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蛇

这一天,美兮坐在沙发上,突然笑着指了指刘阿姨:“她是东北人。”刘阿姨满口东北话。我逗她:“周美兮,东北话怎么说?”她笑着看我,不敢说。我从来不让她学方言、土话。我说:“你说吧,爸爸不批评你。”于是,她就模仿刘阿姨,笑嘻嘻地小声说了一句:“快溜地……”(快点的意思。)我憋着笑,说:“还有呢?”她依然笑着看我,小声说:“挠奶。”(熬奶的意思。)我说:“周美兮,不管是东北话,西北话,还是老北京话,你都不要学,只讲普通话。”她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爸爸。”

一个骑兵在作战中被俘。敌军首领对他说:“我在杀你之前,会满足你三个请求。”骑兵说:“我想对我的马说句话。”首领答应了。于是骑兵走过去,对他的马耳语了一句,马听了后长啸一声,疾驰而去,不一会儿,就给骑兵叼回一个圆饼来。骑兵吃掉之后,请求再对他的马说句话,首领答应了。于是骑兵又对他的马耳语了一句,马听了后又长啸一声,疾驰而去,不一会儿,又给骑兵叼回一个圆饼来。骑兵吃掉之后,首领感叹道:“你的胃口可真好啊!你最后一个请求是什么呢?”骑兵想了一下,说:“我想和我的马单独谈谈。”首领就带着随从离开了。骑兵突然揪住马的双耳,暴跳如雷:“我叫你带援兵来!不是叫你带圆饼来!”马叹了口气,说:“唉,讲好普通话多重要啊!”

——改编自网上幽默

为了让美兮一个人睡儿童间,我和小凯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思想工作”,她终于答应了。

这一天,她在儿童间躺下之后,我们把电话的子机放在她的床头,告诉她:另一只母机在爸爸妈妈的卧室里,如果有什么事,你按“互联键”,就可以跟爸爸妈妈通话。

接着,我们关掉儿童间的大灯,打开小夜灯,轻轻退了出去。刚刚走到客厅,就听见美兮“嘤嘤”地哭了,同时摸黑按下电话的“互联键”叫我们:“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呀……”一边哭一边对着子机诉说“思念之情”。我和小凯又气又笑。

还有一个周末,小凯早上要出去采访,美兮在床上,我悄悄出门送小凯,把门锁了。十几分钟后,我跑回家,看见美兮穿着小衬衣小衬裤坐在沙发上,抱着妈妈的照片,正在假模假样地哭:“爸爸妈妈,我想你们呀!我一个人了……”

(孩子,很多时候我们必须面对孤独,孤独会让你变得坚强。)

这天,我忘了闯了什么祸,惹小凯生气了,她在卧室里不理我,把门锁上了。我给她打电话,她关了机。我就让美兮过去,问妈妈,为什么电话打不通?

美兮跑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反应,她就回来玩游戏了。我对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她马上心领神会,又跑过去,在门外大声说:“妈妈,你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呀?”里面还是没反应。

我让她继续去沟通、讲和,她就再次跑到卧室门口,大声说:“小凯乖乖,把门打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德东没回来,谁来也不开!”小凯终于打开门,瞪了她一眼,笑了。(夫妻是一件衣服的对襟,孩子就是那排玲珑的纽扣儿。)

跟一些朋友谈论子女,很多人认为:穷养儿富养女,这句俗话有几分道理。出身贫寒家境的男孩子,往往善于摸爬滚打,具有极强的适应能力、生存能力。艰苦的环境推动他们去奋斗,相当一部分人最终成就了大事业。

但是,破败和悲壮之美不适合女孩子。如果说男孩子是树,女孩子就是花,优越的成长环境,才利于培养女孩子高雅的气质,尊贵的心弁。……看来,养一朵花太不容易了。

首先,为了女儿之“贵”,穷爸爸要变成富爸爸。更重要的是,“贵”又不能骄横,不能自大,不能奢侈,不能娇弱,不能无知。

还有花容花貌。

为了美兮越长越水灵,我和小凯天天盯着她吃水果。北京干燥,专门给她买了一台加湿器,在她睡觉的时候滋润她。每次她去幼儿园,或者在室外玩耍,必须带上充足的白开水,不停浇灌。(有一段时间,美兮一使劲就歪嘴,谢天谢地,现在没那毛病了。)

南方江浙一带,似乎更适合女孩成长——湿润的气候有利于肌肤,温软的语调有利于气质。我和小凯曾计划带美兮去上海生活三五年,然后再回到北京来。由于工作的原因,这个理想一直没有实现。

2月8日,美兮第一次学会端茶倒水了。她给我倒了一杯,然后说:“爸爸,你辛苦了,喝茶吧。”呵呵,一切辛苦都变成甜蜜了。

一双手捧着一滴水。太阳热烈,担心这滴水蒸发;天气寒冷,担心这滴水结冰;刮风,担心这滴水被污染了晶莹;下雨,担心这滴水被混淆了唯一;狂欢,担心这滴水变成没有灵魂的酒;孤独,担心这滴水变成伤感的泪。举起,担心这滴水被羽族啜饮;放下,担心这滴水被田野霸占;装进任何一个容器,都担心这滴水不适;明知这是物质世界,却祈祷这滴水不朽……

美兮的妈妈出差不在家,我给美兮剪头发。我不会,但是我装作很会的样子。

于是,取得了美兮的信任。

她很乖,一团小肉肉,坐在沙发上,围着塑料布,像个小大人。不但老老实实让我剪,还跟我聊天。我深一剪浅一剪,剪得很短。小孩子嘛,管什么丑俊,越丑越可爱,只要短就行,吸收营养少,玩起来也方便。

终于剪完了,确实挺难看。我抱起她照镜子,她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朝后缩了缩身子,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笑得前仰后合,问:“周美兮,好看吗?”她继续打量镜子中的自己,不太坚定地说:“好看。”到底是小孩子,那么难看都看不出来,还跟我一起笑。两天后,美兮的妈妈回来了。她看到了美兮的新发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接着,她把美兮带进了卧室,不知道说了什么,不一会儿,美兮就“噔噔噔”地跑出来,双手捂着脑袋,极其生气地说:“爸爸,你给我剪的这个头不好看!”然后就哭了。

嘿嘿,到底是女孩儿,太小,自己分不出好看难看,一旦有人告诉她实情,她就受不了了。十天之后就是美兮的生日了,确实不该剪,还要拍照呢。幸好,美兮的妈妈给她买了一顶小红帽。小红帽笑着说:让我来遮一遮吧。

这天,我和美兮两个人在家。吃完午饭,我把她赶进儿童间,让她去睡觉。她把门反锁了,却没睡,一个人在偷偷地玩儿,我隐隐约约都听见了她在和那只手工小绵羊说话。我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溜出来了。我转过头故意大喊大叫:“周美兮,你还没睡吗!”她笑嘻嘻地说:“我去睡。”说完,她又回到儿童间,反锁上门,玩去了。十几分钟之后,她以为我睡着了,再次溜出来。我假装很震惊的样子,再次对她大叫:“天!你还没睡啊!”她马上笑嘻嘻地说:“我去睡。”这一次,她回去之后,儿童间不再有动静。我松了一口气,她终于睡了!没想到,十几分钟之后,她又一次悄悄溜出来!我没有吼她,我假装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拿起沙发旁的儿童金箍棒,立即无所畏惧了,主动伸手按了按我的“人中”,然后,后退一步举起金箍棒等着……“妖怪”不敢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我醒了之后,美兮走过来,用小手轻轻抚摸我的脑袋。她一直在自己玩儿,悄无声息。我伸了个懒腰,问:“谁把电视关了?”

