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夜之第三夜:花泥
蒋贵生是惜花之人,府邸后院的花草,都是他亲手侍弄。
“花同人一样,需用心对待。”蒋贵生四十有五,孑然一人,除了一屋子花草,便是身边川流不息的女友。
人们议论:
“贵生迂腐,现在的女人多现实,谁肯整日陪他施肥种花,风月再雅,也不敌房车票子啊。”
“贵生太抠门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守着那么大一份家业,对女朋友却是手紧得很。”
流言蜚语,蒋贵生只当听不到。
“闺蜜们都在晒这个包,你觉得怎么样?”交往一个月的女友雯雯撒娇。
“还好。”蒋贵生在开车,随便瞥了一眼。
“我觉得粉色的配我,哎,前面就是购物中心了,我们去逛一下啊。”雯雯兴致勃勃地拉着蒋贵生进了商场。
裙子,首饰,皮包,雯雯像花蝴蝶一样四处转。
蒋贵生只觉得喘不上气,商场里导购们身上浓郁的香水味让他头疼。
“这是信用卡,你自己逛逛吧,我出去透透气。”蒋贵生从商场侧门出去。
侧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弄堂,一个阿婆坐在竹椅上晒太阳。
一阵清脆的铃声从弄堂口传来,一个女孩子骑着一辆白色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朝蒋贵生这边过来。
女孩带着一顶夸张的大草帽,车篮子里装满了鲜花。
“阿婆,送你,闻闻,香不香?”女孩抽出一支含苞的百合递到阿婆手里。
“香——香——”阿婆笑得露出光秃秃的后牙槽。
“我先去送花了。”女孩朝阿婆摆摆手,奋力蹬着自行车。
女孩从蒋贵生面前经过时,他嗅到淡雅的花香,和他花园里的味道一样好闻。
“我的帽子——”伴随着女孩的尖叫声,风把女孩的草帽刮到了地上。
蒋贵生捡起帽子,快走了几步,递给女孩。
“谢谢。”女孩羞赧地接过。
“真美。”
“什么?”女孩困惑地眨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是说花。”
“哦——送你吧。”女孩抽出一支矢车菊,塞到蒋贵生的手里。
“多少钱,我买了。”蒋贵生指着车篮里的花束,伸手去口袋里掏钱包。
女孩忙拦着他,“这是别人订好的,不能卖你。”
“我可以加钱。”
“哎呀,真的不能卖你。”女孩双手护在花上,像护着胡萝卜的小白兔。
蒋贵生看到雯雯拎着一堆购物袋走来,故意压低声音,“那个是我女朋友,我刚才惹她生气了,想送一束花,让她高兴。”
“这样啊——”女孩低下头,认真思索起来。
真是单纯,别人说什么都信。蒋贵生心生怜惜,恨不得当下就将女孩带回家,好好保护起来。
“贵生——”雯雯站在太阳晒不到的阴凉地方喊他。
“这个给你,女人都喜欢玫瑰。”女孩将一支红玫瑰递过去,随即低声说道,“真的不能多给了,再多给你几支,客户就该看出来了。”
“谢谢,我付钱。”蒋贵生打开钱包,厚厚的一叠钞票被他捏在指尖。
女孩的头摇成拨浪鼓,“两支花而已,我们店就在前面拐角处,你若喜欢,欢迎光顾。”
“一定。”蒋贵生目送女孩的身影远去。
雯雯娇嗔地挽住蒋贵生的胳膊,“磨蹭什么呢,我脚都站酸了。”
“问路的。”
蒋贵生接过雯雯手里的袋子,沉甸甸的,高跟鞋,名牌包,一股子皮革的味道钻进鼻腔里。
夜里,蒋贵生将女孩送的两支花剪掉多余的叶子,悉心选了个花瓶插好。
雯雯在电脑前挑选项链,说是纪念两人相爱一个月。
女人的纪念日,男人的记账日。
花被养护得很好,花瓣饱满,香气凝练。蒋贵生盯着花瓶里的鲜花,眼前全是女孩低头浅笑的样子。
“你快来帮我选选,哪条好看?”雯雯唤了几声,不见蒋贵生过来,便走过来撒娇拉他的胳膊。
花瓶被碰到地上,摔得粉碎。
雯雯险些被洒了一地的水滑倒,她惊慌地死死拽住蒋贵生的手。
蒋贵生却用力将雯雯甩开,雯雯跌坐在地板上,手掌被碎掉的玻璃片划伤。
“你干吗?”雯雯又疼又恼。
“看你干的好事。”
蒋贵生小心翼翼捡起被雯雯踩坏的花,离开房间。
“不就几朵破花吗,你抽什么疯?”雯雯委屈得掉泪。
女孩的花店,成了蒋贵生的常去之地。
花店不大,胜在别致有趣。
蒋贵生以给女友买花为由,常来常往,已经和女孩混熟了。
知道女孩叫夏天,也知道这个花店是她和闺蜜一起开的。
“蒋先生,又来给女朋友买花了?”夏天系着米色碎花的围裙,弓着腰在给花盆里的土施肥。
“是啊,今天有什么好建议?”
