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没少做蠢事。

想要的心情越迫切,越是刻意表现冷漠;

渴望拥有礼物却不屑一顾,

对梦寐以求的机会偏装作不感兴趣拱手相让……

那些只要看到或想起就会热血沸腾的人和事,

甚至无人知晓。

————————

若时光可以倒流,

我一定不会让那个懵懂内向的少女

因过于担心被拒绝、不允许、有风险,

而表现出与自己真实情感完全相反的看法和行为啊。

*1*

终于我也有机会虐狗。

吃了这么多年的狗粮,突然翻身农奴把歌唱,轮到我洒遍狗粮去喂单身狗,必须要说的是——

一边喂一边吆喝:来来来,吃狗粮啦。

还是喂狗粮的感觉好。

嘻嘻。

晚上湛澈过来竟然带了个男版的小齐。

才知道他拿走我小齐的用意,原来是按照同比例大小,包了个与其同等大小的内芯,他对年少时我送他的大白糖奶糖有着我意想不到的情结,男版小齐的内心便是用染了与大白兔奶糖同样花色的布料,扎着与湛澈同样发型、颜色的头发,画着醒目的五官,挂在耳朵上的大布料黑框眼镜显得很是俏皮,外面套上他平时最喜欢的休闲裤和T恤,活脱脱一个小号湛澈。

他强行把“男版小齐”塞在我怀里的同时,还有一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各色款式、材质和颜色的衣服,显然,这些都是为它量身定制。

幼稚,我想。

“他是……小澈。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啊?那我的小齐?”

“哪有你的小齐?”他装糊涂。

“你昨天明明……”

“哦,她改名了。从今天起,她的名字叫小如。放心,她是我的人,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他一本正经地盯着我,“就像,你会好好照顾好我的小澈一样。”

一艘小得肉眼看不到的无法测算速度的小飞船,在全身的血液里飞行,淘气地停停这里,停停那里,察觉到酥痒难耐时,又倏地腾空而起。

我的脸烧得滚烫,恨不得找个冰袋贴在脸上降温。

“小如今天的文武大臣有薯片、西瓜汁、杨梅和番荔枝,"他掏出手机播放之前录好的视频给我看。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齐坐拥一个独立的粉色公主房,湛澈像个老来得子的父爱泛滥的爸爸,在房间添置了大量的玩具,芭比娃娃、公主裙、皇冠、水晶项链、桃心抱枕……

我看得直流口水,恨不得他赶紧生个孩子,我好投胎……喂,濮如心,你脑子进水了吗?

这是什么鬼念头。

他收走手机,敲敲我的头,“要好好对待我的小湛哦。”

我被他敲得再度出神,原来恋爱是这样的感觉。

可以把藏在内心深处的小孩放出来,让他自由自在地呈现最原始、放松、天真、本我的一面,不需要戴任何面具,更无须耗尽心神为他打扮得花枝招展。

最最最自然的无拘无束的小孩,嗨,我见到你了。

渴望异性像宠爱孩子们宠爱自己,热切地,没有任何保留地。

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不必担心对方责怪、鄙视、轻视……在见识了你所有的神经质和怪癖,所有日常生活中所不为人知的一面,也绝不会瞬间变脸,一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果然看错你了”的错愕样。

这份稳定的深沉的毫无保留的爱。

抚摸着……怀中的小湛,我问:“小湛一直很小心地保留着那张糖纸吗?这么多年都没有丟,好厉害呢。”

他歪了歪头,低低“嗯”了一声。

察觉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哀伤,我忍不住问:“你姨妈,对你,好不好?她没有与你一起回来吗?”

其实最想问的是,异国他乡的日子,难挨么。

“姨妈……”他还没有习惯我跳脱的思维,略微迟疑,回道:“还不赖。她身体不太好,但姨夫很会照顾人,对我也不错。”

仿佛看穿我的心思,他说:“其实,过了那天的一劫,对我来说,生命中不可能还存在更差更坏的一天,之后的每一天……都比那天好。”

我抓紧他的手,默默地在心里念叨了几遍,终于有勇气说出来:“是的,经历了那一天,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小澈都会很开心。”

一旦开了头,我的脸皮再厚起来速度就快得多了:“我会对小澈负责的,”说到动情处,我大手一挥,手托着小澈在空中飞舞,颇有指点江山的豪放劲儿,“绝不会辜负他。”

我们俩在地板上席地而坐,我为他烤好的小羊腿正滋滋冒着油,他也顾不上什么偶像形象,连一次性手套都没戴,两手抓着大快朵颐。

此刻听到我如此动人的情话,人家头也没抬,只淡淡说了句:“嗯,你要是做不到,我就虐待小如。反正你的小如在我手上。”

我:“……”

*2*

《梦想达人秀》的十强晋级赛,即选手和导师们一起进行的户外障碍赛,在月初播出。

“梦想之所以是梦想,因总需要跨越一道道无法预知的艰难,仍持初心。”

“坚持未必能成功,但失败一定是你选择了放弃。”

电视里的水横流说道。

穿黑西装的他面色凝肃,湛澈、边杰和周嘉嘉与他比肩站立,还逐次说道——

“——说出你的梦想。”

“——在这里,步履坚定。”

“——在这里,披荆斩棘。”

“——在这里,决不放弃。”

最后,湛澈向前迈出一步,伟岸俊逸、风度翩翩,朗声道:“我们,在这里……”

四人和声:“等你来——”

他瘦了一些,面容清瘦,但谈了恋爱的我的小湛,整个人时刻散发着一股喜气洋洋的味道,自有无法压抑的别样的风采。周嘉嘉貌似是懂的,常嘲笑地冲他挤挤眼以揶揄恋爱的小男生。这俩人的关系果然不一般,湛澈似乎对她百分百信任,连水横流都有些失神,不懂为什么湛澈突然就对他温柔一些。

心底某处涩涩地疼。

节目录制地在某市半开放的原始森林、全国十强选手需将手机上缴,只带一部相机,在指定区域和时间内,穿越一条没有桥的河流、攀越诲拔700多米的该市近岸最高峰,勇闯一道荆棘遍布的羊肠小道按提示挖出代表自己梦想的图腾石,每完成一项,需要拿相机以任务完成地点为背景自拍为证,解救困在怪石林中五位导师中的任意一位才算最终成功。

周嘉嘉请了她的好朋友,因主演某电视剧火得一塌糊涂的男演员居尘客串嘉宾,成为这期节目很大的看点。选手们可以合作,也可以单枪匹马独自作战,条件是必须在晚上6点之前完成。否则便直接淘汰。

这倒方便了湛澈。原本还担心离开了舞台,纵然他和我说话也逐渐正常,与常人无二。但谁能保证他和选手沟通时仍然可以如此自控呢。

万一断字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问题被哪家媒体放大,不知又会引起怎样的风波。没想到只需躲在一片石头林里,镜头里的他偶尔喝喝小茶,看看风景,跟“看押”他的全副武装的将士,磕磕巴巴、断断续续聊小天。

害我白白担心。

所有选手全副武装,男人在这样的赛制里占绝对便宜,体力好速度快,没多久便有一名男选手率先完成任务,成功解救出边杰。

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大妈解救出周嘉嘉。

呆逼恐龙说服了一名男选手与她合作,在5点45分迅速解救出居尘、水横流。

胖大海和另一名选手在6点整同时抵达湛澈的藏身点。

节目组做好了各种准备,连救护车都在外面随时待命,没想到出现同时到达的情况。只得临时开会讨论,最终达成一致:由导师本人行使一票否决权、所有人都以为湛澈会淘汰胖大海张怡。因与她同时到达的,是冠军呼声最高的范小晨。

他是编导去大学海选时被学校重点推荐的选手。初见一个小白脸,长得略算周正,编导根本没放在眼里。交谈不到五分钟,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家伙博览群书,如果他说自己是同龄人中看书数量排名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最大特长是——诡辩。不论什么新潮、前沿的辩题,不论他选择正方还是反方,总能四两拨千斤,独辟角度,娱乐圈、历史事件、地质、考古……思路清晰,逻辑严密,观点新颖,娓娓道来。