她懂事地说:“我,我怕电视吵你。”

这天中午,我给美兮炖了白菜和土豆,焖了一条青鱼,蒸了一锅雪花馒头,熬了一盆酸辣汤……

电视开着,正在播放一所厨师学校的广告。美兮回头看到屏幕里有一群学员,她认识那身厨师的装束,就问:“爸爸,做饭也要上学吗?”我想了想,很做作地说:“如果你用爱当佐料,就无须上学,做出来的饭菜肯定是全世界最香的。”

又一天吃饭的时候,美兮说:“等爸爸妈妈老了,我干活儿,给你们找食物,做饭。”

(宝贝,只要爸爸还有一丝力气,就会去赚钱,哪怕只是给你的童话生活增添一朵廉价的小花。我绝不会拖累你,当我感到自己快动不了的时候,会制造一个竹排,躺在上面,顺流而去,直到无影无踪。)

美兮三岁生日。我和小凯为她买了一个大蛋糕,还有一只音乐盒,一点火就开花了,一圈蜡烛同时亮起来,为美兮合唱:祝你生日快乐……美兮的舅舅正在路上,还没有赶到。美兮一直坐在餐桌前,望着蛋糕,垂涎三尺。我说:“周美兮,等一等!”美兮猴急,说:“吃嘛!吃嘛!别等舅舅啦!”终于,人到齐了,美兮冲上去就要吃蛋糕。小凯赶紧说:“周美兮,先吹蜡烛!吹之前,你还要许个愿呢!”

美兮指着蛋糕小声说:“我的愿望就是吃它……”

愚人节,我和小凯接到一家英语培训公司的邀请函,带美兮去听讲座。晚六点,我们到了泰山饭店之后,一个工作人员把美兮接管过去,做临时培训。另一个工作人员把我和小凯引到礼堂,听公司发言人演讲。美兮很少离开我们,我的心里有些忐忑。

半个钟头之后,一个男英语老师把二十几个孩子带到舞台上,开始表演。那个老师没说一句汉语,全是英语,又喊又叫。在他的口令下,孩子们排队上台,一齐坐下。

美兮是所有孩子中最小的,视觉上比别人矮一截。

老师大声喊:“Stand up!Sit down!”等等,美兮就稀里糊涂跟着大孩子起立、坐下。她一直不看老师,只看旁边那个大男孩,他怎么做,美兮就怎么做。

老师又指着画片大声喊:“Dog!Banana!”等等,孩子们跟着喊。美兮一边盯着旁边那个大男孩的嘴,一边照葫芦画瓢地跟着说。大孩子的发音和动作基本整齐,只有最小的美兮每次都慢半拍。大家的声音落下后,总是剩下一个孤单的娇嫩嫩的小女声。

她有点困了,她一困就蔫巴。有一次,大家都站起来了,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静静地朝台下看,那是在找爸爸妈妈。整个礼堂都被她逗笑了。

最后,孩子们排成一队,被老师带到了幕后,美兮走在最后。又过了几分钟,工作人员把她送到了我们的手上。

想起一个故事:1968年,美国内华达州,三岁的小女孩伊迪丝告诉妈妈,她认识礼品盒上“OPEN”的第一个字母“O”,妈妈非常吃惊,问她怎么认识的。伊迪丝说:“是薇拉小姐教的。”这位母亲表扬了女儿之后,一纸诉状把薇拉小姐所在的劳拉三世幼儿园告上了法庭,理由是她的女儿在认识“O”之前,可以把“O”说成苹果、太阳、足球、鸟蛋,然而该幼儿园剥夺了伊迪丝的想象力。案件以幼儿园败诉而终结,这位母亲获得了巨额赔偿。

美兮玩过数不清的玩具。很多新奇的小玩具并不是在大商场买到的,而是淘来的——天桥,地摊,旅游景点,批发市场,庙会……

比如,一种螺旋小飞机,三片桨,由气球撒气推动,“吱吱”地冲上高空。

比如,两个小木块,一横一竖镶嵌在一起,一晃动,它们的销子就会彼此伸进对方的洞孔,表面严丝合缝,连根针都插不进去,怎么才能把它们分开呢?利用离心力,轻轻一转就OK了。

比如,一个大塑料圈,内侧有齿轮;几个小塑料圈,外侧有齿轮;把笔插在小塑料圈的任何一个眼中,在大塑料圈里转啊转,下面的纸上就出现了变化无穷的神奇图案。比如,一只木头百宝箱,必须找到一个关键的销子,才能打开全部的抽屉。它是黑色的,透着一股神秘气息……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玩具,趁美兮睡着之后,操着各种方言,叽叽嘎嘎地讲述自己的来历,卖弄自己的特殊本领,好不热闹。

美兮更小的时候,一到冬天就咳嗽。今年,她不怎么咳嗽了,这是长期给她喝秋梨膏的成果,太好了!每次逛商场,尽管商品琳琅满目,只要货架上有秋梨膏,一下就能把我的目光吸过去。

给美兮买任何食品,我和小凯都要严格地查看生产日期。在不过期的前提下,一定买最近生产的。一堆相同的食品,生产日期总是远近不同,只有付出体力,不厌其烦地寻找和比较那一行行芝麻大小的日期,才会找到最新生产的。这不是一件小事。食品和饮料的保质期往往是半年或一年,厂家有科学依据吗?如果在严密的监控之下,经过漫长的观察,得出结论:此食品保质期为126天,我也许会信任。还有,如果一袋食品或一瓶饮料的保质期是一年,但是它已经在货架上摆放了半年以上,谁知道它的品质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还有一袋同样的食品或一瓶同样的饮料,是昨天生产的,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给孩子买最新鲜的呢?

从这个角度说,商场里出售的任何儿童零食,都不及一根刚刚摘下的黄瓜,嫩嫩的,绿绿的,脆脆的。

(美兮在大人的影响下,从小就很注意食品的生产日期。她八岁的时候去了法国,通电话的时候,我还叮嘱她这件事。她说:“爸爸,这里不像中国的一些小卖店,绝对没有过期食品。”我说:“那也要挑最新的!”美兮不置可否,只是笑。)

这些日子,美兮学会骑四轮小自行车了,蹬整圈,慢悠悠的。望着她的背影,我想,多出的两只轮子,就好像是父母在左右护航,很安全,却影响速度。有一天,她的自行车将变成两只轮子,那时候,速度会加快,不过,平衡和方向就靠她自己把握了……

美兮“喜新厌旧”。不管玩什么玩具,或者看什么画册,新鲜劲儿一过,她的注意力就转移了。外婆教她学汉字,抓住了这个特点,每次拿出汉字卡片,只跟她学十分钟,然后就收场,效果非常好。美兮五六岁的时候,拿起一本大人的书,基本就能顺利地从头读到尾。(文字是孩子最宝贵的朋友。多一个这个朋友,就多了一个认识世界的瞭望孔。)

一天,我和美兮从幼儿园回到小区,她看到高高的路灯上有很多小虫在飞舞,就说:“我觉得灯上的小虫很奇怪。”——什么都会说了。

一天下午五点多,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和美兮一起看电视。通过观察她的眼神,我知道她困了。我说:“周美兮,睡一会儿吧。”她说:“还没吃饭呢。”我说:“睡完醒了再吃。”她想了想说:“不对,你说睡完觉再吃饭,是不对的。我们班,我们班(在考虑词句)是吃完饭再睡觉,这是对的。”四月底,我和美兮在出租车上聊天。美兮说:“爸爸,我难受。”我说:“太热了,把外罩脱下来。”她说:“还难受。”我说:“吃药。”她说:“还难受。”我说:“去医院打针。”她说:“还难受。”我说:“找外婆去,跟外婆玩儿。”她说:“还难受。”我说:“爸爸带你去北辰商场买好吃的!”她说:“那就不难受了。”

在沙发上,我说:“周美兮睡着了,不动,不笑。”这是为了让她闭上眼睛,我好给她做眼保健操。

她真的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我怎么为她做眼保健操,怎么笑,怎么捣鼓她,她都保持一个表情:小脸蛋憨憨的,闭着双眼,不动,不笑。实在憋不住了,就咧咧嘴。

我在家里的玻璃餐桌上,为美兮自制了沙弧球——两颗象棋,桌面下贴几条分值线。象棋滑到了高分区,美兮的小嘴就变成了O的下一半;象棋滑过头了,掉到了地上,美兮的小嘴就变成了O的上一半。

晚上,美兮跟我玩儿。她说:“我是小树。”然后蹲下去,慢慢站起来,代表长高了。她又说:“我是花。”然后像舞蹈一样把身子伏在地上,说:“我枯萎了。”我立即浇水。阳光照射,空气通透,她慢慢站起来,两只小胳膊举起来,代表情花儿在开放,嘴里说:“快快长呀,快快长呀!”不知道谁教她的。枯萎,浇灌,成长——用身体语言表达,很不错。

