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们每天跟那么多人擦肩而过,

街道、地铁、公交车、高楼大厦里,

甚至洗手间……

有更多交集且还彼此喜欢的,有多不容易。

——————

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是她自己本来的样子,

而不是大家认为她和我在一起,

她配得上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1*

小少从停车场挪车出来,到料理店门口接湛澈时,战争已进入尾声。

水总拉着洪喜上了他的座驾,直到离开,都没看我一眼。

这是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和如意向来见面就掐,我俩一直和睦相处。

印象最深是有年暑假,我们仨在家边吃零食边看电视。

如意吃东西速度快,没多久吃完我俩的那份,朝洪喜伸手,说:“哎,你的,分我点儿。”

洪喜盯着电视目不转睛,干净利落地给出答案:“不。”

真是打脸。

谁让她不长记性。

她与同桌去小卖部买东西,看到洪喜,说:“给我买根雪糕呗。”

她想象中洪喜会屁颠屁颠买来塞到她手里。

事实上,洪喜只是买了一包口香糖,撕开包装纸夹出一片扔到嘴里咀嚼着,旁若无人往外走。

如意张开双臂拦着他:“说你呢,给我买根雪糕。”

洪喜嚼着口香糖,到底挤出一句话:“滚!我还没钱买呢。”

……

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也许,喜欢是一回事,但喜不喜欢给她花钱,是另外一回事?

也许洪喜当时年纪小,不懂讨女生的欢心。

也许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吃货,同《老友记》里的乔伊一样,从不分享食物?

……

如意后来回忆说,只是觉得,彼时所有的人都觉得洪喜在追求自己——纵然他的追求方式还需探讨,纵然她从未给予回应,但一直追求的女生跟你要零食,不是应该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才对吗?

这次在家里吃零食,居然仍被拒绝,她气哼哼回道:“再也不理你了。”

这句话,热恋的情侣吵架时,女生常这么说,半威胁半撒娇。它通常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快点满足我的要求;第二,快点哄我并道歉。

智力稍微正常的男生,一般回复如下: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殷勤地递过去,“给!都给你吃。”

“不要生气嘛,我的就是你的,来来来拿去。”

“我最怕你不理我,千万不要。”

……

但也许洪喜从来不是正常人吧。

当时他停下嘴里的动作,打量了如意几秒,重新盯着电视看,在如意歇斯底里快要爆发时,淡淡说了句:

“你以为你是如心啊。”

——呃,这个呆子。

我平时仗着比他俩大两岁,相对会严厉些,尤其对洪喜。因他淘气,我常用“再也不理你”这句话威胁他,绝对的撒手锏,每每扔出,效果显著。

上学时,如意一向跟同桌结伴回家,那可爱的小雀斑女就住在我家前面一条街,和她形影不离。

我妈则觉得男孩子淘气,又因为洪家把洪喜托付给我们,不能有一点闪失,天天命令我等他一起走。是以那么多年,洪喜明明在追如意,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倒是更多。

常常是我妈叫我找洪喜回家吃饭,我在球场边大喊:“洪喜,回家了,我妈叫你。”

他同小伙伴踢足球,置若罔闻。

我跺脚:“再不回去,我不理你了。”

这才跟小伙伴低声说再见,嬉皮笑脸地跑来找我:生什么气嘛。

小升初考完试,一整天不见人,我给他所有的同学打了电话后终于在游戏厅找到他:“再不走,不理你了。”

在朋友阴阳怪气的起哄声中他站起身,跟我回家。

高中他和隔壁班男生打架,被教导处主任训斥一下午后在楼道里罚站,放学踢着石子不想回家

“我爸妈都急坏了,快回去。否则不理你了。”

他沉默着拍拍身上的土,跟在我身后。

……

“我不理你了”一向是我的撒手锏。

如意见得多了,以为自己也可以,哪知洪喜用“你以为你是如心”来秒杀她。

有一阵她神神道道非说洪喜喜欢的其实是我,老围着她转、戏弄她,不过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

往事一幕幕回荡在脑海,被我忽略了很多年的问题喷薄而出,如行走在悬崖峭壁下被从天而降的巨石击中,炸得人血肉横飞。

适才湛澈称我是“女朋友”时,他伤心欲绝,想起他从上海回来奇怪的举止,再往前洪姨突然对我无比热情的态度……

为什么我会如此后知后觉,我,我,早就应该发现的啊。

*2*

我战战兢兢跟着湛澈到了机场。

路上他紧握我的手,谁都没有交谈的兴致,偶尔小少没话找话,察觉到空气中的异常,也识趣地闭了嘴。

我不肯下车,因怕被拍到。

湛澈更不高兴,开始犯浑:“怕别人知道,你不是单身?”

是谁贴心地说怕影响我开店,暂且不对外公布来着。

现在倒是忘精光。

我讨好地凑过脸,早计划好,临下车前,要在他帅气的脸上啄一下:“等你回来。”

半开的车门被重新关上,他看着我,面色仍是不悦:“少来美人计。说,是不是你一直怕那个家伙,知道我们在恋爱?”