他的身体语言也丰富,颇具人格魅力。喜欢穿格子衬衫,戴副金色近视镜,干干净净的邻家大男孩形象,演讲跟玩似的,极为放得开,忽而如师如友,看似温文尔雅,忽而大喝一声似携剑而袭,凶狠、犀利,正中要害。最牛之处更在于,每每上台展示才艺,他随意从台下台上选对手,现场出题,根本没有事前准备的时间,全靠个人积累。观众们被他彻底迷住,跟吃了迷魂汤似的,他说哪边,便没有任何立场地集体倒向哪边。

在年轻一代普遍欠缺独立思想,还在用歌词来表达观点、心情的心情的时代,每每比赛,此人还没出场,“范小晨,范小晨,范小晨……”的欢呼声已四起,粉丝高举写有他名字的横幅,时而哭得哽咽,时而忘情冲到台上被保安强行拉回来,他是所有选手中人气最火的一位,直逼台上明星导师。

我曾看过粉丝为他做的视频剪辑,能把有理的说成歪理邪说,把无理的说得冠冕堂皇,令人叹服,实在是鬼才中的鬼才。彼时还曾想,如果换作是我给他出辩题,要想些什么样的题目才会难倒他。

可湛澈完全无视群众的呼声,甚至想都没想,直接按了范小晨的淘汰键,于是随着他的按键,电视机前的观众眼睁睁看着这位冠军呼声最高的范小晨脚下站立的圆形站盘张开嘴巴,整个人直摔到下面一人多高的梯形软斜坡面上。

晋级选手接受录制后期采访时,胖大海张怡哭得泣不成声,说谢谢Noah老师的鼓励,我会一直记得他夸我的眼睛好看,会记得他对我所有的鼓励,我会努力的,决不让他失望。

陪在她旁边的呆逼恐龙李蕊也情绪激动:“我也十分感激Noah老师,昨天在后台遇到,他还说我的包包很漂亮,很适合我。”

两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范小晨表现平和,面对镜头从容微笑,只说了四个字:“愿赌服输。”

视频播放的弾幕里,不知多少人在骂娘。

“Noah是不是眼睛瞎啊?”

“说Noah老师眼睛瞎的那个,你再说一遍试试看,那明明是他亲生闺女,他要瞎了,怎么保亲闺女晋级?”

“有黑幕,有黑幕,有黑幕!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天真的群众,都散了吧。人家张怡后台大,没准和Noah有一腿,他什么奇葩事干不出来。”

“什么梦想秀,分明就是贿赂秀,丑人秀!”

……

最后,所有人都在刷同一句话,满屏幕甚至看不到任何画面,密密麻麻排列的只有——

“Noah滚出梦想秀!”

“Noah滚出梦想秀!”

“Noah滚出梦想秀!”

“Noah滚出梦想秀!”

“Noah滚出梦想秀!"

——他冒着犯众怒的危险,只为了保张怡?

多年前曾给予他最大耻辱的小太妹?

还夸呆逼恐龙李蕊的包漂亮?

她的包是挺漂亮,某国际大品牌嘛。

她全身上下最贵的地方,也唯有那个包包。衣服、鞋子均略有寒酸,拿不出手的。

我有点困惑,可似乎又明白点儿什么。

*3*

小少出面,帮湛澈办理了转租手续。

他按照市场价付了我一年的租金。

他哪会做什么生意,直接撤下服装店的招牌,挂上灰色的厚重帆布窗帘,整日锁着门。避去人来人往的喧嚣,在后面重新开了道防盗门,靠指纹才能进入。

有天我从设计师家里出来得晚些,夜里十二点多,除了路口闪烁变幻的红绿灯,整座城市均陷入任谁也叫不起的沉睡中。出租车一路疾驰,路过店里时,赫然发现在后门鹅卵石铺就的碎石子路上,正在散步的湛澈。

被风吹着的枯黄的落叶起起落落,有两片飘到台阶上湛澈脱掉的马丁靴上,像是给那靴子盖了床被子、他穿墨蓝色的毛呢立领大衣,长及膝盖。半遮着脸,露着冻得通红的鼻头,光脚低头,步伐沉重而缓慢,像慢镜头回放,从路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再走回来。

如此反复。

像进行某种黑暗巡礼,用刀,一下、一下割开早就长好的伤疤,看着重新涌出的鲜血,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何日何时因何受伤。

我想起他讲述的关于父母去世的往事。

想起他环住我,头抵在我的肩膀上,他说,如心,你是世上光。

想起被困在铁笼中等待取胆的黑熊。

很多年前,我曾跟朋友参观一个制作熊胆的地下工厂。所有黑熊的胆囊,都被永久插入一个金属管,一端在胆囊里,一端留在外,随用随取。

我亲眼见到那工作人员用裸露在腹部外的金属管从黑熊体内抽取胆汁,向来宾们得意扬扬地介绍为什么要在早晚进食前抽取,因那时浓度最高,又骄傲地解释给大家听,如何给熊穿上铁马甲,便可以成功避免黑熊因取胆时疼得惨嚎自杀,或把腹部抓得血肉模糊影响胆汁质量。

可怜的黑熊,全部被单独关在狭小的铁笼中,双脚用铁链锁住,无法转身,无法移动。每天等待的,除了吃,便是被抽取胆汁。

仇恨。

绝望。

不甘。

永不痊愈。

我在远处,请司机停车,借着报刊亭的遮挡,默默看着他。他的身影,孤单且悲伤。

孤立无援而脆弱。

心中翻江倒海。

掏出背包中的小湛紧紧搂在怀中,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湛澈,请原谅我并没有走过去与你并肩。

不想贸然过去打扰你,而又羞于表达的女人,只在心中默念,小湛,我会好好爱你。

相信站在不远处的你,会感觉到的吧。

一定会。

次日白天再路过时,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昨夜清冷的街道熙熙攘攘,有几个孩童在附近玩耍,热闹极了。男孩们开着电动车,嘴里“滴滴嘟嘟”地喊,差点压到我的脚。跟在身后的年轻女人忙不迭道歉,又一阵风地朝前追赶着。

小时候,我、如意和洪喜的童年生活,虽然没有这些高档的电子、电动产品,却每天都玩得很快乐。

我们常从家中找来被单、丝袜、蚊帐、窗帘、雨衣、高跟鞋……无所不尽其用,模仿电视剧里小伙伴们最为津津乐道的片段,自己动手装扮,乐此不疲。我和如意最喜欢《新白娘子传奇》《封神榜》《宰相刘罗锅》,洪喜最爱《西游记》《小兵张嘎》《董存瑞》……

我当然要演白素贞,只需将鞋盒剪成大桃心状用发卡别在头发上,两边粘上长长的卫生纸直垂到地面,再披上件蚊帐,便飘飘欲仙。给如意扮演的小青蛇梳几个小辫子,该翘的翘,该垂的垂,找件我妈的绿色连衣裙套上即可。洪喜头上缠上白塑料袋压低头发扮秃头,手握木头棍做禅杖,上身斜披红白条纹的窗帘,双手合十。

“孽畜,”他拿着破木棍指着我俩,“你们发动妖孽,水漫金山,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真是罪恶滔天!”

我甩着发髻两边的卫生纸,觉得自己妩媚极了,大喝一声:“哼,你这个老秃驴,都是你逼我的!”

小青如意左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悬在半空作随时出击状:“就是,你……这个老光棍找不到媳妇,就看不得别人家庭幸福!”

“废话少说,我们跟你拼了!”

于是对着洪喜一顿海揍。

我们打爽了,洪喜要演董存瑞。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一套绿军装,裤子太大老掉,就用麻袋绳在腰上缠几圈。搬把板凳站在床上,手里一个破布包紧紧顶着房顶,作大义凛然状,声嘶力竭地喊着:“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向我开炮!”

