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息

放学后,我跟茄子在教室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背着书包去了三年级1班。

1班已经空了,只剩下几个值日的同学。枷辰坐在偏后排的座位上,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课本,黄昏像个熟透的巨大石榴倒扣在窗外的天空中,夕阳静谧地洒进来,照在他那张干净又精致的侧脸上,时间仿佛都在那一刻慢了下来。

书上说:爱人是一种能力,被爱是一种天赋。有些人空有能力而天赋不足,比如我跟茄子;有些人天赋异禀而浑然不知,比如枷辰。

他又高又瘦,看似弱不禁风,骨架却很宽阔,能将干净的白衬衫撑起好看的轮廓,两条大长腿硬是把黑色长裤穿成了九分裤,露出洁白的脚踝,再配上一双泛白的旧球鞋,分明是统一发放、毫无个性的校服,在他身上却好看得一塌糊涂。

他的脸不是正统的俊朗帅气,更像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他最好看的时候就是低头思考的时候,略长的栗发遮住了小半张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眉头微蹙,细长的黑色睫毛像是系在你心上的弦,眨一下,你的呼吸就跟着紧了一下——说真的,我要是女人,我也爱他。

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大概就是他的家境不太好。母亲早逝,父亲从花炮厂下岗后开了个水果店,夏天是水果旺季,能赚些钱,冬天却捉襟见肘。一到寒假,枷辰的父亲就会让枷辰看店,自己提着水桶和刷子去路边给人洗车,十块钱一次。偶尔会有些贪图便宜的车主停下来,裹着大衣站在寒风凛冽的街头,一边抽烟,一边指手画脚。大冬天的,路边的草地都结霜了,满脸皱纹的男人穿着一件单薄的脏毛衣,系着一条防水围裙,一边擦车,一边赔笑:“马上好马上好……要不您先去我店里坐会儿,屋子里暖和。”

那画面我见过两次,心里不好受。

枷辰一定更不好受,所以他从小就很懂事,冷漠的外表下是谁都比不上的刻苦和勤奋。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个远在天边的男神,成绩优异,专业强悍,对什么都漠不关心,高冷得像朵遗世而独立的白莲花。其实只有我跟茄子知道,他太忙了,忙着有出息,忙着争口气。为了这些,他几乎放弃了所有生活的乐趣。

“枷辰,你个小贱货,居然敢抛弃我们,有什么遗言赶紧说,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马克思……”茄子冲进教室,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勒脖杀。

“放手……”枷辰也不挣扎,任由他勒着。真是的,求饶都这么酷。

眼看威武不能屈的枷辰就要一口气背过去了,我拽开了茄子,掏出一封信扔到他怀里:“小样儿,可以啊,开学才多久啊,这都第几封了?我看你还是早点儿保送大学滚蛋吧,别残害祖国花朵了。”

“就是!”茄子愤愤不平,“残害祖国花朵这种粗活交给我们就好了!你就应该好好学习,精忠报国,将来去驻守边疆!”

枷辰也不接话,淡淡扫了一眼信,手一扬就扔进了垃圾桶。

他跩跩地背起单肩包:“走吧。”

今天的放学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我优哉游哉地坐在茄子的自行车后座上,枷辰挎着单肩包,默默跟在后头。

时间尚早,我们没有回家,绕路来到了汐江上游的河堤上。

最早发现这个地方的人是枷辰,初中的时候,他便常常带着速写本来这儿写生,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记录这座城市温柔的黄昏、江面上慵懒的轮船,也可能仅仅是堤岸上某个心事重重的路人。周末我跟茄子上他家找他玩,他爸说他出门画画啦,我们就知道他铁定是来这儿了。

一望无际的河堤倾斜而下,与江面连接成一个宽阔的钝角,朝着辽远的天空展开。人坐在河堤上,就像是坐在大自然的观众席上,会觉得自己特别渺小和孤单,同时心里又充盈着一种说不上是与世无争还是随波逐流的心安。

很多个风和日丽的无聊午后,或者去网吧打魔兽打到吐的空虚夜晚,我们三个都会来这儿坐一坐,一边吹风一边聊天,通常都是我跟茄子瞎吹牛,枷辰静静听,冷不防吐个槽。不说话的时候,四周便安静下来,但如果仔细听,还是能隐约感受到闹市区的喧嚣,不远不近的存在。

某次我忽然有感而发:“你们不觉得星城就是一间更大的教室,而这个地方不过是更大的角落靠窗的座位吗?不管我们以后跑多远,教室有多大,我们喜欢的还是同一个座位。”

茄子“啧”了一声,说:“这么文绉绉的,怎么不去写小说啊?”

我说:“我写了啊,还给《萌芽》投稿了呢,结果编辑退稿,说我故事结构散乱,立意不够清晰。”

茄子说:“那是他们不懂欣赏,你可以试试《花火》啊,还有那个什么《紫色》,最近好火的,我看班里每个女生人手一本。”

我嗤之以鼻:“就是那个封面模特还没有枷辰好看的青春杂志?”

茄子说:“是啊,要不咱们拿枷辰的照片去投稿,说不定他就成御用封面模特了,到时候编辑通融通融,你的稿子肯定能过。”

我一拍大腿,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你最近不是在画卡卡西的同人吗?说不定也能刊登,到时候咱俩的大名都出现在杂志上,多厉害啊,还怕泡不到妞?”

我俩越说越起劲,最终发展成一场空前盛大的意淫。

今天的情况也差不多,我跟茄子漫无边际地胡侃着,一直不说话的枷辰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速写本。

“小离。”

“干吗?”我回过头。

“苏冉沫跟我表白了。”

听到“苏冉沫”三个字时,我耳朵里“嗡”地一响,像是塞进撞钟里给狠狠敲了一下,心脏也跟着一紧,像被人抡了一拳。

“哟,不错嘛。”我真佩服自己的临场反应和高超演技。

可惜茄子办不到,他直接炸了,挺尸一样蹿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冉沫跟我表白了。”枷辰平静地重复一遍。

“滚蛋,绝对不可能!你们俩压根儿不认识好吗?而且以她的性格,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这要是真的,我立马跳江!”

我一把将茄子拉回来:“瞧你这点儿出息,不就一个女人吗?”

“哥就这点儿出息!你出息,你去泡林志玲啊!”茄子哭丧着脸,我知道他是真的伤心了,我也知道他说的只是气话。

苏冉沫暗恋枷辰,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只怪人人都有侥幸心理,一张彩票不到刮开那一刻,便总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就算刮出一个“谢”字,也非要把“谢谢惠顾”四个字刮全才肯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