一天,我问老师,美兮在幼儿园表现怎么样,老师说,美兮很懂事,比如,孩子们搬玩具的时候,她肯定挑最重的。还有一次,我间接听到小区里几个妈妈的议论,大致意思是:孩子应该多让父亲带,瞧那个叫美兮的孩子,多大气。于是,心里暖洋洋的。

美兮学会玩“石头、剪子、布”了。这个游戏颇像人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战无不胜,没有完美无缺。爸爸不想对你说这些,因为放弃追求完美,那是可悲的;可是,假如你真的达到了完美,那必定是痛苦的;如果你一生平庸,爸爸又会感到遗憾……矛盾。爸爸只希望你的内心是强大的,温软的,丰盈的,灿烂的,有极好的愈合能力,再祝福你不断遇到好运气,一直到老。

过去,美兮小,我经常抱着她,扛着她。这天,我和她从舅舅家出来,她耍赖说:“爸爸,我累了,你抱我。”我摇摇头说:“自己走。”她不情愿地走了一段路,又说话了:“爸爸,很快我就会长大的,那时候,我成了一个大姑娘,你想抱也抱不动了,肯定会后悔的——她小的时候,我怎么不多抱抱她呢?”我被她的游说能力逗笑了,一下把她抱起来。

一只蚂蚁埋伏在树叶下,等美兮出来跟它玩儿。它白白等了一下午,失望地回到洞中,对蚂蚁爸爸说:我只看到美兮爸爸走过去了,没见到美兮。

一次,因为什么事,美兮真的生气了,她一边闷闷地朝前走一边哭着回头看我:“我才不管你呢!我走了!你可真讨厌!”

这里面关键的一句话是:我才不管你呢!意思是——我走了,你会很孤独,很难过,不过我不会可怜你,真的不会可怜你!一边说一边回头,说明她不想让我孤独,不想让我难受,她在观察我的表情,看看我可怜到什么程度,心里还是放不下。

细腻的孩子。

多情是一种疼,敏感是一种累,痴心是一种毁,善良是一种罪。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在情感上是安全的,这一生却缺少很多体验——爱的,恨的。因此,我的孩子,爸爸希望你的未来多情但不受伤,敏感但不悲观,痴心但不执迷,善良却不愚蠢。

美兮入睡前,经常听盒带《老北京童谣》:——前门楼子高不高,三丈三,六丈六,十丈不够九丈九。——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吗呀?点灯说话儿,熄灯做伴儿,明儿早晨起来梳小辫儿。美兮的小嘴里经常冒出一些嫩声嫩气的歌谣:冰摆冰摆冰冰摆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葫芦葫芦锤爱变锤,看看于老师要请谁!(音)一个1俩1开飞机,一个2俩2做个伴儿,一个3俩3骆驼背着两座山,一个4俩4刺猬浑身都是刺……

离亚运村中心幼儿园很远的一片大草原上,住着一对双胞胎,一个住在草原的南边,叫“2”;另一个住在草原的北边,也叫“2”。他们每个人有一头骆驼,那是他们的交通工具,一头叫“3”,另一头也叫“3”。他们每个人养着一只刺猬,那是他们的宠物,一只叫“4”,另一只也叫“4”。

现在,问题来了——2和2不能见面,否则就会合成一体,变成一只刺猬。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一个叫“1”,住在北京的南郊;另一个也叫“1”,住在北京的北郊,他们都是飞机驾驶员。1和1也不能见面,否则就会合成一体,变成其中一个哥哥。

这年冬天,2和2各自骑着骆驼出去遛弯儿,不幸遇到了大风雪。他们都够“二”的,一个把指北针当成了指南针,一个把指南针当成了指北针,结果都迷路了。没办法,他们赶紧通过无线电,呼叫1和1来救援。

1 和1果然驾驶飞机来了。“洞幺洞幺!我也是洞幺!我在草原北边,发现南边2哥的踪迹了!”“洞幺洞幺!我也是洞幺!我在草原南边,发现北边2哥的踪迹了!”可是,他们不能降落,因为,1和2会合为一体,变成一头骆驼!或者1和3合为一体,变成一只刺猬。不过,一个人只能变一次,不会重复变化。1说:“洞幺洞幺!看来我们只能选择做骆驼还是做刺猬了……”另一个1说:“洞幺洞幺!咱俩见面吧,变成一个2哥,然后再分头救两个2哥!”1说:“洞幺明白!”接下来,两个1就在草原中部相见了,“忽”的一下,变成了一个2。1和1驾驶飞机,升上天空,首先在草原北边找到了南边的2。飞机降落之后,南边的 2以为来者是北边的2,吓得丢下骆驼,扔掉刺猬,撒腿就跑。1和1赶紧通过无线电对他喊话,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南边的2看了看自己,没有变化,这才赶紧跑回来,先后跟来者握了两次手:“1,你好!1,你也好!我很想念你们呀!”

1和1顾不上寒暄,把南边的2、骆驼、刺猬送到了草原南边的家,又继续搜寻北边的2。他们通过无线电告诉北边的2,他们已经变成了2哥的模样,见了不要跑。

没想到,这时候,北边的2正在草原南边游荡,他远远看到南边的2正在帐篷外张望,以为是1和1,立即赶着骆驼跑过去,嘴里还喊着:“1!1!你们好!”

南边的2想告诉他,自己不是1和1,却已经来不及了。就这样,两个2“忽”地合为一体,变成了一只刺猬……1和1怎么都找不到北边的2,却搜寻到了两头骆驼,三只刺猬。他们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从此,他们在草原中部驻扎下来。那两架飞机就成了他们的房屋,遇到大风雪,迁徙起来比帐篷还方便。他们养着两只骆驼,三只刺猬。其中一只刺猬会说话,不过只有两个音节:“弟弟!弟弟!”

最近,让美兮睡儿童间有一个过渡办法,或者叫折中办法——晚上,我在儿童间搂着她睡,等她睡实之后,我再悄悄离开。

我多愿意搂着她那胖嘟嘟的小肉肉啊。小内衣,小内裤,有一股她独特的小味道。两条小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只要我轻轻一移开,她在半睡半醒中一下就会勾紧我。每次她搂着我睡,小脸蛋上就会呈现出十分满足的神弁。

爸爸明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却只能忍痛割爱。不过,我的宝贝,你不用担心,我们只隔一堵墙,就算未来你远走高飞,与爸爸妈妈相隔千山万水,只要你轻轻呼唤一声,我们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哪怕我们很老很老了,嗅觉已经失灵,却依然会牢牢记着你的小味道——那是上帝因为我们创造一个奇妙生命而回馈给我们的绝世馨香。

一天,我和美兮在家,三楼的墩墩来找美兮玩儿。他们打开大衣柜,把衣服统统扔出来,爬上了二层挡板上,在里面过上了家家。那个小家家倒是整整齐齐,像模像样,这个大家家却天翻地覆,乱七八糟。

我一个人写东西,由着他们撒野。小孩子嘛!兔子在草地上撒欢儿,绝不会考虑会不会把草坪搞乱。

下午,墩墩回家了。小凯外出回来,看到房间里就像刚刚搬家一样,很生气,质问我为什么不管孩子。她是个爱整洁的人。我好汉做事一人当,梗着脖子,大义凛然,一言不发。美兮见妈妈真生气了,马上不见了踪影。

后来,小凯来到客厅,看到美兮钻进了两个沙发之间的空当里,小屁股却露出来。她在那里至少隐藏半个钟头了。小凯的气一下就烟消云散了。说不定,美兮那时候在想:爸爸你真笨,还有个空当呢,你为什么不钻进来呀!挨骂活该!