哦,洪喜。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没有,你想多了。”

“他到今天,才知道我们在交往?”

“本来想今天告诉他,”我想了想,“结果还没说,你就……”

“如果没我,你俩早在一起了,是不是?”

第一次见他这么紧张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很快就要分别,我不想吵着架分开,“如意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结果,太开心了所以……”

小少轻声提醒:“湛老师,快要登机了。”

“小少,你可不可以回避下?两分钟,”我说,“两分钟就好。”

“当然,抱歉,是我的疏忽。”他笑嘻嘻下车。

我将湛澈的手贴在脸上,那宽大的手掌厚实温热,独属于他的清香味入鼻,不禁闭上眼,还没分开便已想念,原来说的是这种心情。

“好啦好啦,”我尽量做到语气柔和,像哄小孩子,“我会找他谈。我俩一起长大,我视他为兄弟,别多想。”

他嘴唇动了动,仍沉默。

“就像你说的,让我不要怀疑你的诚意,那么,你也不要怀疑我的心意,好不好?你一周后才回来,难道要这样冷战和我分开吗?”

“不要。”他不再板着脸,侧转身体拥我入怀,手指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

“不要。”

一下。

两下。

三下。

听不出他在置气还是开玩笑:“除非你和我,一起下车,不顾忌,任何人的目光,送我安检。否则就是骗我。”

“你……确定?”

抬头瞥见他的眼中荧光闪烁,有那么一刻,我怀疑他是演的。

“我其实,”他可怜巴巴地垂下眼眸,“期待这一天很久了,以前同异性说话的勇气,不是说话的能力都没有。看心理医生看了这么久,又遇见你,勉强成为正常人。对我来说,最奢侈的事情,是像所有人一样,找普通女孩,恋爱,逛街、看电影、买杯冰激凌,你一勺我一勺,互相喂来吃……”他摇着我的胳膊撒娇,“好不好嘛,你陪我。”

我被迷得颠三倒四的,别说陪他过安检,陪他下油锅都行。

想起廖一梅《恋爱的犀牛》里,角色之一红红有句台词,说“想我红红在演艺圈的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数十年,从未有一人抵得过我一骚、二媚、三纯洁”。

我把这句台词背给他听。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什么意思?”

“就是你此刻想的那个意思,”我大笑,“把红红换成你,一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以后咱俩吵架,我就用这招,一骚、二媚、三纯洁?这个好,我擅长。”

我高举双手妥协:“好,走吧。”

他端详着我,却没动:“为什么我觉得,你说这话时,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壮感?”

……经历了淘汰范小晨一战,你被骂得那么惨,我当然悲壮。

“在周星驰的电影里,像你这样淘汰范小晨的坏人,”我一本正经地说,“会被人民群众集体扔臭鸡蛋、烂白菜、西红柿……遭万人唾弃的。而且,我的店……”

他直接掐我脖子:“好啊,果然被我看出来,你怕被连累。”忽而话题一转,“既然我女朋友,那么喜欢范小晨,那么,为了讨好她,让范小晨回来好了。”

“真的假的?”我吓一跳,仅仅是为了讨好我,他就可以回来?这也太太……儿戏了吧?

太太太黑了。转念一想,我未免太傻,显然是开玩笑。

“故意哄我开心?哼。”

“店里不用担心,东西好吃,不怕恶意报道。媒体真要报道,只会生意更火。你少露面,让阿盘在前。过个几天,风头也就过去。”

我点点头。

和他一起推行李车,拉手上二楼,偶有几名路人指指点点,拿出相机拍照,或半遮半掩,或冲上来一阵闪,他不躲避,甚至心情好地拉我的手摆拍。有记者闻讯赶来时,我已送他进了安检。

返程时小少开车送我回市区。刚好收到湛澈的微信。

“洪喜今天的表白,让我十分紧张,很有危机感。更反复想着,如果没有我,其实你们早就在一起了吧。很抱歉,做出那么多浪漫举动的不是我。你曾说,你的愿望是想要特别浪漫特别爱你的男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心,我会加油,等我回来。”

我嘿嘿笑的样子被小少取笑:“啧啧。甜蜜得嘞!”

我瞪他一眼。

他又说:“没想到洪喜那么喜欢你。”

我问:“为什么不陪你老板一起去?”

“他希望我留下来照顾你呀。”

“滚!”

“好啦,我招。”他吐吐舌头,“他在洛杉矶有助理接机的,我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倒不知道谁照顾谁了。再说,这边也有很多事情需要找打理。于私来说,童奇奇很快就要生了,这种关键时刻,我怎么能离开。”

童奇奇?

要生了?

她也怀孕了?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正欲细问,手机铃声大作,如意带着哭腔:“姐姐,你快来,我,我要生了。”

啊啊啊!