夏天拍拍掌心的泥土,从花店外的花架上捧下一盆向日葵。
“就这个?”蒋贵生疑惑地接过花盆。
“就这个。”夏天笃定。
向日葵长得很好,嫩黄的花瓣,像夏天的唇。
“这花很好养,回家后,你可以把它移到园圃里,会开得更好。”夏天耐心地交代栽种细节。
蒋贵生站在夏天旁边,他们离得很近。
夏天发梢的花香,比雯雯化妆台上那些昂贵的香水好闻多了,令蒋贵生心神摇曳。
“花和人一样,需要用心对待。”夏天送蒋贵生出门。
“你也这样觉得?”
“是啊,你看,这些被悉心照顾的花,开得多美。回家后,你和女朋友一起种下这向日葵,每日照顾它,就像照顾你们的爱情一样。来年,开出更多的花,就像你们的爱情一样,生机勃勃。”
夏天讲起花,总有说不完的话。
“她不爱花,只喜欢珠宝钻石。”蒋贵生黯然。
世间的相逢,总是不够及时,若他能一早遇到夏天,何来这些岁月的蹉跎。
“哪有人会不爱花,一定是你不够耐心。”夏天笑着,眼睛弯成月牙。
是啊,在这世上找一个爱花之人,竟需要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的耐心。
蒋贵生上车时,夏天拍打他的车窗。
“怎么?我忘了什么吗?”
“我这里有些适合种花的泥土,你需要吗?”夏天指着花店墙角堆着的一些编织袋子。
“泥土?”
“肥料很足的花泥,花会开得更好,这样你女朋友不用花很多时间照料,我想她会喜欢的吧。”夏天诚挚地给蒋贵生出主意。
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女孩,蒋贵生只恨自己没办法表露心迹。
“好,来十袋。”
“十袋吗?”夏天惊讶。
“一袋花泥可以用很久,蒋先生要不要先买一袋看看效果,再——”夏天补充道。
“十袋,我信得过你。”蒋贵生拿钱包。
“我的意思是——”夏天咬紧下唇,“这些花泥价钱不低,万一你用不完,浪费了就不好了。”
原来是替自己省钱,蒋贵生嘴角微微扬起。
“那我刷卡。”蒋贵生结束谈话。
一整晚,蒋贵生都在花园干活,紫红色的泥土,细腻得像夏天的肌肤。
清晨起床,雯雯打开窗帘,看到奇异景象。
花园里铺满了紫红色的泥土,一株向日葵正昂头挺胸向着自己。
“真是疯了。”雯雯重新拉上窗帘,眼不见心不烦。
蒋贵生再次来到花店买花泥。
“都用完了?”夏天不信。
“都用完了,我家的花园——比较大。”蒋贵生没撒谎。
又是十袋花泥运回家,邻居都说蒋贵生养花魔怔了。
“贵生,花是能陪你吃饭,还是能陪你睡觉啊?”
“贵生,雯雯说好几天没和你说上话了,花比女朋友还重要啊?”
邻居议论纷纷,蒋贵生只是充耳不闻。
他早已想好,亲手布置一个完美的花园,等开出最美的花时,他会带夏天来,请她做这花园的女主人。
有人见异思迁,有人怀恨在心。
雯雯与蒋贵生吵,“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哭哭啼啼,蒋贵生烦得捂住耳朵。
“那些小妖精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把你魂都弄没了。”
雯雯不依不饶。
“不许你这么说她,她比你好一万倍。”蒋贵生开门,走去花园。
“好哇,你现在翻脸无情,追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嫌我。”雯雯追了出去。
看到满园子的花,还有蒋贵生那张无情的脸,雯雯心中发狠,她冲上前将那些碍眼的花都拔掉。
“你疯了——”蒋贵生护花。
雯雯头发披散,睡袍上沾满红色的泥土,像朵开败的花。
“你才疯了,你种花都种疯了。”
雯雯拼命撕扯那些花瓣,她要把那些花都拔掉,把蒋贵生心里那朵勾引他的花也拔掉。
“别碰我的花。”蒋贵生大吼。
雯雯一脚将向日葵踩折,蒋贵生的心也被踩得生疼。
“贱人。”蒋贵生甩手打上去。
雯雯被蒋贵生骑在身上,掐住了脖子,她想要呼救,却无法发声。
“贱人——”蒋贵生因为恼怒,脸都变形了。雯雯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
蒋贵生好几日没来花店了,夏天看着堆积在墙角的花泥,暗暗发愁。
“你听说了吗,你的那个蒋先生被警察带走了。”闺蜜八卦。
“真的?为何?”
