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

当天晚上,是这几个月以来爸爸首次在家里弹奏手风琴,他弹奏了半个小时左右。停止弹琴后,他问了麦克斯一个问题。

“你有学过手风琴吗?”

坐在角落的麦克斯望着火焰。“学过,”他停顿了许久:“一直学到九岁。那年,妈妈把音乐教室卖了,不教琴了。她只留下一架手风琴,那时候我抗拒着不想练琴,所以她也放弃教我了。我当时好傻。”

“不,”爸爸说:“你当时只是个孩子而已。”

※※※

那些夜晚,莉赛尔.麦明葛与麦克斯.凡登堡分享彼此间的共同点。两人在各自房间里因恶梦而惊醒,一个在尿湿的被窝中放声喊叫,另一个在冒烟的壁炉旁做深呼吸。

有时候,莉赛尔和爸爸唸书唸到半夜三点,他们听到了麦克斯醒来的声音。“他跟妳一样作恶梦。”爸爸说。有次,麦克斯焦虑的呼喊声唤醒了莉赛尔,她决定要下床去看个究竟。她听了他说的故事之后,虽然不知每天夜里究竟是哪一段故事出现在恶梦之中,但是她大概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她蹑手蹑脚穿过走廊,走进兼做客厅的卧室。

“麦克斯?”

因为才刚醒,她的声音卡在喉咙,听起来轻轻柔柔的。

她一开始没有听见回答。不过,麦克斯立即坐起来,在漆黑中寻觅。

爸爸还在她的房间里,莉赛尔与壁炉另一头的麦克斯面对面坐着,妈妈在他们身后呼呼大睡,与火车上打鼾的女人功力相当。

炉火只剩下残存的烟灰,有些已成死灰,有些余烬犹燃。此夜深更,有人在说话。

★交换恶梦

女孩:“告诉我,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犹太人:“……我看见自己转身,然后挥手说再见。”

女孩:“我也会做恶梦。”

犹太人:“妳梦见什么?”

女孩:“火车。还有死掉的弟弟。”

犹太人:“弟弟?”

女孩:“我要搬到这里的时候,他死在半路上。”

女孩与犹太人同声说:“唉。”

※※※

那夜,两人解开了心防。如果我能说,莉赛尔或麦克斯从此再也不做恶梦,那该有多好。可惜事情不是这样的。恶梦还是会来,就好像你在赛前听说对方最强的球员受伤或生病,结果他却现身球场,与其他队友一块儿做着暖身操,準备上场比赛。又像一列準点的火车,在深夜抵达月台,以一条绳索拖拉着记忆,慢慢吞吞地到来,一路拖啊拉啊地,那些记忆笨拙地跟着弹啊跳啊。

只有一件事情改变了。莉赛尔告诉爸爸,她年纪够大了,可以自己面对恶梦。他先是看起来有些受伤,但展现爸爸的一贯作风,他总是知道怎么说最好。

“唔,谢谢老天。”他露出浅浅的微笑:“那至少我现在可以好好睡觉了,那张椅子让我很不舒服。”他的手臂搭在莉赛尔的肩上,两人一块走入厨房。

※※※

随着时间过去,两个迥异的世界,天堂街三十三号屋内的世界,与屋外的世界,中间出现了一道分明的界线。重点在于将两个世界分隔开来。

莉赛尔开始学会善加利用外面世界的资源。一天下午,她提着空衣袋走路回家,发现垃圾桶上方冒出一截报纸,那是每週出刊一次的《墨沁快报》。她拾起报纸带回家,把报纸交给麦克斯。“我想,”她告诉他:“你可能想玩填字谜游戏来打发时间。”

麦克斯非常感激莉赛尔的体贴。为了证明报纸不是白白带回来的,他把报纸从第一版读到最后一版。几个小时之后,他把填字谜给她看,只差一个答案就全部填完了。

“真讨厌,我居然不知道『直十七』的这个答案。”他说。

※※※

一九四一年二月,莉赛尔欢庆十二岁生日。她又收到一本旧书,她非常感激。这本书叫做《泥人》,讲的是一对奇怪父子的故事。她拥抱了爸爸与妈妈,麦克斯则站在角落扭捏不安。

“生日快乐。”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我不知道,不然的话,我也会準备点东西给妳。”让人一眼看破的谎话。他没有东西可以送人。《我的奋斗》也许还算个样子,而他绝对不可能送一本那样的宣传手册给年轻的德国女孩,因为那就像是绵羊递给屠夫一把刀。

房间里,默然无声,四个人都不太自在。

她拥抱了妈妈与爸爸。

麦克斯看起来如此孤单无依。

※※※

莉赛尔嚥了一口口水。

※※※

她走过去,第一次拥抱他。“麦克斯,谢谢。”

一开始他站着不动。然而她抱着他没有放开,他逐渐抬起手,温柔地搂着她的肩胛骨。

直到后来,莉赛尔才理解麦克斯.凡登堡当时脸上无助的表情,她也才发觉到,原来在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要回报她。我自己也常常在想像以下这个场景,麦克斯当夜整晚躺着没睡,仔细思索他能送她什么东西。

一个星期之后,答案揭晓:那份礼物,是包在纸里面送来的。

清晨时分,他踩着水泥阶梯退回他称之为家的地下室之前,他把礼物送给她。

※※※

◉来自地下室的书页

整整一星期之久,爸妈说什么也不让莉赛尔去地下室。麦克斯的三餐由爸妈配送。

“不行,小母猪。”每当莉赛尔自告奋勇要下去,妈妈就这么说。妈妈总有新的理由:“不然妳在这里做点事情,把衣服熨完。妳以为拿着衣服在路上走来走去很了不起吗?妳给我烫衣服试试看!”倘若你讥讽的功力到了恶名昭彰的地步,那无论是什么工作,不管人手多么不足,你都可以搞定。妈妈就是这样。