我和如意则卧倒在地,望着他的义举,伸手进行徒劳的阻拦:“英雄,不……不要……”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倒地身亡,我俩则悲痛欲绝,哭得晕死过去。

最后一次玩这种游戏,是在一个渐冷的夏末黄昏。我们演《宰相刘罗锅》,我为了体验不同角色,当然主要是因为能借着演贪官的机会吃独食,便主动演了和珅。哪想到刚吃完堆在桌上的苹果、汽水糖、饼干……就遭到了洪喜扮演的皇帝和如意扮演的纪晓岚合伙殴打,十分生气。

如意还好,下手比较轻,毕竟是亲妹妹。洪喜翻身农奴把歌唱,第一次有打人机会十分兴奋,捶得我半死。生平第一次被人打哭,就是他下的狠手。他拼死拼活拦住要找大人告状的如意,就差跪下求原谅。

我逼着他答应帮我做一个月的值日、家务……又报复性地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我演医生,如意演护士,他演即将生宝宝的孕妇。

洪喜忍辱负重地同意了。

于是我用白纸剪了个护士帽戴上,围了外婆绣着花的白门帘做大褂,让洪喜躺在客厅的一把贵妃椅中,右手像煞有介事地吊了一瓶大人用过的输液瓶,用橡皮膏把输液针粘上,输液瓶灌满了水被拴在落地衣帽架上。如意还很贴心地在他身上盖了条床单。

然后我和如意便守在他脚边,分开双腿,时不时鼓励着他:

“使劲,使劲,深呼吸!好,使劲!继续!”

——电视剧里都是这样生孩子的。

如意也有样学样,“继续用力,”一边掰着他的双腿朝里看,“我已经看见孩子的头了……”

“我马上去烧热水,再拿把剪刀过来!”我边说边往外走去拿剪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我家门外盯着看的洪喜爸,一脸的匪夷所思。

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吓得我差点尿裤子。

如意转头催我时看到这情形,也怔住。

洪喜见我俩一直没动静,挣扎着支撑起上半身,不耐烦地催着:“孩子出来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

……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记得当年的所有细节,洪喜爸拎着一个编织袋,一手扶着门,错愕地盯着一动不敢动的我们仨,末了叹口气,离开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洪喜爸。

也许那天他是准备在远行前找洪喜说话,也许只是单纯地经过。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玩过这游戏。

*4*

搬到咖啡厅,我的卧室通风比服装店的要好一些,睡眠一直不错。

早上洪喜来时,我从网上找到花白老头水总的照片,拿给他看。

“好像确实在哪儿见过,”他端详半天,“有点眼熟,不过我每天见那么多人,哪能都记住。”

从小到大,我许下的美好愿望从未实现过,我也没埋怨过谁。

可是那些不好的预感,不愿意、不敢想、骨子里排斥、内心拒绝相信的事情,后来却发现,绝大多数,真的都发生了。

我有点不安。

“別多想,”他说,“我有事情,要去外地一周。等阿盘来,有什么事你俩商量着来,人是绝对信得过的。”

“咦,去做什么?”

“上海。有个朋友介绍了一个项目,我挺感兴趣的,过去和他聊聊。你,”他咬着指甲,压低了声音,“……乖乖等我。”

我想起上次他来找我时这闪亮且灼热的目光,伸手扇他的后脑勺:“滚啦,敢和我说,乖,,吃错药了?”

他摸着头,委屈地:“每次都这样,能不能不打了,我又不是小孩。”

“……是不是恋爱啦?”我突然袭击,故作神神秘秘的,因怕他害羞。

他被吓到,豁地跳开,支支吾吾的:“你……你怎么知道?”

这么说,是真的了?果然瞒不过我的慧眼。

我十分得意:“我是谁啊,你这次去上海,是不是去见她的?网友?摇一摇?还是漂流瓶认识的?”

不知这话哪里说错,他亮晶晶的眼睛像熄了灯,整个人泄气股垂着头。

“怎么了?跟小孩似的,脸说变就变。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怕你妈觉得网络认识的不靠谱,怕她不同意?你放心,”我拍胸脯打包票,“只要是好姑娘,说服你妈的事,包在我身上。”

他看看我,别扭地转过头:“没有。都说了是谈项目的。走了,有事电话我。”

都说恋爱的人十分情绪化,果然如此。

我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给如意发短信,这周赚的钱,打了五千。

她回复:“短期内不用打钱了,我找了一份工作,薪水还不错。”

“都快生了,找什么工作?”我手指飞快地按键,“胡闹。”

“放心,不需要出门的,在家就可以,以后再跟你细说。”

她给我发胎儿的四维彩超视频,那小小生命在母体中也极为调皮,啃着脚丫嘟嘟嘴,心脏怦怦跳着,像是火车驶过。

趁着她心情好,我小心翼翼地问:“发动了,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我发了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又故作轻松:“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我可以给你献血呀。亲姐妹,这时不用,更待何时。”

我以为她会像之前直截了当地拒绝,或者选择忽视,被拒绝十几次之后,我早就不抱任何希望。

十分钟后我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看到她的回复——

“好。”

后面又补了一条:“只你一个人,不许告诉妈。否则,我带着孩子永远消失。”

跟自己的亲妹妹重新建立信任,居然需要这么久。我倒在沙发上傻笑,至少她希望我陪着,这么多天只要想到她孤身一人,就辗转难眠十点半,阿盘来了。

没想到开一家茶餐厅那么麻烦,去工商所登记并不能直接领营业执照,还需要先到辖区内的环保部门和卫生监督所申请排污许可证、卫生许可证。又开证明又填表格的,终于拿到营业执照,又要去消防部门、税务局分别申请消防审批、地税税务登记……

真是做什么都不容易。她抱怨不停。

我安慰她:“是呀是呀,就知道你一定行,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此前洪喜介绍我们见了一面,严格来说,她算不上美女,可越看越顺眼,眉清目秀的,一提到吃的,黑亮的眼珠越发明亮。穿衣风格倾向混搭,我想都不敢想的颜色和款式,配在她身上,叫人过目难忘。

比如今天,她就穿了件彩色线条圆领长款T恤,外罩波西米亚的混色开衫,随意地在胸前打个结,老天,真是惊艳。

留着率性的短发,做事靠谱,干练得很。说话声音甜腻腻,又不做作。顶佩服她讲话的技巧,我猜她学过心理学,他人憋在心里未说出口的话她也猜得到,因此见招拆招,同样是一件事,经她嘴巴说出来,完全有不一样的效果。

不像我,说话常词不达意,表达不清晰,话越多,问题越多,就是有着把事情谈崩的天赋。

我全心全意聘请她为店长,以她为主,打理店内的一切。我只管做幕后,研究开发新菜品啦,招聘时给些意见啦……更多时间搜寻国内各地的时鲜水果,她对我的酿酒技术赞不绝口,鼓励我专心研究。

餐厅名字就叫“吃货来茶餐厅”,走怀旧动漫风:将国内外不同年代的经典动漫作品汇聚成一个火车站台,隔板做成的火车上,绘着哆啦A梦、黑猫警长、海贼王、蜡笔小新、巴巴爸爸和巴巴妈妈等影响了几代人动画片的人设,地面也铺上了对应的铁轨。客人来了,就在火车内用餐,服务员个个身穿铁路制服,佩戴路徽的盖帽……动画片的主题曲循环播放,人人分得一颗不老的童心。

阿盘选了台湾最有特色的小吃,猪油拌饭、地瓜饭、白切鸡,卤味、蚵仔煎、鸡排、面线……我最爱她做的酒酿桂圆面包和草莓冰激凌松饼。尤其是酒酿桂圆面包,面包发酵的微醺酒香,咬上第一口便知有没有,更别提桂圆和脆生生的核桃下,撒的少许葡萄干,简直像垒了一座面包墙,层层见惊喜。

我哪里还敢卖弄手艺,踏实酿起水果酒来。

*5*

茶餐厅开业那天客人爆满,生意出奇地好,等待就餐的客人排队排到街外几百米,我从来不是为了口吃的会耐心等待的人。饭店那么多,要排队?要等?

东西有多好吃,人有多馋,要到非吃不可的地步?

等到自己做了老板,就不这么想了。巴不得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就像虚荣的女生希望石榴裙下男生越多越好一样,均是实力的体现,更是炫耀的资本。

本是晚上九点打烊,直到十一点才送走最后几位客人。打扫清理完毕,累得腰酸腿疼,可大家都很兴奋,尤其是阿盘,笑得合不拢嘴。

“开上一年,”她搂着我说,“咱俩嫁妆都有了,大家也都辛苦了,赶紧回家休息。明天继续加油。月底给大家包红包!”

