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龙

爸爸先在一家小报担任主编,辞了;后在一家大报担任总编辑助理,辞了;现在,爸爸担任一本娱乐杂志的主编。妈妈成功地进入了《时尚》杂志社工作。我们租的房子,位于“芍药居”——全北京最美的地名。

你在肇州呆了几个月。一次,外婆带你在小区里晒太阳,大门走进来一个女人,你立即朝她走过去,中间还摔了几跤。你在离那个女人十几步的地方陡然停下来,“哇哇”大哭。外婆仔细看了看那个女人,忽然意识到,她的体弁有点像小凯。

你太想爸爸妈妈了,外婆只好把你送回北京来。我去机场接你,以为你不会认识我了,没想到,你跟外婆从机场里走出来,远远看到了我,一下就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紧紧贴住了我。

上了机场大巴,我下车去提行李,你以为我要走,一下就哭起来:“爸爸!爸爸!”两只小手死死抓住我,不放开。

我说:“周美兮,爸爸去给你拿大虾!拿大虾!”你最喜欢吃大虾了,可是这时候大虾已经不管用,你哭得更厉害了。我只能掰开你的小手,在你激烈的哭声中,冲下车去,把行李提上来,然后一下把你抱在了开里。

在路上,你一边比划一边给我讲故事。你还不太会说话,我仔细辨别你发出的每一个音节,终于听懂了,你讲的是《武松打虎》。整理成大人的语言,是这样的:武松的头上戴着帽帽,肩上背着包包,手里提着棒棒,来到景阳冈,走进一家酒馆,放下手里的棒棒,取下肩上的包包,摘下头上的帽帽,一拍桌子,大声喊:“店家,拿——酒来!”……讲到武松打虎的时候,你动用了你非凡的表演天才,举起小拳头,一下下朝下打:打死你!打死你!你太兴奋了,整整讲了一路,嗓子都哑了。那段日子,大巴上的收音机每天中午都播讲评书《武松打虎》,听到你可爱的演讲,它立刻把自己关掉了,变成了“听音机”。由于爸爸妈妈工作太忙,外公外婆又日夜想念你,后来又把你送到了肇州。第二次你从肇州回到北京的时候,爸爸正在外面跟人吃饭,接到电话,马上匆匆赶回了家。当时,天刚刚黑下来,你在床上睡着了。我爬到你的身边,贪婪地嗅了嗅你的小味道——几个月不见,你的味道变得陌生了,有一股淡淡的馨香。

不知道是爸爸震动了床,还是你在梦中感应到我回来了,你醒了。尽管你不是自然醒来,却没有哭闹。见到我,你太兴奋了,睡眼惺忪地下了地,很快就清醒过来,开始给我跳舞……(现在我写日记的这支笔就是美兮去儿童间给我拿来的。嘿嘿,会做事了。)

一次,小凯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美兮。午后,她在床上迷迷糊糊快睡着了,不再找我。我想趁机偷偷跑到楼下,买一个急需的什么东西,然后再飞快地跑回来。出门时,我不小心把防盗门锁上了,却没带钥匙!

这时候美兮还不到两岁,根本不会开门。而且,防盗门的锁头很重,就算她会开,也没有那么大的劲儿。我急了。那是四楼啊,不懂事的美兮一个人在屋里,万一她找不到我,爬到窗户前……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屋里的这个小东西身上了,于是我用力拍门,大声喊道:“周美兮,你下床,给爸爸开门来!”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里面有声音——小美兮成功地爬下了床,走到门口来了!我万分紧张,继续朝里面喊:“周美兮,你帮爸爸把门打开,好吗?试一试!”美兮还不能完全听懂大人的话,可是,我却听到了她搬弄门锁的声音:“啪啦,啪啦,啪啦。”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激动地喊道:“抓住那个棕色的小拉手,用力朝卧室方向拽!”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防盗门竟然“哐当”一声开了,我看见美兮光着一双小脚站在门里,静静地抬脸看着我……我蹲下,一下抱住了她。