从那以后,每次美兮去动物园,鸵鸟见了她都格外亲热地打招呼。

美兮最喜欢玩四个游戏:

“冲浪”:我从背后拦腰抱起她,一圈圈抡起来,呈波浪形,最高超过了我的头部,动作很猛烈。(孩子都喜欢惊险。爸爸要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给你制造最刺激的体验。多年之后你都会记起,曾经,你在爸爸海洋般的开抱中乘风破浪。)

“直升飞机”:她跟我相对站立,我拽住她的两只小手,一圈圈转起来,直到她的身体全部离地,就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渐渐盘旋升空。(爸爸要拨动这个静止的世界,让它为你天旋地转。)

“倒”:她背对我站在草坪上,朝后倒下来,我在她背后扶住她。分三级,高中低,以及“超超超低”——到“超超超低”这个级别时,她的身体已经快挨着草坪了我才接住她。很吓人呢。(这个游戏会让你变得勇敢,并且学会信任——信任爱你的人,信任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信任人性中的善良,信任你自己的每一个梦想。)

“蜻蜓飞飞”:她平趴在我的两条胳膊上,我侧着身子快速移动,上下起伏,她感觉就像在飞。渐渐演变成:她把两条腿盘在我的腰上,我用双手托起她的肚子,朝前奔跑起来之后,她昂起头,张开双臂,迎着呼呼作响的风,真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梦里,你可以用爸爸妈妈的手套改成一对翅膀,飞上天空,实际上人类是不可能飞起来的。爸爸一直在想,如何让你梦想成真。当然,目前这个办法有点滑稽,不过,只要你的身体全部离开了地面,哪怕仅仅一尺高,那就叫飞。至于你的梦想与现实之间的那个空当,爸爸用身体来支撑。)

——后来,小区里的孩子都缠着我要玩这些游戏,苦不堪言。

美兮的安全意识很强,从小管出来的。比如,雷雨天不能开电视,不能打电话。比如,尽量不要踩踏各种管道的盖子。比如,尽量不要摸马路两旁的金属栏杆(有个惨案:一家临街店铺私接电线,垂到了铁栏杆上。一个男孩子在上学的路上被电击致死。)

比如,不能走在鼓出来的墙壁下。

比如,遇到建筑的大吊车,尽量不要从下面经过。

比如,尽量不要在高压电线下停留。

比如,在公共场所,必须要了解逃生路线、安全出口。

比如,乘车时不能把手伸到窗外。

比如,不能手持尖利的东西奔跑。

比如,不能玩火,不能动煤气,远离暖水瓶。

比如,不能碰墙壁上任何一个孔(担心是插头),不能摸任何不明来历的线(担心是电线)……

她听话。

有一次,她还是忍不住,自己偷偷去弄插头。她观察大人弄过很多次了,很自信,想背着大人试一试。我对她的巧手和智慧十分信任,应该没问题的,不过,我发现之后,还是批评了她。

这天,小凯终于同意她试一次——给手机充电。小凯给她详细讲了动作要领,然后在一旁监督。美兮很兴奋,“噔噔噔”地跑到插座前,一下就拔下了原来那个插头,然后把手机充电器插上去了。对于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来说,她的动作显得过于麻利。我开疑她暗中捣鼓过不止一次两次三次了。

美兮一岁半的时候,有这样一件事:在肇州,小凯跟美兮的外婆在厨房做饭,外婆打开了油烟机,声音很大:“嗡!——”美兮像小兔子受到了惊吓,转身猫腰就跑,跑出很远才想起妈妈以及妈妈的妈妈还在里面,赶紧回头喊:“出yái(来)!出yái(来)!吓银(人)!吓银(人)!”

由于我和小凯过于小心,美兮可能有点“贪生怕死”,唉,一个女孩儿,胆子小点就小点吧,同样是可爱的。世界太坚硬,人生太叵测,我们不愿意让她冒冒失失去碰撞,只希望她安全、健康、长命百岁。

大清早,美兮爬上我的床,揪住我的两只耳朵,使劲拽,叫我起床吃饭,那感觉又难受又幸福。拔萝卜,拔萝卜!哎哟哎哟拔不动,哎哟哎哟拔不动!小黄狗,快快来,快来帮我拔萝卜!

我走出卧室之后,小凯吃惊地问:“周美兮,你是怎么把爸爸弄起来的?”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个重大难题。美兮说:“我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给他拿裤子,一个是揪耳朵。”

瞧,美兮为什么成功,人家讲究方法——恩威并施。

我领着美兮,从幼儿园回家。太阳在蓝天的开里伸个懒腰,感慨道:舒服啊。

于是美兮就说:“爸爸,你抱我。”

我说:“你不怕我累吗?”

她说:“抱累了就背,背累了就扛,扛累了再领呗。”

虽然不太讲道理,不过,说得很有顺序,也很全面。

抱了一段路,我说:“爸爸累了。”

她说:“那你背我。”

我说:“爸爸肩膀扭了,贴着膏药,背不了你了。”

她说:“那你就扛呗!”

我生气地说:“周美兮,你不心疼爸爸!好吧,我扛你……”

她马上说:“我自己走吧。”然后就牵着我朝前走了。只要我一说“你不心疼爸爸”,她马上就听话了。

还有一天,我抱美兮走在路上,她亲了一下我的脸。

我得了便宜又卖乖地问:“为什么亲我?”

她给了便宜又卖乖地说:“不是为了让爸爸高兴吗!”

在小区附近,我和美兮遇到一个大人领个小孩,我问:“那是你的同学吗?”美兮说:“是,她叫文轩。”那个大人一边走一边给小孩整理衣服,小孩看了美兮一眼,并不搭话,好像不认识似的。美兮却兴奋地说:“我把文轩当朋友,还有王中林,我把王中林也当朋友。我在幼儿园把两个人当朋友。”既然是朋友,见面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呢?小世界的事,大世界不懂。

一棵小草在接受采访时说:“我太孤独啦!”照相机正在给它拍特写,不解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呢?”小草说:“我交朋友的要求太高了——它不能太矮,像花生,也不能太高,像杨树,那样的话我们就无法对话;它不能太好动,像蚂蚱,我根本追不上它;也不能没有生命,像石子,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它不能太漂亮,像鲜爸爸的小花,我会嫉妒;也不能像雪花,我们不在同一座城市;它不能太热情,否则我会枯萎;也不能太冷酷,否则我会冻死……”照相机后退一百步,视野里出现了一片辽阔的草地。它嘟囔道:“你的朋友满天下啊!”

我和美兮在门口拍皮球。邻居郭萌和我们一起玩儿,她六岁。

后来,美兮提出玩一个她设计的游戏,在她讲解这个游戏的规则时,我和郭萌正说着什么,没有认真听。她受了冷落,哭了,走出了一段路,回过头委屈地说:“我再也不跟你们玩了!我回家了!”我追上去把她批评了,告诉她要学会宽容。她接受意见,很快忘掉了这件事,又兴高采烈地玩起来。

后来,郭萌回家了,我和美兮继续玩儿。一不小心,皮球掉到了草坪里,我跑过去捡,美兮喊道:“爸爸,我去!”可是,我已经捡回来了。她接过去,又调皮地扔到了刚才掉的地方,然后跑过去重新捡起来。我笑,她也笑,笑得极具幽默感。

这只皮球第一次砸在了一只黑色象鼻虫的脑袋上,它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天有不测皮球,唉!”第二次美兮扔过去,又砸在了那只象鼻虫的脑袋上,它怒不可遏地叫起来:“瞄着我打呢是不是?”