所有人都笑。

店里只剩我和阿盘时,小少带着两个花篮赶来,一边说着抱歉,一边自来熟地进店蹭吃蹭喝,时不时冲我挤眉弄眼。

我知他是代表湛澈而来,不禁心中一喜。

那晚节目播出没几天,所有评委被集体封闭在郊区外一个独栋别墅改造的“达人秀”,学院中,因范小晨被淘汰事件,当晚收视率一跃成为全国第一,打破了历年娱乐节目的记录,网上更是吵翻天,各种黑段子层出不穷。

湛澈惹了众怒,据说连某位高级官员也关注了这档节目,还曾进行行政干预,但后来不知道节目组如何公关,发了一则“绝对没有黑幕,尊重评委选择”的通告后,彻底拒绝所有媒体的采访,把评委和晋级的选手们彻底隔离,更阻断一切通信工具。湛澈偶尔可以打电话过来,匆匆聊不了几句又挂断,十分扫兴。

可怜我一个刚刚陷入热恋女,体内狂热的爱,似滚滚洪水想要冲出去,高喊着“我要决堤,我要决堤!”却被这破节目生生阻隔得密封在一个怎么啄也啄不开的蛋中。

无聊时,看节目重播,望着节目里微笑的、从容的、漠然的、镇定的,发表观点时神采飞扬的、沉默时垂下眼帘看到长长睫毛的他……不论哪个角度都会让我心跳停止半拍。

异样的感觉笼罩全身,竟隐隐有些期待,往外张望了一会儿,以为他会来。张望的次数太多,被小少察觉,冲我坏笑:“看什么呢?”

我打死不承认,张嘴胡说八道:“没什么,天气太热,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希望不要,”他说,“如果下雨的话,我们老板的飞机估计要延误了。”

飞机,他不在本市录节目吗?

“逗你玩的。我嘴里哪有真话啊。”

“……”我实在没法接。

晚餐吃过了吗?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真是失职。”他紧挨着我,话里有话。

想起那天早上被小少堵在房里,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说出心中的疑问:“你们老板为什么非要保张怡?这几天没被大家骂死吗?看看报纸、微博、微信,聊天软件甚至做了骂他的弹出窗口,没淹死他?我一直以为你们老板会凭借自己的美色火起来,没想到是凭骂声。

是的,经历了上次的节目,他彻彻底底地红透全国。

最直接的代表是,他的名字直接成为骂人的代名词。

“做人不能太Noah。”

“你才Noah呢,你全家都Noah。”

“你想让我Noah一下是吧,行啊,直说嘛。”

……

“Noah”这个名字,已经被评为本年度被用次数最多、最能引起集体狂欢的网络流行语。

小少“啧啧”个不停,“老板娘,我们老板压根不在乎这些。他什么时候看过粉丝的脸色行事?不过,估计他要是知道你现在的反应,会失望的吧。”

失望?

他接着说:“老板说,也许别人不懂他为什么保张怡,但很肯定地说,你会懂。”

我会懂?

心跳又漏了半拍。

“对啊。哎,”叮的一声,小少掏出手机,“说曹操曹操到。张怡的微信。”

我撇嘴:“怎么,你跟她有联系?”

“当然有,进入全国十强的跟我们签了经纪约,哪个都得管好啊。她和李蕊,都分给我了,有点顾不过来,迅速招兵买马中。”

“我们?指的是……”

“当然是我们老板开的传媒公司。”

“哦,”我不动声色,继续套话,“哦,那……她找你什么事?”

“嗨,我偷偷跟你八卦,你可别跟别人说,”他凑在我耳边,“上次吃饭,我跟张怡闲聊,说我们老板除了夸你眼睛好看,其实还说,觉得你的脸有点方,要是尖一些会更好看。我介绍了一家艺人常去的整形医院,她刚磨骨瘦脸,这两天消肿了,特别满意。刚才还在微信上问我认不认识熟人,她还想隆胸、吸脂、开眼角……”

“这……整容,有那么好?”

“对啊,现在的明星艺人,哪个不整?不过是大整和微整的区别。往大了整,有瘦面部V雕、完美曲线、无瑕皮肤……就单个项目说,隆鼻、激光除皱、矫正眼神、美唇、面部提升……”

我正要继续问,阿盘见到小少,眯眼睛问:“恋爱了?还是暗恋未遂?”突如其来的提问吓了他一跳,他臊得脸红:“你怎么知道?”

“怕了吧?”阿盘笑笑,故作神秘地围着小少转了一圈,说:“哎,太坎坷了,可怜。”说完往后厨走,小少哪里肯,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点头哈腰的:“大师,都被你说中了,求赐教。”

我起哄:“阿盘,别告诉她。”

“好姐姐,好姐姐,别捣乱,”小少讨好地说,语气很急,“关系人家的终身大事呢。”

“没什么,过程比较曲折,好在,还有个好的结果。”阿盘说完果。”阿盘说完挣脱他的手,径直进了厨房。

小少狂笑不止,转而问我:“真的吗,真的吗?她算得准不准?”

阿盘偶尔玩塔罗牌,我倒不知道她还懂看相,看小少的样子,似乎说中了。

“你爱上谁了?不会是洪喜吧?”

我想起早上洪喜的样子,笑得肚子疼,终于占了上风,腐女当道嘛。

他啐了我一口:“你真傻还是假傻?是个人都知道他喜欢你。我们老板天天提心吊胆的……”他反应过来:“你不会以为,我是弯的吧?”

湛澈天天提心吊胆的?担心我和洪喜在一起?他这么喜欢吃醋?

这倒是没想到。

不对,这不是重点。洪喜喜欢我?

小少居然是直男?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刻意忽略掉他前面的话,挑剔的目光扫射着他全身上下,我说:“不言自明,你长着一张小受脸,穿着一身小受风格的衣服,还怀疑我的审美?”

“要不就说咱俩谈得来。”他甜甜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知道为什么我们老板那么喜欢我吗?因为我,”他拉长声调,“能屈——能伸——爱埋单,可直——可弯——能加班。不过,话说回来,要说洪喜,挺好玩的。没准是个男朋友的好人选。要是我没认识童奇奇,倒是真的可以考虑下。”

童奇奇?那位个人形象设计师?难不成,她还真的考虑过洪喜?

“能屈——能伸——爱埋单,可直——可弯——能加班”是什么鬼?

信息量好大。

“我好喜欢她哦,”他抱着我的胳膊,脑袋贴上来,像只等待主人宠爱自己的小狗撒着娇,“怎么办怎么办,她都拒绝我十六次了。”

“活该!”我大笑,“我好喜欢有人虐你哦!怎么办怎么办,我就喜欢这样起伏跌宕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呢。”

他似没听到我的话,目光柔柔的:“她最近好受欢迎,连周嘉嘉那么大牌的人都跟我打听她。我呢,也就顺水推舟,让她给周嘉嘉做了一份方案,包括发型,妆容、着装风格,有很大突破哦,周嘉嘉本人也很喜欢。听说决赛时她会帮周嘉嘉量身打造,你可以看看。”

这么厉害。

“她自己不卖商品的,只做方案?”

“形象设计师嘛,就是这样的。现在的人不差钱,差的是品位和搭配、你没看影视明星,走红毯时哪怕穿错一双鞋,都会被媒体说得死去活来的。”

这么一说,倒真的要看看,将来有机会介绍如意和她认识,没准还可以拜师学艺,将来生完孩子也好学门手艺。

我暗自思忖着,他偷偷拽下我胳膊:“想不想我们家老板?”

吓得我捂住他的嘴,冲阿盘在的厨房方向努努嘴:“小点声。”

这件事,我还不想被阿盘知道,总觉得,时候似乎没到,尤其怕人多眼杂,给湛澈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

他吐吐舌头。

“哎,我之前就知道你俩都太闷骚了,没想到你们上床后居然也这么……”

我狠掐他的胳膊:“你再说上床两字,看我不掐死你。”

“哎哎哎哎……”他鬼叫,“不敢了不敢了,姐姐饶命。”

阿盘出来:“床?什么床?”

“没,没。”我吓得摆手,“小少说看到家居城出了一款新床品,约我去买。”

她不以为意,点点头,看着小少:“嗯,可直可弯可加班,拜拜。如心,明天见。”

*6*

待不见了她的身影,小少翻出阿盘给我留作明天早餐的酒酿桂圆面包往嘴里塞着,惊呼:“哇,好吃。怎么做的?”

我白他一眼:“喜欢吃打包带走吧,我要睡了。”

他拿出手机,像回复了谁的信息,然后左右晃着身体,撒娇似的:“不嘛,人家觉得在你这里吃才有情调嘛。”

“好吧,”我困得不停打哈欠,”要不然你先吃着,我实在太累,想睡一会。你走时叫我。”

“呃,不要不要……”他站起来,"五分钟,五分钟就好。你再坚持会儿。要不然,我帮你揉揉肩?”