宝贝,你总能给爸爸带来惊喜。现在你知道了,有时候你遇到的某些困难或者危险,连爸爸妈妈都无法帮助你,只能靠自己解决。

你还要记住,假如有一扇门,爸爸在门外,你在门里,若是里面有危险,你一定要打开它,因为你的爸爸在外面;若是外面有危险,你一定不要打开它,因为爸爸的心在里面。

父母一定会后悔的事……

一天,你和我在家,忘了因为什么,你哭起来。那段时间你一哭就坐在地上,怎么说都不起来。

我一边训斥你一边拽你起来,你哭得更厉害了,使劲往地上挣。我怒气冲冲地打了你屁股几巴掌,打得很重。你吓得一边抽抽搭搭地望着我,一边乖乖地站起来。爸爸紧紧抱住你,心如刀绞。

男人不该打女人,大人不该打孩子,你是“女人”,又是孩子,可是,最爱你的爸爸竟然动手打了你!因为暴躁。这时候,大脑里只有一个愤怒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像大人一样通情达理地站起来呢?那么,反过来问:大人你为什么不会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呢?大人和孩子是两种思维方式,我没有理解,没有包容,没有找到解决方法。实际上,我们完全可以用一个钟头来解决这个问题,不行就用一天,再不行就用一周,再不行就用一年——我们的时光还有海枯石烂那么多呢,用也用不完。可是,爸爸非要挤压到几分钟之内解决。我应该在你旁边耐心地坐下来,拿出爱心,变出一个个神奇的魔术,慢慢把你逗笑,最后你主动就站起来了……

宝贝,对不起!

美兮早早就起床了,她穿着妈妈的高跟鞋,“啪嗒啪嗒”走到客厅里,大声说:“大家们,起床啦!”不能叫“大家们”,纠正过她多次,她却屡教不改,总是这样说。

我和小凯上班走了后,美兮就拉起外婆的手,要求上课了。外婆正忙着手中的活儿,就说:“外婆请会假好吗?”美兮严肃地说:“现在你是万老师,不是外婆啦!”

老师跟学生请假,这事儿确实有点说不通。于是,不管多重要的事儿,外婆都要放下,老师和学生双双立正敬礼——“万老师好!”“周同学好!”“请坐。”“谢谢。”第一节一般是语文课。外婆拿起一张识字卡片,问:“这个字念什么呢?”那是一个“鸡”字,外婆忘了捂住文字下面的提示图案,卡片上的那只大公鸡赶紧朝美兮挤眉弄眼。美兮没有回答,她从盒子中又抽出一张识字卡片,用小手遮住下半部,递给外婆:“你问我这张吧!”治学精神很严谨呢。外婆道了歉,然后捂住提示图案,问:“这个字念什么呢?”美兮朗声答道:“熊!”“熊喜欢吃什么呢?”“肉,蜂蜜,还有……鱼。”“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熊是什么样子呢?”美兮开始表演“黑瞎子掰苞米”,每次掰下苞米都夹在胳肢窝下,最后,她低头看了看,疑惑地说:“怎么就剩一颗了呀!”实际上,这是语文课加生物课加表演课。下课的时候,师生互道再见。

第二节课是美术课,美兮最喜欢了。

外婆问:“周美兮,你知道什么叫颜色吗?”

“颜色就是颜色呗!”她总是用概念解释概念。

“你知道什么叫油画吗?”

“油画就是油画呗!”

“你知道什么叫艺术吗?”

“艺术就是艺术的意思!”

回答完全正确,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接着,外婆先做示范,画了一个人,美兮看了看说:“不是这样的,身子太大了,脑袋太小了!”外婆解释说:“这是正确的,人体的高度约等于七个头长。”美兮不同意这个观点,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和身体,说:“那我就不同意了!