在那个星期里,麦克斯把《我的奋斗》里面割下好几页,用油漆把正反两面漆成白色,然后把一条绳子由地下室一头拉到另一头,用衣夹把纸晾在上面。纸张乾了以后,困难的工作开始了。他的教育程度虽然足以让自己勉强不饿死,但是他绝对不是写作或者美术高手。虽然程度不佳,他先在脑海中拼凑字句,等到他能完全无误重複故事之后,他才动笔写在油漆风乾后凹凸不平的纸上。他用一支黑色小刷子写作。

故事叫做《监看者》。

※※※

他算了算,总共需要十三张纸。因此他刷了四十张纸,他估计每次要写坏两张,才能完成一张完整的。他先在《墨沁快报》上练习,修改他的笨拙插画,一直到他自己可接受的地步为止。工作之际,他听见一个小女孩耳语的声音。“他的头髮啊,”她跟他说:“跟羽毛一样耶。”

完成故事之后,他用小刀在书页上戳了几个洞,然后以细绳扎起来。他的作品是一本十三页的小册子。像这样子:

(插图二)

说明:我这辈子都在怕监看我的人。

(插图三)

第一个高高在上俯看我的人,我想应该是我爸。可是我还来不及有印象,他就不见了。

(插图四)

也不晓得怎么搞的,我从小就爱打架,又打不赢人家。

有时,对手把我打趴了(可是他的鼻子也在流血),站在上面看我。

(插图五)

好多年以后,为了活下去,我必须逃命。

逃命时我不敢睡,因为我怕醒来后,会有人在旁边瞪着我。

幸好,每次醒来,在我身旁的都是朋友。

(插图六)

我逃命的时候,梦到一个人。

而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寻找这个人的过程。

(插图七)

幸好,走了很多路以后,我找到他了。

(插图八)

我在他那边一直睡,他们说我睡了三天。

醒来以后我看见谁?不是我找的那个人,而是另一个人在看我。

(插图九)

日子久了,我和小女孩发现,我们有好多相似的地方

火车,作梦,拳头。

(插图十)

好奇怪,小女孩说,我看起来像一种东西。

(插图十一)

我现在住在地下室,还是一直做恶梦。

有天晚上又做恶梦,醒来后有个黑影子站在我旁边,

她说:“你跟我讲你梦到什么。”我就讲了。

(插图十二)

然后她告诉我她梦见什么。

(插图十三)

我觉得我和这个小女孩已经是朋友了。

她生日那天,反而是她送我礼物。

我才明白,我知道的最好的监看者,根本不是男人。

(插图十四)

有用、有用、有用、有用

日光、水、动作、日光、日光

※※※

二月下旬某天,莉赛尔半夜醒来,有个人影走进她的卧室。只有麦克斯才可能像是几乎没有声音的影子。

莉赛尔在黑暗中仔细查看,她只能模糊感觉到那个男人朝她走过来。

“嗨?”

没有人答覆她。

※※※

他靠近床铺之后,把小册子放在地板上她的袜子旁。除了他近乎无声的脚步之外,他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纸页发出细碎的爆裂声音,其中一边在地板上捲起来。

“嗨?”

这次他回答她了。

莉赛尔无法分辨那声回答是从哪传来的,重点是她听见了,她听见声音接近她,有个人影在床边跪下。“有点晚来的生日礼物,早上起来再看。晚安。”

※※※

她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确信是不是梦到麦克斯走进来。

早上,她醒来一翻身,看见一叠纸放在地上,她伸手捡起来,听到纸张在她手上发出的声音。

※我这辈子,都在怕监看我的人。

她翻开小册子,纸张发出杂音,好像以文字写成的故事出现了静电干扰似的。

※三天,他们说我睡了三天……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什么?

莉赛尔翻动书页,原本是《我的奋斗》的书页,已经被油漆涂抹覆盖,原本书里文字的嘴巴现在被箝制住,窒息在油漆底下。

※我才明白,我认识的最好的监看者……

莉赛尔读了三次麦克斯送的礼物,每次阅读都留意到不同的笔触或者字眼。她唸完三次之后,尽可能安静地从床上爬下来,走到妈妈与爸爸的房间,壁炉旁麦克斯睡觉的位置上已空无一人。

她想要谢谢麦克斯,想着想着,她想到了一件事情,到《监看者》这本书的製作地点感谢他,其实才是适当的方式,也是更好、更理想的感谢之道。

她走下地下室的阶梯,想像自己看见一幅装框相片嵌在墙壁里,那是让她无声微笑的祕密。

※※※

不过几公尺的路,莉赛尔却花了一番功夫才走到罩布与各式各样遮掩麦克斯.凡登堡的油漆罐那里。她提起最靠近墙壁的罩布,拉出一条狭长的缝隙,然后往里面一看。

她先看见他的肩膀,接着慢慢费力将手伸进狭长的缝隙去碰触他的肩膀,他的衣服好冰冷,而他没有醒过来。

她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肩膀轻微晃动。她望了他好一段时间,然后坐下来倚靠着墙壁。

困倦的空气好像一路跟着她到了楼下。

练习时乱写的字大模大样留在楼梯旁的墙壁上,歪七扭八,像孩子写的,非常可爱。这些字看着躲起来的犹太人与小女孩,一个人的手搭着另一人的肩膀。

他们呼吸着。

德国人与犹太人的肺。

《监看者》放在墙壁旁边,杵在那里令人满足,就像是莉赛尔.麦明葛脚上一个美丽的疥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