我瞥他一眼,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干脆搀着我,半拖半拉地把我按在长条座椅上,面包也不吃,两只手抓着我的肩膀,揉、捏、按、推……熟练地变着手法,还真有两下子,劳累了一天的肩膀在他的按摩下,舒服得我昏昏欲睡。

一边按一边叨叨,他的嘴也不闲着。

“我们老板怕你无聊,专门派我来陪你的。”

“可我不想跟你陪啊,"我实话实说,“开店累得要死,我只想睡他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别这样嘛,”他摇我的肩膀,“估计还要几天。他不在,还有我啊,我们聊聊嘛。不如我们就聊聊他?他人挺好的,就是不善于表达自己,太闷骚,你千万对他好,主动点知道吗?”

我心说,他还闷骚,他要闷骚我们能发展那么快?

也懒得反驳他,眯着眼继续听他碎嘴。

他嘿嘿笑,“说老实话,他可喜欢你啦。没事时天天盯着手机里你的照片,那叫一个痴情。

“他手机里,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我并不记得他在哪里拍过。

没防备小少突然走到我前面,灯光一闪,接着低头调出微信,按了发送键。

“就像刚才这样,我偷拍后发给他呀,你知道的嘛,做属下的,最要紧是讨老板的欢心。”

“你……”

我皱眉,不无讽刺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没什么本事和能力的人,是得懂点这个。”

小少看上去天真可爱、憨头憨脑,其实很难对付。至少我跟他对话就从未占过便宜。不论我怎么挤对,人家心理能量大得很,才不介意他人评价。

“谢谢老板娘夸奖。其实……”他学蜡笔小新羞涩样扭扭捏捏个不停,“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了。”

“呸!”

他又突袭:“说真的,你是不是老早就喜欢他了,却玩欲擒故纵?”

“谁?”

“坏蛋!”他知道我明知故问,夸张地翘着兰花指,戳我的胳膊,“当然是你了。你故意不肯租给我们房子,为的就是让我们老板一次次来,哼!濮如心,我原本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的人,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看走眼……你这个……”

我扬起头,我瞪着他:“我这个什么?”

吓得他生生把“心机婊”三个字咽到肚子里,转转眼珠,十分谄媚地,“如心姐,别生气别生气,都怪我这张破嘴。你知道的,咱俩虽然接触不多,但在你和周嘉嘉之间,我还是喜欢你的。”

周嘉嘉身体僵住,他们之间,难道,也不是空穴来风吗?

难怪上次她义无反顾地支持他,保张怡晋级,可见交情不浅。

“我偷偷告诉你,周嘉嘉私下里约了他好多次,他都回绝了。但两人老在一起做节目不是,关系也要维持嘛。最近周嘉嘉跟疯了似的,突然加强了追求的力度,天天爱心便当啊,什么面膜、衣服啊……啧啧,送个没完。现在的女人,咋这么猛呢。可我们老板呢,真是好样的,却丝毫不为所动……”

谈恋爱的女人是不是智商都是零?

醋瓶子被打翻,一点睡意也无心情降到冰点。

不为所动就应该打满分吗?

回想着镜头里这俩人的默契劲儿,我直接下逐客令:“他喜欢谁是他的事情,跟我无关。你走吧。”抓着他的胳膊往外拖,他大呼小叫地挣扎着,身体往相反的方向较着劲,“不嘛,不嘛,我不走。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啦,哎,有人管没人管啊?”

好不容易拽到门口,却见湛澈默默靠在门柱上,望着我,我吓一跳,又惊又喜,松开小少的胳膊。小少弯着身体,还在吃力地往后较劲儿,一时没防备,摔了个仰面朝天。

他哀号着站起来,看到湛澈,哭丧着脸小跑过去,手挽着他的胳膊晃个不停:“湛老师,你终于来了,为了拖住如心姐,我都快以身相许了。”

——能换个词吗?

你真要以身相许,我还不见得要呢,我又没有恋童癖。

所以,其实小少拖延时间,是在耗到他来。

我哭笑不得。

“好了,总算不辱使命。你们聊,我走了哈。”小少边说边往外走,还把食指、中指放在额头上斜飞上扬,向我做了个致敬礼,“如心姐,刚才我在满嘴喷粪,除了湛老师非常爱你想念你之外,其他都是假的,你可别当真啊。”

这个人!

我的表情讪讪的。

没料到湛澈会来,掩饰不住的欢喜,可想起刚才小少说周嘉嘉的话,又恼。

下次敢让我捉住来着,看我怎么收拾,生生被他耍猴般耍了半天。

“还……好吗?”余光中感觉他慢慢朝里走,坐在我对面。

机械地回答:“还好。”

“听说……生意很好?”

“嗯。”

“哦。”

“想我吗?”

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整个人都在说着“想”。

是的,很想,很想。

我气咻咻地抠着手指,想到周嘉嘉,挂在嘴边的情话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今天倒是有空找我来,怎么不去找你的周嘉嘉?”

他一愣,片刻明白我是在吃醋,不气反笑,“是不是小少刚才乱嚼舌头?我只是跟他说不论用什么方式,不要关店,直到我来。没想到居然……再说,他临走前不是走了都在乱讲。”

我想了想,“真的?”

“当然,要是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显然我看错人了。”

“他说周嘉嘉疯狂追求你,还……”

似乎在听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终于止住笑,“我和她,是患难之交。别多想。这么多天没见,这样怀疑我,太煞风景了。”边说边撇着嘴角,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

湛澈?讲笑话?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已经自己讲起来,“一个叫‘我丟你个西瓜皮’的网友亲身经历。特别搞笑,”他强压住笑意,“说有个人,平时沉默寡言,却因为一件事,全校闻名。”

——“我丟你个西瓜皮”,这名字,还真是……颇有江湖气!

他这么努力,我也不能掉链子,故作虔诚地看着他:“学习成绩很好?”

他有几秒钟的失神,见我望着他,摇摇头,“有天,在宽阔的操场上,开全校师生大会,突然有个女生昏倒。乱哄哄的人群中,他振臂高呼,全场大乱,却也因此一夜成名。”

“高呼什么?快抢救?”

他仍摇头,憋笑憋得似乎极为痛苦:“危险,有狙击手,快,集体卧倒!”

我:“.....”

“好像并不好笑。”他有点沮丧,“我就说不行,可小少说,女孩子喜欢让她们笑的人。”

“没有没有,”我夸张地大笑,“很好笑。”

“可你刚才……”

“我反射弧有点长,才反应过来嘛。”

他狐疑地盯着我看:“真的假的?”

“吃饭了吗?”

“……没有。”

虽然笑话很冷,可浪漫从来不在于对方付出了什么样的行动,而在于他是不是有心人。

比起冷得让我出鸡皮疙瘩的笑话,我更喜欢他讲这个笑话时眯着眼睛,强压住笑意讲给我听时的可爱模样。

“你不是一向把我的店当餐厅,来了只管往厨房里找吃的?我终于开了餐厅,你倒是不找了。该不会一会儿问我——有没有合适你穿的衣服?”

他听出我的冷嘲热讽,只是笑:“所以,有吃的吗?”

从厨房里端出一杯五谷豆浆,小少还算有良心,酒酿桂圆面包剩下一多半,我切了两刀放在盘子里,一并递给他。

目光撞到他两道剑眉下深陷的眼窝,漆黑的眸子晶光流转,如月光般柔和。

心忽地一跳。

湛澈与别人进行目光交流时,不,应该说,他看人时,眼睛像是聚光灯,锁定谁,谁便如站在舞台正中央,全身长了毛似的不自在。他却浑然不觉,单纯地看着,不带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躲闪的、直接的、全神贯注的,也不说话,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一番风卷残云,盘子里连蛋糕屑都被舔光、做个艺人真可怜,连饭都吃不饱。不对不对,这明明是小少的责任,工作没做好,累着自家老板。哼!没错,就是他,天天不干正事,就知道哗众取宠。

我正默默腹诽,他敲桌面的手指突然停下,温暖潮湿的手掌神不知鬼不觉伸过来,包住我的手,我假意挣脱,没能成功,便红脸不看他。

“如心,”他依然看着我,目光灼灼,手却暗暗加了劲儿,抓得我甚至有些疼,“小少总说,女孩子的话,常常口是心非的。他说女生说讨厌,其实是打心里喜欢。赶对方走其实是期待对方,死皮赖脸留下来。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

叹口气,他说:“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始终以诚相街。我根本没期望还能再遇见你,你可能无法体会当我知道你是谁后的兴奋和激动。像找到唯一的家人。无法自控地,想走近你,近一些,再近一些。真是好奇怪,”他苦笑道,“你明明就在我面前,可是还是很想你,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任何时候,都请不要怀疑我的心意,好吗?”