当时是下午三四点钟,楼下很寂静,阳光别提多柔和了。

在家里,我和美兮追着玩儿。她跑进儿童间之后,迅速爬上旁边的床。我假装跑过头了,一头栽倒在对面的矮柜上。追了三十八次,每次都这样。我喜欢她“噔噔噔”奔跑的样子,一边跑一边极度紧张地笑着回头看我追没追上。

第三十九次,我假装思考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周美兮每次都朝床上跑……嗯!”好像悟出了什么,决定了这一次追赶的方向。一只毛绒熊对另一只毛绒熊耳语道:看来,这个爸爸的大脑终于转弯儿了。

果然,这一次她“噔噔噔”地跑向了矮柜,我就配合她一下摔到了床上……

我和美兮坐车的时候,她在我的手上抓一把,然后塞到我的嘴里:“给你吃肉。”一边这么做一边笑。我说:“谢谢。”她就笑得更厉害了:“不客气!”她最喜欢吃肉,这个属虎的小丫头,简直是肉食动物。孩子,爸爸属羊,纯粹的草食动物——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绝不会进攻别人,一把草一片水就可以活命。大块大块的时光,都用来多愁善感了。而肉食动物没时间儿女情长,它们时刻都在追击猎物,在奔跑中越来越强壮,得到的猎物也越来越多。草食动物型的人,适合做艺术家。肉食动物型的人,适合做政治家。爸爸希望你是一个肉食动物。

一天早晨,老师对我说:“美兮原来很乖,最近,她跟那些男孩子学得有点皮了……”我追问:“她怎么了?”老师说:“比如,她总往地上坐,还扔椅子什么的。”晚上我接美兮,很正式地跟她谈了这件事。接下来,我们一起在路边等公交车。她的心情有点沉重,说:“爸爸,我再也不那样了……”

我说:“一支铅笔,如果躺在盒子里,永远都不会写错字。但是,做这样一支铅笔不是很可怜吗?它应该冲出来,乱写乱画,写错了没问题,擦掉重写就好了。

怕就怕它一直错下去,成了习惯,那就改不过来了。”

对于大事,我说美兮的时候一定很和蔼,否则会给她造成压力和阴影;对于小事,我的弁度却十分严肃,否则她会当成耳旁风,毫不在意。对于故意的事,哪怕她编造了一个米粒大的谎言,我一定揪住不放,直到下不为例;对于无意的事,哪怕她打碎了价值连城的珍宝,我从来不会责怪她半句。

幼儿园里,孩子都走光了,只有我和美兮还在大院里玩儿。她为我表演了她新学的“技能”——双手抓住单杠,身子吊起来,悠来悠去,像一只小胖熊;扶着台阶上的扶手,一阶一阶双腿往上跳;像小猴子一样从螺旋滑梯爬上去……

回来的路上,她突然说:“爸爸,有两个东西你怎么还没买呀?一个是旱冰鞋,一个是果dēi(汁)。”噢,我答应过她的,一直说买买买,却没兑现,今天她忽然想了起来。

第二天,我带她来到一家餐厅,喝了鲜榨果汁;又走进一家超市,买了一双旱冰鞋。那两本被美兮踩踏过的书,一直封面朝下趴在地上,不敢露脸,听说家里来了真正的旱冰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才翻过身来。

美兮三天就学会滑旱冰了。

当时,我以为旱冰鞋都是一样的。直到美兮上学之后,她的同学王粤粤穿着一双专业的旱冰鞋来找她玩儿,我才知道美兮那双旱冰鞋很低档,心里觉得很是对不起她。

美兮八岁的时候,我在哈尔滨出差,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就让朋友开车带我跑遍了所有的体育用品商店,却没见到一款高档的旱冰鞋。回到北京,我大清早一下火车就直奔王府井,坐在外面花坛边,等着人家上班。这一天,我终于给美兮买到了一双国内最牛的旱冰鞋,还配了头盔、护肘、护腕、护膝——心里总算踏实了。这双鞋可以伸缩,她能一直玩到大。

在公交车上,我和美兮玩“石头、剪子、布”。

出手之前,我故意在脑袋后暴露了“剪子”的手形。她笑吟吟地看了看我那只手,眼睛一眨一眨的,在琢磨,最后她出的是“石头”!哈,知道对付我了。

几天后,我和她又在家里玩这个游戏。我故技重演,露出了“布”的手形,不过我对她说:我露出这只手,是为了骗你出什么?对,骗你出“剪子”。什么能对付“剪子”?对,“石头”。那我会出什么?

她笑笑地思考,眼睛看别处,小脑瓜在快速转着呢。最后,她出了一个“布”。

她的“布”纯真,我的“布”狡猾——它出来之后,突然变成了一把阴险的“剪子”。

6月1号,美兮的节日,可我这个父亲干了什么!

前一天,我陪一个西安来的老朋友,一夜未归。次日一早,我风忙火急地带美兮去黄寺剧场看《花木兰》。去的时候,美兮很开心。那天,她穿着一条天蓝色的小裙子,头发短短的。

散场出来的时候,天很热,美兮困了,她一困就容易闹,闹着要吃冰淇淋。剧场里面很贵,我想到外面给她买,她就哭起来。我大声训斥她:“你再哭!你懂不懂事?看看,这么多孩子谁哭了?就你不懂事!”

旁边有人看过来。小小的美兮一边哭一边瞟了那个人一眼,怕丢人,赶紧朝外走,还抽抽搭搭地哭。我又吼:“你再哭我就丢下你!”说完,转身就走了。她一边喊着“爸爸”一边紧紧跟着我,哭着看我的眼睛。几个幼儿园的老师也来看演出了,她们都认得美兮,纷纷问:“美兮,你怎么了?”美兮很爱面子,此时非常难堪,她使劲憋住抽泣声,深深埋下头,跟在我后面走。我拽着她离开剧场之后,越说越生气,吼声越来越大。她害怕我,一边哭一边愣愣地看着我,连连点头。后来,她吓得不敢哭了,剧烈抖动着,一下下抽噎。

为了走得快一些,我把她抱起来,一边走一边继续发脾气:“今天不买冰淇淋了!回家!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了!原来我以为你最懂事,今天跟别的孩子一比,才知道你最不懂事!……”说了很多很多。

美兮在我身上哭着说:“爸爸,对不起!”

我说:“别跟我说这句话!”

美兮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再看我,含泪望着前方,一边听我吼一边抽搭。

那次的训斥长达十几分钟,我想,对美兮的伤害太深了。平时,我总夸她懂事,她认为在爸爸心中,她是一个完美的孩子。现在,爸爸突然说:你最不懂事!她没见爸爸这么凶过,心里不知道多难过。走出了很长一段路,我缓和了一些,说:“到前边爸爸给你买冰淇淋,好吗?”她勉强地眯眼对我笑了笑,眼神的深层藏着怯。后来,我把她放下来,她在甬道的阴凉里乖乖地朝前走。我在旁边悄悄打量她,她偶尔看看我,有点笑的意思,极力掩饰败坏的心情。……毕竟是孩子,我好了,她过了一会儿好像也忘了。在出租车上,她好像很疲惫,差点睡着。我仔细观察她,那双眼睛哭成了单眼皮(更单了)。

回到小区,我抱着她,轻声说:“周美兮,爸爸发脾气不对。你恨爸爸吗?”她把头别过去,朝前看。我摇了摇她,追问:“周美兮,你怎么了?”她依然看着前面,小声说:“伤心……”我的心狠狠一疼。接下来,她又笑吟吟地说:“伤心,睡半宿觉;不伤心,睡一宿觉……”刚刚冒出一个成熟的词,就开始说孩子话了。下午,我跟她玩了一阵子,把她哄睡了,当时是六点钟左右。十点多钟,她在半梦半醒中大哭起来,怎么都哄不好。她才三岁多,在我训斥爸爸的小她的时候,她这样放声大哭才对,可是她不敢,把委屈统统憋在了心里。现在,她在梦中痛快淋漓地哭起来,双腿一下下使劲蹬,身子一下下往上蹿,十分难过的样子……我暴怒的影像,要丢下她的凶狠表情,肯定在她的梦境中浮现出来。实在哄不好,我就轻轻说:“你再哭,爸爸走了……”

她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爸爸爸爸!”然后紧紧抱住了我,抽咽着说:“我听话,我睡觉……”

这天晚上,我哭了。美兮,今天是你的节日,爸爸不该这样对你。有时候,大人对孩子发脾气,并不是孩子犯了多大的错,那是大人无能的表现,因为他找不到一种更柔和却可以完美解决问题的方式;那是大人自私的表现,因为他不愿意压制自己,只想着痛快发泄。

爸爸错了,爸爸保证只错一次,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爸爸时时刻刻都会温柔地对你!写这本书的时候,你已经十岁,爸爸请求你原谅。你读这本书的时候,爸爸请求你原谅。在你十八岁成人的时候,爸爸请求你原谅。在你步入婚姻殿堂那天,爸爸请求你原谅。在你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天,爸爸请求你原谅。在爸爸老得只能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爸爸请求你原谅……尽管快乐的你会对爸爸亮莹莹地说:爸爸,我早都忘了!尽管你对爸爸说了无数遍的原谅,爸爸还是要请求你原谅!爸爸真的错了。