她飞快地报出地址:“我以为会先见红,到时就可以不紧不慢拿上待产包。没想到先破水……我有点怕。”

“如意,我五分钟后就到,你先平躺。”

挂了电话,语无伦次地,我紧紧抓着小少的手:“快快快,我妹要生了,赶紧开到君悦海棠小区,几号楼来着,哦哦哦,7号楼。”

“君悦海棠?”他猛地刹车,“我就住在那儿。几单元几室?”

我大叫:“5单元9021快!”

眼前豁地一亮。

“童奇奇,是不是?”

他呆住。

“快开车,她羊水破了,赶紧接她去医院。”

我真是笨,换个发型,说几句上海话,就猜不到她是童奇奇?

难怪我和湛澈的事情她一点都不惊讶,显然小少没少八卦。

小少重新打着火,恨不得飞起来。

“所以,奇奇就是如意?”

*3*

如意是在一家成立没多久的私立妇产医院建的档,难怪我们一直查不到。

“可直可弯可加班”的小少果然全才,他甚至懂得在内裤里铺好加长卫生巾,嘱我替如意换好。如意在后座躺平,头靠着我的膝盖,从拿上待产包到接抱她进车直达医院,总共没用上十分钟。

我完全没经验,手忙脚乱的。

她做了各项检查,戴上氧气罩,检查开了两指,在待产室等到天渐明,十指开全后终于送进分娩室。

交200块钱后,可以允许一个家属陪伴。小少被阻在门外,因不让带手机等电子产品进去,我把拎包交给他保管,嘱他勤看着点我的手机,有什么急事随时叫我。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待产室里的孕妇们惨叫连连,死去活来的。如意是真争气,躺在产床上没哼一声,不肯打麻醉,坚持顺产。我站在她头部的一侧,看到她因疼痛湿透的全身,更加手足无措。

我将洪喜圆满解决潘羿的事情转述给她听,东西和钱改天拿给她。

也许是宫缩过于疼痛,过了很久,才听到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问:“要不要来点吃的?”

原来电视剧里演孕妇生孩子并不夸张,看她绝望的表情,只觉现实更痛一些。

“红牛?面包?稀粥?求你了,随便吃点什么。”

待产室四五个医护人员对待我们温暖如春,一边检查,一边声援我。

“对呀,可以吃点儿,一会儿好有力气生。”

“宫缩来时,我们会配合你一起使劲。没来,你就深呼吸,保持体力。”

“是的,一定要听我们指挥,否则不但消耗体力,容易疲劳,还会导致子宫收缩乏力,延长产程。”

“对对对,"我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听医生的。”

如意咬着牙,瞥我一眼:“姐,闭嘴。”

倒像是我妨碍到她,罢罢罢,天大地大,产妇最大。

有个护士急匆匆进来,走到我旁边,问,“你是濮如心吗?”

“是,怎么?”我问,“需要办理什么手续?”

她把我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外边有位先生急得乱跳,说你家里有急事。”

家里?

“哦,好的好的,”我忙不迭往外走,又退回来,“如意,我出去接个电话,很快回来。”

她疼得正厉害,根本没空搭理我,眼睛眨了下算是回答。

出了分娩室,小少满头大汗,见到我时差点哭出来:“如心姐,你爸的电话。”

我接过手机,手有点抖:“我爸?我爸怎么了?”

“你手机响个不停,我见是你爸打来的,就先替你接了,他说你妈突然呕吐,嚷嚷一会儿头疼后晕倒。120接了他们在医院的路上,让你赶紧过去。哦,对了,市第一医院。”

我妈?突然晕倒?

天啊,要逼死人!这对母女,真是冤家,为什么连去医院都要同一天?

我靠在墙上,全身瘫软得像团棉花,勉强撑着一口气,叮嘱自己要镇定,别慌别慌。

“不然你先过去看看,如意这里有我。我保证照顾好她。”小少当机立断,“阿姨年纪大了,医生什么的都得打点。

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可能离开如意。

“不是我不相信你,”熬了一晚上没睡,腿有点发软,万一如意有个什么紧急情况,得家属签字。你在这儿,算什么呢?

“你说得对,呃,那,要不,我去……市医院?我还真认识个熟人是那里的外科医生……”

“小少,你先过去,帮我打点等孩子出生,你来换我。”

“好好好,”他把手里东西交给我,小跑着离开。

打我爸电话没接,也许医院闹哄哄的,没听到吧。

不安地在待产室外走来走去,鼓起勇气打给洪喜。

被按了三次拒接。

这个王八蛋,吃了豹子胆,敢挂我电话。

再打,这下接了。

“什么事?”