手心冒汗,想偷偷伸缩手指活动下,却被他误以为要挣脱,一使劲,便被突发而来的力量重新带入怀中。

我贴着坚实的胸膛,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手指轻轻挠着他的后背。

一下,两下,三下。

我轻声问:“所以,我对你而言,更像是……家人?”

他搂着我腰部的双手一僵,继而脸颊被托住,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紧张地闭上眼。

温软的吻,蜻蜓点水般落在脸、鼻尖、额头、眼睛上,末了贴在唇上吮吸着,他的鼻子本就大,接吻时两个鼻孔均被他的鼻翼堵住无法呼吸,只得奋力挣脱开。

我听到他压低的笑声:“你的家人,会每天,行使这样,的礼节吗?”

“你……”心脏像是被关了一天的小狗看到主人归家,知道自己即将被主人带出家门四处遛遛,撒着欢地跳,恨不得飞出家门。我摸着滚烫的脸,仍是不敢抬眼直视他,佯装生气的样子:“到底懂不懂接吻的?哪有堵着人家鼻子不让呼吸的,简直……简直是在谋杀。

说完转身欲逃。

他愣了一会儿,终于从后面追上来,双手环住我,紧贴着我的脸:“并没有真的生气,对不对?”

我沉默半晌,终于红着脸承认:“嗯。”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没少做蠢事。

想要的心情越迫切,越是刻意表现冷漠,渴望拥有礼物却不屑一顾,对梦寐以求的机会偏装作不感兴趣拱手相让……那些只要看到或想起就会热血沸腾的人和事,甚至无人知晓。

若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让那个懵懂内向的少女因过于担心被拒绝,不允许、有风险,而表现出与自己真实情感完全相反的看法和行为啊。

中学时曾暗恋隔壁班校草,怕人说轻浮,只敢偷偷打量。小说常用眉目传情写男女间传达柔情蜜意,可现实中害羞胆小的女生遇见心上人,只会垂下眼帘,戴冷漠面具掩饰。

那时男生哪里会懂女生表面越漠视爱得越热烈的小心思。

真真是闷骚极了,明明内心惊如雷,偏偏故作表面平如水。

眼下的我,不希望自己再犯当年的错误。

是的,有能力可以大胆热烈地爱一个人时,我想抓紧那个人的手。

“不过,”想起某件事,我举起一只手,“有件事情,我……想提前交代下。”

他皱皱眉:“濮如心,我对你的,过往情史,不感兴趣,如果你是,想说这个,我想你,未免低估我。”

“我倒是想有啊,不过还没编好,下次编好了再讲给你听,“我白他一眼,“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这里,”指指左嘴角,“之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曾帮我擦过嘴角上的食物残渣,还记得吧?”

“记得,”他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所以?”

“所以,那个,我是想说,并不是我吃相难看,而是……而是我的脸有点残疾,面部左半边神经曾经受损。虽说不影响生活,可不论吃什么,食物碎屑就会粘在嘴角而不自知……”

这种感觉真不好,像嫌疑犯老老实实跟法官交代罪行,一面又存着侥幸心理,希望自己可以免予处罚。

他还是迷惑不解:“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所以,”我继续结结巴巴地解释,“很抱歉之前没有告知。现在你知道了,如果……如果你比较在意这个的话,其实,呃,我们两个,呃……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一秒。

二秒

三秒。

空气仿佛凝结,我低着头。

余光中看到他拍着胸脯,一副严重受惊的样子:“吓死我了,以为你想,门当户对,要把我,搞成跟你一样,才肯跟我交往。那样的话,真是为难。你也知道,我是,靠脸吃饭的。”

“神经病啊你,"我真是哭笑不得,“所以……”

他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回答你。”

“好,你说。”

“现在我,名声这么臭,你,不怕被牵连吗?”

我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愣了一会儿。

“很难回答?”

“不是,”我歪着头,认真地想了几秒,“我爱上你,是因为知道你是什么人。而不是在别人的眼里和嘴里,你是什么人。”

“够义气,”他捏住我的脸,一个大力的拉扯,疼得我直咧嘴,这才满意地松开,大义凛然道,“我当然也不能,掉链子。要知道,你男朋友我,从不歧视残疾人。”

末了双手向上挥舞,从桌角沾了点面包碎屑,学我的样子贴在下巴处,龇牙咧嘴地说:“传递社会,正能量,关爱残疾人,从我做起。”

我:“……”

*7*

我们俩都不想公开,他怕自己的坏名声拖累我,继而影响店里的生意:“你要养如意,我知道。”

真善解人意。

我解嘲道:“我倒没什么。大象事件也不是没被黑过,反正你的名气也够臭,只有更臭,更坏的区别。不过,不公开,是对的。否则店里……”

不只要养如意,将来还得养我爸妈啊。

不过,既然说了对彼此要坦诚,那么有些事,还是要摊开了说。

“你……保张怡和李蕊晋级……是想让她们期待更高,失望更大?是想报复当年对你……我倒不是不支持报复,换作我,估计……只是,呃,为了她们,真的不惜自毁前程?不惜激起群愤?会不会代价太大了些?”我斟酌着用词,“会不会对范小晨不公平?”

他的身体明显一震,修长的手指抓着咖啡杯,看我一眼:“这个世界上,哪里来的,绝对公平?不过,范小晨,他会回来……”他欲言又止:“算了,以后你会知道的。”

会什么,难不成还有复活赛?

“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多大的代价,都不算大。更何况,成为艺人?从来不是,我所考虑的,前程。”

我想到大户:“这么说,大户,你也要报复?”

“大户?”他不解。

“就是当年,那个,那个……男生。”

“孟凡亮?”

原来大户的全名叫孟凡亮,我居然是从他这里听来:“应该是吧,大家都叫他大户。他没有参赛,你打算……”

HVX,ZY,LR,MFL——是的,MFL,正是孟凡亮的缩写。

现在只剩下HVX不知道是谁了。

“没参赛才好办。”他冷哼一声,“‘我怎么会,忘记他呢?”

他说这话时,目光暗淡,整个房间死气沉沉。白天充满童趣和怀旧经典的餐厅,不知道多么喧哗热闹。此刻,窗帘、桌椅、板凳、公仔、工艺品摆件……似被寒霜覆盖,他看向哪里,哪里的寒霜便多上一层。

不需要触碰便能感知到刺骨的冷。

想劝他适合而止,又觉得自己没有身份和资格。

如果换作是我呢?

——换作是我,只想叫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是的,死无葬身之地。

挫骨扬灰都不解恨。

千刀万剐仍不解气。

我不要装圣人劝他谅解和释然。

这点说通后,我继续问:“那么,既然说到坦诚,”我托着腮,“你可以告诉我,你和水总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吗?为什么总觉得你俩时时刻刻都在针锋相对?你不是说他,冲洪喜来的?到底什么事情,能冲洪喜来?”

“在洛杉矶,我和他,有一些过节,”他对我的提问并不意外,似乎有备而来,“他和洪喜之间,不该由我来说。过几天,你便会知晓。”

“你跟他的过节,”我问,“比大户他们,更严重一些,还是……更轻一些?”

他喝了口茶,像是在回味茶的味道,又像是并未听到。

时间长到我以为他关闭了心门,砍断了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沟通桥梁。

“两者……两者……没有可比性。”

“你不愿意说?也不愿意随便编点谎言,欺骗我,是吗?”

他松一口气,点点头。

我“怜香惜玉”地想,哎,何必问呢?