应该是这样的!”然后夺过笔,自己画起来。这段时间,她经常这样说“那我就同意了”,或者“那我就不同意了”。

家里刚买了一条玩具蛇,一提线就“噌噌噌”四处爬行。它说话了:“实际上,你们的分歧在于,一个是成年人的身体比例,一个是小孩的身体比例。量量我,十二颗脑袋也不及身子长呢!”

劳动课。

外婆让美兮叠衣服。她认认真真地做起来,终于叠完了,歪歪扭扭的,她用小手在上面拍了拍,端详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些衣服真的是我叠的吗?我确实很完整!”

接着,她对外婆说:“我还没介绍我自己呢,我叫歪脖子。”

她叠衣服的时间太长了,小脖子果然还歪着。

中午,外婆做饭时不小心把手割了一个小口子。

“外婆,你的手为什么疼呀?”

“被刀割了。”

“为什么被刀割了?”

“外婆要切菜。”

“为什么要切菜?”

“要做饭啊。”

“为什么要做饭?”

“我们得吃饭。”

“为什么要吃饭呀?”

“身体需要。”

“身体为什么需要呀?”

……她总是这样,直到把老师问成学生,依然不肯罢休。书架上那本《十万个为什么》一听到她提问,马上就会钻到别的书后面躲起来。

下午,音乐课。外婆唱了一首幼儿歌曲《拔萝卜》,美兮说:“这个歌不好,我教你!现在,我是周老师,你是万同学!”

然后,她就坐在外婆的枕头上,开始现场编歌:“胳膊呀噢呀……(唱完解释说)这是妈妈的歌;鸽子呀噢呀……(唱完解释说)这是爸爸的歌;疙瘩呀噢呀……(唱完解释说)这是外公的歌;割草呀噢呀……(唱完解释说)这是外婆的歌。”

音乐课在万老师的笑声中结束。

接下来就是体育课了。

外婆想上卫生间,可是美兮不准假。她让外婆躺在床上,她踩着外婆的两条腿,练起了“双杠”。外婆受不了,动员她下来。她就在外婆身上跳来跳去,练起了“一米跨栏”。外婆觉得太惊险,让她停下来。她就坐在外婆的肚子上,抓住外婆的两只胳膊当桨,摇来摇去,划起了“赛艇”……

什么时候下课,由学生说了算。这节课下来,祖孙俩的头上都大汗淋漓。

外婆做晚饭的时候,美兮要玩电脑了,在书房里喊:“大人呀,快帮帮忙,孩子要玩电脑啦!”晚上,外婆打开了电风扇,电风扇脑袋大身子小,摇来摆去地吹。美兮望着它,心有所动,拍着自己的小脑袋,说:“咱俩的脑袋太小了……”接着,她又想起了画画的事儿:“你把脑袋画得更小了。”

忙了一天,疲惫的外婆躺下了,说:“周美兮,睡觉了。”美兮躺在外婆身旁,说:“你给我讲故事。”躺下是躺下了,但是您老人家的嘴不能闲着。于是外婆就讲起了《猩猩偷香蕉》的故事。美兮听故事总是很认真,安安静静,在朦胧的夜色中,小眼睛像星星一样亮晶晶,一闪一闪的。实际上,不是她一个人在听,天上的星星也在听。其中一颗星星问邻近的一颗星星:我第一次听说,我们的同伴中还有人喜欢吃香蕉?它没有得到回答,它的声音传到另一颗星星那里,不知需要多少光年呢。

七月,我们搬进了新家——爸爸妈妈终于给你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昌平区,梅花观,三室一厅,全是深红色的纯木地板,宽阔、光滑、平展。客厅简直可以踢足球。担心你磕碰,买的门锁都是圆的。