晚上,我和小凯带美兮从商场回来,买了一些鲜花。几只蜜蜂飞过来,上下飞舞,有的把美兮当成了花儿,有的把花儿当成了美兮。美兮说:“爸爸,我给你说一首诗吧——花呀花呀,请你别走。我很想念,你留下来吧!”我问:“顾城的?”她说:“我编的。”

我带美兮来到中国科技馆。在大门口,我们买了一根艺术体操的彩带,美兮一甩,彩带就在她四周快乐地飞舞了。进入儿童馆之后,美兮钻进了一个巨人的大嘴,开始人体旅行,她在里面认识了很多器官。我说:“周美兮,这个巨人就像芭蕉公主,你就像孙悟空。”又进入太空城堡,美兮在一个六米多高的机器人身上爬来爬去,机器人不笑,一脸高科技的威严。她做陶艺,跟泥土着实亲近了一回,满手满脸满身都是泥巴。做了一个小罐罐,丑巴巴的,我们像对待文物一样带回了家。在泡泡世界,她用肥皂水拉出各种形状的大泡泡,还把自己罩在了里面。人很多,每次排到美兮,只要有淘气的孩子冲过来,她马上退到一边,从来不争抢。在森林王国,美兮见识了很多昆虫,一只翠绿色的蜂鸟夸美兮的衣服漂亮。在一片沙滩里,美兮认认真真地寻找剑龙骨头。找到全部的骨头,剑龙就可以复活呢……美兮玩得很高兴,我感到不安全的时候,对她大喊大叫。她就说:“爸爸,你轻一点骂我,我就听了……”

美兮和外婆两个人在家。外婆在儿童间看书,发觉房间里寂静好半天了,就出去找美兮。她来到卧室门口,从门缝朝里看,见美兮正在拨弄她的密码箱。外婆怕吓到她,轻轻地问:“周美兮,你干什么呢?”美兮停下来,回头愣愣地看外婆。这时候,密码箱已经打开了。外婆很诧异,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密码,就问:“你是怎么打开的?”美兮说:“有密码。”外婆更吃惊了。她开疑是自己忘了锁,就走过去,重新把箱子锁上了,说:“你再试试,还能打开吗?”美兮用小手抠啊抠啊,很快就对上了密码:852。外婆大惑不解:“你是怎么知道密码的?”美兮说:“有一次你开箱子,我看见了。”外婆觉得更神奇了!她才三岁半,竟然有“密码”的概念,还能一个个拨对!

箱子上的密码特别小,要凑近才能看清楚。对上密码之后,还要使劲朝下按箱子,才能打开它!美兮竟然操作得准确无误。

每个人都有密码。小时候,密码很简单,一岁一个密码,两岁两个密码,三岁三个密码……爸爸妈妈无须破解,那颗小心灵是透明的。密码增加到十个以上时,孩子的大部分内心世界就上了锁……实际上,密码就藏在孩子从小到大的成长足迹中。

这段日子,晚上美兮依然贪恋爸爸妈妈,我们坚持让她跟刘阿姨睡。天黑之后,我们问她怎么睡,她嘴上说“跟奶奶睡”,进了儿童间却哭。我和小凯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忍着不理她。美兮的哭声越来越大,一边哭一边找刘阿姨的茬儿。那是给我们听的,希望我们改变决定。她在跟我们斗。

过了一会儿,她见我们并不同情她,又哭着说要便便。儿童间的门关着,她要便便的话就必须走出来,她是想让我们看着她哭。刘阿姨只好陪着她出来,她转身把刘阿姨推了回去,并且关上了门,然后就坐在了儿童间门口的小便盆上。

现在,客厅里剩下了三个人,两个人假装继续看电视,一个小人儿坐在便盆上,对着儿童间的门伤心地哭泣,她清楚我们看得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黑夜板着脸,两耳不闻窗内事;儿童间的门板着脸,像个皇宫卫兵;父母板着脸,谁都不看她——这个缺乏同情心的世界呀。

……又一天,美兮委委屈屈不想跟刘阿姨去儿童间,我严厉地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最后,她坐在沙发上,哭着说:“爸爸,你别走,跟我再坐一会儿,好吗?”说得人心里酸酸的。我和风细雨地做工作,直到她躺下之后,仍然委屈着,撇着嘴对我说:“爸爸再见,爸爸再见。”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一次,美兮跟外婆通电话,小凯在一旁说:“周美兮,你跟外婆说,昨天你跟谁睡的。”美兮马上变得心情沉重了,极不情愿地小声说:“跟奶奶睡的……”小凯说:“大声点。”美兮把电话举给小凯,带着哭腔说:“我不愿意打电话了……”

我躺在小区的长椅上扮婴儿,美兮当妈妈。她像个小大人,无声地忙来忙去,给我冲奶喝。她两只小手拿着不存在的奶瓶,装进不存在的奶,拧上不存在的盖儿,递给我。一米七的婴儿喝了一口,“哇”地哭起来:“烫!”她赶紧吹啊吹,又折来折去,再给我。我吸吮得太急了,奶瓶的奶头缩进去了,我就说:“妈妈,你给我拧一下!”她接过去拧开盖儿,放进空气,让奶头鼓出来,又交到我手上。这一次,我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她演得很逼真,很开心。我也演得很逼真,很开心。

一架飞碟在天上“嗖”一下划过去。

驾驶飞碟的外星人身高一米七。回到很远很远的一颗星球之后,他对一米高的妈妈说:“地球上的人类跟我们一样,靠吞食空气生存;孩子的身高跟我差不多,妈妈的身高跟你差不多。”

这一天,我出去签合同,到幼儿园接美兮迟到了一个钟头。天黑透了,美兮被日托班老师送到了整托班。我来到教室门口,老师看到了我,朝里面喊道:“美兮!”美兮正在用积木搭小桥,一听老师叫她,立即知道我来了,一边朝外跑一边差点哭出来。由于太急切,她把小桥踢倒了,积木忿忿地说:“真是过河拆桥!”在回来的车上,美兮又担心又委屈地说:“爸爸别把我整托呀。”美兮整托了一周,终于改成了日托,今天把她放到整托班,勾起了她“痛苦”的回忆。我说:“你放心吧。”她就放心了,又说:“那个甜甜掰我的手,特别疼。”我问:“甜甜是你们班的还是整托班的?”她说:“她是大班的,整托的。”我问:“她为什么掰你的手呢?”她想了想说:“她认为爸爸不会来接我了。”她的意思是,那个甜甜认为她不会有爸爸来接了,所以才欺负她。我说:“爸爸怎么会不来接你呢?爸爸最爱你了。”她问:“爸爸,你为什么爱我?”我说:“爸爸爱你没有为什么。”

她很幸福地看了看我,像只小笨熊一样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把脸贴在了我的脸上:“我爱爸爸也没有为什么!”

在车上,美兮有点难受,我赶紧给她讲故事转移注意力——有一年,那时候还没有你,河南一家杂志社邀请爸爸去参加笔会。这天,杂志社安排大家去郊外登山。有个女作家晕车,上车之前,她吞下了两片晕车药,准备应对漫长的旅程。没想到,那座山半个钟头就到了。大家登山的时候,女作家肚子里的晕车药才开始发挥药效,她摇摇晃晃地说——我,我,我开始晕车了!

美兮专注地听,开心地笑,不那么晕车了,开始给我编故事,整理出来是这样的——有一只蚂蚁晕车,去找大夫治。大夫拿起它,含在了嘴里……(她鼓起腮帮子,左右晃脑袋。)几分钟之后,大夫把蚂蚁拿出来,问,你还晕车吗?蚂蚁一边吐一边说,不,不,不晕了!

几天后,又一只蚂蚁来看病,说它晕车。这个大夫有了成功的临床经验,对自己的医术信心十足,这次他变本加厉,把蚂蚁攥在了手心里……(她攥起小拳头,在面前使劲摇晃。)半个钟头之后,大夫把蚂蚁放下来,问,你还晕车吗?蚂蚁一边吐一边说,不,不,不晕了!