“好吧,我理解,”我拉拉他的手,发现他的掌心汗津津的,想是因为我突如其来的提问使他紧张。

“什么时候你愿意说了,再说给我听。”

这次长聊后,张怡和李蕊晋级的那晚,我特意查了资料。

不查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媒体报道的校园暴力事件,一直有增无减,以2015年简单举例:

1月,江门市新会区一名9岁小学生疑因踢倒几名中学生的自行车,被逼吞下5厘米长的自行车钥匙。

2月,“初二女生被扇57记耳光,因初三男友疑其劈腿”的视频骇人听闻。

4月,新浪视频上传“初中女生被围殴逼迫吃避孕套,同学嘲笑录像”的VCR。

5月,连云港某校园一女生被同学扒光衣服殴打,全身伤痕累累,头发被撕剪,多处隐私部位暴露。

……

更叫人气愤的是,照片、视频里的参与者,全程有说有笑,对同龄人殴打、拍裸照、扇耳光、头被踩进粪坑、扒光衣服集体掌掴录像……道德沦丧,侮辱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而跟踪后续,有的教育机构表示会处理,之后音信全无。有的说家庭内部在协调,最严重的一个,只是被行政拘留,没几天便放出来。

而比较3月份洛杉矶中国留学生绑架案,“两名年满18岁的中国留学生翟云姚、张兴磊因涉嫌绑架、关押、利用残忍手段折磨另外两名中国留学生,而被警方逮捕面临终身监禁”的新闻,炸翻国内外所有媒体。

……

如此鲜明的对比。

要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暴制暴,要么忍气吞声,不了了之。

这是国内校园暴力事件的残酷现实。

除了人人所能看到的肉体伤害,更不能忽略的,是精神伤害的严重程度和持续时间,以及,因为这暴力事件,受害者所被改变的人生。

想起湛澈所失去和经历的种种,我忍不住握他的手,果然冰极了。

我默默搓了一会儿,双手渐渐回暖。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如心,如果在报复的过程中,我不小心伤害你朋友,会怪我吗?”

我愣住,他指的是大户?

我虽然因为洪喜的原因,承了大户的一些情,但严格来说,我跟大户,算不上朋友。

于是我回他:“为什么会伤害到我?你不会以为他是我朋友吧?才不是。”

他不确定地看着我:“不是朋友?”

我给他猛灌迷魂汤:“就算有,我一向都重色轻友,有冲突,当然你在第一位。这个不用怀疑。”

还是聊些别的吧,我想。

我故意花痴地盯着他看,以前没觉得他帅,谈了恋爱后,真是应了那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

越看越好看。

他不满地瞪我一眼。

连瞪眼都这么帅,怎么办才好?

凭什么“秀色可餐”只用来形容女人或风景秀美,男人同样可以啊。

我问:“你与人说话时,会很吃亏吧?”

“为什么?”

“因为长得太帅,跟人讲话当然要直视对方的眼睛。可是我这么做时,只觉心神荡漾,再集中心神也是徒劳,根本不想听你讲话。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天哪,怎么可以这么帅。谁还会在乎你说些什么?

哎,我真是放荡,连“心神荡漾”这个词都说得出来。

我搬把凳子让他坐在上面,哪怕一动不动,我也可以看上几个小时的啊。

“……呃,没想到,谈恋爱后会让一个女人,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终于无奈地笑,摇着头,“比起厚脸皮的你,我倒怀念从前不敢直视我的你了。”

脑子清醒一些,我说:“当然有声誉,问题,你们艺人不是都喜欢找圈内的吗?越有名气越好,就像商业结盟,而且,谁知道你和周嘉嘉到底……”

他眯起眼睛:“醋味好重。别听小少胡说八道,他故意激你。周嘉嘉早就结婚了,她先生是圈内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而且就算她单身,我也不喜欢女明星。”

这个小少,见到他我一定剥了他的皮。

我夸张地跳起来:“天哪,你的意思是……你……你……你居然喜欢男明星?我是脑子进水了,居然相信你的鬼话,说我是你的什么世上光……没想到我居然……”

他终于忍无可忍,拖过我,吻得我飘忽忽的全身发软才松开:“居然拿这话,揶揄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平常女孩,不想找同行。”

“噢噢噢。”我了然地点头。

啊啊啊,谈恋爱真好。

安静一小下下,换他开始作。

他臭屁地凑过来,问:“喏,说说看,为什么喜欢我?是,因为我的才华吗?”

伸手托着他的下巴,我调戏道:“当然是因为你颜值高演技又棒,不摆架子人品又好,简直德艺双馨。”

接着我抱着小湛问:“是不是啊,小湛?”

右手摆弄着小湛的头,频频点个不停,我又开始一人分饰两角:“是哒是哒。小湛我颜值高又演技棒,德艺双馨。”

湛澈:“……”

事后拿起手机找如意在微信里吐槽。

“难道我要告诉他仅凭那两道剑眉我已经小鹿乱跳吗?只好说德艺双馨了。”

我俩的事慨只告诉了如意。

奇怪,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笑得连发几个“哈哈”。

大户等人的事情,我也和盘托出,她比我还生气,“当然要报复居然敢这样伤害我的男神,哼,我倒要等好戏看。怎么报复都是轻的。还有,你放心,他不会一直被人这么黑的。”她喜气洋洋的,“我们粉丝群里有个富二代和官二代,家里又有钱有权,我们已经在商量怎么反攻和洗白了,就差一个好的时机,把我之前做的洗白视频发上去。再找目前最火的营销账号和大V发微博,你就瞧好吧。”

我将信将疑。

其实我也想把我恋爱的喜悦分享给洪喜,但更想当面讲给他听。

发了微信,说我有很开心的事情同他说。

他回复:心有灵犀,我也有事情对你说。晚点去找你。

因《梦想达人秀》选出全国五强选手后,新一期节目录制定在了洛杉矶。湛澈晚上会与节目组同事聚餐,之后便直奔机场,一周后才能回来,在门口送他时恋恋不舍。

“表现乖一点哦。不许招蜂引蝶,”他说,“否则,当心我发微博,贴你茶餐厅地址,说女朋友,店里的面包,真好吃啊。到时黑粉们,且找不到我,只好来你店里泄愤,看你……”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但想到他刚才脱口而出的“女朋友”三个字,心底闪过一丝甜蜜,整个人晕乎乎的似踩在云朵上。

*8*

晚上洪喜来接我,罕见地穿了黑色西装,一改往日休闲装打扮,还打了浅蓝色领带。新剪了斜刘海儿的蓬松短发,倚在一辆棕色的宝马车旁,捧着一束白玫瑰,十分绅士。

阿盘带着店员们起哄吹口哨,我逃也似的上了车,“干吗这么隆重?”

去了一趟上海,说话倒油腔滑调的,他深情地望着我:“见喜欢的人,自然要隆重些。”

……

“你确定你是去谈合作,不是找人给你的嘴巴抹蜜?”

“我就说嘛,”他解开领带,有点泄气,“确实别扭。不过秦老师说,女孩子都吃这一套。”

“秦老师?秦老师是谁?”

“本来确实是去谈合作的,看到隔壁,恋爱心理课,正开课,于是兴冲冲报了名。”

“恋爱心理课,讲什么?”

“呃,就是给一些不知道怎么谈恋爱的人上课,如何同喜欢的人打交道,如何追求喜欢的异性,如何浪漫地收复女生的心……总之就是大大提高人们恋爱质量的课程。这个老师全国有名的,平时很难请。”

“哦?看不出……”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居然对这个感兴趣。

“你跟如意不是总说我不懂浪漫吗?哼,现在的我,一百个一万个不服,我跟你讲,我要是浪漫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

“好,那你说说看,都学到了什么?”我故意逗他。

“比如说我记得有次我们一帮人去看电影,突然打雷,你吓得捂着耳朵躲在座位下,我应该直接把你搂在怀里说别怕我在,不应该嘲笑你个子矮,说就算是雷神连劈几斧子,也绝不会劈到你。”

“呃……”

“比如说有次我们去看樱花,风吹过,站在树下的你,身上落下一片樱花雨,你觉得不过瘾,你背过身对我说——哎,踹一下!我应该是一脚踹在树上看樱花落在你身上,而不是直接踹你!”

“呵呵……”我笑得十分勉强,看来他确实学有所得。

想起他追求如意时做的蠢事,想想我们在一起时他耍的活宝,笑得摇头,他的确应该去上这个“恋爱心理课”。

“洪喜,花很香,谢谢。”我捧着花,深深吸了一口,“不过为什么是玫瑰?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

“现在说谢,还有点早。”他神神秘秘地说,“等到了餐厅再告诉你,到时可不是一个‘谢’字就可以了。”

我歪着头,还有什么新花样?