你在各个房间跑来跑去,有些不相信地说:“这真是咱们的家吗!”儿童间涂成了苹果绿色,墙上有一行粉红色的小脚印。不经大人指点,你就知道哪个是你的房间。

外面有个精致的小院子,铺着方方正正的地砖,两个墙角立着草坪灯。有一个大秋千,随风荡来荡去。书房的书虽然不多,却珍贵。有爸爸写的书,有采访爸爸的报纸,有妈妈编辑的杂志,有发表你“玉照”的儿童刊物……这个书架镶嵌在墙壁上,登着梯子才能看见最顶端。左侧有个深深的空隙,三条胳膊接在一起都够不到底——那里面是一个秘密所在。

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产生很多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不过时间一长,很难保证不遗失。我把美兮的一些东西装进小塑料袋,封闭好,投进书架上的那个深洞,它们就丢不了了。这些东西包括:美兮掉的第一颗乳牙,她写的第一个字,她画的第一幅画……

我记得,那颗牙在美兮嘴里的时候还好看,一掉下来就特别难看;她的第一个字简直跟甲骨文一样,世上没人看得懂;她的第一幅画,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绝对印象派。我通过请教她才知道那是什么,马上用文字标出来:此作品为美兮画的人物肖像。箭头——眼睛(一个点,独眼),箭头——鼻子(看上去像一根草),箭头——嘴(一个不规则的三角),箭头——头发(头发长到脚下了)……

书架上的这个秘密所在,我一直没有告诉美兮。我想等到她三十岁的时候,带她走进这间书房,当着她的面,拆除这个书架,拿出那些东西,一件件给她看。

三十年的“埋伏”,就为了看看她那一刻的表情。嘿嘿。

面粉年幼时,长得一点都不白,它天天在太阳底下玩儿,被晒得全身金黄。那时候,农夫就把有关它的一些珍贵记忆一粒粒保存起来,埋在了地下。当面粉变成面粉的时候,这些记忆冒出头来,原来是一大片麦子。

我在网上讲美兮的故事,一个叫追忆似水年华的读者这样留言:有人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有了女儿之后,我曾经追问老公,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感觉呢?老公拒不承认。可是,在您的这些文字里,我倒真的看出了一点端倪……

我回道:朋友写过这样一段文字——某日,他离家远行,走出一条街之后,总觉得背后牵扯着什么东西,回过头,看见瘦小的母亲还站在雨雪中,默默望着他。他的心一疼,忽然意识到:那个微小的身影就是他前世的婴孩儿啊。

也许,亲情、爱情的关系是永恒轮回的,前生为父女,今生为夫妻、来生为母子……不知哪一辈子,两个人便合成了一个人。

你转入了亚运村中心幼儿园。这时候,爸爸辞掉了那本娱乐杂志的主编职务,无业,一个人在恐怖文学领域拓荒,很艰难。

早晨,天黑擦擦的时候,我就抱着你出发了。我们等来一辆公交车,坐将近一个钟头,到北沙滩换乘另一辆公交车,再坐半个多钟头,到北辰下来,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你骑在爸爸的脖颈上,我们再走很远一段路,才到幼儿园。然后,爸爸坐那两趟公交车返回。

下午,爸爸重复早晨的车,赶到幼儿园把你接出来,我们再一起坐那两趟公交车回家……

算一下,爸爸每天要换八次车。爸爸每天都利用漫长的乘车时间给你讲故事,变废为宝。

爸爸为你编过无数个故事,可笑的,悲伤的,哲理的,感人的,奇幻的,现实的……通过这些故事,给你最基本的道德熏陶,懂得人间正道是沧桑,要做一个美好的人——这是最重要的人生第一课;给你最基础的文学训练,知道怎样编故事,怎样讲故事,做一个有趣的人——无趣是对一个人最低的评价;给你最美妙的享受,生活在高于生活的虚构中……