隔着冰冷的电话,我仍察觉出他语气中的不耐烦。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眼泪决堤。

我像顽劣的幼童,被小伙伴揍了没吭声,被老师误解了不解释,被伸长脖子的大白鹅追着跑了一路没掉泪……在家里亲人的身影突然出现时,纵然疼痛和恐惧感早已消失,却委屈地“哇哇”哭出来。

因内心深知,见到自己哭,不论此前受了多大的委屈,遭受了多么不公平的待遇,承受了多么粗暴的对待……亲人会以最快的速度站到自己身边,以抚慰、以踏实、以公正、以安全、以宠溺,以信任、以温暖。

那一刻,听到洪喜的声音,便有这样的感受。

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有他在,就会给我这么多。

是的,一样都不会差,只会更多,不会少。

我哭得哽咽,只是叫:“洪喜,洪喜……”

他被我吓坏,顾不上怄气,焦急地问:“如心,你哭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湛澈那王八蛋欺负你?信不信我……”

“洪喜,市医院,”我抹掉眼泪蹲下来,“刚才我爸打电话说我妈晕倒了。”

“好好好,你别慌,阿姨平时身体那么好不会有事的。别多想,我马上过去跟你会合。”

原本止住的泪水因他这话失控,将小齐紧紧拥在怀里,我哭得更大声:“我在妇产医院,如意,如意在分娩室,快生了。”

他沉默几秒:“我知道了。如心,别慌。”

他说:“别慌,如心。”

*4*

上午十点二十五分,如意顺产,是个男孩,重七斤三两,她不顾我和小少的反对,起乳名为“大圣”。

大圣肉嘟嘟,面部水肿,几乎看不到眼睛,像足了潘羿。

小少没到医院就被洪喜赶出来跟我会合,我才知道,湛澈的大学同学是这里的海归院长,他之前存着私心早早跟湛澈要了联系方式,为“童奇奇”打点好一切。房间是位置最好的VIP产房,住院加月子中心一条龙服务,环境宜人,居然还带露台。冰箱、婴儿床、婴儿游泳池、厨房……应有尽有,配了一名护士,一名育儿嫂,二十四小时服务。

价格自然贵得令人咋舌。

有没有家属在,都能被照顾得舒舒服服的,更何况还有个看一眼如意就神魂颠倒的小少在。

以往看电视剧,每每有单身小哥放着身边的万紫千红不追,一门心思往单身妈妈的火坑里跳时,我都会破口大骂编剧傻,真把观众当傻子啊。那得多缺心眼的人,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即便他要追的那个人是我妹,我依然坚持这样的看法。

追你妹啊。

可小少振振有词:“我们每天跟那么多人擦肩而过,街道、地铁、公交车、高楼大厦里,甚至洗手间……有更多交集且还彼此喜欢的,有多不容易,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是她自己本来的样子,而不是大家认为她和我在一起,她配得上我,应该是什么样子。也许你看到的是,她哪里配不上我,因此为什么我们不适合在一起。而我想的却是,为什么她可以那么好,我要怎样才配得上她。”

我哑口无言。

“她很聪明,脑子极灵活,很独立,不小鸟依人却同样有别人无法具有的女人味。虽然有时说话有些呛人,其实是相对的,别人对她客气,她懂得礼尚往来。如果仅仅因为她是单身妈妈,我就彻底放弃了我对她的喜欢,那我得多傻?”

这说的是如意?

我找了个借口说要回家,如意产后虚弱得开口都费劲,却没忘记叫住我:“姐,不许告诉咱妈,我不想让她知道。”

她一直念着这事。

不想见到我妈。

时时刻刻。

往外走的步子顿住,我握着拳,等的就是这话,原以为要过几天她才说,没想到这么急。

小少强行把我拉出去。

“如心姐,等几天再说行不?她刚生完,不是生气的时候,算我求你。”

谁规定生气还分时候?

真要冷静、克制到懂得发泄生气要分时候,那还生个屁气,只能说明那件事不重要。

嘴里愤愤骂着,却也知道他说得对,压抑着怒火出了医院门口,看到接我的洪喜,走过去时脚一软,并没有像偶像剧里女主扑到男主怀抱,而是整个人直接栽在地上,刚好趴在他脚下。

他不忘揶揄我:“行这么大的礼,咱俩谁跟谁。”

一点也不好笑。

我正在生如意的气。

她说不想见到我妈。

不想让我妈知道,她已经是外婆,有了一个肥嘟嘟的小外孙。

我不该迁怒如意,可她说出那句话时,只想扇她几巴掌。是,你满意了,看,你的心愿,已经达成。

做了很多可怕设想,心脏病、脑出血、糖尿病、阿尔茨海默病……

分娩室里,医生用油布擦完新生儿身上的血称重,隔着玻璃窗,洪喜打电话向我转述医生的诊断书:病毒性脑膜炎。

这是一种由多种病毒引起的中枢神经系统感染性疾病,患者多为老人和儿童,会引发神经精神症状,如心脏骤停、意识障碍、癫痫、幻听。最可怕的,是病毒会造成全身性疾病,病毒不同,症状表现亦不同。

“医生说恢复比较缓慢,”洪喜说,“多数人能恢复,但少部分有后遗症,比如听力、瘫痪。及时治疗成功率为90%。”

“那我妈……”