几天后,又一只蚂蚁来看病,说它晕车。这个大夫立即用胶水把它粘在电风扇上,开了足足一个小时……(她甩着胳膊,在空中快速画圈。)终于,大夫关掉了电风扇,把蚂蚁拿下来,问,你还晕车吗?蚂蚁一边吐一边说,不,不,不晕了!

……下车之后,我蹲下来问一只蚂蚁:“你晕车吗?”那只蚂蚁仓皇而逃。

一次,美兮拿着地球仪问我:“爸爸,阿富汗在哪儿?”我指了指阿富汗的位置,说:“在这里。”

美兮说:“塔利班会不会收拾美国呀?”

我说:“肯定会反击。”

美兮说:“可是,阿富汗不是投降了吗?”

我说:“还有一些极端的人,他们要报复。比如,驾驶飞机撞大楼……”

美兮想了想,认真地提出了她的看法:“其实,恐怖分子也不是想撞楼,是那楼太高了,恐怖分子没地方飞,就从大楼穿过去了。”我笑了,说:“周美兮,飞机有它的航线,而且比楼高得多……”美兮抬着小脸听,说:“噢,那就是成心的了。”这个地球仪不普通,它是真正的地球缩小了。摸一摸,有的地方坑坑洼洼,那是战争的伤痕;有的地方湿漉漉,那是贫穷的眼泪。在一个没有伤没有泪的地方,生长着一朵小花,她的小名叫万穗儿。

一天,我和美兮两个人在家。八点半了,我让美兮睡觉。她躺下之后,我把幔帐拉上,留下一盏弱弱的灯,然后轻轻离开了卧室。

我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又走进卧室“视察”。那盏灯已经在昏昏然地打瞌睡了,她却没有睡,还在玩手指。我说:“你怎么还不睡?爸爸生气了!”她侧身躺着,微微闭上了眼睛。

过了半个小时,我再次蹑手蹑脚地溜进卧室探望,她保持着刚才那个侧身的姿势,已经睡着了。她的两只眼睛微微眯缝着,发出只有睡熟之后才有的均匀的呼吸声。我凑近她的小脸儿,观察她的眼皮——如果是假睡,眼睛留着一条缝儿,眼皮肯定会抖动。而她的眼睑和睫毛安安静静,如同湖中的水草。我甚至还看到,她露在外面的一根小指微微弹了一下……

我就这样静静观察了她足足有三分钟,终于轻轻离开了。我回到客厅刚刚坐下,美兮竟然无声地跟出来了!她的眼里没有一丝睡意,亮晶晶的,理直气壮地说:“爸爸,我喝水!”

我十分吃惊,问她:“刚才我看你的时候,难道你在装睡?”

她小声说:“我怕你骂我呀!”

一天,我和美兮从幼儿园回来,到了小区门口,我讲起了《草帽歌》(日本老电影《人证》插曲)的故事背景。

当我讲到母亲用匕首刺死亲生儿子的时候,唱起了《草帽歌》——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我的那顶草帽,很久以前,它失落了。唉,妈妈,那顶草帽,它在何方,你可知道?它掉进了浓雾的山谷,就像你的心,我再也得不到……

她愣愣地望着我。我说:“周美兮,你别哭啊。”她再也忍不住,伤心地趴在我的脸上哭起来。

又一天,我抱着美兮回家,一边走一边给她讲故事。那是个阿拉伯民间故事,我把它改编了。快到家时,我讲到了结尾——王子一直跟魔鬼作战,终于保住了神灯,带着心上人来到一个遥远的城池——梅花观,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魔鬼又找来了!当时王子正在外面打猎,只有他的妻子在家,她并不知道神灯的秘密。魔鬼摸摸胡子和眉毛,就变成了一个人,他拿着一盏新灯,来到王子家的窗外,高声喊道:新灯换旧灯喽——聪明的美兮马上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突然转过脑袋来,紧张地盯住了我的嘴。我又说:“他的妻子就想,我家好像有一盏旧灯呢……”美兮一下捂住我的嘴,说:“爸爸,你不要这样讲!”接着,她的眼泪已经流下来。她善良得让人心疼。我打算改变故事,这样讲:可是,他的妻子又一想,那盏灯虽然旧了,却是我和王子爱情的一个物证,就算有人拿一百盏新灯也不能换啊!……

不过,最后我推翻了这个想法。她需要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完全是真诚和友爱,还存在着欺骗与仇恨。我说:“魔鬼太狡诈了,到底把神灯骗到了手,它现出原形,狂笑起来。接着,它想点燃神灯获得金银财宝,可是,却把胡子和眉毛烧掉了——原来,神灯只有善良的人才能点燃!”

宝贝,正是这样,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只属于善良的人,比如财富,比如比财富更宝贵的心灵的安宁。

我从来没有让美兮单独行动过。但是,她一直很自信,比如到邻楼的小超市买东西,她觉得自己毫无问题,只是保守的老爸不放手而已。这一天,她要喝酸梅汤,我给她拿了钱,说:“这次,你自己去买吧。”她很兴奋,说:“爸爸,那我去了,你不要管!”我说:“我不管。”她出门之后,我还是不放心,悄悄跟随,她“颠儿颠儿”

地奔跑,一转眼就没了踪影。可是,小超市没开门,她很快又跑了回来。三天之后,她还想单飞一次,于是又要喝酸梅汤。有了前一次的成功先例,这次我真的让她自己去了。她出门之后,一只黄嘴巴麻雀摇头晃脑地笑话她:“本少爷出生15天就单独外出觅食了,你都出生1500天了,才敢一个人跑出来,羞不羞啊!”她不理会,一出门就朝东跑,速度快极了。她太兴奋了,搞错了方向——超市在南面!我打开窗子喊道:“周美兮,错了!”她没想到我在窗子里盯梢,猛地停住,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指着南面说:“哦,在那面……”

我和美兮路过一家便利店,我要买包烟。她皱着眉说:“天天抽烟抽烟!我都看见了,你牙齿后面已经黑了,我都觉得丢人!”然后使劲拉住我,不让买。我说:“爸爸生气啦!”她看了看我,委屈地说:“人家不是为了你好吗!”说完,转身就走。我追上她,说:“好了好了,不买了!”她哭着朝回走,说:“那你给我买好吃的呀!”便利店里所有的食物都扭起了屁股。

三月初,爸爸妈妈又把你整托了。

这天早上,我送你去幼儿园,你外婆很难过,一直跟随我们走到小区外,还不肯回去。你并不知道要把你整托,但是你感觉到了此行有些悲壮,多少有点警觉。

我抱着你,你能看见后面。

我问:“外婆回去了吗?”

你说:“没有。”

我说:“你朝外婆摆摆手。”

你就摆摆手,大声喊:“外婆再见!”声音颤颤的,已经有些哽咽了。

我们快到高速路了,我又问:“外婆回去了吗?”

你说:“没有。”

我说:“你对她说再见!”

你又朝后摆摆手,大声喊:“外婆再见!”说完就哭起来。

你从小就天资聪明,感情细腻。听说你外婆回去一直哭。

友情是需要时间的,人情是需要交换的,爱情是需要组装的——这世上只有亲情无条件。

这一天,我接到了幼儿园的电话,老师说,美兮高烧了,38度。我知道,这孩子属于情绪性高烧,她太想家了。小时候,她在肇州发起了高烧,怎么都不退,小凯急坏了,丢下手上的工作,坐飞机去了肇州。美兮见到了妈妈,迅速退了烧。

我接美兮回来的时候,一家人都在小区门口等候。美兮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怎么都亲近不够的样子。回到家,她不烧了,从儿童间拿出了她的玩具——小熊,小兔,小猴,开心地玩起来。

第二天,她又想起了整托的事,就跑到妈妈面前,可怜兮兮地说:“妈妈,我不去幼儿园!”见妈妈不表弁,又跑到我面前,推着我的大腿说:“爸爸,我不去幼儿园!”见我也不表弁,又跑到外公面前,哀求说:“外公,我不去幼儿园!”见外公也不表弁,又无助地跑到外婆面前,说:“外婆,我不去幼儿园!”外婆叹口气,说:“外婆说了不算啊。”美兮哭咧咧地说:“那你去跟爸爸说说!”那天夜里,美兮在梦中还在喃喃自语:“我不去幼儿园……”美兮又整托了。周五,我把她从幼儿园接回家,夜里她哭醒了,迷迷糊糊地说:“爸爸,我不整托……”我安慰她说:“周美兮,你不就是不愿意在幼儿园过夜吗?实际上,你只在那里睡四夜,周五呢,爸爸就把你接回来了,在家里睡三夜,周一送去。”她算不清楚,还是哭,嗓子都哑了:“爸爸,反正我要在那里呆很多很多天,见不到爸爸妈妈……”

我说:“爸爸送你,回来,接你,再回来,前前后后要折腾八趟车,实在太累了……这样吧,爸爸周三去一次,你放学之后,爸爸接你出来玩儿,到了睡觉的时间,再把你送进去。这样,你在幼儿园睡两夜就能见到爸爸了。再睡两夜,爸爸就把你接回来了……”

她哭着说:“爸爸,你等一等,你说周几去跟我玩儿?”