他订了一家日本料理榻榻米包间,进去时桌上已摆好了色香味俱全的料理,五颜六色的,好有食欲。

脱掉鞋子后相对而坐,绅士洪喜耐心地帮我调芥末:“微辣,不冲的,味道刚刚好。”

忙了一天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我顾不上装淑女,况且,在他面前装什么淑女?鲜嫩的海鲜拼盘,烤牛舌温软且香,清酒淡甜微辣,“我们吃自助还是单点?再来三盘吧?超好吃!”美食在嘴巴里咀嚼的快感让我满足得想哭。

缺点是这几间榻榻米包间隔音效果不太好,听得到隔壁间的聊天声,那边想必是公司聚会,吵吵闹闹的,十分欢乐。

洪喜开始看着我吃,见东西越来越少,哭笑不得地叫来服务生,又多点了几份。

嘴里都是东西,说话也含混不清:“你也吃。”

“我今天见了潘羿。”他说。

“潘羿?”我放下筷子,“见他做什么?”

“他打电话说要见我,说不想闹得那么僵,如意结婚后你爸妈给的二十万,还有他给如意的十万块,都在这里。”他推过一张银联卡。

我想了想推回去:“洪喜,他找你?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还是哄傻子?这钱,是你自己出的吧?你想用这种方式帮如意的话,心意我领了。”

“你说的这法子我倒是想试来着,怕你不接受,才没实施。就知道你不信,”他从黑色手提包掏出一小型木制首饰盒,“这是如意的首饰,你点点看,对不对?真要我自己买的,可买不了这么全。”

我将信将疑打开首饰盒,金项链、翡翠戒指,还有一个剔透的白玉手镯……确实是如意最爱。

想扬起手对着他的后脑勺扇一巴掌,鼻子酸酸的,停在半空无力落下来:“别卖关子,潘羿怎么可能……到底怎么回事?”

他将我的动作看在眼里:“舍不得打了吧?”

“滚,到底说不说,你不说我可走了?”我佯装生气,站起欲走。

他按住我:“好了好了姑奶奶,我说还不行吗。”

原来不久前洪喜把潘羿堵在他家附近的咖啡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两人进行了一次长谈。一来问他为什么那么做,二来问他家人为什么那么做。

潘羿解释说他爸和他妈的相处模式类似他和如意,一个受虐狂,一个施虐狂,老婆说什么都是是是,受他爸妈的影响,原本以为他和如意此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日子久了,难免烦闷。某次跟客户喝酒,对方叫了两个小姐,醒来后虽然也懊悔,可如意怀孕已经几个月不让他碰,吃到点甜头就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

“我是觉得潘羿就算是坏,也不至于坏到那种程度。果然后面换锁、抢如意银行卡等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他妈一个人的主意。”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我的眼圈渐湿。

潘羿有愧疚之心,早就想把财产什么的给如意,奈何被你妈那么一闹,工作也丢了,被人肉后天天有人打电话辱骂他爸妈气个够呛,越发藏得紧,根本无法下手。我俩合伙演了一场戏,找人雇用四个东北大汉,每天穿着黑西服、戴着大墨镜跟着潘羿,不说话,也不动手,报警也没用。跟了十天后,他妈受不了,就把东西全交出来了。”

哈!好讽刺。

拿到如意该得的东西,我应该开心,可耗了这么久,闹得这么大……想到她和我妈,眼泪无法控制地往下掉,一边擦,一边语无伦次地说:“洪喜,谢谢你。”

他慌得站起来:“按照……按、按照秦老师教的,女孩子哭时,我不应该嘲笑她涂了眼线脸上一团黑,应该……应,应该走过去抱住她,说、说肩膀借,借你借你靠靠……”

我哭得更难过,哽咽着问他:“为什么秦老师不教你,这样的情况不用问,只管过来抱就行?”

这个傻子,终于小心翼翼走过来蹲下,高举双手像吓着我般轻轻搂我在怀。

然而也只是短短的几秒,榻榻米的包间门突然打开,湛澈黑脸站在外面,凝视着我:“如心,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你哭成这样?”

冲着洪喜,语气自然是不客气的:“你这样,乘人之危,不太好吧?”

洪喜愣了几秒,显然他没认出这是谁。

我俩都没有反应过来,湛澈已经一把拖起我拉至最外沿,自己则横在我和洪喜中间,一字一顿地说:“请你对我女朋友放尊重一些!”

洪喜站起来,看看我,又看看他,不太确定:“你是……Noah?”

“那个,”眼看要打起来,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洪喜,你去外边等我,一会儿我跟你解释。湛澈,你不要冲动,你误会了,根本不是你想的……”

可是太迟。

洪喜一记左勾拳击在湛澈的右腮上,那时湛澈还想拉我至身后,完全没提防,半侧的身体直接飞出,撞到外面一对正在吃料理的情侣就座的餐桌上,盘子碟子碗撒了一地。

我吓得动弹不得,大脑放空几秒,双手拦住洪喜:“洪喜,算我求你,这里面有误会……”

他绝望地看着我,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悲伤:“如心,你和他……是……是真的吗?”

“洪喜,你听我说。”我看着他,点点头,想起他今天所有异样的举动,终有所察觉,又懊悔不迭地摇头。

湛澈看在眼里,凌空飞起一脚踹中洪喜的肚子,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直直跌坐在地。

湛澈并未看我,只说:“这里太窄,不痛快。不如去外面,那里宽敞。”

到处是女人们的尖叫声,正在吃饭的客人们放下碗筷往外跑时的碰撞声,小孩的号啕大哭声……有几个胆大的靠角落的客人迟疑着掏出手机,正在犹豫逃跑还是拍照。

眨眼间,料理店跑得只剩下一个被吓得没有任何血色的男服务生:“你们……你、你们打完了吗?我我我,要报警了……”

“啪!啪!啪!”

突然响起三声清脆的拍手声,隔壁榻榻米的门被打开,一个花白老头从里面走出来,居然……是在节目中同湛澈撕架的水总。

“一点小事报什么警?咱们Noah钱多得很,也没撞坏多少东西,客人们逃掉的单,他当然是赔得起的。”

这声音铿锵有力,十足的吩咐口吻,加上他一副成功人士的标配嘴脸,男服务生直接当成命令执行,得了圣旨一般,点头哈腰地退到收银台后面。

除了湛澈轻蔑地瞥了他几眼,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Noah,我竟不知你还擅长打架,真是艺多不压身。相信赵台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促成你和体育频道的合作,比如散打,比如拳击。”

水总径直走到洪喜面前,神情极其慈祥和蔼,眼睛里满是赞许,甚至还伸出手拍拍洪喜的肩膀:“年轻人,可不能这样沉不住气。否则,咱们可怎么合作?”

什么情况?

洪喜不是说,不认识的吗?

大家面面相觑之际,有个服务生推着一个餐车从厨房里出来,显然他并不清楚并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瞠目结舌地看着洪喜。

那车身插溝了像钻石般闪耀着梦幻光泽的夜玫瑰,最上面放了一盘所有我爱吃的,有我爱吃的,舍得买、不舍得买的水果做成的心形大拼盘:山竹、释迦果、黑樱桃、龙眼、芒果……

然而,最醒目的,是水果拼盘旁边的粉色翻糖蛋糕,身着湖水蓝礼服的王子和穿着粉色婚纱的公主相拥坐在粉色城堡前,城堡顶上粉色的小桃心,一颗又一颗:“如心,爱你那么久,印在最大的那颗粉色桃心上。

落款是“喜”。

以及“喜”字旁边的湖水蓝微信二维码。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

我想起洪喜曾问我——

你不想谈恋爱吗?你想……将来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要浪漫体贴一些啊。

你不知道,我啊,每当看到新闻报道男生追求女生时的各种浪漫大招,夜光玫瑰花啦,二维码情书扫一扫就能看到啊,还有在上映的电影大片后面字幕求婚什么的,商场墙体大屏幕表白……

店里的人群已经有人惊呼,明亮的玻璃窗外,对面商业大楼的墙体大屏幕上,适才还播着汽车广告,此刻却变成了银色的让整座城市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绝对可以满足每个少女最大虚荣心的五个最璀璨的大字——

如心,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