“放心,阿姨已经在重症监护室,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高烧未退昏迷中,刚刚做了骨刺、脑电图、核磁共振,肺部有些感染。呃,有点尿血。还在找病灶,看是什么引起的。”

赶到医院时,我爸站在ICU的外面,手扒着玻璃,正踮脚朝里张望。病床上躺着的,正是一听见她说话我就心烦的许一芬,此刻戴着沉重的呼吸机,没有意识。

鼻子一酸,我踉跄着扑到他怀里。

从如意跟他要钱说买卫生巾,BRA、内裤开始,我们便几乎没有这样亲密地拥抱过。我只想哭,躲在他的怀里,大声地放纵地哭出声,他轻拍我后背,“如心,别哭,你妈过两天就能醒。她已经在医院里了,咱们好好听医生的话,肯定能治好。”

他把病情说得这么简单,是想让我放心。

也许我没来时,他已经躲进洗手间哭过了吧。

“嗯,一定能治好。”

一定。

洪喜不敢看我,叫了大户送我爸回去休息。

但我爸执意要见如意,说着“毕竟是生孩子的大事”之类的话,我连威胁带恐吓,怕他见到后无法掩饰我妈的病,等出院再过去,总算说服他。

匆忙赶来的大户神情憔悴,脸上有伤,斜着颧骨至右眼,大半张脸乌青。脖子上还被挠了几道,长长粗粗细细,已经结痂。

我爸吓一跳:“怎么搞的?”

“没事,嗨,没事。”他搀我爸上汽车,又把洪喜叫过去小声叮嘱一番。我努力保持着以往跟洪喜说话时的语气,故作轻松地问道:“嚼什么碎舌头,还不让我听?”

“能有什么,”洪喜低着头,“怕我跟你说,被笑话呗。”

“到底怎么了?”

“我像出卖兄弟的人吗?”

我弹他头:“不像,你是。”

“他那点事,你还不知道。说也奇怪,”他也尽力维持着以往和我沟通时的样子,“不知道哪个吃饱了撑着的人,分别给原配和二奶快递了照片。据说二奶之前一直以为他单身。得,两头都在闹。尤其原配,还跑到他单位大哭大闹,更在二奶公司与二奶大打出手……他现在是有家没法回,又是公务员,碍着他爸的面子,单位领导只建议他把私人事情处理完了再来上班。”

我愤愤骂了句“该”,突然想到湛澈说起的报复大户的事情,倏地闭嘴。

很是心虚。

是……他做的?

“别人的事情你少管,”洪喜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见我看着他,匆匆别过脸,“阿姨的病,你不要太担心。我已经给北京的医生朋友打了电话,他说目前的医治方案基本是对的,去了北京也差不多。所以先等等看,效果不明显,再考虑转院。”

从早晨到深夜,时时刻刻陪伴我的,还有忠心耿耿的小湛。

在ICU外面走来走去,盯着床头挂着的“许一芬”名字的病号牌,无数次期待着她能从床上坐起来,想象着她把我全身上下数落千百遍,而我,只想宠溺地看着她,说真好呀,妈妈,再多说一些,我想听你讲话。

再多说一些呀。

*5*

飞机落地后湛澈打来的电话我没有接到,随后收到他的很多条微信。

——很抱歉我没有陪在你身边,如心,很抱歉。

——需要来洛杉矶治疗吗?我可以找最好的医生。

——阿姨福大命大,绝不会有事。

——等我,我会尽量早点回去。

——马上要谈事情,如心,不忙了回我。

——还是不要回了,照顾阿姨更重要一些。

——切心,你在做什么?我很想你。

……

按键上的字刪了又按,按了又改,是假装坚强告诉他我没事,事情一定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还是直接告诉他此刻我的悲观和无助更好一些?

我犹豫再犹豫,不想骗他,又没有心情编上几句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措辞。

所以有什么痛苦、沮丧,悲观的事情发生,我最怕有人在一旁安慰。

因做不到彻底展露悲伤和绝望(从小到大,家长总是告诉我们要坚强嘛),心中已经过于悲痛,当事人还要压抑着崩溃的神经反过去安慰本来安慰自己的人,着实更为难。

果然不论是通过什么社交软件发来的视频、语音、文字留言……关怀备至的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个哪怕沉默无言的唾手可得的拥抱。

接下来的日子,度日如年。

许一芬同学几次癫痫发作,常常是我站在外面,看着匆匆冲进去的医生们围着病床,束手无策。

除了等,也只是等。

医生说,因这病发作时并发症多,还无法确定发病原因,只能根据她的检测结果不断调整诊断方案。

我爸偷偷去看了如意和大圣,没露一丝破绽,临走前还再三保证绝不会告诉我妈,省得她来捣乱。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产妇如果过度愤怒或悲伤,会导致回奶,缺少母乳。回来后他主动提议等出了月子再说,反正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长吁短叹了一阵,末了决定随他去。