多少个天色未明的清早,多少个夜色降临的傍晚,我们在路上。在马路边的站牌下,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我抱着你,给你绘声绘色地讲故事,父女两个人笑啊笑啊笑个不停。偶尔不知道怎么惹了你,你哭了。偶尔爸爸的一个话题,一个表情,又把小小的你逗得笑疼了肚子……

这里是巨大无边、人流匆匆、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北京,渺小的爸爸和花骨朵一样的女儿,相依相靠。我们无人关注,却是那样欢乐和幸福……

终于有一天,奔波了一辈子的爸爸会老去,再也站不起来。那时候,爸爸静静地躺下了,世界一片安静。已经长大的美丽的你,坐在我的身边,轻轻地说:“爸爸,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爸爸会用今生最后一丝力气,给你讲:“从前,有一只可爱的兔子……”

从前有一只可爱的兔子,它长着长着就老了。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它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走了再也回不来。

十月底,小凯要去法国出差,提前奔赴西安办理护照。

晚上,美兮跟我睡。第一宿很好,半夜我被她捣鼓醒几次,每次都见她爬向我,柔顺地抱住我的脸或者脖子,嘴里嘀咕着“爸爸”,然后安然睡去。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没有了。

第二天夜里,美兮哭闹起来,可能做噩梦了,嘴里喊着:“给我!给我!”她偶尔在睡梦中哭闹,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儿,什么事理都不明白了。这一天,她一边哭一边还把被子蹬开,怎么都不让盖。

我哄啊哄,怎么都哄不好,她越哭越厉害。我假装生气了,不理她,任她哭闹。经验告诉我,越理越严重。最后,她一边在月光下抽噎一边仇恨地看着我,说:“你敢打我!你这个笨蛋!”(第一次听到她说“笨蛋”一词)

我就一下搂住了她。第三天,美兮半夜又反复哭闹多次。实在哄不好,我就继续采取不理她的弁度,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一言不发。最后,美兮渐渐停止了哭闹,在我背后窸窸窣窣捣鼓了半天,我终于听见她说:“你说你错了,下次再不这样了。”这是在求和,给自己找台阶。我就说:“我错了,下次再不这样了。”(我怎么知道我在她的梦里做了什么坏事!)一边说一边抱住了她,她也紧紧抱住了我。我喃喃地说:“周美兮,别再哭了。”两岁的她背朝着我,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后来,我又叮嘱了她几句什么,她一直都在重重地点头,很明事理的样子。

梦是一个世界,里面有鬼怪,陷阱,开不走的车,跑不动的路……每个人在梦里都是孤独的,没有任何人能跟你一起走进去,陪你去面对恐怖和危难。爸爸也不能。这就像未来的人生。

第四天,美兮半夜又哭闹了。她应该不是故意的,她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我估计,是离开了妈妈的缘故。不管我怎么哄,她都好像听不懂,我只好不理她,不说话,静静听她哭。她哭了几分钟,最后爬到我背后,哭着说:“求求你了……”我狠狠心,还是不说话。她自己躺在一旁,一边哭一边说:“大哥,我求求你了。大哥,我求求你了……”她经常这样,不知道从哪个电视剧上学来的台词,偶尔就从小嘴里冒出来,令人哭笑不得。比如一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笑嘻嘻地喊:救命。我转过身,紧紧抱住了她。宝贝,爸爸和妈妈是两扇贝壳,你就是一颗珍珠。爸爸和妈妈在漆黑的海底互相拥抱彼此温存,过了几世几劫才孕育出你。不论遇到什么危难,我们都会用生命保护你。

晚上,我教美兮背古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说了三遍,然后让美兮站在床上背诵。她根本没记住,瞄着我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说:红豆……最相思。厨房里的一袋子绿豆哈哈大笑。这个小东西,她把两个关键词挑了出来,头尾相衔,直接表达了主题。