“他杀了自己的同居女友,还把尸体埋在花园里,被人发现了。”
“不会吧,他很爱他女友,总来买花送她的。”夏天想起蒋贵生儒雅有礼的样子,不可置信。
闺蜜嗤之以鼻,“都是假的,听说他身价不菲,但是对女朋友都抠门得厉害,每一个都玩玩拉倒。”
“哎,可惜了这些花泥,我还以为遇到了金主呢。”夏天惋惜。
夏天和闺蜜的花店生意不佳,房租都要交不起了。
闺蜜想到一个主意,她们不能整日守在店里守株待兔,要主动去狩猎。
猎物是那些有钱的中年男人,邂逅,偶遇,引起他们的注意。
女人想要引起男人的注意,就是让他以为遇到了纯洁初恋。
男人想要引起女人的好感,就是做出一副愿意为爱情付出所有的样子。
闺蜜与夏天的计划是,吸引那些男人来到花店,在他们买花时,同他们混熟,然后伺机将那些不值钱的花泥高价卖给他们。
男人在自己有企图的女人面前,最愿意做的就是一掷千金。
蒋贵生那日,恰好成了夏天的猎物,而他,还以为遇到了生命中的挚爱。
“这些有钱的男人最不靠谱,以为天下女人都要围着他们转。”闺蜜翻看手机,将蒋贵生被警察带走的消息给夏天看。
“可是,为什么要杀人呢?”夏天惋惜,难得遇到蒋贵生这样大方又得体的“猎物”,自己那堆花泥还没赚够,他就不能买单了。
闺蜜推测,“还能为什么,大不了就是他喜新厌旧,女友不肯,二人吵翻,失手错杀。这种桥段,电视剧里见多了。”
“说得你像在现场。”夏天笑起来。
闺蜜惆怅,“这堆破泥,还得再找个人来买。”
“我可不去了,这次换你。”
“我去就我去,天底下的痴情郎难找,自以为是的笨蛋多得是。”闺蜜对着镜子将长发放下,温婉一笑。
“很是让人动心,我若是男人,也不舍得只遇见你一面。”夏天调笑。
“等我的捷报。”闺蜜骑上脚踏车出门。
夏天打开手机,想给男朋友小郑发微信,看到蒋贵生的那条新闻时,怅然了一下。
最后一次见面,蒋贵生从她这里买走了十袋花泥。
“我有个惊喜送你。”蒋贵生对夏天说道。
“什么?”
“现在不能说,一个月后吧,我来找你。”蒋贵生说完就开车走了。
夏天想起那日,蒋贵生的样子,羞涩得如同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心里不禁替他惋惜,这样好的人,怎么会做下杀人的蠢事呢。
电话响起,打断夏天的思绪。
“亲爱的,我看中的那双鞋到货了,我这个月工资还没发,你先借我一些钱,我发了奖金还你。”小郑说道。
“什么还不还,我刚从一个大客户那里挣了点钱,我送你,当做咱们下周相爱一周年的礼物。”
“真好,亲爱的,我把链接发你啊。”
“好。”
夏天点开链接,那双鞋子竟然要七千多。不过纪念日嘛,贵一些也没关系,夏天愉快地点下了付款。
爱情中,有人蠢,有人则是更蠢。
追逐自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人的天性,男人如此,女人亦逃不过。
在牢里,蒋贵生望着铁窗外的一方蓝天。
不知自己花园里的那些花,开得如何了,不知夏天等不到自己,会不会将自己误认为是一个言而无信的登徒浪子。都怪雯雯,那个女人,让自己落到了这个地步。蒋贵生后悔。
都怪自己心软,应该怂恿他多买几袋子的,现在存货这么多,看着心里烦,夏天后悔。
早知道要当成礼物送给自己,刚才应该发那双一万多的鞋子,小郑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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