他不在时,家属签字便落到了我头上。洪喜不可能天天陪我,但早晚各来一次,每次来都拎着一堆吃的,可谁也没有胃口。

茶餐厅有阿盘这个强大的后盾在,我是不担心的。

有天快到夜里12点洪喜才赶过来,我们坐在医院走廊外的步行台阶上聊天。

他说去了上海之后,在某会所的洗手间遇见倒地的几乎昏迷的水总,是他从水总的口袋里翻出速效救心丸,救了对方一命。那时水总在上海出差,他又打了120,送水总去医院。回荔城后,两人又深聊几次,慢慢有了合作。

开始我是拒绝的,总担心他是为了报我对他的救命之恩,可他后来说服了我,说一个商人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再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报恩,同样是投资,投给信得过的人,又有何不可?他见多识,为我出谋划策、分析利弊,我们的理念很相符。说来也奇怪,我对他有种说不出来的信任。我慢慢被说服,开始了逐步的合作。”

我知道他在解释之前说不认识水总的事情。我曾想,如果他不说,我便不问。

有些事情,我不能越界。

他已经对我足够好,我不能再贪求更多。

没想到他主动说起,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觉得我们并没有疏离,还以为要渐行渐远,老死不相往来,白白浪费了不少眼泪。

想到那老奸巨猾的水总曾跟踪他,又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湛澈也说,他是奔着洪喜来的。

“还能有什么复杂的?”他大大咧咧地说,“总不会是过来骗我钱的吧?人家比我有钱多了好吗,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再说,就那档节目,老头砸了多少钱?”

“说的也是。”

“总不会想让我当干儿子吧?虽然他好像对我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热情劲儿,”他挠头,嘿嘿笑着,“不止一次说我特别像他多年前走失的儿子。”

我心中一惊。

我想起那次陪如意录节目,湛澈没头没脑说过一句“听说贵公子与如意姑娘同龄,有机会介绍二人相识,说不定倒会促成一段好姻缘”。

莫非,他真的有个走失的儿子?

“那多好,”我说,“那你认他当干爹得了呗。老头有别的子女吗?家属之类的?”

“孤家寡人一个,老婆几年前意外去世了。”

“赶紧认,此时不认更待何时?”我拍他的头,“千万记得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将来……老头的财产还不都是你的。”

我真是个俗人。

“行,你说得有道理,明天我就去他家,按了铃,门一开,我就跪下喊——爹!”

他说“爹”字时,故意拉长音调,表情也极其夸张,极为卖力地表演着,更直接跪在地上。

我被逗得笑得前仰后合。

“你终于笑了,”他说,语速缓慢,“好多天没看到你笑。如心,你笑了,真好。”

我止住笑:“你们打算怎么合作?”

“两个方案,”说起这些,他像变了个人,“第一,我们想建本城最大的健身会所,直接引进国外最先进的健身器材,为各个年龄段的人设计健身方案,并设幼儿区、儿童区和上班族区,以及中老年区,倡导全民健身的核心理念。”

“听上去不错哎。”

“那当然,本身,中国人的健身意识太差,年轻时不注意保养和健身,到了中老年得了一身毛病,才想起锻炼。是不是有点晚?医院的各种病患,也是越来越趋向于年轻化。拿腰椎间盘突出症来说,得这病的青年人居多,甚至很多是学生,他们这些人,哪会拿出时间锻炼,每天最大的剧烈运动不过是上台阶、下台阶。”

这比他的游戏厅靠谱多了。

“天啊,洪喜,太高大上了,”我真心实意地说,“这个想法好棒,你怎么想到的?”

“你也觉得不错?”

我的肯定让他越发激动,不自觉流露出得意的神情,颇具孩子气。

“当然,往小里说,是你终于找到你渴求的事业方向,往大里说,利国利民。”

“游戏厅我已经全都清理完毕,你要想用,就租给你。”

“真不用,洪喜。现在的已经够我折腾了。”

“好吧,”他挠头,“我的第二个方案就更牛了,源自我妈的牢骚。

她老抱怨市场买的蔬菜、水果没味道。哪像之前,现在的黄瓜不甜,葡萄抹避孕药啊……有机呢,又贵……她其实有钱,就是舍不得买,每次从菜市场回来都憋一肚子气。”

这小子,真是有心。

“我心说,这事我可以啊。于是跟水总一合计,我们打算做本城最大的有机蔬果超市,采用新技术严格控制成本,让普通老百姓都吃得起、吃得上健康的有机蔬果。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分两步走,第一提供最新鲜的有机蔬果供给全城百姓,第二做成有机食盒……”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我挺直了腰身,非常正式地向他行了90度的鞠躬礼:“如果我有资格,小喜喜,简直想代表全城的人向你致敬,不知道多少人因你们受益。”

他不再是跟在我和如意后面疯跑的洪喜了。

他害羞地抿嘴笑。

“我们之间,没事了吧?很抱歉,那天……”

“当然。”他打断我的话,也站起来,张开双臂抱住我。

我大抵是明白一些的,他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眼睛,像是这样做了,心里话就不会遇到阻碍,得以顺利说出口。

“如心,你很喜欢他,是不是?”