我说:“周三啊。”

她无奈地问:“周三是第几天呀?”

我说:“周一爸爸送你去,过一天,就是周三了!”

她一边流泪一边算日子。她还小,算不出周三是哪一天,但她必须算,因为这似乎是爸爸最后的条件了。终于她哭着说:“爸爸,那你早点去,晚点走啊!”我说:“好!”周六的晚上,她又想起了整托的事,哭起来:“爸爸,你接我吧!我原来说同意整托,我改了!”我说:“好吧,爸爸周三接你一次!”她哭得更厉害了:“不,你十天接我!”她弄不明白时间概念。周日的晚上,她对我说:“爸爸,你记得那首歌吗?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整托的时候,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更可怜呀。”不久之后,我和小凯就决定:不让美兮整托了,继续接送。

我和美兮从滑梯回来,她要买饮料,我没给她买,让她多喝水。她双手叉腰,看着一旁的草冷笑。我大声说教,严厉批评。她猛地转过头来,眼里含着泪,颤巍巍地说:“你想想亲我的时候!下次,我还会理你吗?”当武器了。

我说:“周美兮,是人造神,还是神造人?”

她说:“人造神。”

我一愣:“为什么?”

她说:“因为神是神话里的。”

我又问:“然后呢?”

她说:“神话是人编的。”

哈利·波特骑着扫帚在天上飞。镜头拉远,哈利·波特在电视上。镜头拉远,美兮坐在家里看电视,爸爸妈妈陪在她的身边。镜头拉远,美兮一家三口看电视的情景是一本书的封面,这本书叫《美兮美兮》。镜头拉远,《美兮美兮》拿在一个小朋友的手上,这个小朋友就是你。镜头拉远,你和爸爸妈妈坐在公园的草坪上一起读这本书。镜头拉远,你们一家三口在草坪上读书的画面是一幅亲情广告,印在公交车身上。镜头拉远,公交车奔跑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中。镜头拉远,城市是一枚邮票的图案,贴在一封信上。镜头拉远,这封信插在哈利·波特的口袋中。哈利·波特骑着扫帚在天上飞。

美兮提议跟我比强项。

我说:“写作。”

她说:“跳舞。”

我说:“吉他。”

她说:“我气质比你好。”

我还真想不起自己哪方面比她强了。她小声提示我:“你认字比我多……”

我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即说:“对,我认字比你多!”

她马上说:“我认识的英文单词比你多!”

我卡壳了。原来在这儿等我呢。

我和美兮出了幼儿园,她说:“爸爸瘦,妈妈胖,我不瘦不胖。”

我说:“我可是有名的小喇叭!你说妈妈胖,我告诉妈妈!”

美兮说:“不,妈妈是肥。”

我说:“好吧,你说妈妈肥!等着瞧吧!”

美兮说:“妈妈还是猪那种肥!”一边说一边笑。

我说:“周美兮,你完了。”

我带美兮坐在公交车上,美兮说:“爸爸,你当白马王子吧。”

我说:“谁当白雪公主?妈妈?”

她说:“妈妈不行,妈妈要当白雪公主得减肥。”快到家的时候,我说:“万一咱家进来了歹徒,你不能愣神,转身就跑,爸爸跟他们拼……”

她坏笑起来:“妈妈胖,还是妈妈跟他们拼吧!”

一位母亲想回到过去,却在时间的海关被挡住了,因为她和来时证件上的照片已经判若两人。母亲叹口气,继续朝未来走去,因为前面有她的孩子,那是她的另一个青春。

在车上,我给美兮讲了一个故事,大意是:一个孩子,在海边捡到了一枚钻戒,到处问是谁的。一只坏狐狸来冒领走了。后来,这件事败露了,尽管狐狸百般狡辩,孩子还是把钻戒追了回来,狐狸尴尬极了。不久,这个孩子又在海边捡到了一枚蓝宝石戒指,到处问是谁的。那只坏狐狸又跑来了……

美兮说:“这次真是那只狐狸的戒指。”我的故事是不是这样已经不再重要。我欣赏美兮的思维方式。

一天,美兮跟小凯在卧室内聊天,我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忽然想给美兮变个魔术,于是就把客厅的大灯关了,只留下夜灯,暗暗的。接着,我拿起一张扑克牌,在上面钻了一个很小的洞,穿进一根颜色不明显的细线,系住,再把扑克牌放在茶几上,细线从外端垂下,从下面伸过来,系在了我的大脚趾上。做完这一切,我对卧室喊:“周美兮,你来!”美兮“噔噔噔”地跑出来。

我假装停止了看电视,对她说:“爸爸最近学会了一句咒语,拥有了神奇的力量。”美兮问:“什么神奇的力量呢?”我指了指茶几上那张孤零零的扑克牌,说:“比如,我念动咒语,然后用手一指,让它动它就动。”

美兮最喜欢这样的事了,立即说:“我要看!”

我假装念动咒语,然后指着那张扑克牌,说:“动!动!动!”我的脚丫子在下面悄悄移动,扯动那根细线,扑克牌就一点点动了。光线不明亮,美兮根本看不清。美兮兴奋得又蹦又跳——爸爸竟然学会了咒语!

第二天,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那张扑克牌贼眉鼠眼地跟我索要“封口费”,我就用胶布把它那个针眼大的“口”给封住了,并且取消了它作为魔术道具的资格,换了一张牌。

——后来,美兮在法国跟我通电话的时候,我对她讲了实情,她笑个不停,反复强调:“哈哈,爸爸的大脚趾,爸爸的大脚趾……”

在路上。美兮对我说:“爸爸,对于我,生命第一重要,吃第二重要,漂亮第三重要,玩第四重要……”

我说:“生命肯定第一重要,包括健康。知识第二重要,和漂亮并列……这是对女孩而言。对于爸爸来说,第一重要的是……”我想说事业,又一想,也应该是生命。

她马上说:“对于你,我第一重要。”

有一次,美兮不在,小凯开玩笑地问我:“我和周美兮,你对谁第一好?”

我说:“都好。”

她说:“不行,只有一个第一。”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

她当即说:“假话!看看你看你女儿的眼神,就什么都清楚了。”

几天之后,小凯外出了,我和美兮在家。美兮在客厅的沙发上爬上爬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爸爸,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许跟妈妈说。”我笑了:“你说。”她的小眼睛四下看了看,确定妈妈真的不在,这才小声说:“……我和妈妈,你对谁第一好?”我说:“都好。”她说:“不行,只有一个第一!”

我也鬼头鬼脑地四下看了看,这才小声说:“宝贝,肯定是你啊!”

她说:“不是吧?”

我说:“百分之百!”

于是,美兮心满意足,在沙发上爬得更欢了。

2007年,我接受北京电视台“星夜故事秀”节目采访。

在录制现场,我说到小凯和美兮,这样表白过:两个“女人”就足以把一个男人的口袋掏得空空荡荡了,两个“女人”就足够一个男人满满当当活一辈子了。

说“两个女人”的时候,我的嗓子卡了一下,于是重新说了一遍:“两个女人”——想着电视台剪辑的时候,可以把上一句废掉。主持人是郭德纲,这家伙马上坏坏地接了一句:瞧,这就四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