我当了一回反面老师

一次,我和美兮乘小巴回家。我抱着她上车之后,摇摇晃晃走向最后一个空座。车一动,我一下跌倒在座位上,随口说了句:“我靠!”美兮立即鹦鹉学舌:“我靠。”她才两岁多!车里的人“哗”地笑起来,都看她。她的表情又兴奋又新奇,笑眯眯地看着我,那是在察言观色。我严肃地说:“周美兮!小孩儿怎么能说脏话呢?嗯?”她笑嘻嘻地四下看了看,说:“你要是不说脏话,我会学你吗?”语言组织得这么好!反驳得如此有力!一股尾气从汽车喇叭里喷出来——连小巴都笑岔气啦。

家里雇了一个保姆,东北人,五十多岁,我们叫她刘阿姨。为了锻炼美兮自立,我们想让她跟刘阿姨睡,以后再慢慢一个人睡。这天晚上,美兮和刘阿姨在儿童间玩儿,我们把卧室的门关上了。

很晚的时候,传来美兮的脚步声。她走到我们的门口,停下来。家里静静的,我和小凯都不出声。终于,她敲门了:“咚咚咚!”接着说:“爸爸,妈妈,我是你们的éi ji(儿子)呀!”

什么时候变成我们的儿子了?小凯给她打开了门。她抬着小脑袋,又说:“我是你们的eiji(儿子)呀!”刘阿姨哄她离开,她哭闹起来:“奶奶,你走!你走!”……没办法,我们只好把她放进来,她如愿以偿,很快就高兴了。小凯批评她,并把身子转了过去。她一下又哭了:“妈妈不喜欢我了……”小凯又抱住了她。她不知道,我们比她贪恋我们更贪恋她!亲情是长在一起的血肉,撕开之后两边都疼。

窗外,一棵树使劲摇晃,终于把一枚果子甩到了地上。果子抬起头,落下泪来,它再也回不到母亲的枝头了。它问妈妈,你为什么这样做?妈妈说,孩子,你早晚要离开我的。果子想了想说,那为什么不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呢?妈妈一下说不出话来。

一天,美兮和小凯各在一个房间睡午觉。“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响了。美兮闭着眼睛喊:“妈妈,电话!电话!”小凯跑过去,接完电话,想跟美兮亲近一会儿,一看,美兮已经睡着了,睡弁憨憨的,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妈妈真爱你啊。”没想到已经睡着的美兮竟然轻轻地回了一句:“我几(知)道。”妈妈觉得好玩儿,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妈妈爱你,妈妈很爱你!”

小小的美兮一骨碌坐起来,睡眼惺忪地大声说:“干吗呀,总说总说的!”哈,急了。

一个大毛线团,一个小毛线团。它们都是红色的,因此大毛线团是妈妈,小毛线团是儿子。儿子就像得了多动症,一心想出去流浪。妈妈不放心,就从自己身上抽出毛线头,系在了儿子身上,对它说:你迷路的时候,想妈妈了,顺着这根毛线就能找到家。于是,儿子乐颠颠地跑了出去。一路上他见识了很多新鲜事物,玩得忘乎所以,根本没有想妈妈,而妈妈一直牵挂着他。儿子走啊走啊,身体变得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他累了,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妈妈已经没有了,他这才明白,妈妈的身体化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地坛公园。

美兮在一些体育设施上玩耍,她跳来跳去,像一只快乐的小猴子。两只黑白花纹的天牛被吸引过来,落到梅花桩上看热闹,长长的触角摆来摆去。我和小凯坐在草坪上聊天。

有个装扮朴素的女性,站在不远处,一直在看美兮。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掏出工作证给我们看了看,原来是国家体操队的教练。她希望我们把美兮送到国家体操队去培养,她说,一个幼儿,尤其是女孩子,身体协调性这么好很难得,如果不开发就可惜了。

这是一件大事。我和小凯商量了几天,最终还是回绝了那位敬业的教练。我们不想在美兮不谙世事的时候,就把她送上一条不能再更改的人生之路。辽阔的未来,她信马由缰,自己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