洪喜的肩膀和湛澈的完全不一样,后者引发我无数疯狂的幻想总是想期待更多。

而前者的此刻,可以让我心无旁骛地依靠,不带一丝邪念。

我将下巴抵在他肩,说:“嗯,很喜欢。虽然我从没谈过恋爱,但每天……”

他打断我,艰难地说:“不要,不要再说下去。”

“嗯?”

“这里,”他摸着心口,“再说下去,这里,要崩裂了。”

我只能继续倚着他的肩膀,偷偷捂紧嘴巴,拼命睁大眼睛,希望眼泪能够在流下来之前全部蒸发掉。

“不要哭,如心,只怪我明白得有些晚,行动得有些慢。”帮我抹掉脸上的泪,他苦笑着,“这样挺好,至少将来咱俩不会感情破裂,更不用去民政局扯什么离婚证,是不是?”

我被他惹得又哭又笑,不知道要说是,还是摇头否认。

消除了这些天的芥蒂,我俩重新坐回台阶上,洪喜递过一袋烤地瓜。

一天没吃饭,肚子着实有点饿,于是一人分了一半剥来吃。

吃完拍拍手:“回吧?”

他起身欲走,却在转头看我的脸时,重新坐下来。

“怎么?”

“下巴,”他指着我的脸,“呃,擦一下。”

这便是他和湛澈的不同。他每次看到我下巴沾了东西,比我还要难为情。湛澈则不管,第一次见面便忍无可忍,上手直接擦。

“哦,”我胡乱抹着下巴,“好了?”

“嗯。”

“走吧?”

“呃……那个,”他支支吾吾地说,“如心,这么多年,本来想一直瞒着你。可又觉得,对你不公平。”

什么事?瞒着我很多年?快讲,别婆婆妈妈的。”连洪喜都有事情瞒着我,这个世道,我撇撇嘴。

他使劲跺脚,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如果我说,其实小时候,你嘴角,是我……是我睡觉时不老实,把你踢下床才摔着的。你会信吗?”

他长叹一口气,带着终于说出来的释然和放松。

我愣住:“你在开玩笑?”

他双手抱头,不看我。

“终于说出来了,如心,”声音是低的,“没开玩笑。我睡觉不踏实,老乱踢乱踹,那年你被踢下床时其实你妈在的,我吓得面如死灰,一动不敢动。她都知道,却一直替我瞒着。也许她当时觉得能治好吧……没想到却……”

老实说,这么多年,我早就看开。到底是我掉下床,抑或洪喜踢我下床,倒不重要了。只是,突然听说并不是自己的原因,有些吃惊。

更何况,这个人是洪喜,他所给予我的友情,远远比这个伤害,要多得多。

这样一想,越发释然。

“小喜喜,我说怎么老觉得你看我时,有种悲天悯人的目光呢?原来是因为这个。”这个玩笑开得我十分满意,“所以你这么多年一直对我特好,是因为有愧于我?刚才跟我告白,是担心我嫁不出去,所以要以身相许的吗?好伤心,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单纯是因为我的美貌……呜呜呜呜……”

原本很悲凉的气氛,被我搞得很有喜感。

他哭笑不得,宠溺地看着我。

于是我继续捂脸装哭,假装没有看到他湿润的眼角。

*6*

周末播出了《梦想达人秀》五强选手在洛杉矶录制的强化培训生活。

针对五名选手各自不同的梦想和自身特点,节目组在洛杉矶找到在该行业内叱咤风云的大成者进行亲密接触和拜师培训。制作之精良,内容之华丽,阵容之强大,并不是该期节目收视率再度排名国内真人秀No.1的真正原因。

一切,只源于节外生枝。

根据赛制,此环节本来只为让五名选手多出镜,混脸熟提升名气,用来吸粉的,并没有淘汰环节。但湛澈意外发现李蕊在上周的十进五淘汰赛中作弊,联合男选手张斌偷带被禁止携带的手机,两人更私下里配合着,分别完成不同的任务拍照后,再PS成各自的照片,节省时间骗过节目组,冒充自己独立完成任务,引起轩然大波。

电视中的湛澈义正词严:“如果不是跟拍的摄影师腹泻没拍到全程调来路口的摄像头补充资料,可能到现在所有人都蒙在鼓里。我以导师的名义,建议取消李蕊和张斌的比赛资格。我认为,真诚,是实现一切梦想道路的根本。梦想当然可贵,但同金钱一样,必须取之有道。否则,便是对“梦想”的最大玷污。”

在电视机前和台下的观众都没有反应过来时,他又抛下第二颗炸弹:“教不严,师之惰。我身为二人的导师,为出现这样的事情,向大家致以深深的深深的歉意。为示惩罚,我愿同他们一起退出节目。”

周嘉嘉与他并肩站立。

边杰发表了一堆专业又啰唆的感言后,也投了支持票。

水横流认为作弊确实可恶,但被取消资格,则过于残忍,应再给二人一次机会。但反对无效,观众投票一边倒地选择淘汰李蕊和张斌之前被淘汰的范小晨和另外一名男选手黄维佳被宣布补了空缺。

于是,一个在五分钟可以把任何事情用四格漫画画出来的神画手危思贤、想要当家喻户晓谐星的张怡、“鬼辩”范小晨和“魔术大王”黄维佳,以及一个跟英国苏珊大妈一样有着天籁之音的发福大妈周爱华成为最新的全国五强。

在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湛澈此举无异于掀起惊涛骇浪,当天的节目视频几乎以某服装店试衣间性爱视频外泄的速度,同时在网页、未信、微博在内的手机终端和电脑终端引爆,两个小时便已破亿。

隔日上午再看,话锋由之前的真人秀选手作弊,围绕此话题展开的对诚信的探讨,对主持人现场完全脱离台本,机智应变的赞扬……变成了湛澈粉丝的反扑。

这么好的导师当然不能走。

明明是选手的错,为什么要以此惩罚导师?

犹记得整个节目中他所带来的欢笑,没有他,谁来卖萌、腹黑、毒舌和耍宝?

或者说,大家骨子里都有同情弱者的本能,湛澈后退了一步,于是海阔天空。

路人、此前骂过他的人均转粉。

如意之前剪辑的洗白视频,此时被“恰到好处”地放到网上。微博里很多营销大号,动辄转发评论十几万的,纷纷转发。

我想起如意说,粉丝群里有富二代和官二代,家里又有钱有权,“我们已经在商量怎么反攻和洗白,就差一个好时机,把我之前做的洗白视频发上去。再找目前最火的营销账号和大发微博,你就瞧好吧。”

原来此刻,便是好时机。

那视频做得相当精彩:有湛澈悲惨的童年阴影故事,不知道多少大妈、少女被深深触动,对着视频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发誓要此后一辈子都去守护他;有他在美国打工奋斗历尽坎坷终于成为CBS电视台制片人的励志故事,看得多少求职人、创业人热血沸腾,全身都在燃烧;还有一个初中女生出来旅游迷路,钱包、手机被偷,借路人打电话联系家长,挂了电话才发现路人是没有任何架子的湛澈……

舆论发生了180度大转弯。

“难怪他私下待人那么冷漠,原来曾经经历那么残忍的事情,好心疼他。”

“老公别怕,有我,我会一直爱你守着你,么么哒。”

“我懂你的苦衷,爱你,么么哒。”

“当然要坚持原则,否则人人都去作弊,整个社会哪有诚信可言?支持老公!”

“看了今天的节目,绝对黑转粉,很抱歉之前误解了你,如果你愿意原谅我,老公,我愿意以后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呵护你。”

“老公也是被人欺骗的呀,都怪他太善良。”

“朱雀桥边野草花,我只想睡湛Noah!”

“烟笼寒水月笼沙,我也想睡湛Noah!”

“远上寒山石径斜,我还想睡湛Noah!”

“该走的是李蕊和张斌,老公是正义的使者,必须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

……

一夜之间,他成了国民老公。

漆黑的夜里看着视频,看着评论和弹幕,整颗心起起伏伏,又胆战心惊。

范小晨果然重新回归。

不知道哪些是事实,哪些是策划。

哪些,出自他手。

在我面前,他有几许真。

或者,从来不曾深入了解,又谈何变得陌生?

从前我从未曾有一丝怀疑的信任之墙,开始簌簌落下大量的灰尘。

凌晨两点左右,仍重度昏迷的许一芬同学心脏骤停,ICU里冲进去十几个医生。我拿着单子签字、缴费,楼上楼下地不知跑了多少趟,已经麻木到看也不看打印出来的白纸黑字,只是单纯地签字,再签字。

正赶上隔壁ICU的70多岁的阿伯抢救无效去世,医务人员推着盖了白布的车出来,死亡就在一线之隔,我震惊得一动不敢动时,突然有医生叫:“许一芬家属!”

叫得我心惊肉跳仿若被宣判死刑,一个站立不稳坐在地上,明白过来不过是叫我签字时,忍不住号啕大哭。刚好有个好心的主治医生经过,在我身边默默站了一会儿,问:“有兄弟姐妹吗?”

这下更说中我的心事,我点点头,想到如意又摇头,哭得更加崩溃。

也只是几秒的时间,突然有人慢慢把我扶起来,再慢慢将我抱到怀里。

麻木如我,像个牵线木偶般几乎怀疑自己看到了幻象。

那人的声音铿锵有力:“她虽然没有兄弟,男朋友还是有的。”

男朋友?

我推开那人后退一步。

湛澈?

他冲着我笑,包容的、宠溺的、心疼的,目光深邃的:“如心,我回来了。”

像巨石下被压弯的野草迎来雨后的第一道彩虹,我听到他一字一顿的声音:“剩下的,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